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韩天衡
墨在先前是文人不可或缺的文具,故民间常将文人称为“吃过墨水”的。制墨自用,或制墨进贡内府及馈赠友朋,在清代是件时髦的雅事。
这是晚清重臣、被誉为“晚清第一帅”的左宗棠订制的集锦墨,品类形制都十分考究,是别具匠心的制作。一盒八锭,分别为有虞十二章墨及亚形双龙墨、钟形墨、金龙舍形墨、云纹卷书墨、玉壶冰墨、蟠龙碑形墨、三螭符形墨。对每锭墨都施以彩金工艺,既保留墨的本色在沉稳中,又平添了金的富美。漆盒上署“八宝奇珍”询非虚言。
如今,当我们喜悦地唱着“我们新疆好地方”时,也许并不知道它与左氏的关系。单是他以逾古稀之年,在外患内忧的境况下力挽狂澜,西出玉门关,收复新疆,就足以名垂青史。从这一点讲,左宗棠就堪称一位民族英雄。
左氏是文功武略兼具的大才,他的书法也颇具特色,在今天的拍卖会上不难见到他书写的楹联。
我对左宗棠素有景仰之心,故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不菲的价格购入此墨,由敬其人而爱其物,情理中事也。
谚曰“千年黄杨碗口大”,言黄杨木生长之缓慢也。黄杨木细密紧结,制作物件不变形。历来黄花梨、紫檀不乏大件,而黄杨木之大件则少之又少,无大料故也。近世有硬木之说,却将其排斥在外,似失公允。
此黄杨木大盘根座,径达五十四厘米,下呈盘根,似出之天成,其实多是工匠的巧饰。明末木艺崇尚自然简朴,即使是一段圆木,或在其上多饰树节,呈现出原本是枝桠的错节横生。这类大型的明末黄花梨笔筒并不少见。而此黄杨木则仿自然之形,镂空钻洞,令其产生出盘根错节的树根来,不着人工痕迹,既雕既凿,复归于朴,水平由此可见。此物由日本回流,型制之大,非寻常所能得见。
1963年,西泠印社多年后第一次恢复活动,方师介堪要我粘一创作了约三十方印的印屏,后来知道,是破例参加六十周年纪念书画展。真幸运,倒不是幼稚的习作忝列其中,关键是之后得到了诸多师辈的关爱和教诲。其中就有陆维钊老师,他主动写信表扬鼓励我,还附有他的一寸小相片,称在书法篆刻上有什么困难都可给予帮助。我至今还保存了他仔细、严格的批改我习作的部份信件。1964年,我抽调到东海舰队上海总部。一天,门卫通告,你外公来了。一看,居然是他老人家,顶着酷暑,走那么长的乡村道路来探视,真是感动五内。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杭州的几位先生都相告:“陆先生常跟我们讲,天衡是我的学生。”这话让我很温暖,也鞭策我要不忘师恩,勤勉攻艺。老师时而会赠我书画佳作,此即其一,为人慈祥斯文,作画解衣般礴,适成反比。老师病重还说:“待我好些,要画张山水给你。”不久,师仙逝,未如愿。好在之后从拍行购回一件他的山水精品,权当是老师的馈赠。
玉之为印始自战国。闻有出土商末周初之玉玺,未可断也,姑且不论。
《礼记·学记》称“玉不琢,不成器”。玉的材质坚硬,施水间添加金刚砂,不断琢磨而渐生线条,工艺精细,一印之成,远较铜印之铸、凿繁难。故战国及汉代之受者多有身份,存世量也少,若明代顾从德首创的以原钤古印成书的《集古印谱》,玉质者也不到铜质的十之一。又如早先流入日本的为太田梦庵集藏的八钮印玺,一直为印林以图球视之。
汉玉印的琢制也有多种风格,此“臣翳”印即为严谨而规整的一路,制作技法与“皇后之玺”相类。玉质为和田羊脂,属汉玉印中罕见者。又近些年所见新出汉玉印颇多,真伪相杂,鉴藏者尤须谨慎。
景泰蓝是俗称,始于十九世纪前期,创制当在元代,至明代景泰年间益见盛行和精致,故名。标准的称谓是“铜胎掐丝填珐琅器”。古人也有称“鬼国窑”“大食窑”的,在明初洪武二十一年曹昭的《格古要论》即有记载。由于工艺的多元复杂,亦有称“珐琅”“珐蓝”“景泰珐琅”“景泰掐丝珐琅”。
