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红联
奥地利德语作家弗朗兹·卡夫卡(1883-1924)是本世纪初欧洲文坛上一位独特的作家。他用冷漠的笔法描绘出一个怪诞、扭曲、灰色的世界,并且经常赋予动物以人性。他的作品语言简朴却蕴含深刻的人生哲理,情节怪诞却具有超越时空的前瞻性见解。提到对卡夫卡影响最深的哲学家,人们无疑会想到尼采,叔本华,克尔凯郭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等,却忽视了一位2000多年前中国战国时期道家的大思想家庄子。卡夫卡对中国文化,尤其对庄子有着浓厚的兴趣。庄子的人格本体论哲学观和反异化思想以及庄子作品中瑰丽奇异的梦幻和语言都对卡夫卡的人生思考和文学创作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本文尝试1)通过对比卡夫卡和庄子特殊的生活经历找寻卡夫卡喜爱庄子的原因;2)通过对卡夫卡三部“异化”作品的简要分析,探寻卡夫卡作品中的庄子因素;3)比较分析卡夫卡与庄子在“道”的认识上的分歧及其原因。
一.卡夫卡在个人生活上遭受了极大的压抑和不幸:一是体弱多病的身躯带给他无边的痛苦,在他一生中他似乎死了一千次;二是家庭里,父亲暴君式的统治造成他的人的尊严的丧失和人格的极度扭曲;三是几次婚恋的挫折和不幸,使他的内心遭受旷日持久的煎熬;四是犹太人被排斥于世的孤独感、无根的漂泊感和危机四伏的不安全感,使他常常产生莫名的恐惧;五是源于卡夫卡所处的时代。所有的一切把卡夫卡卷入到了一个自我矛盾,自我折磨,自我谴责的“悖谬”的漩涡。突出表现为他的行为上的双重人格、思想上的飘忽不定和文学作品上的荒诞不经。他在性情上既怕孤独又喜欢孤独;对现实既逃避又反抗;对婚恋既热烈追求又深怀怨毒;对人生既彷徨迷茫又追求完美。卡夫卡陷入深深的生存忧虑。
庄子名周,是战国中期宋国蒙(今河南商丘县)人,曾在蒙的漆园担任过小吏。他家境贫困,居住在“穷闾阨巷”之中,“衣弊履穿”,炊米难济,饿得面黄肌瘦。因为鄙弃仕禄,酷爱自由,追求放任、自在,所以宁肯过着贫困艰难的生活,也不愿屈志从仕,使身心受羁绊。
卡夫卡对老庄哲学,尤其有一种亲切感,这是因为2000多年前,同样生逢乱世的老庄要求“不物于物”,回复人的“本性”,追求理想人格和人生境界的本体论哲学思想,在卡夫卡心灵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因为庄子对待人生世事那种清醒冷静的理知态度,对于性情内向孤独,厌恶政治和战争,决心做旁观者的卡夫卡本人更有认同感。卡夫卡正是在人生的“悖谬”的漩涡中,从庄子那里找到了精神的慰藉和力量。并且从庄子哲学所具有的恍兮惚兮的多义性、不确定性和纪委广泛的概括性、包容性中感受到某种超越的哲理而使精神得到极大的满足,从极度的怀疑和彷徨、孤独与逃避中获得了对信仰和反抗的肯定和张扬。
二.在资本主义社会,异化可以说是极普遍的现象,而突出的表现是人变成物(金钱、机器等)的奴隶,最终也变成了物或非人。
有着敏锐洞察力的卡夫卡对资本主义社会这种异化现象有深刻的理解。他曾经带着悲伤情调说过这样的话:“生活的传送带不知将要把人带到何处,人与其说是生物,不如说是事物和东西”1。所以他能从总体上,而不是从个别情况中来观察分析这个使人异化、颠倒的社会的种种怪相,使读者把艺术化了的社会背景同现实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从而产生对照、联想,探究社会的本质。
卡夫卡反对异化的思想和庄子提倡的“不物以物”,回复人的“本性”的主张不谋而合。庄子面对奴隶制度的崩溃和人类早期物质文明迅速发展,面对“无耻者富,多心者显”(庄子·在宥)和日益剧烈的剥削和压迫,掠夺和战争,面对人日益被“物”所统治和支配,提出了强烈的抗议。他在许多论述和寓言中都深刻揭露了阶级社会产生以来,异化给人造成的压力和痛苦。他在《庄子·骈姆》中写道:“故尝试论之,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在《庄子·让王》中又写道:“今世俗之君子,多危生弃生以殉物,岂不悲哉”。庄子提出了“不物以物”的主张,要求回复人的本性,第一次突出了人的个体存在,特别关注人的个体存在的形(身)神(心)问题,并且把形神问题最终归结为人格独立和精神自由,这便构成了庄子哲学的核心。
