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隐剑系列”管窥藤泽周平“时代小说”的写作风格

2019-11-26 19:03程一骄
写作 2019年6期
关键词:周平武士小说

程一骄

随着中日文学交流的不断深入,中国读者对日本文学的关注在广度和深度上都前所未有地提高,越来越多的中国研究者开始将日本大众文学也纳入研究对象之中。“时代小说”是日本大众文学的重要类别,许多作品受到日本民众的喜爱,广为流传。关注“时代小说”,对了解日本民众的阅读趣味、加深两国人民的相互理解,具有积极意义。藤泽周平是日本“时代小说”名家,其作品在日本有大量拥趸,也逐步被译介至中国。关于藤泽周平“时代小说”写作风格的研究,目前以日本研究者的成果居多。本文拟从中国读者的视角出发,以“隐剑系列”为中心,管窥藤泽周平“时代小说”的写作风格。

一、藤泽周平与他的“时代小说”

日本“时代小说”作家藤泽周平(1927.12.26-1997.1.26),本名小菅留治,出身于山形县鹤岗市的农家。藤泽周平半生坎坷,大器晚成,直到1971年,才以《溟海》获《大众读物》新人奖,1973年以《暗杀的年轮》获第69回直木奖,此后正式走上职业作家的道路。

1935年,直木奖与芥川奖同时设立,分别授予大众文学和纯文学的新人作家。大众文学侧重娱乐性而纯文学侧重艺术性。获直木文学奖而走上职业作家之路的藤泽周平,创作了大量以江户时代为背景,描写下级武士和平民百姓生活的“时代小说”。藤泽周平在《〈海啸〉搁笔之际》一文中曾写下这样的话:

要给“时代小说”定义,其中包括了以武打为主的剑客小说,追求空想的传奇小说,描写最普通的市民、匠人阶层的市井小说等等,若要从中举出最与现代小说接近的分野,我觉得应是市井小说。①[日]藤泽周平:《小说周边》,竺祖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35页。

与“现代小说”相比,日本的“时代小说”故事发生的背景在“古代”而非“现代”,多具有较强的娱乐性。按照藤泽周平本人的说法,他创作的多数作品都可纳入市井小说和剑客小说的类别中。常见于大众文学中的幻想、怪异、猎奇、解谜等通俗要素,在藤泽周平的小说中色彩较淡。即便是容易被归入“幻想”一类的与武打有关的内容,在藤泽周平笔下也细腻真实地呈现。从这一点来看,藤泽周平的小说尽管富于娱乐性,但并不算是典型的大众文学。同时,藤泽周平小说的出场人物性格鲜明、形象立体,所描写的特定时代的风土人情真实可感、引人深思,从这个视角来看,他的作品不乏艺术性。

据1986年第6期《外国文学报道》刊发的文章,日本纯文学杂志《文学界》在当年第8期编辑出版了藤泽周平专辑,并同时刊发长篇评论《现代文坛的艺术家》②陆一心:《〈文学界〉刊发藤泽周平专辑》,《外国文学报道》1986年第6期。。而在2018年译林出版社首次在国内大规模引进藤泽周平作品系列后,2019年8月载于《文汇报》的评介文章在末尾处写道,“或许,老舍、汪曾祺要是写武侠,可能会是这个路子吧”③周宇:《藤泽周平:不是那种武侠小说》,《文汇报》2019年8月12日,第W05版。,肯定了藤泽文学的艺术性。可以说,被归类为“时代小说”的藤泽文学兼备娱乐性和艺术性,从而超越了大众文学和纯文学的界限而独放异彩,通俗易懂又富于内涵,具备打动人心的特殊魅力。

