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接受视域下对《恶意》期待遇挫现象的研究

2019-11-26 14:39余德文谭嘉仪
文学教育 2019年33期
关键词:圭吾手记东野

张 璇 余德文 谭嘉仪

作为东野圭吾的优秀推理小说,《恶意》在叙事结构、话语蕴藉、审美意识、艺术构思等方面都值得研究。学界对《恶意》的研究,多数是在上述文本解读的视域下完成,而从文学接受的视域看《恶意》则很少见。本论文则从文学接受的视角审视这部小说,着重研究期待遇挫现象在《恶意》中的体现。

一般推理小说的情节发展模式是:“案件发生—寻找凶手—了然动机—真相浮现”。在东野圭吾推理小说《恶意》中,整本书最大的悬疑并非“谁是凶手”,而变成了“动机是什么”。警方找到凶手之后,花了巨幅的时间去调查凶手犯案的真实动机。这种特殊的情节发展模式可以归纳为“案件发生—寻找凶手—凶手告知‘动机’—怀疑‘动机’—调查真相—真相浮现”的结构。

一本推理小说,固然是以凶手逐渐浮出水面的情节为发展脉络。这是读者在通读一般推理系小说时,作为接受主体,在心理上形成的思维指向和观念结构,即读者所形成的一贯的“期待视野”。然而,作为侦探推理系的小说《恶意》,其推理过程并不是“找凶手”的过程,而是“找动机”的过程。在读《恶意》时,读者在上述的“期待视野”前提下所形成的“前理解”会被打破,从而产生“期待遇挫”。他们惊讶地发现,凶手在书中的三分之一处已经知晓,但动机在书中警官加贺恭一郎自我质疑的“引导”下变得扑朔迷离。

另一大期待遇挫体现在《恶意》的“动机”上。读者一开始了解的动机的版本是来自于“野野口修的手记”。紧接着,读者发现这并不是真正的动机,真正的动机则是在加贺的不断推理中慢慢浮现的,其版则本来自于“加贺恭一郎的阐明”。这时,读者便发现前后出现了两个不同的作案动机,而后者才是本部小说的真相。

这种阅读反差使读者的期待视野与文本之间呈现出“期待遇挫”的现象,即作品中的情节与读者的前理解不完全一致,这打破了读者的期待惯性,诱导读者进入不一样的推理艺术空间。

一.如何遇挫

为了更好地阐述《恶意》中期待遇挫现象的体现,本论文根据小说情节发展的时间脉络,分成三大时间段。

(一)日高邦彦受害当日—野野口承认自己是凶手

在小说中,第一章是以凶手野野口修的手记出现的,此时读者还不知道凶手是野野口修。手记叙述了受害者日高死亡的过程。这其中也埋下了许多伏笔,如用来刻画日高形象的“毒猫事件”、日高家门口的八重樱的环境描写,以及简简单单的对受害者妻子日高理惠目送来拜访的野野口修至大街上的细节描写、野野口回家后责任编辑大岛拜访,还有案发后对于加贺警官调查身为作家的受害者的生平信息时,作为其朋友的凶手野野口推荐的《萤火虫》一书,都在后续情节当中起了举足轻重的作用。有趣的是,这些线索和伏笔都出自野野口凶手身份被道破之前写下的手记。换言之,这是野野口的一面之词。读者在不知情的情况下相信了这些细节,甚至不甚在意。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这种内聚焦叙述产生的不可信任感从读者心里油然而生,从而能够让东野圭吾在后期轻而易举地打破读者前理解,造成遇挫现象。

在调查真凶的过程中,野野口的手记里的细节也在逐渐被推翻,读者对野野口的信任在逐渐被打破,使读者期待遇挫,推翻的线索如下:

1.加贺首次怀疑野野口修是杀人凶手,是因为野野口无意中向警方问到日高的死亡时间。而野野口询问的目的是确认警官是否将死亡时间落到他所安排的时间范围内。这一点破绽让加贺开始怀疑。

