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玲玲
郭沫若曾评价鲁迅:“鲁迅先生无意做诗人,偶有所做,每臻绝唱。”鲁迅先生著有散文诗集《野草》,《过客》为其经典篇目之一。
本文是一部对话形式的诗剧,对话围绕如下三个层次展开:(一)翁、孩——看与不看;(二)客、翁、孩——回转与前进;(三)客、翁、孩——接受(布施)与拒绝(布施)。
不妨先看文本描摹的过客形象:困顿——衣着破烂、口渴、受伤、流血;执着前进——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孤独——一个人,人们随便称呼;迷茫——不知道自己叫什么,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往哪里去;犹豫——前进还是休息,接受还是拒绝(布施)。一言以蔽之,这是一位执着前行的倔强壮年形象。我们更多要关注的是他的“犹豫”和“孤独”。
过客的“犹豫”源自两个方面:前进还是休息?接受还是拒绝(布施)?
过客明知前面是坟和未知的远方,为何不听从老翁的话选择回转或休息而却继续前行?研读文本,可归结为如下原因:(一)不愿意回到“那里”去。“那里”究竟是一个怎样的所在?“回到那里去,就没一处没有名目,没一处没有地主,没一处没有驱逐和牢笼,没一处没有皮面的笑容,没一处没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由此看来,“那里”有剥削压迫、有对自由的禁锢,有虚伪的笑容,有痛苦的眼泪,是一个黑暗的社会;(二)前方声音的催促和召唤。“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这是理想和希望的鼓舞;(三)如鲁迅所言:“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即便前方是坟与未知,也依然要踏出一条路,探索出新的生存方式。过客在“休息”与“行走”间的彷徨使我们看到了其内心痛苦的争斗:前者渴求安稳休憩,后者期待开拓变革。在彷徨之后过客挣脱了前者的诱惑,毅然选择了后者。“一直走”是属于他的反抗方式,他不能放弃“走”,一如战士不能放下自己的武器。
过客认为女孩的布施对他来说是“极少有的好意”,说明过客的孤单无依,更显出馈赠的温情与可贵,但为何又会拒绝女孩的“好意”?文本多次提到老翁的话:“不要这么感激。这于你是没有好处的。”这似乎令人费解。钱理群先生在《心灵的探寻》一书中将过客的困惑理解成“叛逆的猛士与爱我者之间”的矛盾:“爱我者——亲属与朋友的态度,无论是害,是爱,都会给中国的改革者造成心理压力。”[1]鲁迅自己在给赵其文的信中也说:“这种反抗,每容易蹉跌在‘爱’——感激也在内——里,所以那过客得了小女孩的一片破布的布施也几乎不能前进了。”[2]温情仿佛一把双刃剑,既慰藉了过客孤独的心灵,亦会加重他身心的负担,成为他前进路上的羁绊和负累。因此,身陷关爱的过客既渴望又排斥,尽管有过犹豫,最终还是选择无拘无束、毅然前行。
由此看来,文本多处写到过客的“犹豫”,非但不会削弱过客勇往直前的形象,反而使其更真实饱满。过客是一个先驱,但他并非一直坚信希望,奋然前行,从容不迫,毫不动摇。恰恰相反,他有挣扎困惑,有痛苦绝望,这些会使他有所犹豫,但在这之后,他明知无路可走却毅然前行,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这就是鲁迅所说的“反抗绝望”。在他看来,面对绝望偏不低头而像战士一样“举起投枪”者比因希望而战斗者更勇猛,更悲壮。所以这里的“犹豫”恰恰是一种高贵的挣扎,也是过客形象值得崇敬之处。
过客更是孤独的,王瑶说“从《过客》中可以看到鲁迅的与旧的彻底决裂、不顾一切地向前追求的精神,但同样也看到了他的困顿和孤寂的情绪,而从根本上说来,像这样坚定勇敢的战士而有时竟然感到困顿,那正是因为他处于孤军作战的孤寂状态的缘故。”[3]鲁迅笔下有过不少孤独者形象:从因坚定地揭露封建文化吃人本质而被视为异类的“狂人”到因抵制旧礼俗,宣传新思想而忍受污蔑排挤的魏连殳,再到梦醒了无路可走的涓生……他们的孤独都源于个人与社会的隔膜与对立,这种对立无疑加重了其孤寂悲怆之感,但也正是这种格格不入体现了一位启蒙者的社会责任与探索精神,孤独却又崇高。
而老翁形象恰恰和过客形成鲜明对比。关注文本对老翁形象的描摹,我们发现,他曾经也像年轻人一样前进过、奋斗过(“他似乎也曾经叫过我”),但现在的他畏缩逃避(“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停滞了前进的脚步,消极甚至颓废(劝过客回转去和休息)。总的说来,这是一位消极退避的垂暮老人,老翁的退避更突显出过客奋然前行之可贵。
然而,老翁的形象意义仅只如此吗?我们不妨关注一下文本的写作背景:五四运动后,革命队伍“同一战阵中的伙伴”发生了深刻的变化。一部分革命知识分子坚持继续前进,进行不妥协的反帝反封建斗争。一部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残酷的斗争面前消极退隐。作者鲁迅不倦地寻求革命真理,探索革命道路,坚持前进,反对倒退,故作此文以记录这一历程。
由此看来,在困顿犹豫中踽踽独行的过客恰是鲁迅的自我写照。而老翁形象实则大有深意:退避颓唐的老翁与奋然前行的过客,看似截然对立的两个个体,实则恰是鲁迅内心矛盾的外化。通过人物对话,实现了一个“自我”对另一个“自我”灵魂的拷问。正如《赤壁赋》中的主客问答,《渔父》中屈原与渔父的对话,恰是苏轼与屈原内心冲突的外化。可见,作者的内心其实是痛苦挣扎的。但他没有明说,而是借用象征手法委婉曲折地道出了自己的彷徨与挣扎。孙玉石曾说:“《过客》可以说是鲁迅自身内心两种声音的交战,同时也是两种生命哲学的信仰者的心灵的雕塑。”[4]借助老翁这一象征性意象,鲁迅全面深刻地透视、解剖自我,终于认清自我,甩掉负累,驱除彷徨,舔舐伤口,倔强前行!
鲁迅在《娜拉走后怎样》中借一个欧洲传说讲述一个叫Ahasvar的人以永不安息的“走”来进行自我救赎,而过客则借助不断“行走”进行永不疲倦的人生探索。作为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个体与社会的对立使其孤独而悲怆,而反抗绝望、执著探索又使其坚韧而崇高。以几近悲怆的孤独姿态不停步向前走去的“过客”形象既是鲁迅对自我的勉励,更是在当时的黑暗社会中对广大进步青年的激励,正因如此,鲁迅作品始终充满着思想的重量,成为中国文学史上永恒的经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