江晓昱
好像很久都没有看见过那样苍老的一双手了,就像长满爬山虎的老围墙。密密的血管爬满了整个黝黑的手背,一直延伸向上,直到钻进厚厚的衣袖中,再也看不見为止。
我记忆中的外公好像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再荒芜再贫瘠的土地只要在他手上过一遍立马就能焕发出生机。春日里清脆的芹菜、菠菜,夏雨里清爽的丝瓜、黄瓜,秋收里俏皮的豌豆、毛豆,还有冬阳里最温暖的萝卜、青菜,都不过是外公的“手下败将”,还有偶尔从星子河里钓起的两尾鲤鱼、老屋后深山中挖出的几颗冬笋。只要外公背负双手面向远山土地,我就感觉今天肯定又有“谁”要遭殃了。
可是灾难好像从来都是这样,并不会因为家庭的幸与不幸而失之偏颇。不过是一个普通的清晨,外公和往常一样骑着三轮车去卖菜,可能是那天雨太大,也可能是命运之神就是想和外公开玩笑,刺耳的刹车声伴随着大雨,外公倒在了街头。我是在第二天外公被紧急转到上海的医院的时候看见他的,那时候的他好像一下子被打入“凡间”。凌乱的输液管、陈旧的担架床、逼仄的急救车,伴着浓重的消毒水味道,一下子挤入我的眼中。原来生命可以这样脆弱。
再次见到外公时他已经可以双手撑着拐杖慢慢地走一小段路了,虽然他不再意气风发,腰也变弯了,但是这样的变化显然是让我欣喜的,可是外公好像并不开心。我很疑惑。外婆也常常小声地向我“告状”,说外公的脾气越来越差,甚至越来越不愿意锻炼。外公独自一人坐在轮椅上,也不辩解,只一味地沉默,固执地望着远处的后山与田地。等我吃完饭,外公轻声地说他想出去走走,让我扶着他,我小小地惊讶了一下便扶着他出了门。虽然他说让我扶他出门走走,但是出门后他只是让我在一旁看着,他双手撑着拐杖一步一步地坚定向前。看着他蹒跚的步伐,我也不知我的手是该伸出去还是不该伸出去,他鬓边的白发混着汗水在夕阳下散发着耀眼的光彩。突然我好像能明白外公了。
他曾经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虽然年纪渐渐大了,但是从来不曾在他人面前示弱半分,插秧、种菜、砍柴样样手到擒来,可如今就连最简单的走路都要依靠拐杖。他的自尊、骄傲一败涂地。看着他执着的背影,我才发现他在害怕,害怕我们会因为他腿脚不便而嫌弃他。所以他开始患得患失,开始用使小性子来引起我们的注意,以此来证明我们还在乎他。原来我们平常给予外公的安全感这样少。
二十分钟过去了,他在我的搀扶下一步一步向家中走去。我扶着外公的手,莫名感到一丝不对劲,我把外公的手翻过来仔细地看了看。那双手,牵过我走路,给我摘过西瓜,可是它现在就好像被火烧过一样,乌黑、干瘦,形状更像是鹰爪。手掌上的纹路交错纵横,深得好像要从手心一直透到手背一样。手指头因为长时间抓着拐杖并且支撑着整个身体的重量,两只手的中指、食指的第二指节已经弯折成九十度。他依然自顾自地走着,我却自顾自地红了眼眶。
其实我们每个人看似与这个热闹的世界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大家好像都不约而同地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孤独的星球。我不知道外公的手是什么时候弯的,我也不知道外婆的腰是什么时候弯的,但是我知道我的心已经弯了。还好我还看得见外公的背影,还好我还可以追上外公的脚步。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花二十年长大,剩下的日子都在变老。可是我却想花二十年长大,然后再花二十年变回小孩子,永远拥有初心,永远对世间万物抱以最大热忱。时间好像很长,长到外公头发花白、步履蹒跚;时间好像又很短,短到我还没有陪外公多走一段路他就已经走不动了。
有时候想把生活过得慢慢的,现在也希望时间过得慢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