卡夫卡虽然没有写过专门的哲学论著,但他的所有文学作品,包括大量的日记、书信、和随笔,都蕴含丰富而深刻的哲理。庄子的人格本体论和反异化思想都给他的超现实的寓言式创作以启迪。卡夫卡的许多作品都描写了孤独的人在各种异己力量的支配和控制下不断挣扎,不断失败,最终走向非人化,甚至分裂、变形、死亡的悲剧命运。他在创作中对梦境的追求和对象征、譬喻的运用,都有庄子影响的痕迹。他也象庄子一样常常写些人和动物变异的故事。但他又和庄子不同,庄子表现对物的逃避,通常采用“超越”的手法,以多层形象的类比和寓意,来指示某种真理的方向,从特殊的直观领悟中去把握真理。他的庄周梦蝶的寓言和妻死鼓盆而歌的故事,都在点明精神对异化的超越。他在著名的《逍遥游》中强调,化掉物形,得其自在,“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他把人提升为太空人,宛如大鹏神鸟,抟扶摇而上九万里,歌颂生命的自我超越。卡夫卡则经常赋予动物以人性,用“陌生化”手法来“疏远”异化了的现代人和现代社会,从而鞭辟入里的深刻揭露造成异化的资本主义制度的黑暗和凶残。下面让我们走近卡夫卡的三部“异化”主题的作品。
《变形记》中变成甲壳虫的格里高尔完全是卡夫卡人格的化身,他对人间的爱和亲情充满着眷恋。但是,强权世界和异化了的人类容不得这条虫,暴君似的父亲给他以致命的打击,家里人都抛弃他,最后他怀着温柔和爱意幸福地死去。卡夫卡赋予虫以人性,无情地批判无人性的现存社会。卡夫卡曾说,既然我不能把人提高到上帝的水平,就宁可把自己变成一个无用的“虫”。
他的另外一篇小说《一份为某科学院写的报告》则写了一个猴子变人的故事。猴子力图摆脱猴子的生活而努力使自己变成人。以为这样可以获得自由。但是,自由是无法选择的。自由是一种欺骗。他只有溜之大吉。这便是他变成人的可怜结果。
他的著名长篇小说《诉讼》,通过一个公民以莫须有的罪名被逮捕,最后被处死的荒诞故事,深刻揭露了资本主义司法制度的腐败,层层剖析了庞大的官僚机构专制统治的暴虐。《诉讼》没有描写特定的时间和空间,没有“模仿”现实生活中某个典型事件和典型人物,而是超越时空和个性,运用梦幻方式和象征性的超现实的表现手法,由表象到本质,由局部到整体,由暂时到长远,由偶然到必然,用荒诞的故事反映异化世界的荒诞本质,使其具有普遍的寓意。
三.庄子认为上古时代之所以美好就在于一切都顺乎自然,要想永远保持这种“至德之世”,就要“无为”;后世所以堕落,就由于“有为”,有为就违反了自然。要想真正认识为什么必须顺乎自然的道理,就要懂得“道”。那么道是什么呢?
庄子认为,宇宙和万物不是起源于物质,而是起源于道。道是一种摸不着、看不见的东西,而且它是自己产生自己,亘古以来就存在着,又永远不会毁灭。庄子说的道不但是“无形”的,还是“无为”的。而这种“无为”的道却能化生天地万物,这就叫“无为而无不为”,这就是天道自然。既然天道是无为的、自然的,人道也应无为而自然,否则,如果有为,就会违反自然,破坏万物的本性,而酿成大乱。
在庄子看来,人永远也无法真正地认识“道”,而且也无须努力去认识它。卡夫卡在许多作品中,通过把“皇帝”和“臣民”之间的关系寓言化,非常形象地描述了“道”所内含的神秘控制力。但是,作为一名追求极端性的思想家,卡夫卡认为,这种面对“道”所采取的“无为”态度无异于自我欺骗。卡夫卡的寓言小品《在法的门前》可以被读作对这样一种态度的讽刺。他希望我们意识到,一味被动地等待在法的门前直到死去,无异于不经任何抗争就首先举手投降。卡夫卡好像是出于某种直觉,敏锐地察觉到了道家思想的致命弱点:一种根深蒂固的对权威的妥协性。当然,在古代中国,任何得以流传的思想意识都必须具有这种特性,所以,我们也无须为此而谴责老子或庄子。但是,我们应该由此而警觉起来,应该充分地意识到过分拔高这一古代中国文化遗产的危险性。
综上所述,不难看出,卡夫卡和庄子同样身处逆境恰恰是卡夫卡和庄子在文学及哲学观点上不谋而合的一个重要原因。此外卡夫卡和庄子都习惯以“异化”作为文学创作的题材,却都以“异化”题材来倡导“反异化”的思想。但不能忽视卡夫卡并不是没有选择地全盘接受庄子的一切观点,卡夫卡意识到了庄子提倡的“道”的妥协性和软弱性,他比庄子更加清醒的认识到了在权威面前的“无为”就是自我欺骗,就等同于不经任何抗争就举手投降,这也是卡夫卡较庄子进步的一点。
注 释
1.崇庆余,姜建国:《变形记》——现实主义杰作,摘自《外国文学研究》,1989年11 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