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姗姗
迟子建被称为“极地女作家”“东北黑土地的叙说者”,她自小生活在漠北,接受的更多是自然风光和民间文化的哺育。“也许是由于我二十岁以前一直没有离开大兴安岭的缘故,我被无边无际的大自然严严实实地罩住,感受最多的是铺天盖地的雪、连绵不绝的秋雨以及春日时长久的泥泞。”这使得她的作品具有非常浓厚的地域特色和民间色彩。动物书写在迟子建的作品中占据了很重要的一部分,也鲜明地体现了她对民间文化的吸收和汲取。
迟子建对于民间文化一直以来都是尊重和吸收的态度,她的文学创作深受故乡和大自然的影响,这些奠定了她作品的基调,使之具有很强的地域特色和乡土情结。迟子建以自己敏锐的观察力构建了众多纷繁而美好的自然意象,又在这些意象中倾注了对故乡、对自然的热爱,通过它们呈现出一个极具特色极尽美好的北国世界。在这种热爱的基础之上,她又大量地吸收民间传说的营养,塑造出一个“万物有灵”的神秘世界。迟子建在《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中写道:“也许是因为神话的滋养,我记忆中的房屋、牛栏、猪舍、菜园、坟茔、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等等,它们无一不沾染了神话的色彩和气韵。”正是在民间神话传说的滋养之下,迟子建塑造出一个充满灵性又贴近民间的世界,在这里,动物有感情,植物有思想,云霞有征兆,魂灵能说话。
有关动物的书写一直以来都在迟子建的小说中占据了很大的地位,比如以一只狗的视角讲述的《越过云层的晴朗》,《一匹马两个人》中尽忠尽职的老马,《逝川》里会流泪的鱼,《额尔古纳河右岸》和《群山之巅》中大量的动物传说等。这些动物书写鲜明地体现出民间文学的色彩。
动物报恩是民间文学故事中一个非常重要的母题,民间文学中有《姑嫂放燕》《老龟报恩》《鲤鱼报恩》等许多报恩故事。这类故事一般的模板是人救了动物之后,动物前来报恩。如民间动物报恩故事《麻雀报恩》,说是性情温和的老二被老大欺负,分家产只分得一间耳房一亩薄田,后来老二救了一只麻雀,麻雀为了报恩,便为他衔来一颗西瓜种子,结出的西瓜里剖出来一个金娃娃,老二从此便过上了富足的生活。迟子建作品中此类的故事很多,如《群山之巅》中讲述了一个女人和狼的故事。女人在行刑前请求行刑官给她松绑,让她毫无束缚地走,在被行刑官拒绝之后,从林中蹿出一条老狼,替她咬断了手上的绳索,这条老狼正是女人小时候救的一条孱弱小狼,在多年后前来报恩。这个故事的因缘走向和民间动植物报恩故事的模板一模一样,显然深受民间传说的影响。
民间传说中动物变身精怪再来报恩的故事也多不胜数,其中蛇仙和狐仙所占比重最大。如《救蛇得方》说的便是药王孙思邈的传奇故事,说是孙思邈在路上救了一条小蛇,后来蛇仙赠送孙思邈三十个药方,孙思邈经过反复实验,最终书成《千金方》流传百世。《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也有动物精怪前来报恩的书写,在伊万葬礼上出现了两个白衣服的陌生姑娘,依芙琳说她们正是当年伊万在山里放过的两只白狐,来回报他的不杀之恩。
迟子建所书写的这些动物报恩故事都具有典型的民间色彩,所体现的报恩观和民间故事中的报恩观也是一脉相承的,强调善恶有报,有因有果。在这些报恩故事中,动物被赋予了人的“忠义”“知恩图报”等道德品格,人通过对动物的爱护获得回报也具有教育意义,警醒人们爱护万物,体现了人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的美好愿景。
