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学清
2019年3月,安徽文艺出版社正式推出叶炜“转型时代三部曲”(《裂变》《踯躅》《天择》)。这是继“大学三部曲”(《大学.com.狼》《大学.com.羊》《中毒》)、“职场三部曲”(《山西煤老板:黑金帝国的陨落》《糖果美不美》《贵人》)和“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之后,作家叶炜历经 10年潜心创作的知识分子系列小说。其创作由此完成了文学空间的循环转换,即从青春校园开始,走向公司职场,转向中国乡村,重返大学校园,在表现对象上遍及大学生、公司和知识分子。作家并未局限于某一熟悉领域进行深度挖掘乃至过度开发,而是根据个人生活空间和经验的不断变化去扩展自己的文学风景和叙述对象,表现出作家对于“生活”的关注和重视。叶炜的“转型时代三部曲”可以归于知识分子小说范畴,它们以大学教师作为主要叙述对象,以大学校园作为主要叙事环境,集中表现了社会转型期中国大学和学院知识分子的发展问题,以及农村大学生进城遭遇到的精神困境。
转型时代的中国其中一个重要特征就是强调知识,尊重知识分子。早在改革开放之初,邓小平便积极提出“尊重人才、尊重知识”的号召。江泽民在1992年党的十四大报告中指出:“要努力创造更加有利于知识分子施展聪明才智的良好环境。”①江泽民:《江泽民文选》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33页。在党的十六大报告中又提出了“四个尊重”的知识分子政策。②江泽民:《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开创中国特色社会特色社会主义新局面——在中国共产党第十六次代表大会上的报告》,《求是》2002 年第 22 期。胡锦涛提出了“人才强国”战略和“党管人才”原则。③《中共中央 国务院关于进一步加强人才工作的决定》,《人民日报》2004年1月1日。习近平在进一步关注“人才”问题的基础上,提出了创新驱动的发展战略。改革开放以来,中国几代领导人对于知识分子的持续关注和重视,既是基于对人本身的尊重,也是基于对“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认识,而对于知识和知识分子的尊重恰恰体现出中国对于经济发展和国家强盛的迫切心理。知识分子政策客观上推动了中国科技水平的提高,进而推动了中国经济的高速发展,开创出“中国模式”“中国道路”“北京共识”“中国奇迹”等中国式发展模式。可以说,我们正在迎来一个知识的时代。
知识时代一个重要特征就是知识分子群体的扩张。国家统计局颁布的《系列报告之十六:科技实力明显增强 科技创新硕果累累》显示,至2008年底,国有企事业单位拥有的工程技术人员、农业技术人员、科学研究人员、卫生技术人员和教学人员等五类专业技术人员就已经达到了2310万人。④国家统计局综合司:《系列报告之十六:科技实力明显增强 科技创新硕果累累》,网址:http://www.stats.gov.cn/ztjc/ztfx/qzxzgcl60zn/200909/t20090925_68648.html,发表时间:2009年9月25日。在宽泛的意义上来说,专业研究人员和专业技术人员都可以归类于知识分子群体,而新世纪以来这一群体数值还在不断扩大。知识分子数量的增长,及其在社会发展和国家建设中日益凸显的地位,引起学界和媒体的日益关注。仅从中国知网学术论文统计来看,对于知识分子的研究持续增长,在1999年和2009年分别达到一个峰值,年文献量分别达到1614篇和2126篇。而从知识分子问题关注的学科分布来看,中国文学领域关注程度最高,占比达到了35.69%。而中国文学中的知识分子小说占有重要位置,尤其是从20世纪末至今,知识分子小说达到了一个创作高潮。贾平凹《废都》,阎真《沧浪之水》,格非《春尽江南》,许春樵《知识分子》,邱华栋《环境戏剧人》,韩东《西安故事》,潘向黎《穿心莲》,尤凤伟《中国一九五七》,严歌苓《陆犯焉识》,刘醒龙《天行者》,刘震云《手机》,刘继明《人境》,韩少功《马桥词典》《日夜书》《暗示》,李洱《花腔》,李佩甫《生命册》《平原客》,东西《后悔录》,等等。知识分子小说的兴起可谓是文学的水到渠成,一方面是知识分子问题引起了社会的普遍性关注,另一方面是知识分子群体的快速增长为知识分子小说提供了大量潜在读者。
