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 开
牵动人心的全国高考刚刚结束,各种热闹也归于平静。
我特别讨厌的“下水作文”这个词,但是没办法,“下水作文”也到处泛滥。很多特级、高级语文教师,在这种“下水作文”里,展示了自己的“假大空”的本质,以及对于基本文学知识和人文知识的贫乏、无知。比如题目出得不错的浙江卷作文,有位特级教师写了一篇收到很多庸众欢呼的“下水作文”,核心思想是“我为苍生鼓与呼”。这口号听起来十分雄壮,极其豪情,但整篇文章读下来,没有对现实世界、普通生活的任何真正观察、描述、与反思。感觉只是读稿子,举手宣誓表演。
作者引用的例子是列夫·托尔斯泰和施耐庵,以此证明文学作品要反映生活,为底层人民发声,才能有更多的读者。这是典型的“以偏概全”,作为一名特级语文教师,逻辑如此不自洽,是不应该的。反映生活的文学只是文学的一种类型,此外还有关心个人精神世界和自我完善的文学,还有科幻小说、侦探小说等各种类型文学。创作了《追忆似水年华》的马塞尔·普鲁斯特、《城堡》的作者佛朗茨·卡夫卡、《魔戒》的作者约翰·罗·托尔金、《2001漫游太空》四部曲的阿瑟·克拉克、《基地系列七部曲》的阿西莫夫等人,也都是真正的文学大师。
世界文学、中国文学发展到现在,文学的类型、文学的形态,已经大大地拓展,极其丰富了,作为一名掌握着中小学语文评价标准、对本省中小学语文教师的职业生涯影响重大的特级语文教师,其文学阅读视野如此狭隘,对文学艺术的认识如此简陋,令人十分震惊。这位特级语文教师的低水平,反映出中小学语文教师的专业素养现状。
绝大多数语文教师其实不爱阅读,不懂阅读,这种现状令人十分担忧。
在一个本应该形态丰富,认识独特,拓展思考的母语学习过程中,中小学语文学科以及这门学科的主要执行者语文教师,很少人去更深入地阅读和专研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很少语文教师是对某一类、某一本文学作品有深入阅读和研究,能够言之成理、有理有据地写几篇文章,能够自然而然地谈一些观点的。
语文这门学科,核心是母语学习,核心价值就是阅读优秀文学作品。其他哲学、历史、政治,社会学、心理学等,都有自己的独立学科,不需要语文教师越俎代庖去操心。真正的逻辑语言,是通过阅读优秀文学作品,并加以有效的写作训练打下基础的。当这种语言基础、写作基础打扎实之后,学生们在大学或者研究生阶段需要高阶学习和研究时,可以通过“迁移”写作能力的模式,很容易地过渡到写哲学、历史等类型的文章,也很容易形成“说理性写作”能力。
再次强调,母语学习的核心,就是阅读优秀的文学,进行有效的写作训练。其他,都是拓展性、迁移性学习,不能本末倒置。
然而,语文学科的核心价值定位不清,一直造成了中文母语学习的混乱和低效率。2003年教育部把语文学科定义为“工具性与人文性”相结合,就是一个“浑水摸鱼”式的语义不清,就如同上海特级语文教师钱梦龙先生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说的那样:语文什么都是,就不是语文。
思考这个学科定位,一看就是外行领导内行而造成的思维混乱。“工具性”只是母语学习的一个组成部分,“人文性”则是母语学习的拓展能力。而核心的文学阅读和写作能力,就这样被硬生生剥夺了。至于独立思考、批判性思维、创造型写作,这些,都是要被“打压”的。
我在几十个语文教师群里发现,作为一名语文教师,很多人闭口不谈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反而兴趣“广泛”得有些可疑,天文地理历史政治哲学无所不知无所不谈,单单不谈文学作品。对于“教学法”,他们也非常熟悉乃至精通,更擅长从网上下载PPT等各种课件。在教室里上课时声光电齐上阵,图片丰富,各种对比,非常花骚,却没有认认真真地去研读一下,自己要上的这篇课文到底怎样,是不是一篇垃圾文章。如果不是垃圾文章,这篇文章到底好在哪里?这位作家的其他作品怎么样?作家在他所处的时代有什么样的交往和影响?
