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科全书式写作”与自我的实现
——略谈邱华栋的小说创作

2019-11-26 20:14
写作 2019年4期
关键词:上海文艺出版社情态小说

李 浩

一、百科全书式写作

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曾经深有感触地谈到,“不断从事写作,可能会激发人的一种野心,想写出一本绝对的书,一本书中之书,它包括了一切,如果柏拉图式的原型……”①[阿根廷]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关于惠特曼的一条注解》,《讨论集》,徐鹤林、王永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版,第145页。在阅读邱华栋的小说的时候,我时时会“触摸”到他的类似野心,他渐渐凸显的“百科全书式写作”的样貌无疑是其野心的展现。不过邱华栋的野心似乎并不是写一本“绝对的书”,而是一个更庞大的、具有“城堡性质”(或城市性质)的“建筑群”,他要的“包括一切”是通过整体的“建筑群”统一呈现而不是依借某一部作品。因此,他极为有意地让自己的每个篇什都承载“百科全书”的某些部分,各有侧重而有所不同。是故,我更倾向于把他的每篇小说看作是整部“百科全书”中的具体“词条”,它坚毅而深入地阐释“这个侧面”的核心性知识。

他的创作野心和对作品的用心经营都需要耐心、精心,用一种类似于数学公式的计算。面对“负载各有侧重”的设计难度,需要不显山露水地克服它。它强调“总体性”,而单篇小说的阅读往往是看不见所谓的总体性的,大约只有忠实的阅读者和专业的研究者才会找到这种总体性的脉络。他总是不计利害得失地“埋设”下去,精准地表达所思所想的同时,尽可能坚固其整体性构造。带给我震撼的不止于“百科全书式写作”所带来的知识性和智慧感,更重要的,是邱华栋的用心和固执。事实上,如此写作暗含着独特的自信,那就是邱华栋对于未来阅读的暗暗的期许:其一,他的写作是要以“全貌”的方式留下,未来对他的研究将不会集中于某个短篇或中篇,而忽略掉其它;其二,要认知“这个时代”的整体性知识和人文风貌,要建立对“这个时代”的精微把握,他所做的“百科全书”是无法绕过的部分。

我赞赏野心,看重野心,所以我反复地提及一句让我印象深刻、却遗忘了作者的话,“所谓文学史,本质上应当是文学的可能史。”邱华栋的写作,那种凸显着的、百科全书式的努力,为他自己建立了一个显著的“个人标识”。

邱华栋的“百科全书式写作”有三个层面。其中最为突显的和最易于指认的,当然是“知识层面”,他的每篇小说都包含着大量的知识性因子。“飞机降落的时候,后轮落地的一刹那,会发出摩擦和撞击地面交织的声响,飞机后轮先着地,会迅速弹动并稳定下来,然后,前轮才和地面接触……”①邱华栋:《十三种情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31、157页。(《降落》)“云柜?云柜嘛,就是我们做的云计算工程的一个主机系统。我有几个公司,其中一家,现在主要是做云计算系统服务提供商。云计算你听说过吧?就是用互联网技术来服务传统行业做业务提升……在云计算平台上,有办公软件、资源租用服务,网络计算服务,数据储存、应用开发等等,通过大系统将大数据进行采集、分析、储存、仿真等等……”②邱华栋:《十三种情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31、157页。(《云柜》)“这套家庭禅修,分为静功和动功。静功,就是沐浴,更衣,焚香,打坐,静心,内视。然后阅读一些禅宗的公案和禅理。练习静功需要一些东西,比如檀香、沉香、蒲团、禅宗的书籍,人可以在屋子里非常安静地做这些事。动功,则有一套运动操,有些像瑜珈——这是现代的禅宗师傅创造出来的。”③邱华栋:《十三种情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31、157页。(《禅修》)“海德格尔认为,现代性的本质是去综合和控制一切,但是他指出,这种现代态度下由于很多现象的存在还存在被瓦解的可能,即现实太巨大了,以至于不能被完全地算计和把握。海德格尔认为,这一瓦解将可能开辟一个新时代。由于缺少一个比较好的命名,我们姑且用‘后现代’来称呼它。虽然海德格尔没有提到中国,但是对于西方思想来说,中国通常就象征着不可把握和无比巨大。米歇尔·福柯所引的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小说的一种描述就是一个极好的例子。博尔赫斯想象有一种中国的百科全书,是对西方古典的将所有事物安排分类一个系统的分类表的理想的瓦解和颠覆。在那部中国百科全书中,动物区分为:(1)属于皇帝的;(2)以香油涂尸防腐的;(3)驯化的;(4)哺乳的;(5)土鳗两栖的;(6)传说中的;(7)迷途的狗;(8)包括在现行分类中的;(9)疯狂的;(10)数不清的;(11)拖着美丽的驼绒尾巴的;(12)等等;(13)刚刚打破水罐的;(14)来自远方看上去像苍蝇的……对于福柯,这种‘中国式的’百科全书作为具有异国情调的另外一种思想体系,同西方现代思想体系相对立。”④邱华栋:《后视镜》,北京: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第55页。(《后视镜》)……邱华栋迷醉于知识,也精于将纷繁的知识纳入到自己的写作中,成为小说中重要的、融合的有机部分。这在他的小说中可谓是俯拾皆是。