迟子建以温情的笔触塑造出一个“万物有灵”的世界,她赋予了动物人一般的灵性,甚至认为人死后的魂灵也会化为动植物。《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依芙琳称呼一条蛇为死去的达玛拉,说那条蛇在她耳边说话,正是达玛拉的声音;《群山之巅》中的安平因为法警的身份而为人惧怕,但在行刑场上,他见识了许多神奇又动人的故事,一个少年在行刑之前说安平如果能让他死得痛快干净,他就会化身为一只鸟,替安平唱一路的歌,而在安平圆了他一枪毙命的愿望之后,果然有一只黄雀儿从林中飞出,为他唱了一路歌儿。人死后化身为鸟,在民间故事里最早有精卫填海,炎帝的女儿在死后化身为精卫鸟;在民间还有其他许多人化动物的故事。
在这些故事中迟子建模糊了人与动植物的界限,以魂灵为媒介将二者玄妙地联系起来。就像《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我”在知道母亲达玛拉死后可能化身为蛇后,再不允许儿孙们打任何一条蛇。作家通过书写万物身上的灵性,以希冀人对自然万物存一丝敬畏和保护之心。
《群山之巅》中人们对龙有着无比的敬重。镇政府将龙脊路修建为水泥路,山顶修建八角亭,之后龙盏镇便发生了许多不太平的事情,说是因为水泥路让龙脊透不过气,亭子让龙头无法接雨水,镇长唐汉成立马带人烧亭铲路,修水利工程埋输水管道,自此镇子太平。“龙”的形象无论是在古代文学记载,还是民间神话传说中,都和“雨水”有着密切的关系,传说中龙能行云布雨、消灾降福,龙王治水更是中国民间普遍的信仰,民间经常通过祭祀来请求龙神降雨,还有“大水冲了龙王庙”这样的俗语。
龙盏镇的人们对蛇也充满着尊敬和恐惧,尊称它们为“花老爷”,轻易不敢涉足花老爷洞。传说中曾有巨蛇在松山地区称王称霸,命令小蛇们开凿山洞,给它提供吃喝,不效力的小蛇便会被巨蛇咬死。所以这一带的人们都十分恐惧那个山洞,并且认为这一带的草蛇便是那传说中巨蛇的后代。这是一个具有典型民间色彩的传说。而书中关于“白蛇”的说法更是与民间传说联系紧密,自从辛开溜在山中发现一条白蛇后,辛七杂的妻子就不再让他拿斩马刀出去了,说白蛇都是得道成仙的,万一伤及它,神灵降罪,家里就会遭殃。中国民间有许多关于白蛇的传说,最著名的莫过于家喻户晓的白蛇传的故事,此外还有汉高祖刘邦醉斩白蛇的故事等,这都说明白蛇在民间传说中具有着神灵化身的地位,辛七杂的妻子所说的“白蛇都是得道成仙的”和民间传说中的“白蛇”是一致的。
迟子建作品中书写的动物故事沾染着民间传说的神秘色彩,其中的理念亦是与民间传说一脉相承,但二者的书写目的却有所不同。民间传说通过动物报恩等故事,来劝诫人们但行好事,好人终有好报,符合最普遍的老百姓的朴素愿望;迟子建在这些故事之中又增加了个人的思考,她借用这些民间故事,塑造出一批具有灵性的动植物,但她的着眼点却并非人,更多的还是在动物本身。劝诫人们“诸恶莫作”是次要的,展示生灵身上的美好才是主要的。她所谱写的,是一曲关于自然万物的赞歌。
迟子建一直以来都在创作中强调人与自然的和谐关系构建,她心痛于现代文明对森林的破坏,推崇“天人合一”的生活状态与生存理念。她将无比动人的灵性赋予她笔下的动物,通过神化天地万物,试图建立人们对自然之物的敬畏和原始的真诚,体现了她希望人和自然和谐共生的生态理念。这也是作家本人在民间集体智慧之上的再创造与再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