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移动新媒体写作的新变、机遇与挑战

刘 晶

纵观写作的历史，何为“写作”之观念，一直在不断发生变化，并不存在一个可以概括全部写作的绝对标准。正如刘勰在《文心雕龙·通变》中说“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同时代的萧子显在《南齐书·文学传论》中提出了“若无新变，不能代雄”的主张。后来萧统在《文选》序中也认为：“盖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物既有之，文亦宜然。”时代发展到今天，当智能移动互联网技术发展愈加成熟，网络媒体的载体从台式机、笔记本电脑扩展到了智能手机、平板电脑、电子阅读器等智能移动终端上的时候，当移动新媒体时代已经悄然到来并开始全面影响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的时候，当信息的传播方式和人们的阅读方式发生重大改变的时候，写作的形式、理念也会随之发生重大的变化，而变化积累到一定程度，就催生出了新的写作样态——移动新媒体写作。

一、移动新媒体写作的“多元符号”形式

2019年2月28日，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CNNIC）发布第43次《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称：“截止至2018年12月底，网民数量为8．29亿，全年新增5653万，……手机网民规模达8．17亿，全年新增手机网民6433万。……网民使用手机上网的比例达 98．6%”①中国互联网络信息中心：《中国互联网发展状况统计报告》，http://www.cac.gov.cn/2019-02/28/c_1124175677.htm，发表日期2019年2月28日。。随着手机上网人群比例的不断攀升，“中国新媒体稳步发展，移动化趋势明显”②唐续军、黄楚新、刘瑞生：《移动化新媒体：微传播改变中国》，《中国报业》2014年第13期。，移动新媒体时代已经全面到来。随之诞生的移动新媒体写作在传播媒介上更加多元化，数字化移动端成为了写作的最新传播媒介。有人认为移动新媒体写作无非就是在写作工具上把笔换成了“能上网的键盘”、在写作媒介上把纸换成了“智能手机屏幕”、在发布载体上把印刷厂换成了“移动智能网络”而已。但正如麦克卢汉说“任何媒介（即人的任何延伸）对个体和社会的任何影响，都是由于新的尺度的产生。”①[加]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版，第33页。因此，移动新媒体写作是写作发展到移动新媒体时代呈现的新样态，使得写作的形式悄然发生了变化。

毋庸置疑，语言文字是写作的主要符号，写作形式也一直是以文字表达为主，但这并不意味着写作就永远只能完全由语言文字符号构成。当我们把眼光追溯到更久远的文学史，就会发现文字与图画、音乐早已结下不解之缘。一方面，文字与图画的关系犹如“孪生姐妹”一般。中国古人谈论“诗”“画”的关系时就有 “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之说，而钱锺书先生在《中国诗与中国画》中也引过古希腊诗人说的一句“画为不语诗，诗是能言画”，以表明西方人很早就认识到诗与画的紧密关系。另一方面，文字与音乐也几乎是相辅相成的。中国早期的诗歌就是诗舞乐三位一体的，《毛诗序》中有：“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可以说，中国古代诗歌从产生之日起就具有声乐感。而在西方，古希腊时期的文学包括口头文学故事和神话传奇故事，都是诗歌吟唱的主要题材。王柯平教授就认为：“在古希腊，诗即乐，乐即诗，合二而一，故名诗乐。”②王柯平：《论古希腊诗与乐的融合》，《外国文学研究》2003年第5期。2016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鲍勃·迪伦（Bob Dylan）就是一位美国摇滚、民谣艺术家，颁奖词中明言他“带来了全新的诗意表达方式”。可见，写作虽然以语言文字符号为主，但却不排斥其他表意符号，写作形式的变化并不会威胁到写作的本质。

具体来说，在移动新媒体出现以前，写作中的文字符号占比非常高，后来随着摄影、摄像和录音技术的发展，一些写作类型，如新闻写作，开始将图片、照片、音频、视频等率先运用到作品中。到了移动新媒体时代，要求写作在形式上也要能更加适应手机、平板电脑等移动智能联网终端的需求，于是写作也出现了以文字符号为主，结合图片（包括静态图、动态图、表情包、照片等）、音频（包括音乐、歌曲、人声等）、视频（包括长视频、短视频等）等多种符号的新兴形式。