“百科全书式写作”在邱华栋小说中所体现的第二个层面是“时代层面”,他总是敏于抓住“这个时代”最为前沿、核心和动态着的新介质、新要素和新思维,通过对它们的展示、认知和追问以达到“为时代和时代精神塑形”的目的。这里,邱华栋愿意成为“时代的书记员”,他要勾划出属于时代的表象要素、思考要素和精神要素。譬如《后视镜》中,有一段关于城里人和农村人“相互报复”的描述,在枚举了我们已知的那些报复方式之后,邱华栋“意犹未尽”,继续添加:“另外,我还知道,造假文物的用大粪、经血沤瓷器、铜器、玉石器,可以卖出文物价;劣质棉被床单最后成了呼吸道杀手;报废汽车鼓捣鼓捣就可以重新上路,成为‘马路杀人机器’;据说,在秤杆子上做文章缺斤短两,有200多种花样。我感觉,眼下,我被道德低劣的人包围了,他们每时每刻都在企图欺骗我……”①邱华栋:《后视镜》,北京:海豚出版社2013年版,第90页。再譬如,《禅修》中,“最近一些年禅修开始流行”本身就点出了某种时代的特征,而在介绍谭朝阳的北京生活的时候,甚至直接有确定的时间线,有时代带给机关的某种变化:“但自从二○一三年反腐败加强之后,他所在的部委,被带走了一个副部长和几个司长副司长,还有更多的处长副处长,都是因为涉嫌收受巨额贿赂被带走的。他们肯定是完了,一般都是‘双开’,开除党籍,开除公职。因此,机关所有的公务员比过去绷紧了神经,在项目审批的程序中非常注意。”②邱华栋:《十三种情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56、319页。《云柜》中商人施雁翎的求人精子、请人代孕的“诉求”具有明显的“时代表征”,大约也只有这个时代才会如此运作,一旦医疗技术有了更高的演进或者相关法规的更变,它也就成为了某种具有特别时代特点的遗迹。《龙袍》中谈及了蓝可儿在美国一家旅馆里失踪而尸体出现于楼顶水箱里的故事,《鳄鱼猎人》中游客偷盗墨尔本市郊小企鹅岛上的企鹅,以及袋鼠袭击晨跑的人的“事件”应是真实的、时代性的,拍摄纪录片参加国际影展,获奖之后有几十万澳元支持也应是真实的、时代性的,而更为具体的提及:“二○一一年,一位来自武汉的大学生在悉尼的火车上被几个白人打死”③邱华栋:《唯有大海不悲伤》,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79页。,也是真实的、时代性的,移民问题和移民的种种保障诉求也应是真实的、时代性的……时代,时代中的种种发生,时代中的种种问题,时代中的种种流行思想和前沿思潮,都会在邱华栋的小说中留下密布的影子,这,构成他“百科全书”中的另一质地。