据北京日报2018年9月1日的报道,藤泽周平作品在日本累计销量已超2300多万册。日本评论家丸谷才一曾称藤泽周平新书发售是比股市起落还要重大的事件④路艳霞:《国内首推小说巨匠藤泽周平文集》,《北京日报》2018年9月1日,第7版。。另外,藤泽周平的部分佳作被收入一些日本中学语文教科书,如光村图书版的用于2002—2005年的初三课本收录了藤泽周平长篇《蝉时雨》的选段⑤参见日本光村图书网站的教科书内容介绍:https://www.mitsumura-tosho.co.jp/chronicle/chugaku/h14/3nen.html,引用日期:2019年9月19日。。2010年4月29日,在藤泽周平出生地鹤岗市,“藤泽周平纪念馆”正式开馆。

二、从“隐剑系列”看藤泽周平小说的写作风格

(一)暗合直木奖评语的“隐剑系列”:平稳牢靠、略欠新意、技艺精湛关于藤泽周平的写作风格,早在他1973年获第69回直木奖之时,各评审委员就通过评语提出了许多中肯的观点。尽管谈论的中心是当年直木奖获奖作品《暗杀的年轮》,分析藤泽周平后来的作品时,一些观点仍可适用。藤泽周平获奖当年,担任直木奖评审委员的司马辽太郎、柴田炼三郎、源氏鸡太、石坂洋次郎、水上勉、川口松太郎、村上元三、今日出海、松本清张都给出了自己的意见。综合来看,可以认为评委们大致同意藤泽周平的作品平稳牢靠、略欠新意、技艺精湛⑥参见日本《大众读物》1973年10月号刊发的直木奖评委评语。。

藤泽周平的“隐剑系列”在1981年由日本文艺春秋出版社首次出版发售,共有《隐剑孤影抄》和《隐剑秋风抄》两册,是此前已发表的短篇小说的合集,每个短篇讲述独立的故事。“隐剑系列”是藤泽周平成为专职作家后完成的,被认为是他成熟期的作品,集中体现了藤泽文学的写作风格。如系列名“隐剑”所显示的那样,该系列的故事主人公均为身怀高超武艺但隐于市井的人物。故事发生时间为江户时代,地点为虚构的“海坂藩”。所有收录的短篇从情节设计上可以看出明显的共性,故事发展基本遵循如下进程:小说的主人公原本过着平淡无常的市井生活,却被卷入意外事件,最终拔剑拼命。2018年译林出版社的中译本中,《隐剑孤影抄》收录了《邪剑龙尾》《怯剑松风》《黑剑虎眼》《必死剑鸟刺》《无形剑鬼爪》《雌剑细波》《厄运剑刈芦》《宿命剑鬼奔》;《隐剑秋风抄》收录了《酒乱剑断右》《污名剑双燕》《女难剑雷切》《阳狂剑阳炎》《偏执剑蛤蟆舌》《好色剑流水》《暗黑剑千鸟》《孤立剑残月》《盲剑回声》。每个短篇的题目具有相同的格式,即“○○剑XX”。其中,○○提供了主人公性格或故事情节的有关信息,XX则为剑术招式的名称。整个系列的写法遵循上述规律展开,能够使读者开卷之时快速进入故事情境,并能一定程度上猜测故事的走向,放心阅读而不必担心书中会出现过于刺激的情节。这种写法平稳牢靠但新意不足,与直木奖评委们所提出的观点是相一致的。