例如长期占据“新榜”文化类微信公众号排行榜前三的“十点读书”微信公众号。它是由厦门十点文化传播有限公司运营，自称订阅量已经过两千万，它以发布文化类、情感类散文为主打内容，但是形式上却较之传统的写作有了很大改变，开发出契合移动新媒体端的阅读方式和习惯的新形式，俘获了众多读者粉丝，创造了几乎篇篇“10万＋”的阅读量奇迹。2018年8月11日，“十点读书”发布了一篇丰子恺的散文《孩子，我宁愿你不懂事》，这是一篇在内容上很传统的散文，但是该作品却将丰子恺的原文、北辰的朗读（配有三首背景音乐）、丰子恺的照片、丰子恺的漫画图片、丰子恺和北辰的简介等全部融合起来，依然是文字符号为主体，但加入了图片、音频后，使其更加适合在手机、平板电脑等智能移动终端上观看或收听，这一形式深受读者欢迎。同一天，“十点读书”公众号还发布了张梓夕创作、雅宣主播的《余生，找一个相处舒服的人在一起》，同样采用了以文字为主，结合了朗读音频（配有两首背景音乐）、摄影照片、4分7秒的视频、作者和主播的简介等，使得整个作品特别丰富，也成功获得“10万＋”的阅读量。

又如由韩寒监制、上海有树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开发的文艺生活app“ONE一个”，在app介绍中说这是一个“秉承‘复杂世界里，一个就够了’这一简单理念的平台，始终相信在快时代里精挑细选好内容的力量”。“ONE一个”的进入页面会显示简单的LOGO和图片、以及当天的日期和星期，app 包括“图文”“问答”“阅读”“连载”“影视”“电台”几块内容，其发布的作品以“文艺”“微小”“优美”的风格见长，不管是文字、图片、音乐、视频，还是电台，都集中营造出文艺气息浓厚的氛围，所以获得文艺青年们的追捧。而且“ONE一个”十分注重与读者粉丝的互动，几乎每篇作品都有很多读者的评论交流，展现出对读者群的较强吸引力。

案例是不胜枚举的，仅通过以上例子，我们就可以发现移动新媒体写作形式跟传统媒体写作相比，写作形式上已然发生了很大变化，图片（静态和动态）、音乐、视频甚至表情包，都成为写作可以使用的符号。因此，和传统写作相比，移动新媒体写作出现了以文字为主、融合多种表意符号的“多元符号”形式。

二、移动新媒体写作的理念新变

一般来说，传统媒体写作的“记录”意识更胜，而移动新媒体写作的“传播”意识更强。在漫长的人类发展历史中，传统媒体写作承担了绝大部分的知识记载和保存的重任，它用笔把人类的记忆留在纸上，给后人留下大量的文献资料。而依托无线互联网和移动智能客户端产生的移动新媒体写作则几何倍数的提升了信息传播的速度。移动新媒体写作在树立经典、记录知识上远远不如传统媒体写作，但其传播速度之快却令传统媒体写作望尘莫及。移动新媒体的出现导致了写作的理念发生了重大变化，概括来说，移动新媒体写作正在逐渐淡化“精英写作”的理念，更多追求一种“雅俗共赏”的风格，以便于在移动新媒体上迅速传播。由于教育发展的局限，古代能熟练阅读和运用文字符号的属于少部分精英阶层，这也是中国的传统媒体写作普遍盛行于读书人、文人士大夫及以上阶层的重要原因。而移动新媒体写作在写作理念上是淡化精英话语的，偏向创作那些喜闻乐见的作品，因此也使其更容易在社会各阶层传播。

移动新媒体写作的理念新变，还体现在“作者”身份的变化上。移动新媒体写作的作者与传统媒体写作的作者相比，一是移动新媒体写作的作者和读者双双出现了快速的增长；二是作者和读者的对话进一步加强，还出现了越来越多的“作者”身份与“读者”身份相交融的现象。