第三个层面,属于人性层面,或者精神性层面——邱华栋愿意在这个层面上有更多的、更为广阔的涉及,他愿意用自己的方式考察和体验“在这一时代认知中人性的可能”。而这,恰是他小说中最有“小说化”的部分。和一般写作者不同,邱华栋写下“时代印迹”的时候一定会认真掂量时代变化对个人心性的诸多影响,而不是把人性或精神性放在一个静止的层面来考察。它是随着变化而完成着的变化,时代的前沿思潮和流行性思潮对个人内在的影响是邱华栋更为注意与体会的。他在小说中书写的,不单单是时代变迁中事件上的种种陆离多样,不单单是百科知识的枚列,还有精神的和人性的多重取样。《降落》关乎人性,它与张爱玲《红玫瑰与白玫瑰》暗含同构,不过这里指向的女性的人生取舍,是薛媛在安定生活和不羁生活之间的摇摆,是对它的可能性设想;《唯有大海不悲伤》,这里涉及“移情”,涉及人生灾难之后的心理重建,涉及遗忘和反复中的沉渣泛起,涉及在一种摧毁性的力量之下个人生活的再次开启。《云柜》中好感和交易交替呈现,感性的因素和理性的计算也在交替呈现,情感在这样的交替中渐渐移向了背后,移向了空和无,在这里,理性以一种具有严酷感的面目出现,甚至让我们不敢相信它是我们呼唤的“理性”的一部分……在短篇小说集《十三种情态》的后记中,邱华栋坦言它是“十三篇与当代情感、婚姻、家庭、外遇、恋爱有关的短篇小说”④邱华栋:《十三种情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56、319页。,它所展现的即是在都市化的今天,在北京,人们在情感、婚姻、家庭、外遇、恋爱等等诸方面的精神可能与人性可能。而中篇小说集《唯有大海不悲伤》中,同样地、或者说更为细致精微地展示着当下现代都市生活中的精神可能与人性可能。

二、小说的“骨头和肉”分配均匀

“百科全书式的写作”是邱华栋小说的显著标识,而且,他的“百科全书式”与以往的百科全书式写作不尽相同,他的小说里布满着丰沛的、充盈的知识点,但叙述者或故事的主人公往往不是那种夸夸其谈、相互争辩的知识分子,而是一个在某专业行当中的“普通人”,是“普通人”的所知、所感和所问。也恰是如此,邱华栋的“百科全书式”并没有把力量集中于具有玄学感的争辩上,而是更多地集中于情感因素,集中于在这一时代、这一都市“那些个人”的面对和犹疑,信与不信,触动和疼痛。以往的“百科全书式写作”在理性注入上有余,而情感投入上则多有不足,甚至多有“零度”和些许的“麻木”感,它作用于理性的思忖,而邱华栋的“百科全书式写作”则同时作用于情感,更凸显情感的因素——他的那些繁复的、多层面和多向度的“知识”则是背景性的,它们从不影响到故事的行进和情感的表达。

在他的小说中,“骨头和肉”是分配均匀的,是恰到好处的。这一点儿,其实对作家的能力有着极为苛刻的考验。第一位的还是小说的“故事性”,“百科全书”是故事前行的补衬和丰富而不是蒙住了故事的布,这一点儿,邱华栋想得清楚。