在知识分子群体中占有较大比例且较为集中的要算是学院知识分子,根据国家统计局统计数据显示,截至2017年普通高等学校教职工总人数达到244.2995万,较之于1980年的63.2万,从业人数提高了近4倍。民办高校教职工总人数达到43.6819万,较之于2004年的5.4941万,从业人数提高了近8倍。截至2018年普通高等学校在校学生数达到2831万人,较之于1980年的114.4万人提高了近25倍,大学教师和大学生数量的激增为学院知识分子小说提供了可能性。长期以来学院知识分子小说都未能形成规模,尤其是在1990年代文学进入市场化之后,缺乏“故事”的大学和大学教师更是难以被商业化的文学所观照,大多数的知识分子小说都同“有故事”的官场和商场相结合,形成了知识分子小说同官场小说、职场小说等文学类型相交叉的情况。于是在知识分子小说中我们经常会发现,知识分子仅是小说人物的身份,故事发生的场域往往远离知识界。比如阎真的《沧浪之水》和李佩甫的《平原客》,它们既属于知识分子小说也属于官场小说,国家对知识和人才的重视使池大为和李德林等知识分子有机会进入政府机关。《沧浪之水》中的池大为因为医学院研究生身份进入省卫生厅,《平原客》中小麦研究专家李德林因为世界级的科研声誉被提拔为副省长,知识分子的理想主义使他们在官场中困难重重,经常沦为被伤害者和被同化者,从而形成了知识分子精神蜕变的文学主题。
但是世纪之交学院知识分子小说却开始兴起,先后出现了格非《欲望的旗帜》,张者《桃李》,南翔《大学轶事》,倪学礼《站在河对岸的教授们》,朱晓琳《大学之林》,纪华文《角力》,赵雄辉《大学轶事》,孙睿《草样年华》,叶开《三人行》,毕飞宇《玉秧》、葛红兵《沙床》,汤吉夫《大学纪事》,阎连科《风雅颂》,石丰盛《教授横飞》,徐葆耕《教授出家》,老悟《教授变形记》,史生荣《所谓教授》《所谓大学》《大学潜规则》,阿袁的中文系系列小说等,其中尤以阎真的《活着之上》和李洱的《应物兄》最具代表性,体现了新世纪学院知识分子小说的高度。学院知识分子小说的兴起,一方面与学院知识分子和大学生群体数量的增长有关,他们为学院知识分子小说提供了潜在的读者;另一方面与中国大学转型和教育改革有关,躲在象牙塔里“本无事”的中国大学在世纪之交迎来了高校合并和教育改革,开始与市场和国际接轨,转型中的中国大学开始变成“有故事”的地方,大学老师也变成“有故事”的群体。中国社会和中国大学的世纪转型推进了学院知识分子的精神蜕变,从而使学院知识分子小说在人物形象和叙事模式上也相应发生审美嬗变,而这些来自现实和文学层面的变化在历经20余年的沉淀之后,其间表现出来的利与弊也日渐清晰。正是在这一历史背景下,叶炜“转型时代三部曲”的出现具有了一定的总结意义,它可以称之为新世纪学院知识分子小说的集大成者,几乎涉猎到大学各个层面的人物、故事以及问题,是认识当下中国大学的一部百科全书。《裂变》中的史真是国内著名大学国家重点实验室的名教授,小说围绕着高校科研和管理展开;《踯躅》中的陈敌毕业后进入中国石化南京总公司,成为公司中层领导,但是小说并未涉及他的职场生活,相反仍以大学生活的回忆为主线;《天择》中的牛万象是古彭师大校报编辑部职员,他向我们展现出大学行政人员的工作和生活。叶炜三部曲的主人公分别涉猎大学教授、大学生、大学行政人员,小说提及的事件更是遍布大学各个角落、各类人物,从小说整体设计可以看出,作家似乎怀有“写尽”转型期大学故事的文学企图。