2.香烟的数量。日高桌面上的烟灰缸中只有一根香烟,按理来说,日高在藤尾走后会抽许多的烟,但烟灰缸中只有一根,不合常理。可能日高是不能抽烟的(即已被杀害)。

3.理惠送别野野口之地。野野口在手记中提到,他离开日高府时,理惠送他至大街;但实际上,理惠仅送他至玄关处。从这一点加贺警官开始完全怀疑野野口手记的真实性。

4.六点十三分时日高拨给野野口的“电话”。如果日高用自家电话打给野野口,那么按重拨键会拨到野野口家,结果却是拨到了加拿大的温哥华。

虽然这些细节在野野口的手记中有所体现,但由于当时凶手的身份未显露,所以读者偏信于野野口的一面之词,加贺警官也如此。随着加贺警官开始怀疑,读者对野野口的信任也在逐渐瓦解,野野口在手记中叙述的“事实”也全部变成了掩盖他犯罪的谎言。同样的,这也出现了期待遇挫。值得一提的是,书中的加贺警官,既以读者的视角来审视整个案件,同时也推动读者思考,以他的不断质疑、询问来引导读者走出剧情迷局。

(二)野野口默认其“动机”—加贺警官质疑该动机

加贺警官逮捕了野野口修之后,野野口修对动机三缄其口:“人是我杀的,动机根本不值得一提。”后来:“不说也不行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你也会把你刚刚讲的话当成事实呈报”,在野野口默认了“动机”之后,读者会以为“不甘心继续当日高的影子作家;而且因初美之死怀恨在心”就是野野口的犯案动机,但是随着加贺提出的四个质疑,即

1.日高用杀人未遂的证据威胁野野口,让他为其代写作品。反过来说,如果野野口舍弃一切主动投案,日高岂不是也受损失?

2.初美死后,野野口为何仍不反抗?不像正常人的处理方式。

3.理论上,录像带和刀子并不能当作杀人未遂的证据。

4.野野口写道自己和日高的关系是“亲密无间”,但在羁绊如此之深的情况下,两人真的会亲密无间吗?

读者再次遇挫。他们惊讶地发现,眼前的这个凶手的犯案动机都可能是假的。便又开始怀疑野野口犯案动机的真实性。

(三)加贺警官调查其动机—真实动机的浮现

加贺警官提完四个疑问后,就开始着手调查野野口的真实动机,至此,东野圭吾想让读者出现的两大期待遇挫已经完成。但读者仍然意犹未尽,因为他们并不知道真实动机是什么,文本中又是如何推理出这一真实动机的。所以,东野圭吾在后期开始展现真相浮现的过程。而东野圭吾别出心裁的地方在于,他在写加贺警官探寻的过程中,文本并未以陈述、对话等形式呈现,而是以受访者的“自说自话”的方式来体现加贺警官的访问过程,乍一看读者如在观察一个接到电话的人的话语——即只听得到“答”,而听不到“问”。但读者却可以根据“答”来推断加贺问了什么。文本在这一部分将加贺这一人物角色淡化甚至隐去,把受访者的话语放在了首要位置。根据这些访问,得到了如下结论:

1.推翻录像带证物的证据——日高理惠证明去年年底日高邦彦还是单身,常不在家,野野口有拍视频的条件;野野口也可以从玄关处拿到钥匙进去日高家;录像带中樱花树的影子只有一道,然而七年前,日高家有两株八重樱。所以录像带并未如野野口所说摄于七年前,而是摄于最近。

2.推翻手稿证物的证据——野野口手上的茧。野野口平时用打字机写作,右手不可能出现这种常用笔写作的人才会有的茧。所以只有可能实在近期大量抄录文稿,才会出现这样的茧。自然而然地,手稿并非如野野口所说是旧物,而是抄录于近期。

3.推翻《死火》为代笔一事的证据——烟火师傅的证词。烟火师傅仅仅从照片中认得日高,而对野野口无印象。因此《死火》只能作于日高,而非野野口。

4.推翻《禁猎地》是代笔一事的证据——初中同班同学中冢昭夫指出两三年前日高曾问过藤尾强暴案的事情,给了施暴过程的照片。这些则是日高在完成《禁猎地》时的素材,如果这本小说为代笔,那么日高完全不用来寻找素材。