比如“众所周知”朱自清,他的《荷塘月色》和《背影》每一个中国学生都读过。教参和标准答案都是死规定,老师如果不是不动脑子只会灌输,而是去拓展阅读《朱自清文集》或《朱自清精选集》(如林贤治编,花城出版社出版的),读朱自清的好友叶圣陶对他作品的评价。这样作为一名语文教师对朱自清了解得会更清楚一点,知道他在青年时期和中年时期写作上的变化,能够总结他散文写作的优劣和得失,还朱自清不会写虚构小说,唯一不成样子的中篇小说是写早逝的妻子的。在写作形态和丰富性这点上,朱自清跟自己的好友叶圣陶不能比。朱自清青年时代写了一些很有名的、咬文嚼字且很矫情的散文,就受到了叶圣陶毫不客气的批判。朱自清后来在伦敦居住时写的《伦敦杂记》,就扎实、丰富、有价值多了。在学术研究上,朱自清的成果也不多,但是他写的《诗言志辨》《古诗十九首释》,也是不错的。比有些语文教师推崇至极的《经典常谈》有价值得多。
我不专门研究朱自清,只是十年前为《语文教学与研究》杂志撰写“语文之痛”专栏,找《荷塘月色》来分析时,花了很多时间把朱自清的大部分作品读完了,重点读了《伦敦杂记》《诗言志辨》《古诗十九首释》《经典常谈》(手稿影音本)等。这样理清线索,对堆砌在朱自清身上一些“传奇”如“饿死不吃美国粮”,也知道了是无良文人吴晗教授编出来的神话。这样,对朱自清及其所处的时代,也有更多的、更丰富的认识。
作为语文教师,应能如此顺藤摸瓜式阅读、研究,看看有没有更好的材料,更新的思考,可以跟学生分享。从而在探讨和思考中,师与生都能分享自己的独特观点,共同“创造课堂”。这才是面向未来的教与学。
二十一世纪二十年代,世界已经进入了万物互联、人工智能作为最新科技推动力的“信息文明”时代,可叹的是中国大部分语文教师还处在看教参,上网下载课件,照本宣科的“古董级”教学模式上。在语文教研员、特级语文教师主导的“公开(表演)课”等语文交流活动上,大部分语文教师仍在沾沾自喜地传播语文界黑话,本末倒置地讨论“教学法”,基本不涉及对具体文学作品的文本分析,对这些作品的拓展阅读和研究学习。
语文教学法,是中文母语学习中贻害深远的一种伪理论。
中文母语学习,除了“教”这一端,还有“学”这一端。学生们的兴趣被激发之后,进行探究式自主学习,比被灌输知识式学习更有效,也更重要。
很多教学法专家嘴里一套一套的各种(伪)理论,但从来不研究文本,从来不阅读真正的心理学,不认真了解儿童和少年的心理。他们只在空中构造了一个小龛,点缀了一些假山假石,就形成了自己的“大自然理论”,就成了“教育家”,成了“长江学者”。然后,各种开会,各种开班,各种宣讲,各种课题。有些专家跟机构勾结,每年召集成千上万小学或初中语文教师,在精心策划举办的学习营里神魂颠倒地“修仙”,学习一些可笑的“教学法”,然后推广某些机构炮制的大量垃圾读本。
某次在泉州聊起语文“教学法”,孙绍振教授态度鲜明地批判说:我从小学生到大学到博士生都能教,从未用过什么教学法。在语文这门学科上,能力比教学法更重要。
“能力”不是玄学,也不是抽象概念,而是大量阅读优秀作品并养成思维习惯。如果在研究式阅读基础上再进行写作,不断地思考而有效地整理思路,那么这样的语文教师就是最值得尊重的优秀教师。
我认识不少爱阅读爱写作的语文教师,不过放在全国语文教师的总量上估量,比例肯定少得惊人,只是语文界少之又少的“珍禽异兽”。
我曾在某市初中语文教师学习班上做过一个调查,问有谁完整地读过“四大名著”。
我预设了一个条件:我会提问的。
我很震惊地发现:不到三分之一的语文教师举手。这些初中语文教师今后可能会给学生布置阅读作业“读四大名著”,最多是给出具体篇目类如《西游记》。而他们自己竟然没有读完过“四大名著”,其他如《儒林外史》《镜花缘》《聊斋志异》《世说新语》等就不用说了。
还有一些语文教师,嘴巴里经常嚷着“国学”一词,其实他们知道的不过是《弟子规》《三字经》《百家姓》,好一点的加上《千字文》,然后就自封为开展“国学教育”了。这种浅陋的“国学”教育,给黑心棉教辅机构创造了大量的骗钱机会,从而诱骗懵懂且心急的家长把孩子往火坑里推。
中国的教师培养制度上,本来就是选拔最差的人才进入教师行列,而毕业生中,通常又是最差的才进入教辅机构。这些毕业生自己都不会阅读,更不会写作,却在封闭的机构教师里摇头晃脑地教孩子“人之初,性本善”。不亦悲乎!我看到有个什么思的教辅机构有个什么神,古今中外作品似乎无所不知无所不通,看在这个机构学习的学生晒出来的笔记“大纲”,发现是大学三流中文系四流副教授照本宣科的口水渣子,却被机构拿来当成宝贝。这些人最大的特点是敢讲敢干,而无知程度真是令人乍舌。
教师选拔制度上,实质是不能把全国最优秀的人才吸引到教师这一个行业中,而教育主管部门甚至出台一些奇特的政策对教育“破罐破摔”,导致黑心棉教辅机构泛滥。而正规学校里,多数语文教师不爱阅读,不会拓展阅读,更不会研究式阅读。然而并,伦家会“教法”!伦家的“下水作文”是“假大空屁”之母!