陆学艺在《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中将知识分子群体定位为中国社会的“中间阶层”,其中包括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及人文科学的教学人员。①陆学艺主编:《当代中国社会阶层研究报告》,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第257-258页。“中间阶层”的定位涉及到知识分子的经济收入和社会地位,其中学院知识分子表现得更为明显。早在1993年《教师法》就已经明确提出提高教师待遇,“教师的平均工资水平应当不低于或者高于国家公务员的平均工资水平,并逐步提高”。正如刘易斯·科塞在对美国大学研究过程中指出的那样:大学定期支付给教师的报酬,“尽管大大低于一些非学术职业的报酬,但能保证他享受中产阶级的生活方式”②[美]刘易斯·科塞:《理念人:一项社会学的考察》,郭方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年版,第308页。。而中国学院知识分子进入中间阶层,成为中产阶级之后,伴随政治和经济地位的提高,他们开始远离苦难和迫害,也因此远离了易于升华为“英雄”的精神因素。同时他们曾经赖以独世而立的知识优势也在不断被稀释,教育的普及和大学扩招使知识不再是稀缺资源,知识的工具性和市场化也在不断削弱知识分子的崇高性。加上文化消费的急剧扩张,“批量化的文化生产场”制造出大量“媒体知识分子”①[法]皮埃尔·布迪厄:《关于电视》,许钧译,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页。,他们所代表的“公知”引起了社会的普遍失望和不满。如果说新时期文学中的学院知识分子主要以“神化”和“崇高化”形象出现,那么1990年代后小说中的学院知识分子主要以“矮化”“黑化”和“污化”形象出现,可以说是从一种极端模式走向了另一种极端模式。而新世纪以来转型期的学院知识分子的文学形象,根据他们表现出来的精神面貌大体可以分为五类:
一是转型期充满身份焦虑的学院知识分子。叶炜《裂变》中的名教授史真虽有知识分子的自律性,追求科研的“乌托邦”,另一面也不免挪用科研经费吃喝、旅游,对自己的女博士王华怀有性幻想,酒醉后又同年轻的任红发生性关系。《天择》中的牛万象一面追求写作的“理想国”,一面却深陷大学行政事务,且游移于三个女性之间。格非《欲望的旗帜》中的贾兰坡教授在传统伦理道德和现代欲望的矛盾冲突中走向死亡。徐葆耕《教授出家》中的史学教授奚广元作为武则天研究专家,为人洒脱,待人以善,但是却拜倒在自己的女研究生章可儿的石榴裙下,身败名裂。为了守住知识分子最后的尊严,奚教授拒绝了为市委书记捉刀读博的要求,离校出走,“挂冠”出家。包括《白话》《苏联鳕鱼》和《无处逃遁》等作品,都表现出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的身份焦虑和道德困惑,他们无法处理好转型期知识分子的理想和社会现实间的差距问题。
二是资本化和欲望化的学院知识分子。贾平凹的《废都》开启了中国知识分子物质主义和消费主义的欲望之旅,叶炜《踯躅》中的中文系教授冒进借大学改革之际承包了学校主办的杂志,他们打着“打造中国语文教育的第一品牌杂志”的豪言壮语,却“把杂志转化成为圈钱的机器”②叶炜:《踯躅》,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229页。。赚到钱的冒进虽然先后出现“嫖鸡”和离婚娶年轻女学生小秋的丑闻,但这并不妨碍他“在校园里的底气充足,总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③叶炜:《踯躅》,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57、229页。。《天择》中宣传部副部长袁上飞凭借职位大肆诱骗女大学生。张者《桃李》中的法学教授邵景文拥有自己的律师事务所,既是老师也是老板,这位底层出身的教授名利双收却又欲望无度,最终死于情人的刀下。被推向市场的大学,被资本化的学院知识分子,其价值判断标准不再是师德、教学和科研,而是资本的占有程度。