藤泽周平的小说体现出作者精湛的技艺,这在“隐剑系列”的人物和情节中充分展现出来。“隐剑系列”的出场人物,一方面具有特定环境下的群体特征,另一方面又具有鲜明的个体特征。包括主人公在内,每个出场人物的生活环境、社会身份、人际关系、性格特征等重要信息在小说中都通过各种方式表现出来,人物形象由此逐步变得立体。而若干有血有肉的出场人物共同推动故事的发展时,也使情节的展开合理自然。例如,《邪剑龙尾》的主人公桧山弦之助是任职于骑卫队的下级武士,在寺庙夜祷时,与已婚的陌生武家妇人共度春宵。妇人的丈夫赤泽弥传次一直想与桧山弦之助比武却未能如愿,因此才利用自己的老婆来设圈套。桧山弦之助为了保住名声、战胜强敌,费尽心思学会了秘传之剑“游龙回尾”,最终在比试中胜出并杀死对方。桧山弦之助在明知对方是有夫之妇的情况下仍与对方苟合,显然称不上品行良好。但他年轻气盛、尚未娶妻,对性格开朗、样貌明丽的妇人生出好感,又目睹了夜祷之地多对男女偷情的场景,然后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做出了逾越之举。这样的行为对读者来说,并非不可理解。藤泽周平认为,只要是人,就存在一些不限于所处时代和情况始终不变的东西。尽管时代变化也会改变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一旦涉及到人性,有些东西反而是一成不变的。比如说,父母会担心孩子,男女会相互吸引。而写小说,则是探寻这种人类的本质,假设性地探索“人是这样的吗?”①转引自王瀅婷:《藤泽周平的时代小说——以女性像为中心》(日文名「藤沢周平の時代小説-その女性像を中心にー」),中国台湾长荣大学2009年硕士学位论文,第16页。基于这种理念,藤泽周平深挖人性,刻画出血肉丰满的人物形象。

藤泽周平的精湛技艺,也在环境描写中淋漓尽致地展现。“隐剑系列”中关于社会状况的描述,都充分参照了江户时代真实的历史情况。而“海坂藩”则是以藤泽周平青少年时代生活过的故乡为参照的。“海坂藩”是包括“隐剑系列”在内的多部藤泽作品的故事发生地,是一个“北国小藩”,三面环山而北面临海。藤泽周平在《关于〈海坂〉、长冢节种种》一文中写过这样的一段话。

(前略)……写到这里,也许读过我的小说的人听过“海坂”这个名字。确实如此,海坂是我小说中常用的一个虚构的藩名,真实的“海坂”是静冈的“马醉木”流派的俳句杂志。……(中略)……我记忆中的海坂应该是这样的:站在海边眺望无际的大海,水平线划出缓缓的弧状,据说那似有似无的坡状弧就叫“海坂”,一个美丽的字眼。②[日]藤泽周平:《小说周边》,竺祖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60页。

“海坂藩”虽是虚构,但关于它的种种描写都真实可感。藤泽周平本人有较强的故土情结,除了在小说中经常参照故乡展开描写外,还在随笔文章中多次表达对乡土的怀念与热爱。“海坂藩”历来为众多读者和研究者所津津乐道。其中,较为著名的有向井敏的《海坂藩の侍たち 藤沢周平と時代小説》(東京:文藝春秋,1994年)、松田静子的《藤沢周平の魅力》(静岡:荘内日報社,2000年)、《藤沢周平の眼差し》(静岡:荘内日報社,2006年)、蒲生芳郎的《藤沢周平 「海坂藩」の原郷》(東京:小学館 2002年)等。

“隐剑系列”中时常出现关于“海坂藩”藩政、农事、商业等方面的描写。例如,在《酒乱剑断石》中,藤泽周平写到了藩内官商勾结的情况。

西国屋勘兵卫起初不过是名批发商,以聚集港口的货物做买卖。后来打通通路,将藩内生产的麻销往近江、奈良等西国地区,借此取得麻的买卖独占权。……(中略)……如今西国屋的船只载着藩内产物,运往九州、大阪销售,生意版图从西国扩张至松前,将盐、棉花、皮棉、腌鱼等物品运至藩内。……(中略)……“西国屋目前正打造全新的大型帆船,目的在稻米。”……(中略)……“若是他们达成目的,朝川的批发商以及城下的批发商,将会陆续关门。财富全部聚集在一个人身上,后果不堪设想。如此一来,财政拮据的藩国,势必得对这名商人卑躬屈膝。”①[日]藤泽周平:《隐剑秋风抄》,高詹灿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7-28页。