《降落》前面的部分是百科全书式的“介绍”,关于飞机降落的知识和中国人的性急,它是通过方强和女友薛媛的对话来完成的,而接下来便进入到他们的核心问题上:“我们是不是要考虑结婚了?”①邱华栋:《十三种情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74页。事实上,“我们是不是要考虑结婚了”是故事中最为重要的线,它慢慢地构成了对薛媛的环绕,追光打在了她的身上而不是“飞机”和它的知识的身上——有关飞机的知识,是由方强引出来的,他是个飞行员。故事风生水起,它很快有了另一条线,薛媛和另一个男人的故事,而那个男人,属于向往的另一个向度。在两种不同的生活预期中挣扎,小说在挣扎中获得丰厚,它让我们猜度,后来呢,后来会怎样?薛媛的选择会不会和我们设想的不同,还是,她终将进入到“传统”的设想中,那种平静和平庸又会掩盖起什么?《龙袍》收藏的知识,因为这件挂在衣橱里的龙袍而成为话题,但它依然是背景性的,故事随后呈现了它的血肉的部分,丰润的部分,以及故事的和追问的部分:它涉及爱恋与欲望,涉及到“恋父情节”和它对男主人公杭一柏的影响,也涉及着可能的杀害和官晶晶一直的心理逃避,涉及某个人的阴影性存在……它是故事的,同时具有优秀心理小说的一切质地,而邱华栋在小说中卓越地展开了纷繁的线头,却让它们一一开放着,让我们的经验为它填充。最后,杭一柏“落荒而逃”,而在回头的时候“他真的看见,在阳台上,似乎有一个男人的影子站在那里,从上面看着在街上奔逃的他,发出了阴沉的、他听不见的冷笑声。”②邱华栋:《十三种情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2、74页。《墨脱》《心霾》的故事同样“好看”,你会在他的叙述中跟着他前行,感受着主人公心理上的波澜与起伏,以及文字结束时的回音感。

邱华栋是讲故事的人、教育家和魔法师,他懂得“写作的艺术首先应将这个世界视为潜在的小说来观察,不然这门艺术就成了无所作为的行当。我们这个世界上的材料当然是很真实的(只要现实存在),但却根本不是一般所公认的整体,而是一摊杂乱无章的东西。作家对这摊杂乱无章的东西大喝一声:‘开始!’霎时只见整个世界开始发光、熔化,又重新组合,不仅是外表,就连每一粒原子都经过了重新组合。作家是第一个为这个奇妙的天地绘制地图的人,其间的一草一木都得由他定名,那里结的浆果是可以吃的……”③[美]纳博科夫:《优秀读者和优秀作家》,《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4页。在小说写作中,他表现了超乎寻常的“知识兴趣”,表现了超乎寻常的“时代感受”,也表现了魔法师般的“再造能力”——而他,将这三者巧妙地整合在了一起,形成了有效而奇妙的统一。

“我还是喜欢骨头和肉分配均匀的短篇小说,比如约翰·厄普代克和约翰·契弗,以及玛格丽特·阿特伍德、莫言、艾丽斯·芒罗(我不喜欢她的名字被译为门罗)的短篇小说,他们是我最喜欢的、将‘多’和‘少’处理得非常好的短篇小说家”①邱华栋:《十三种情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19页。,在《短篇小说:一寸短,一寸险》的后记中,邱华栋如此写下。而他也把自己的“喜欢”纳入到自己的小说写作中,是故,即使从一个相对苛刻的专业写作者的角度,他的小说也属于“骨头和肉分配均匀的短篇小说”,他总能令人惊讶而信服地保持住平衡。

三、客观叙事与个人标识

在书写中,邱华栋刻意建起的是一个观察者的形象,他的小说中很少有“我”的出现,他习惯用第三人称讲述,用一种近乎全知的视角言说属于“他者”的故事,他小说中的主人公是方强、薛媛(《降落》),是孔东、施雁翎(《云柜》),是王伟平、何如意(《墨脱》),是胡石磊(《唯有大海不悲伤》),是周翔、陆英勇(《鹰的阴影》),是王强(《后视镜》)……在对邱华栋新作有限的阅读中,我几乎没有发现他以“我”的名义写下的小说,他不让“我”这个人称在他新近的小说中出现——在我看来这当然是一种有意而为,是一种用心所在。也就是说,他愿意在自己的文本中耸立起的是关于世界和时代的“百科知识”,而不是关于自我心性的个人面目。

因此,在小说中,至少是在时近的小说中,邱华栋写下的不是自我故事,它不更多地关乎自我。在他的小说中,读者读不到像萨冈、杜拉斯那样的个人情感,读不到像鲁迅在《故乡》里涉及的个人记忆……他提供的是观察,是对世界的丰富认知,而这丰富认知又与当下的现实有着密切的联系。