三是充满权力贪欲的学院知识分子。叶炜《天择》中的杨光明利用自己副校长的职位优势,大量攫取学校资源建设自己的艺术人类学院,建设学科提升自己的学术地位。《裂变》中国家重点实验室主任江防可以随意支配科研经费,甚至挪用经费给情人买别墅,而实验室项目的直接负责人首席教授史真想买个实验仪器都被拒绝,而校长在二人间的裁决明显倾向江防。《天择》中古彭师大的每一次人事升迁都惊心动魄。本是教书育人突显教师地位的大学,却舍本逐末成为权力的角力场,纪华文《角力》中河州学院一批大学教师为了副院长的职位和硕士生导师的名额展开了激烈的角逐,丑态百出。
四是苟且犬儒的学院知识分子。转型时代部分“开清楚,想明白”的知识分子开始走向了苟且和犬儒,叶炜《天择》中的名教授刘三庭为了能够从古彭师大辞职以成为博导,“人都快疯癫了。整天一个人躲在办公室,啥事也不做,只是在那里喃喃自语:放我走吧,放我走吧,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终于有一天,有人看到刘三庭教授趴在老校区的操场上,像一只羊一样,跪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吃着青草。”④叶炜:《天择》,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320-321页。为了一个博导资格,名教授以吃草的方式迫使学校同意放人,悲哀的不仅仅是教授本人。《裂变》中的博士张秦为了留校不惜背叛导师,且与人事处女处长雁阵有染。史生荣《所谓教授》中的刘安定在白明华处长的“开导”下终于“明白事”了,将学术论文署名朱校长,主动带省委某副部长为研究生,代写毕业论文,结果是付出终有回报,晋升为教授,提拔为校长助理,拥有了房子、车子和情人。阎连科《风雅颂》中的杨科将研究《诗经》作为垫脚石,利欲熏心的杨科在将妻子和校长捉奸在床后表现出犬儒的一面,跪下哀求二人结束情人关系,颜面尽失尊严不存。李洱《应物兄》中教授应物为了避免口舌之弊,养成了和自己对话的习惯。
五是具有学院知识分子身份意识和职业尊严的坚守者。叶炜《裂变》中的教授史真、《踯躅》中的博士雁南、《天择》中的主编崔翔等,他们具有知识分子的身份意识,能够坚守自己的职责,保持知识分子的理智,没有迷失自我。阎真《活着之上》中的聂志远、史生荣《所谓教授》中的宋义仁、朱晓琳《大学之林》中的尹夕寒、汤吉夫《大学纪事》中的阿满等等,他们成为学院知识分子的道德担当,坚守着作为学院知识分子的最后尊严和情操。
雅斯贝尔斯曾将大学定义为:“是一个由学者和学生共同组成的追求真理的社团。”①[德]雅斯贝尔斯:《什么是教育》,邹进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年版,第149页。这代表了人们对于大学理想主义的想象和定位,同时被想象的还有大学教师和大学生。文学作品也习惯性地将大学教师的人设与职业身份相挂钩,二者间确实存在很大关联性,但并非绝对,这种根据职业进行人物形象设定显然存在问题,它忽略了人性的复杂。而“转型时代三部曲”恰恰向我们呈现出人性的复杂性和多元化,作为大学教师群体因为个体差异,他们的精神追求和职业需求表现出极大差异,不能简单粗暴地进行同一化处理。无论他们表现出来的是焦虑、欲望、犬儒还是坚守,都是新时代学院知识分子的自我选择,在小说中作家叶炜基本能够宽容地理解他们的选择,但理解并不意味认同。布斯曾强调:“一位作者负有义务,尽可能地澄清他的道德立场。”②[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苏晓、周宪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433-434页。当然这种文学道德立场的“澄清”不是直白的,而是隐匿于文学叙事之中。《裂变》中的江防向史真坦陈自己工作和生活中的困顿,解释挪用科研经费为小情人买别墅的原因,史真“开始理解江防为何贪心不足了”③叶炜:《裂变》,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44页。,但却无法认同他的行为,二人关系最终彻底破裂。《踯躅》中的马莉在大一上学期的期末考试中,八门课程三门不及格,为避免被学校开除她委身于辅导员李伟,得手后的李伟又将她送给朋友左连。陈敌虽然也理解李伟只是一个有七情六欲的普通人,无法抵抗漂亮的马莉主动献身,但每次谈及此事仍然义愤填膺,直呼:“太恶心人了。”④叶炜:《踯躅》,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40页。以至于毕业时,陈敌坚决拒绝李伟的宴请。从这些细节中我们不难看出作家叶炜的立场,他能够理解当代大学教师们的脱序、逾矩行为,但却不敢苟同,更无法认同,表现出一位学院知识分子最为基本的道德立场和职业操守。