5.推翻日高初美与野野口相恋一事的证据——无人能证明野野口与初美的关系,甚至没有人证能证明野野口身边有亲密的女性。而从野野口家搜集的物证(如旅游申请表、项链等)则死无对证,无法证明野野口所说的真实性。

6.推翻日高杀猫一事的证据——找到野野口家的农药,与从猫尸上验出的农药是同一种,因而猫是野野口杀死的。从而推翻日高“残暴凶狠”的这一种人设。

从这些“推翻”中可以看出,许多能够用来证明野野口虚假动机的线索,都是野野口自己故意为之的,并非真实。这些曾让读者深信不疑的证据全部都成为不实的谎言,这样一个又一个小方面的期待遇挫使得“原来之前的动机是假的”这一大方面的期待遇挫得以完成。而且不难发现,有些遇挫的伏笔甚至是在文本的一开始就出现的,如日高府门口的那株八重樱。最后,即可推出野野口的真实动机,即“因为《禁猎地》一案,藤尾美弥子打算与日高对簿公堂,而野野口协助藤尾施暴的照片极有可能会公之于众,野野口认为这既会让他的人设崩塌,又会无法损毁日高的好形象。”这一大遇挫是整部书的一大亮点,是东野圭吾对读者撒的最大的一个谎。

二.为何遇挫

几乎没有一个读者会纯粹喜爱那种毫无新意的陈词滥调。因此,东野圭吾在小说结构上制造遇挫现象,打破了原有侦探小说的公式化结构,将“动机”作为遇挫的关键,从最根本的小说结构上改变了接受者(读者)的视界,因而就吸引了读者的眼球,提升了读者的阅读兴趣。

究其根本,需要看回小说的题目——恶意。为什么小说名叫“恶意”?这种恶意来自何处?上文说到,野野口的作案动机是东野圭吾对读者撒的最大的一个谎,而“动机”恰恰是“恶意”的来源。但是,读者单靠野野口修的“虚假动机”和“直接动机”并不能领会到“恶意”的悚然。所以,这就需要分析野野口修作案的根本动机。

从野野口幼时到作案动机的行成,有几件事值得注意:

1.幼时,野野口的母亲对邻居(日高家是之一)的厌恶感,使野野口形成一种对周围人的鄙夷的心理。可是在小学时代,他却被自己所鄙夷的人(即日高)从校园暴力中拯救出来。

2.中学时代,野野口与藤尾一起欺负日高,然而日高帮野野口走出歧途,因而野野口在自己鄙夷的人面前有自卑感。

3.两人均有作家梦,且野野口语文成绩更好,但日高却先捷足先登,成了知名作家,野野口嫉妒之。

4.野野口没有成为作家,而且不幸罹患癌症,他不愿意抱着对日高的恶意离开人世,因而决定“贬低日高的人格,摧毁其形象”。

因此不难推断出,野野口犯案的根本动机即为“贬低日高的人格,摧毁其形象”。

可以看出,野野口对日高的恶意来源于人性,是人心底里对于强者的嫉妒、憎恨。野野口在日高强者的光辉下看到自己的阴影,从而产生了强烈自卑感。这种嫉妒和自卑在不断形成和无限放大,以至于让野野口丧失了理智和自我,让他想要毁灭那夺目的光辉,那自己阴暗的影子也便可随之消失。这样的毁灭,不仅仅是对日高邦彦生命的毁灭——因为仅是失去生命,日高还有鲜花和掌声,而他自己却要背负骂名——还有对他成就以及名声的毁灭。

而东野圭吾不断让读者进行期待遇挫的目的,是隐藏。隐藏野野口这些对日高的可怕、可憎、阴暗的恨。

三.遇挫的效果

东野圭吾设置的这两大遇挫会在读者在接受文本的过程中达到什么样的效果?