上述段落详细地说明了巨贾西国屋勘兵卫贿赂、勾结实权政客,垄断藩内农产品的买卖的过程,具体到藩内产出和购入的各种商品名称,都写得清楚明白。藤泽周平在细节处精雕细琢,创作虚构的故事不依靠天马行空的想象,而是基于真实状况,经得起推敲。通过作者的巧妙安排,读者在没有过多负担的情况下,不知不觉便了解了故事发生时代的社会政治经济制度、发生地点的地理气候条件等基本信息。

(二)下级武士们舞刀弄剑的“隐剑系列”:隐于平淡的桀骜在《〈海啸〉搁笔之际》中,藤泽周平称:“这部小说既无武打的热闹,又无匕首的寒光,只是一个平常人的故事。”②[日]藤泽周平:《小说周边》,竺祖慈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36页。“隐剑系列”写的也是平常人的故事,但与《海啸》的不同在于,它既存在“武打的热闹”亦不乏“匕首的寒光”,如系列名所展现的那样,在平淡真实之中隐藏着桀骜锋芒。藤泽周平的其他作品中,也经常出现这样的武士形象。这些武士们没有高贵的出身,是等级森严的武家社会的一枚小小棋子,领公家俸禄,过寻常日子。他们有血有肉,性格各异,亦正亦邪,绝非完人。他们勤练武艺,身手高明,却无法也无意利用一身武艺谋名谋利,展示出对生活通透达观的认知。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这些武士们的一身绝技竟似屠龙之术,直到藤泽周平将他们推进了一个拔剑决斗、拼死搏命的境地,唯有在这种时候,主人公们才将平时隐忍不发的桀骜锋芒展示出来。

例如,在《盲剑回声》中,主人公三村新之丞,俸禄三十石,在近侍组任职。新之丞在替藩主试毒时中毒失明,妻子加世为保住三村家家业、守护消沉颓废的丈夫,向新之丞的上司岛村藤弥求助,被对方骗色。得知此事后新之丞约战岛村,在眼盲的情况下斩杀对方。新之丞虽是剑术高手,但在人人习武的武家社会中仍泯然于众,领着微薄俸禄,干着普通工作,与妻子加世、老仆德平相依为命。眼盲后他意志消沉、几欲自杀,完全是中年失意的普通男人的写照。但当得知爱妻为保护自己被上司玩弄后,为保住武士的名誉、洗刷妻子和自己所受的耻辱,新之丞在眼盲的情况下重拾剑柄、刻苦练习,最终将出身高贵且同样是剑术高手的上司岛村藤弥斩于剑下。新之丞因为眼盲所以没有获罪,妻子也重回身边,生活回归平静。

通过这样的故事,藤泽周平向读者表达了这样一种观点:高超武艺不会给下级武士们平淡真实的生活带来改变,但却使他们拥有了面临任何困境都能反击的终极手段。拔剑对决时,双方再无尊卑之分,只有在死亡面前的平等。这种隐藏在人物平凡庸碌表象之下的桀骜之气,给藤泽笔下那个贵贱分明、循规蹈矩的日本社会注入了活力,也让“隐剑系列”的故事在起落之间牵动人心。

(三)富于日本特色的“隐剑系列”:尚武重名的武士们对中国的读者而言,藤泽周平的写作风格中还存在明显的富于日本特色的方面,这是经由中日比较的视角而凸显的。本文拟围绕“隐剑系列”中展示的江户时代日本中下级武士生存状况,探讨藤泽小说中富于日本特色的内容。

前文在探析藤泽周平的精湛技巧时,他细腻写实的写作风格随之凸显,而“隐剑系列”也沿袭了这一风格。这就使“隐剑系列”中描绘的日本真实可信,成为中国读者了解日本的一扇窗户。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的《隐剑孤影抄》和《隐剑秋风抄》的书腰上还印有“这里有真正的日本”字样,向读者预告了“隐剑系列”将呈现一个日本江户时代北国小藩的真实面貌。