叶炜有关大学的文学书写先后经历了青春写作和中年写作两个阶段,这一阶段的划分既基于作家生理性的年纪划分,也基于作家文学创作的进化。叶炜在大学阶段创作了“大学三部曲”(《大学.com.狼》《大学.com.羊》和《中毒》),在经验、阅历和认知水平相对不足的大学阶段,“大学三部曲”表现出典型的“校园青春小说”特征,懵懂的岁月、热烈的爱情、迷惘的未来组成了大学生活最为关键的要素,那是一个张扬青春不用顾忌思想深度的文学阶段。“大学三部曲”和其后的“职场三部曲”(《山西煤老板:黑金帝国的陨落》《糖果美不美》《贵人》)共同构成了叶炜文学创作的“练笔”阶段,⑤参见叶炜:《读懂中国人的乡愁,认识巨变中的中国——“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创作谈》,《山东青年政治学院学报》2016年第2期。最终他的文学创作走向成熟。当叶炜在大学工作多年,已进入人生的中年之后,他的人生阅历更为丰富,知识更为完整,认识也更为深刻。此时的叶炜开始重返故乡,重新审视自己的工作和生活,努力用文学去超越生活。最终实现了作家和作品同时进入文学的“中年”,有了“中年”的成熟,也有了中年的“危机”,于是我们看到了“乡土中国三部曲”(《富矿》《后土》《福地》)和“转型时代三部曲”(《裂变》《踯躅》《天择》)。
叶炜的写作让我们看到了作家个体经验的重要性,看到了学者型作家创作的基本轨迹。对于乡土小说的“经验写作”,丁帆曾提出:“我们一定要警惕那种仅凭记忆和经验的写作,因为‘童年记忆’的书写往往是有毒的,那种对乡土文学的‘经验改写’是致命的,价值的失范必然给乡土文学作家作品带来文学史意义上的偏离。”①丁帆:《中国小说文学生存的特殊背景与价值的失范》,《文艺研究》2005年第8期。乡土作家的“童年记忆”因为乡村传统和童年认知的局限,确实会存在“价值失范”的问题,而大学校园的青春写作又因为“少年情怀”充满了迷惘和狂欢,更多表现出浅度写作抑或愤青式的宣泄。但是学院知识分子的“中年写作”摆脱了“童年记忆”和“少年情怀”在经验上的不成熟,价值观相对稳定,对事物的认识相对成熟深刻,文学创作也不再是“经验改写”而是“经验超越”。恰如叶炜在“乡土中国三部曲”的创作过程中:“一方面注重和现实的紧密勾连,另一方面又强调对现实主义的超越与游离,让小说在更加贴近现实的基础上,进一步加强对现实的批判,在先锋文学和现实主义文学之间走出一条超现实主义写作的新路子。”②叶炜:《看过世界,回到故乡》,《文艺报》,2015年11月18日。借助现实经验和童年记忆却又超越现实和记忆,避免陷入经验的局限和窠臼。
从“转型时代三部曲”我们可以看到,作品涉及到当代大学诸多问题:大到大学的教育管理体制改革、良性发展、行政化问题、知识分子的社会定位、资本介入问题、迎接教育部检查、博士点申报、校园安全、校园舆情、大学生宗教信仰等等;小到个人的职称评定、职位竞争、科研环境、工作环境、写作环境、情感纠葛、考研考博、工作调动等等。可以说暴露出当代大学很多问题和弊端,比如校园安全问题,《裂变》开篇便报道了5名大学生铊中毒事件,一年三起大学生跳楼事件,校园基建导致的民工强奸女大学事件,《踯躅》和《天择》中的校园车祸事件,酒醉后的疯狂飚车令花季女大学生殒命。对大学诸多问题的暴露,作者表现出鲜明的批判和警示意图,但是正如叶炜自述的那样:“我写出了许多偏于暴露的作品,……想以此引起疗救的注意,但后来我转变了思路,……一方面要提出问题,另一方面也要给人以希望,给作品中的人物特别是底层人物以勇气,以这勇气去维护他们活着的尊严。”