在移动新媒体时代，写作者和接受者在数量上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迅猛增长。这主要是因为以微博、微信为代表的移动新媒体平台的传播成本大幅降低，使得平台用户数量本身成爆发式增长。据《2018微博用户发展报告》的数据，“2018年第四季度财报显示，微博月活跃用户4．62亿，连续三年增长7000万＋；微博垂直领域数量扩大至60个，月阅读量过百亿领域达32个。”①新浪微博数据中心：《2018微博用户发展报告》，http://data.weibo.com/report/reportDetail?id=433，发表日期2019年3月15日。；据《2018微信数据报告》的数据，“截止至2018年9月，微信月活跃用户达10．82亿”②微信官方：《2018微信数据报告》，https://support.weixin.qq.com/cgi-bin/mmsupport-bin/getopendays，发表日期2019年1月9日。。因为有了这么庞大的用户人群基数，使得移动新媒体平台上的作者与读者的数量也随之增加。同时，移动新媒体平台的入门门槛普遍较低，使得凡是爱好写作的人，几乎都可以在平台上开通账号进行作品创作、展示推广和阅读评论等。对于移动新媒体平台上的作者数量陡增但写作质量参差不齐的现状，学界的意见尚有分歧，此处暂不展开。

作者和读者数量猛增的同时，移动新媒体写作的作者和读者的身份地位也发生了变化，作者不再是作品的完全主宰者，读者的地位则从被动变得更加主动。早在1968年，法国作家、思想家罗兰·巴特就在《作者的死亡》一文提出了“作者（author）死了”的观点。他在文章结尾说“读者的诞生应以作者的死亡为代价来换取”①[法]罗兰·巴特：《罗兰·巴特随笔选》，怀宇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301页。，即只有作者的思想情感不再是作品唯一源泉的时候，读者才能改变被动接受的地位，不仅获得阐释权，还能参与写作。可以说，罗兰·巴特当时这一十分先锋的理论，已经在移动新媒体时代被实践了。在移动新媒体时代，写作进一步脱离了作者的主导掌控，作者和读者之间的对话互动不仅进一步加强，还出现了作者、读者共同创作甚至读者主导创作的作品，“作者”和“读者”的身份界限开始变得模糊。其实在媒介学研究中，已经率先将“读者”“观众”等这样的概念转换为“用户”这一新概念了，移动新媒体平台上的读者或者观众，都不再是被动接收者，而是主动接收者甚至是积极参与者。

一方面，移动新媒体给读者提供了能及时针对作品提出自己看法的可能性，促进了读者对作品的积极接受。由于移动新媒体平台的便捷性和及时性，读者很容易就能对作品进行“点赞”“转发”“评论”等反馈活动，这在传统媒体上是难以做到的。这也使得移动新媒体上的写作者们，在“动笔”前必须主动或被动地充分考虑到自己作品的读者受众。例如“人民日报”微信公众号在2019年4月28日发布了一则新闻《深夜，警察向陌生姑娘要微信……聊天记录曝光后网友狂赞》，与传统新闻写作不同的是，这则新闻的标题故意隐藏了关键信息，还加入了网友的反应，一下子就调动起了受众的好奇心。这则“接地气”的新闻作品不仅获得了“10万＋”阅读量和1．5万个“在看”，还有着20个优质用户评论分别得到了几千甚至上万的点赞。德国接受美学家伊瑟尔所说的“隐含读者”在传统媒体时代也许还并非必须的，到了移动新媒体写作中却占据着非常重要的地位。它们的区别在于，传统写作的“隐含读者”主要是指作者期望的理想读者，在创作时，作者就像将心声诉说给自己的理想读者听；而移动新媒体写作的“隐含读者”主要指受众或用户，作者在创作时会根据受众或用户的情况对自己的作品进行调整。

另一方面，移动新媒体写作中，“作者”与“读者”共同完成创作的现象也越来越多，作者与读者的身份界限变得越来越模糊。例如《故事会》杂志在其微信公众号“故事会”上，就经常发布从读者那里征集到的小作品，经过筛选后集中发布出来。2018年8月8日发布的《故事号·段子集》就是由公众号运营者根据一定的主题，选择了“潜龙在天天潜龙”“蔡甸王启东”“Lin东鸿”“悟能戒”“四季春风80”等13位用户创作的14个“段子”组合而成。这样的用户参与创作的现象在一些情感类自媒体微信公众号上也频频出现，一些用户会在后台向自媒体运营者倾诉聊天，而运营者知道了很多故事后会触发灵感，将它们写进自己的作品，这种作品可以说就是自媒体运营者和用户共同创作的。