借用邱华栋的写作溢出,谈一点儿我关于小说和现实主义的个人看法。无疑,邱华栋的小说源自于生活和生活的知识,具有强烈的“现实性”。它能把我们带入到它所塑造的情境中,我们在阅读它的时候仿佛读到的是正在生活中发生的故事。小说所提供给我们的那些丰厚而博学的知识,也有着强烈的时代印迹,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说它都是“现实主义”的——我想没有人会想到否认,它是现实主义的小说。然后,我们同时也看到邱华栋自身的“抽离”,他未在自己的小说中塑造出自己,他不在自己的故事中讲述那个练过武功的男人如何从新疆到达北京,自己的编辑生涯,写作和采风……即使《入迷》,小说中说到牟宗思对鲁米的诗的喜欢“其实也是跟风”②邱华栋:《十三种情态》,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319页。。牟宗思不是邱华栋,他在叙述中时时有一双“审视之眼”在看,这里书写的依然是“他者的故事”。他者的故事,他们或是飞行员,或是摄影师,或是英语教师,或是……邱华栋书写的是一种“自我缺场的现实主义”,他在这样的“现实主义”中虚化或隐匿了自我生活,而把现实性交给了笔下虚构出的人物,在这里,他“虚构了一个真实并接受了它的必然后果”③[美]纳博科夫:《简·奥斯丁〈曼斯菲尔德庄园〉》,《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4、7 页。。

在邱华栋所书写的这类小说中,因由“自我的缺场”,我们当然可以认定虚构是核心性的。他运用设计、想象、记忆和历史的片断、自身的处境与感受、百度或词典的提供等等,虚构出一个独特的故事,并提供“仿生学”处理,使它得以像生活生出来的一样。其实,这类很是“现实主义”的小说,其根基是想象、理念和社会观察,而不是所谓的现实。“现实”在小说写作中是外在的、呈现的皮毛而不是内在的骨骼。从这个意义上我们应当重申一个常识:“文学是创造。小说是虚构。说某一篇小说是真人真事,这简直侮辱了艺术,也侮辱了真实。”④[美]纳博科夫:《简·奥斯丁〈曼斯菲尔德庄园〉》,《文学讲稿》,申慧辉等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第64、7 页。

在我看来,“现实主义”并不诉求于真人真事,并不诉求于自我的亲身经历,甚至并不诉求于某一事件发生的可能。它的现实性并不在此,而是用一种遮遮掩掩的方式说出了作家最为真切、最具现实感的真情。邱华栋的小说,是他对这生活、这世界、这时代的真诚感受,真诚思考。至于像现实和现实中发生的事情,让我们能够信以为真,那则是作家的核心才能之一。他要把弄虚作假通过一系列的复杂而深刻的变动,使它符合大多数人对现实的认知和想象,让我们不得不信以为真。现实主义的现实性在于,它源自于作家的真切感情和真切认知,恰恰是那部分,内在的和深刻的部分,才凸显了小说的现实性。那种皮相性的、仿佛书写现实表层发生的所谓“现实主义”可能是伪现实主义,它貌似书写了当下的现实生活,但因为匮乏内在的真切和真诚,而往往显得更为虚假。

回到邱华栋的小说,他是观察者,他在讲述他者的故事,他从故事层面抽身出来,也将某些现实性、标识性的知识融进故事中。然而他的抽身并不绝然,我们依然可以看到某种“自我的阴影”。譬如,我们会发现故事中的主人公多是单身男人,他在寻找;我们会发现他对爱的渴望是何等强烈,而爱情往往居于故事的核心;我们也会发现,主人公的“逃离”心态同样强烈,他缺乏那种锚定下来的信心和勇气,他的审视眼光使他难以对某一种理念坚信不疑。

小说的“仿生学”诉求需要这些,他需要建立体验上的“真实感”。而诉说对生活、世界和自我的认知也需要这些,尽管这一部分是以遮遮掩掩、似是而非的面目出现的。邱华栋在对他者故事的讲述中放进了自我的某些DNA,这是一种有意,也是一种才能。也只有此,真情才会被我们读出,它才会让我们有更多的思忖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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