乾隆是天下古今的大玩家,在他那时候,珐琅器的创作由庙堂大器到袖珍雅玩,可谓“只要想得到,没有做不到”,穷奢极侈、千奇百怪,精美绝伦。这是一对制作复杂的香薰奇品—诗经所称的仁兽麒麟。此器顾盼有致,鎏金纯厚,造型富美,工艺繁缛,雄浑大气,七彩流光,呈现一派皇家气象,也代表着珐琅彩的高端水平。北京历来是景泰蓝制作的重镇,绵延数百年,若要考证其年代,珐琅的某些釉色和鎏金的厚度都是鉴别时代的重要标准。
我以为在文玩的寻访和交易上,宁波人有着天生的前瞻性和特别灵敏的嗅觉。一些商贾在改革开放之初,即已在欧洲布局,组织收购华夏外流的文玩,辗转进入国内的佳品既多且佳,且彼时炒作之风也还未日炽。往往从他们的手里可以购藏到价廉物美而心仪的长物。如这对可人的香薰,在二〇〇〇年时,要价也仅三万多元,这在今天来说简直是收藏界的“白菜”价。可见,觉悟早点,眼光好点,不论是访古或收藏,“领先一步”这四个字可是足堪咀嚼的。
宋季丁的书法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是多被书人不屑的,或说他根本不会写字,或说他是装儿童体,后来又被归纳到丑书之列。我在起先看到他书法时,觉得它生、拙、涩、重、韧,从骨子里生发出异常的风味。这不是甜滋滋的苏州菜,也非麻辣辣的四川菜,它像臭豆腐干,嗅起来极臭,吃起来喷香,反正这是我最初的感觉。所以一九七五年在姑苏一见如故,高山流水,视为莫逆。一九七八年我撰写《书法电影》本子,大多说他的字丑,但我力排众议,在不多的书坛名家里执意添补了他。艺术该百花齐放,是花则可,从表象上讲有美丑、主次之别,但还得看骨子里的优劣雅俗。美其表,丑在骨;或是丑在表,美在骨,这类范例不少。当然这答案的负正选择,与欣赏者的审美与修为又是不可分的,“情人眼里出西施”这话也是老成人的见地。而且我还认为,丑与美不该是对立物,媚、俗才是!恕我胡诌了。
这是件他很满意的临作。攀岩探幽、甘苦自知且勤于实践的探索者,当可品味出这既师古又有我的果实。我欣赏宋氏这饶有深度的丑书,虽丑,但我好这口味,喜欢吃臭豆腐干。当然,我也欣赏正宗的苏州菜和四川菜,神农氏正是遍尝百草方始成为神农氏的。不忌口,对艺术来说重要!
这是由大块新疆和田白玉琢成的圆雕实用器。以镂、切、挖、线刻等手段,整体塑造了一羽大雁,而喙上衔一枝灵芝,灵芝势逆向雁首,而置于颈之后下方,给人以大雁在水中游弋的动感。继而在水盂的内膛,琢制了两颗连枝的桃子。一般的水盂是中空的,而此器置桃于腹中,足见玉工的巧思。水盂不同于笔洗,是承置透明清水的,故不碍于实用,且增添出不一般的艺心。
我以为文化总是有其传承的,也是可以隔行借鉴的。在上古的越窑瓷的水盂中即有类似的构思。不过泥巴的制作,不若琢玉般烦难、精贵。
而对这件洁白可人的玉雕,作为务实又含蓄,所作必有精神层面表述的华夏民族传统,玉工必有其赋予的寓意。多时的冥思苦想,我似乎找到了答案。此器的寓意是:雁,乃“延”之意也;灵芝,乃“如意”之意;腹中一对桃子,乃“福寿”之意也;是谐音加意象,福寿绵长的艺术化隐性表述,受者吉祥之至。诚然,这是我猜度的谜底。也许有高明者,能提供出更切题的寓意。
还要补充一点,在白玉雕件上配以黝黑的紫檀底座,盖上双点缀以淡红的碧玺钮,对比益显靓眼,这也正应了“要得甜,加点盐”的朴素哲理。
在兽角器文物里,犀牛角是最珍贵的材质。犀牛有亚洲犀与非洲犀两系。犀角首先是珍罕的药材,医家称,论药效亚犀是非犀的十倍,故价也高得多。时至今日,亚犀近于绝迹,新品犀角雕件多是非犀。诚然,新品与老货是一望而知的,亚犀与非犀也是不太难辨别的。如今市场上多的是仿冒的犀角工艺品,材料、手段也是五花八门,新人下手可得小心再三。此为乾隆时的犀角杯,雕饰之繁茂、复杂、精湛、细腻,皆属罕见之品,无论是四壁至圈足,以浮雕、高浮雕、镂雕及过枝手法处理,乃至杯内还着螳螂一匹,皆工艺精妙,生意盎然,一派繁花似锦的秋光,为百不一见之品。
此杯得于十八年前,以自己所作四尺整张五彩荷鸟图换得。能生产些有人喜欢的土产,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