三、移动新媒体写作面临的机遇与挑战

今天，移动新媒体写作已经呈现出发展快、影响广的趋势，它的理论价值、现实意义等，也正在引起学术领域的关注。不可否认，移动新媒体写作在获得巨大发展机遇的同时，也隐藏着诸多的现实挑战。

从发展机遇上来说，首先，移动新媒体的迅速发展使得越来越多的人习惯在以微博、微信、新闻app客户端为典型代表的移动新媒体上去阅读、转发信息和文章，从而催生了专门在移动新媒体上进行写作的作者。作者、作品、读者越来越多的集中到移动新媒体上，推动了移动新媒体写作的兴盛与繁荣。其次，移动新媒体写作一产生便保持着与时俱进的步伐，善于根据媒体的最新发展和读者的需求不断自我调整与更新。一个优秀的移动新媒体平台，深知其如果不能提供读者喜闻乐见的、原创的移动新媒体写作作品，或者不能满足使用者的服务需要，这个平台迟早要被粉丝抛弃。因此良好的自我革新能力使得它获得了比传统媒体写作更多的发展机遇。例如新浪微博上的文字写作最初被限制在140字以内，所以一开始，适合新浪微博的移动新媒体写作作品，大都在“用最少的文字表达最多的内涵”上下功夫。但很快创作者们发现，除了精简的文字，搭配上合适的图片、声音、影像等，能获得更多粉丝的关注，于是在微博上的移动新媒体写作自我发展出了许多更新的样式和创作方式。第三，移动新媒体写作的迅猛发展，也正在引发更多专家、学者的关注。学界对“新媒体写作”的研究由来已久，但研究空间还十分大。随着学界研究的深入，“移动新媒体写作”的学理价值也在逐渐被发掘①参见刘晶：《移动新媒体写作》，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18年版，第1－2页。。

当然，移动新媒体写作的发展也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造成这些挑战和问题的主要原因还是移动新媒体写作的传播速度过快。由于移动新媒体本身还在处于不断变化中，使得移动新媒体写作的发展呈现出较大的不确定性。而且尽管移动新媒体写作发展速度飞快，影响越来越大，但传统媒体写作依然占据着目前媒体写作的主流地位，一方面，在数量占比上，目前移动新媒体写作远远还没有达到取代传统媒体写作的程度；另一方面，在人们的心目中，对移动新媒体上作品的认可度，特别是对其所发布信息的真伪性有疑虑，这些都对移动新媒体写作的发展形成了一定阻力。同时，移动新媒体写作的迅猛增长，使得全行业都在寻觅优秀的移动新媒体写作者，人才培养的步伐也没有跟上它发展的脚步，大量水平参差不齐的从业者的涌入，造成了移动新媒体上的作品质量良莠不齐，由此带来了一定负面影响。2019年2月，曾经拥有千万粉丝的移动新媒体大V“咪蒙”，因团队发布虚假内容、传布“污文化”和“丧文化”等而被全行业封杀。这一标志性事件也侧面反映出一些移动新媒体写作者确实存在拜金、媚俗、无底线的倾向，扰乱了移动新媒体写作的有序发展。最后，管理移动新媒体写作的相关法律法规还不健全，在市场的刺激下，其发展容易出现偏差，特别在原创性保护、技术作弊、文化禁忌等方面还不够规范。2016年9月，腾讯技术部门改变了微信公众号的接口，使刷量工具失效，让很多知名微信公号露出了马脚，大量有“10万＋”的超高阅读量微信文章在脱去技术作弊加诸的华衣之后，甚至只有几百的阅读量。

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随着手机网民的迅速增加，移动新媒体时代已经不可阻挡的到来了。移动新媒体刚刚兴起不到十年，就一路高歌猛进获得了数亿的用户，而移动新媒体写作也随之蓬勃发展，向传统媒体写作的主流地位发起了有力挑战。移动新媒体时代的写作，一方面依然是“写作”而不是什么其他的创造活动，它具备着写作的基本要素；但另一方面移动新媒体写作在写作形式、写作理念上出现了诸多新的变化，而这些变化反映出的是人类社会生活的变迁，因此，移动新媒体时代的写作值得学界继续跟踪分析、深入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