首先,当我们在读一部作品时,我们不会只看到与自己原有期待恰相吻合的东西,而丝毫不顾及作品中其他虽不与定向期待对峙却也不全相同的那些东西,这就是创新期待在暗中起作用且作用的结果就形成了期待遇挫。更重要的是,当作品基本与定向期待一致因而满足了定向期待的主体显现时,创新期待往往会打破这种低层次的心理平衡,而产生寻求新奇、怪、僻的希冀。这样,单纯的定向期待就提升为创新期待,就会在作品中着意搜索超越原有视界的新东西。如果说定向期待是封闭性的,那么创新期待则呈开放性,它会打破读者的前理解,打开读者阅读的视野1。

在《恶意》里,读者的前理解的被打破,就体现在“恶意”二字浮现的过程。读者之所以期待遇挫,是因为他们在阅读接受中一步步接受到与他们自己的原有的理解不一样的对“恶意”的理解。上文说到,野野口对日高有着可怕、可憎、阴暗的恶意。如果在小说的一开始就点明这些恶意,使之贯穿全文,那读者对于“恶意”的感受则不会那么深刻。而在小说最后真相大白之时,“恶意”这一文本主旨才能透露出它本有的阴森。这时,读者便已达到了文学接受的高潮,形成了文学接受高潮后的余味,进入了一种心理延续和不断回味的状态。

另外,读者的定向期待会以习惯方式推拒作品。但是,渐渐地他们创新期待会发生作用,会逐渐从费劲地理解到适应、熟悉、习惯,甚至喜欢起这种新的写作手法2。

读者在阅读《恶意》的时候,先是毫无防备地相信野野口的手记,并且毫不怀疑。但随着剧情的推进和众多线索的被推翻,真相在小说的后期逐渐浮现。这个过程中,读者开始期待遇挫,而创新期待开始发挥作用,读者遇挫后,会将小说的许多线索在脑海中不断重新组合、重新分析,以至于在后期读者对小说的剧情能够从困惑到醒悟,自我构建出一个完整的推理系统和对小说剧情的正确理解。东野圭吾的高妙之处就在于,各章引入的人物包括警察和侦探,都仅是从各自的视角呈现某些疑点、清理某些线索,而不对嫌疑人和案件做出结论性的判断。作品让读者一起来“拼图”,而又始终未将拼图定型。作者有意让“神探”退位了,留下未曾弥合的空白,将最终判断的权力留给了读者3。这就使读者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随着剧情“推理”、“破案”,最后真相大白,这样便让读者把自己代入了书中“侦探”的形象,在阅读中得到文学接受的高潮。侦探系推理小说大受欢迎的原因也从此可见一斑。

四.总结

总而言之,东野圭吾的小说《恶意》侧重于探寻犯罪动机,这种特点极大地影响了读者的阅读期待,与读者原有的期待视野大相径庭。由于情节的模糊性和不可靠性,从而导致了读者期待遇挫,这打破了传统侦探或推理小说“案件发生—寻找凶手—了然动机—真相浮现”的情节模式,给读者留下极大的接受高潮后的余味。由于其不可靠的内聚焦叙述,《恶意》构成了“罗生门”式的迷局4,因为故事情节的一波三折、动机的真真假假不断转换,且不断穿插的“发现线索—推翻线索—再发现线索”情节,造成读者期待遇挫。正是通过精巧的情节设置,读者才能在文学接受的视域下不断“遇挫”,从而不断地加深对“恶意”的理解,进而体悟到东野圭吾笔下世界的人性的复杂与阴暗。

从文学接受的视域来看,东野圭吾在《恶意》中成功地让读者的期待视野遇到挫折,这不仅让读者能够充分体味作品的内涵和旨趣,也更能深化小说“恶意”的主题。这或许就是《恶意》与众不同的原因。

注 释

1.朱立元.接受美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143-144

2.朱立元.接受美学[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9.144

3.侯立兵.东野圭吾《白夜行》的叙事解读[J].广东第二师范学院学报,2017,37(01):42-46

4.“‘罗生门’式的迷局”这一表述引自:肖祥.东野圭吾《恶意》的叙事艺术[J].华中学术,2017,9(04):74-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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