③叶炜:《小说的“神性”、农民的中国梦和创作的尊严——从〈后土〉的创作说开去》,《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6期。“转型时代三部曲”虽然坚持“暴露”了很多问题,但也试图“引起疗救的注意”,于是出现了史真、嘉木和牛万象的举报行为,在《裂变》的结尾也发出了鲁迅式的呐喊和叹息:“中毒的不只是那几个学生啊!”④叶炜:《裂变》,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44页。可以说暴露问题是作家的文学职责和社会担当,但作家并未被问题牵引情绪流于宣泄,而是深刻地认识、理智地批判,给人以希望和尊严。这是“少年情怀”的青春写作难以企及的成熟和深刻。
在给予希望的同时作家更为倡导尊严,给予作品中的人物、作家和文学以尊严。⑤叶炜:《小说的“神性”、农民的中国梦和创作的尊严——从〈后土〉的创作说开去》,《扬子江评论》2013年第6期。比如《裂变》中的史真并不在意自己的科研经费被主任江防支配和挪用,他的底线是必须保证实验室的科研需要。因此当江防拒绝购买实验仪器将科研经费为情人购买别墅时,被触碰底线的史真在交涉未果之后,没有选择知识分子惯有的隐忍和委曲求全,而是坚决向纪委写举报信。因为举报信影响到学校迎检工作,史真被算计被约谈,也被剥夺专家楼购买资格,一向满足于现有生活、对学校心怀感恩的史真没有保持沉默,毅然决然地选择了辞职调转工作。面对苦难和压抑,史真们没有选择陆文婷式的隐忍和心平气和,他们的抗争行为捍卫了知识分子的尊严。《踯躅》中的陈敌辍学后遭遇生活的折磨和伤害,但是他以顽强的毅力在打工之余考上了大学改变了命运,赢得了尊重。《天择》中的牛万象凭借自己的努力赢得了大学工作的机会,凭借自己的才华在大学崭露头角、获取名利和爱情,工作后的牛万象帮助农村家人盖房子改善生活。他们都是生活中有用的和被需要的人,他们理应获得相应的尊重。
从小说暴露问题和解决问题的角度上,我们可以看到“中年写作”的智识性优势,但同样不能忽略的是文学创作的“中年危机”问题。这里所谓的“中年危机”既是作家生理的,也是社会的和文学的。作品所揭露的问题经常源于作家人到中年所遭遇到的生存性和发展性危机,于是他们变得既深刻又敏感,正如《踯躅》中的陈敌一直挂在嘴边的“累”,这也许是人到中年最为直观的感受。而作品中进城后的农村大学生们对于“身体漂泊”的无奈和“精神流浪”的宿命的认识,①叶炜:《踯躅》,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55、189页。尤其是在城市中“堕落”的陈敌也能够有“身体在城市,精神在乡村,灵魂在路上”②叶炜:《踯躅》,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255、189页。的深刻认识,恰恰暗合了作家叶炜“心在乡村、身在城市、灵魂在路上”③叶炜:《在路上的漂泊者——“70后中间代”写作与批评的问题》,《文学报》2015年5月7日。的自我思考。虽然他们都成为了“在城市漂浮而诗意犹存的人”④[德]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北京:三联书店1989年版,第14页。,但是身份认同的危机令他们面对城市变得游移不定。
叶炜小说的“中年危机”还表现在对自我经验的过度依赖,对现实的过度贴近。“转型时代三部曲”中出现的“铊中毒”、迎接教育部检查和古彭师大申博事件等,都能在作家的现实生活中寻找到原型。而现实的过度参与又经常使作品充满“小情绪”,比如小说中摩托车校园飙车撞死女大学事件,先后在《踯躅》和《天择》中反复出现,作者被压抑的愤懑隐约可见,大学生们以点蜡烛的方式进行的自发悼念是对大学息事宁人处理方式的无声反抗,而作者通过这一情节表达了强烈的谴责。三部曲中偶尔出现的情绪宣泄与知识分子小说的冷静理智形成强烈反差,同时又与作家强调的“文学超越”背道而驰,这些都是需要引起作家关注和改进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