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视角下的《悲痛的往事》

2019-11-26 13:09白雪雅
文学教育 2019年28期
关键词:尼科达菲酒神

白雪雅

一.引言

詹姆斯·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是20世纪享誉世界文坛的爱尔兰作家,他被西方评论家赞为——“20世纪最重要的作家之一”。其流芳后世的主要经典文学作品有《都柏林人》(Dubliners,1914)、《青年艺术家画像》(A 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1916)、《尤利西斯》(Ulysses,1922)和《芬尼根的守灵夜》(Finnegans Wake,1939)。其中出版于1914年的短篇小说集《都柏林人》是乔伊斯开启小说生涯的第一部作品。故事的背景是爱尔兰的首都都柏林。在内容上,作者通过描写二三十年代都柏林中下层人民的生活,从各个角度反映出当时都柏林社会精神瘫痪的本质;在结构上,《都柏林人》由15篇看似独立却又自成系统的短篇小说构成,从童年、青年到成年再到社会生活,乔伊斯向读者展现了一部“都柏林人精神史”。此外,这部作品还被美国文学评论家誉为“用英语创作的最优秀的短篇小说集”。[1]

《悲痛的往事》(A Painful Case)是《都柏林人》成年篇中的最后一篇,也被认为是《都柏林人》中“最忧郁、最灰暗的故事”。作品主要讲述了女主人公辛尼科太太(Mrs.Emily Sinico)由于受到丈夫和女儿的冷落,因此渴望在婚外情的世界里寻求安慰。机缘巧合之下,她遇到了在感情世界里同样孤独的达菲先生(Mr.Duffy),于是两人情投意合,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然而好景不长,在一次亲切交谈后,情绪激动的辛尼科太太抓起达菲先生的手放在自己的脸颊上,这一举动却吓坏了达菲先生,一向习惯孤独的达菲先生提出分手。从此以后,丢失了情感寄托的辛尼科太太选择用酒精来麻醉自己,通过酗酒的方式逃避精神上的折磨,最终选择自杀的方式解救自我,获得了灵魂上的永久救赎。

辛尼科太太的死亡,不仅使达菲先生实现了“精神顿悟”,而且对小说的情节发展以及主题升华都具有决定性的意义。但是目前国内对辛尼科太太悲剧的研究却为数不多:张珊、郑蓉颖在2013年发表的“男权社会中的女性生存困境——对《伊芙琳》和《痛苦的事件》中的女性形象的分析”中通过对伊芙琳和辛尼科太太这两位女性形象的分析,揭示了女性在男权社会中的生存困境及附属地位。同年,蓝玲在“《悲痛的往事》中辛尼科太太之死”中分析了女主人公死亡的原因。2015年钱俊在“从反讽到同情——《悲痛的往事》中的叙述风格与女性形象”中指出叙述者几乎从一开始便用自由间接引语的形式将辛尼科太太的话语和思想嵌入到男主人公占主导地位的男性话语之中。除此之外的少数几篇论文或是对达菲先生进行人物分析以诠释“瘫痪”的主题;亦或是从叙事学角度分析文本;又或是同《伤逝》、《献给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等作品进行比较评论。综合看来,从尼采的悲剧理论来分析辛尼科太太悲剧的本质的研究几乎没有。

弗里德里希·威廉·尼采(Friedrich Wilhelm Nietzsche,1844—1900)于1872年出版的《悲剧的诞生》中集中阐明了自己关于哲学和美学在悲剧领域的理论观点,其核心内容是在肯定生命的强力意志的基础之上,对所有的价值进行重估,以一种非理性的冲动破除表象世界的痛苦与磨难,在迷醉状态下追寻彼岸世界的意志永恒状态,以此实现个体回归大自然的美好愿望。尼采的悲剧观作为尼采哲学最重要的部分,为后人阐释了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二元性冲动间的对立统一关系,从审美形而上学和生命哲学的角度深入地分析了悲剧的本质。[2]因此,本文将运用尼采的悲剧理论中对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的阐释,分三个部分解释小说中的辛尼科太太身上所体现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以此来说明人生悲剧的本质,揭示其在死亡的痛苦中燃起的对生命意志能够永垂不朽的狂喜。

二.日神精神之“花谢为花开”