日本江户时代是武士执政的时代,武士们一方面保留了崇尚勇武的群体特征,另一方面又在和平年代无用武之地,因而习武之余还要提高修养、磨砺人格、学习技术,作为统治机构的螺丝钉,在不同岗位上努力工作。所以,身为下级武士的“隐剑系列”的主人公们,既是忙于生计、庸庸碌碌的小吏,也是能拔剑杀敌、判人生死的高手。在这里,武士们人人习武,高超的武艺并不是充满幻想色彩的异术;而在等级森严的和平年代,出身在极大程度上决定着武士们的人生走向,小门小户出身的武士即便身怀绝艺,也极难倚仗武艺青云直上。甚至在藤泽周平的笔下,主人公有时会怀璧其罪,因身手高明而被卷入政治旋涡,被迫承担暗杀、保镖等吃力不讨好的危险任务,侥幸完成后落点打赏,还要担心以后被灭口、寻仇,等等。例如,《怯剑松风》的主人公瓜生新兵卫性格怯懦,但因身手高明,被家老安排保护少主,虽然无法拒绝危险的任务,却在回家后窝在妻子怀中寻求安慰。此外,正如前文提到过的那样,藤泽周平在创作时注重写实,在写武打内容时也是如此。读者完全能够透过文字看到对决的画面,知道剑锋按照怎样的轨迹移动,并了解双方在对峙时心理博弈的过程。藤泽周平写武打场面,虽不似中国武侠小说般天马行空、神乎其技,但却通过真实可感的描写,给予读者很强的代入感。

在“隐剑系列”中,武士们除了崇尚勇武,还极端重视名誉。这一点,时常给中国读者眼中的“隐剑系列”覆上一层荒诞色彩。主人公拔剑拼命的因由很多时候与名誉有关。与其相伴随的死亡风险相比,拔剑的理由显得微不足道,乃至可笑。例如,《宿命剑鬼奔》的开篇中,主人公小关十太夫的长子鹤之丞与人决斗,回家后伤重不治。十太夫的妻子浅尾质问十太夫为什么没问清原因就这样让孩子去决斗时,夫妻间有如下对话。

“我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情,但事情已经过去了,死了心吧。”

“……”

“男人在外面有女人不懂的生活。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甚至不得不拼命。”

“从过去就一直这么说,什么男人的事女人不懂。”

“……”

十太夫忽然想,这个女人嫁过来时是多大岁数来着?是十七岁。

“所以,鹤之丞也死了,你就说死了心吧?”

“……”

“对您早就死心了,这回对孩子也必须死了心吗?”

“但人死了不能复活。鹤之丞贯彻了武士的意气,而且胜利了。”

“可那孩子死了呀。”①[日]藤泽周平:《隐剑孤影抄》,李长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252页。

十太夫本人就是武士,将家业让给长子鹤之丞。他明知鹤之丞决定与人决斗的事情,在不了解详细原因的情况下也未予阻拦。因为他知道鹤之丞已经成为户主独当一面,不会不知轻重,选择决斗这种极端方式,一定事出有因。“为了保住自己的面子,甚至不得不拼命”“贯彻武士的意气”这种事情,对十太夫而言理所当然,但十太夫的妻子尚难以平静接受,更毋论中国现代的读者了。

“隐剑系列”的武士们一方面是奋力求生的普通人,拥有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另一方面,他们所属的武士阶层整体都崇尚勇武、重视名誉,因而在特定情况下,武士们主动或被迫地与敌方兵刃相见,表现得悍不畏死。结合故事所处的时代背景不难发现,武士们之所以会采取这些看似背离人性、荒诞离奇的行动,是有着深刻的内在原因的。在《盲剑回声》中,主人公曾说过这样一段话:“不过区区三十石的俸禄。何况,就算俸禄被撤除,流浪街头,又如何呢?”江户时代的武士们不直接从事生产劳动,仰赖俸禄维系生活,勤习武艺、锻炼体魄是分内之事。而名誉同样是评判武士的重要尺度,一旦做了损伤名誉的事情,则会给自己的事业造成恶劣影响,影响到一家上下的生存。这就使得武士们有时为了维护名誉不得不挥剑拼命,但公开械斗、砍人致死本身也是武士不可为的事情,因此就算在决斗中胜出了,后续也极有可能要付出惨重代价。这种矛盾,让武士们的绝艺,变成一把伤人伤己的双刃剑,令人唏嘘。例如,在《宿命剑鬼奔》中,有这样的一段,集中体现了这种矛盾。