不爱阅读不会写作只会照本宣科拼命灌鸭子的语文教师,他们连考试能力都很差,却以为这样灌输刷题,孩子就能成为好学生。殊不知,除了打击孩子的独立思考,除了破坏孩子们的阅读兴趣外,他们没干什么真正的好事。
对于这些懒惰、不爱阅读、更不写作的语文教师,我有一个劝告:“无为而治”。不要去教学生,懒惰一点,少管一点,喝喝茶,嗑嗑瓜子,刷刷微信,读读公众号文章。放手让学生们自己去阅读。
曾在山东高密当过校长的李希贵在一篇文章里说,有一届他们高中招生多了,发现其中一个班缺班主任,缺语文老师,别的班主任和语文老师从自己的利益考虑,也不愿意兼任。这件事让管理层大为头痛。急中生智下,李希贵校长想出了一个办法:精选“四大名著”等好作品,让学生们自由阅读。这个班在没有“父母”的、被遗弃的、散养的情况下“野蛮生长”,高考却取得全校语文成绩第一。比其他那些被班主任、语文老师天天管着刷题的同年级学生,成绩优秀得多。
李希贵校长这个观察透露称极其重要的信息,这意味着,在中国特定的教育制度下,特殊的教育环境下,语文教师的认真负责常常会教坏学生。
反思这个典型例子,我建议:既然现有的教育制度无法迅速提高语文教师的水平,也无法在现实中急剧改善教师生活和学习状况,那么在中文母语教育中,是不是可以考虑“教”“管”尽量放松,语文教师少些套路,少些“教学法”,而是放低自己,跟学生们一起“同窗共读”好作品,读完之后跟学生们一起写读后感。这样一起学习,效果反而会更好。
汪曾祺先生回忆自己在西南联大上学,写作老师沈从文,就是在黑板上写一个题目,然后自己跟学生们一起写作。返璞归真,才更有效。
当学生积累了足够的阅读,进行了更多的写作训练,到了高中三年级的第二学期应付考试时,学校语文组的资深教师,就可以分发事先油印的一个“考试必备基础知识”,例如语文教材里出现过的要求背诵的古诗词、古文等,让孩子们花三个月去死记硬背。这些“无用”的“死知识”,跟人生无关,跟美妙的记忆无关,只跟考试有关,通常都是“短时记忆”,考完就忘记了。因此,要集中地背诵,集中训练,考完之后,就扔掉拉倒。这才是真正的有效应试技巧。
在信息文明时代,死知识的灌输已经很无效了。
学生们如果被激发兴趣,他们在养成自主学习的能力之后,通过自我探索,以研究学习的方式,会学习到更多更新鲜更活性的知识,也才会真正打好阅读基础,并在这种相对广泛的阅读上找到“命中注定的那本书”。真正的高效率学习,是在反复阅读“命中注定的那本书”的过程中,持续拓展自己的思考,丰富自己的人生,再以有效的写作训练,培养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形成逻辑思维能力。这样的新一代,才具有对社会、对人生、对各种现象的批判性思维能力,才能真正引领未来的中国,融入真正的文明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