尼采认为,古希腊之所以需要神话和雕塑,是因为它给人生罩上一层神的光辉,使其呈现出美的外观,以抵抗人生的悲剧性质。个体生命不过是宇宙生命的现象,个人是速朽的,而艺术则“通过颂扬现象的永恒来克服个体的苦难,用美来战胜生命固有的痛苦”(尼采2016)。尼采用希腊神话中的光明和艺术之神“阿波罗”来命名这种美化人生的冲动,称之为日神冲动。“日神是光明之神,它的光辉使世间万物呈现出美的外观。日神精神是一种超现实的梦幻精神,它使人沉湎于外观的幻觉,以美的面纱掩盖人生的悲剧本质,将人生当成梦境去观赏,而不去追究世界和人生的本真面目。”(周国平,4)[3]尼采把梦境这种状态作为日神的象征,在梦境中,人们可以借助幻觉来忘却现实生活带来的磨难,随心所欲地想象美好的幻境,在远离喧嚣的世界里得到自我价值的肯定。

辛尼科太太拥有一个在外人看来相当不错的家庭:一位当船长的丈夫和一个做音乐教师的女儿。然而,这一切都是表象,丈夫作为商船的船长常年航行在外,早已将妻子弃如敝履,到处寻欢作乐。女儿也对她不闻不问,毫不关心。丈夫除了能提供给她丰厚的物质生活以及一个“辛尼科太太”的名号之外,她关于对婚姻的一切美好统统没有。如此糟糕失败的婚姻生活使她极度渴望得到爱情,渴望得到关怀和抚慰。此时,日神精神已经在她内心生根发芽。日神精神永远都不是一种安分守己的精神状态,在平凡的个体生命中日神精神主导着个体的人不断地挣扎,不断地抗争。尽管青春不再,但智慧依旧的辛尼科太太不甘心就这么过完自己的一生,她试图反抗的念头可见一斑。达菲先生初遇她时就这样描述她:“她看东西时,眼睛里起初露出一种对抗的情调,可是接着瞳孔突然在虹膜里消失,使对抗的情调有点混乱,从而在一刹那间显示出一种非常敏感的性格......她那件用阿斯特拉罕羔皮制成的短上衣,紧紧盖住相当丰满的胸部,再一次更明确地露出对抗的情调。”[4]这些描述都表明辛尼科太太早已受够了这种无望的生活,她想要反抗。她或许在等待某个契机,释放内心压抑已久的渴望。

失败的婚姻以及对美好爱情的渴望促使她勇敢地走向了婚外恋情。花谢是为了花再开,从初次在音乐厅与达菲先生相遇,到后来的偶遇,或许是命中注定,就这样两个同样孤独的人走到了一起。他们总是选择在晚上见面,在安静的地方一起散步:“他的思想逐渐和她的思想纠缠在一起了,他把书借给她看,向她介绍一些观点,让她分享他的文人生活......为了报答他提供的理论,她有的时候也向他倾吐自己生活经历的一些情况。”[5]虽然婚姻的失败让辛尼科太太遭受了许多精神磨难,达菲先生的出现却重新燃起了她的爱情之火,令她这朵几近凋零的花朵重新绽放,她沉浸在爱情的幸福中,享受着爱情带来的甜蜜,这一切都美好的像梦境一般。其实这是辛尼科太太借助这场梦来达到个体自我肯定的冲动,因为她能在自己编织的这场梦境中暂时忘却现实中的痛苦,这种梦境的状态就是日神精神的象征。但是梦境毕竟是虚假的,短暂的,无法实现永恒的美好,于是辛尼科太太迈出了更为勇敢的一步......

三.酒神冲动之“花开为谁谢”

由于梦境世界的“抓不住也摸不着”,所以人们渴望把握世界的本质,投身到迷醉的状态中寻找答案。因此酒神的出现并不意外,具有日神的派生性质。酒神象征情绪的放纵。尼采说:酒神状态时“整个情绪系统激动亢奋”,是“情绪的总激发和总释放”;酒神精神并非一般情绪,而是一种具有形而上深度的悲剧性情绪。“酒神精神是通往悲剧诗人心理的桥梁,不是为了摆脱恐惧和怜悯,不是为了通过猛烈的宣泄而从一种危险的激情中净化自己,而是为了超越恐惧和怜悯,为了成为生成之永恒喜悦本身——这种喜悦在自身中也包含着毁灭之喜悦……”[6]