刚才想,人前受辱,动刀是当然的,但也像是在伊部传七郎说中了千满太本身或许也没觉察的对卯女的暗恋时,千满太的杀意一下子爆发。

不管怎样,破腹自裁吧——①[日]藤泽周平:《隐剑孤影抄》,李长声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8年版,第304页。

这种武士们独有的生存方式,日本读者可能不会特别留心,但对于中国的许多读者而言,是一种新的信息,会带来较为强烈的文化冲击。即便是对日本文化有一定了解的读者,在通过藤泽小说接触到故事中有血有肉的人物和有因有果的事件时,也会刷新认知,产生更为直观的感受。这使得曾被指缺乏新意的藤泽小说,覆上了另一种扣人心弦的色彩。

三、藤泽周平的“时代小说”在中国

藤泽周平的小说细腻写实、技巧精湛,虽略欠新意、刺激不足,但描写了超越时空的真实人性,刻画了有血有肉的平凡百姓形象,道出了普通人的苦乐悲欢,也写出了普通人面临困境时的奋力抗争。因此,他的作品能够唤起众多读者的共鸣。对于中国的读者而言,他的作品还是反射日本社会的一面镜子,通过藤泽周平的小说,中国读者能够较为轻松地在享受阅读快感的同时,了解日本的诸多方面。

作为在日本颇负盛名的作家,藤泽周平的作品也部分地被译介到中国,集中体现他写作风格的“隐剑系列”包含其中。2018年,译林出版社首次大规模引进藤泽周平的作品,共12本,首批5本。到目前,在中国大陆公开出版的中译本藤泽小说有《玄鸟》《黄昏清兵卫》《隐剑孤影抄》《隐剑秋风抄》《蝉时雨》五种。此外,尚有随笔集《小说周边》问世。他的作品总量庞大,还存在较大的译介空间。

作家从本土走向世界时,其作品包含的“世界性”和“民族性”是两个最为关键的要素。从创作风格来看,藤泽周平的小说既探寻超越时空局限的真实人性,也描绘特定时代的日本社会和自然风情;既通过精湛技巧使小说通俗易读、富于娱乐性,能够被不同国家的读者所理解,也承继了日本文学创作的传统,关注细腻的情感体验,通过平淡朴素的日常生活来表达思想。可以说,他的作品是兼具“世界性”和“民族性”的。这就使得藤泽文学具备了跨越国境、在中国乃至世界广泛传播的基础。

藤泽周平的作品虽不乏艺术性,但更多被认为属于大众文学的范畴,过去未受到中国的日本文学研究者的充分关注。随着中日文学交流的日渐频繁和不断深入,藤泽周平也越来越多地进入到中国的研究者和普通读者的视野当中。期待在未来,有更多的藤泽周平小说的中译本问世,有更多的中国读者发现藤泽文学的魅力所在。

四、结语

藤泽周平一生创作了大量作品。他曾在随笔集《小说周边》所收录的《转型的作品》一文中自述心路历程,表示在创作初期所写的作品都是“色调灰暗的小说”,后来意识到他的小说“缺乏大众小说趣味性中的要件——明快和解助”,因此在创作时尝试作出改变。本文以他成熟期的作品“隐剑系列”为中心探析他的写作风格,着重关注贯彻于他写作风格中的突出特点,特别是对中国读者而言富于日本特色的部分,由此指出其作品在中国的译介具备良好基础和较大潜力。但不足之处在于,未能从时间纵轴上综合考察其写作风格的演变,这一点仍是今后需进一步研究的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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