一次,辛尼科太太在与达菲先生交谈之后,“辛尼科太太显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兴奋情绪,居然热情奔放地抓起他的手去贴紧她的脸蛋。”这一举动是辛尼科太太酒神冲动的体现,她想寻求一种更为真实的回应。然而达菲先生却感到非常惊讶,甚至被这一举动吓到,一向以孤独自持的达菲先生坚决地提出了分手。生活似乎和辛尼科太太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分手时她浑身发抖,悲痛欲绝。再之后,辛尼科太太的生活过得怎么样,我们不得而知,因为乔伊斯仅仅用一句“四年过去了”来填补辛尼科太太分手后的生活,给读者留下了空白和无限的遐想。但是我们可以从之后达菲先生读的那篇死亡报道中来揣测辛尼科太太这四年来过着怎样的生活:辛尼科太太在和达菲先生分手后,她痛不欲生,转而借酒精寻求慰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每天醉酒来到他们当初分手的车站,重温着他们在一起时的那段小美好,然而,今夕却不同往日,回忆更加剧了内心的痛苦。整整四年,“四”意味着一个时间结构的轮回,或又隐喻为人的一生。四年里,辛尼科太太无时无刻不忍受着令人窒息的孤独,最后,原本一朵绽放的花终因经不住风吹雨打而再次凋零,一天晚上她在他们分手的车站投身到车轮下,自杀身亡。

辛尼科太太的死是自身寻求的一种解脱,是她在痛苦和恐惧中完成的对生命的自我拯救。在她这里,个体的解体正体现了酒神精神中个体的人自我否定而复归世界本体的冲动。对辛尼科太太而言,她的自杀是最高的痛苦,然而正是因为这份痛苦解除了一切痛苦的根源,获得了与世界本体融合的最高的欢乐。

四.日神酒神之“花谢为谁悲”

尼采认为悲剧的本质是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对立统一的关系,在日神虚幻的世界里创作个体是对现实痛苦的一种解脱,在酒神迷醉的世界里毁灭个体,是使个体意志回归大自然的统一性感知,两种冲动既相互斗争,又相互结合,共同构成了尼采悲剧观的本质。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提到:“悲剧诞生的过程便是酒神音乐不断向日神的形象世界迸发的过程。”[7]

辛尼科太太的悲剧性死亡是在个体崩溃瓦解的时候,通过痛苦解除痛苦,实现意志的永恒不朽,既是完成了日神精神的坚持,又是对酒神精神所提倡的生命意志的肯定。辛尼科太太的死亡,是对爱情至上的高尚追求,是对男权社会掷地有声的一次回击。她的死令达菲先生产生“精神顿悟”:“有一个人似乎曾经爱上他,他却拒绝给予她生命和幸福......没有一个人要他,他是个被人生的盛宴排斥在外的人。”[8]达菲先生通过理解辛尼科太太的死亡,最终理解了自己;同时他也在辛尼科太太的生命与死亡中看到了自己的命运。

悲剧是理性的悲剧,其本质除了二元性冲动的对立统一关系外,还有悲剧所带来的审美体验。悲剧是辛尼科太太在虚幻的世界中的自我毁灭,同样也是自我崩溃之时,世界意志的胜利。尼采说:“每部真正的悲剧都用一种形而上的慰藉来解脱我们:不管现象如何变化,事物基础之中的生命仍是坚不可摧和充满欢乐的。”[9]虽然辛尼科太太最终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但是她对爱情的追求和捍卫,敢于去爱并不惜为爱牺牲的精神在乔伊斯所描绘的都柏林社会中是可歌可颂的。花谢为谁悲?是为爱情而悲,是为那个瘫痪的时代而悲。

五.结语

尼采的悲剧观是积极的悲观主义。他倡导痛苦与狂喜并存的哲学观,正视人生中的痛苦与绝望,同时实现个体意志回归世界本质的愿望,走向欢乐的彼岸世界。[10]结合辛尼科太太身上所体现的日神精神和酒神精神,我们看到了她的死亡对自身来说不仅是一种解脱,同时也完成了所谓生命意志上的升华,正所谓“花开花落花无悔”。乔伊斯也通过辛尼科太太的死亡向我们揭示了人生悲剧的本质:生而无愧,死而无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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