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宇双
满满一桌子好菜,才刚刚开始吃,小姨就皱起了眉,饭不吃,话也不说了。小姨父问她怎么了,小姨说:肚子有点疼。大家吓得都放下了筷子。大姨从厨房冲进餐厅,一边用毛巾擦手一边下命令:赶紧上医院。小姨父还在犹豫:离预产期还有十几天,应该没那么快。可能坐长途车太累了,先休息一下,看看情况再说。大姨的声音陡然提高八度:高龄孕妇呢,开什么玩笑!赶紧收拾东西上医院。
小姨父说话做事慢慢吞吞的,大姨却是个爱操心的急性子。从小姨意外怀上二胎宝宝开始,大姨就担心这担心那的。小姨在小城工作,大姨在省城上班,她们之间相隔两百多里,每天不是电话就是微信。小姨从小城赶到省城生产,落脚点也是大姨家。小姨要住的月子中心是大姨跑遍大半个长沙城才定下来的,据说条件很不错,离大姨家很近。
大姨可以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出长长短短的美文,进了厨房却是满脸愁容。我不想吹牛,可大姨的厨艺和我相比,真不晓得差了几条街。所以,当大姨打电话给我,说是想请我趁着放暑假的机会去长沙当个把月的御用厨子,专门负责给小姨做饭烧菜时,我毫不犹豫答应了。
他们慌里慌张去了医院,我留守在家。直到晚上十二点,大姨才回来。我问小姨是不是马上要生了。大姨说有可能。我的心情顿时复杂起来。既想快点见到神秘的小宝宝,又怕小姨疼得受不了。小姨生乐乐时——乐乐是我那个可以上房揭瓦的小表妹,也是剖腹产,据说在手术台上小姨疼得大喊大叫,医生加了两次麻药都没多少效果,最后小姨直接疼晕了……这也是小姨选择来省妇幼生宝宝的重要原因。我们都相信,省城的大医院,医生的水平和麻药的质量,应该更让人放心。
我们都以为很快就能看到小宝宝的真面目,谁知到了第二天,小姨的肚子一点都不疼了。因为单位事情特别多,小姨父便回了冷水江。大姨要上班,我的任务又增加了一项:医院陪护。
第一次进省妇幼,发现拐个小弯都有可能碰到大肚子时,我有点紧张,生怕撞到无比金贵的大肚子。大姨开我玩笑:双宝,总有一天你也要当爸爸的,这次权当实习,这么宝贵的机会,你要珍惜哦。我抓了抓头上的板寸,不无忸怩地说:还早。大姨哈哈一笑:你明年毕了业,结婚生崽,一眨眼的工夫。
大姨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就去上班,照顾小姨的重担瞬间落到了我一个人身上,说实话,有点压力山大。虽说有什么事打个电话大姨就能马上赶过来,我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由于病房里暂时没有空床位,小姨住在走廊的加床上。也不只小姨睡加床。她的床头和床尾,各连了一张加床。我说这医院的生意也太好了吧。小姨就笑:都扎堆生猪宝宝呢。
小姨的加床左侧,睡了一个皮肤黑黑的大肚子。那人的样子很特别。皮肤黑得像刚从非洲回来,脸小得还没我的一只巴掌大,个子大概只有我的肩膀高,肚子鼓得像个可以滚得飞快的大圆球。小姨的肚子也很大,可她的肚子是从胸部往下慢慢耸起来再慢慢低下去,就像大半个圆球。可那个黑皮肤的姐姐,她的大肚子不是从胸部慢慢开始,好像是直接在腹部的正中间长出一只圆溜溜的大西瓜。小姨和她聊天时,我就坐在旁边偷偷地笑。小姨问:你还没有一点反应啊?黑皮肤姐姐苦着脸说:是的呢,好烦,总是没一点反应。小姨就安慰她:没关系的,有医生和护士在,怕什么?
黑皮肤姐姐超过预产期十多天了,医生吩咐她多活动。据说所有的大肚子只要住进了这层楼,没出院之前就不许离开病室大门。黑皮肤姐姐住的加床,走廊就是她的活動范围。于是,我常常看到她像要赶集似的,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再从那头走到这头……来来回回,不知疲倦。有时她的步子再快一点,就像一阵黑色的风从这边刮到那边,又从那边刮到这边。小姨很惊讶,她不明白黑皮肤姐姐那么大的肚子怎么还能走得那么轻快。
小姨都不明白,我自然更不明白了。
小姨的加床右侧,睡了一个从头到脚圆乎乎的大肚子。她的小姑子一直陪着她。她俩总是开心地聊着天,好像这个世界每天都充满了惊喜。我偶尔听到小姨和这对姑嫂聊天,得知这个圆脸大肚子姐姐是什么胎盘前置,我不懂,从小姨又惊又怕的表情可以猜到,这毛病肯定很严重。果然,圆脸姐姐笑眯眯地告诉小姨:我们地方医院不敢收我,硬要我来长沙,我说我都不怕死,你们怕什么,你说有味不?小姨吐了吐舌头:你也太胆大了,不担心你自己,未必也不担心肚子里的小宝宝?
圆脸姐姐摸了摸她的大肚子:我相信宝宝和我一样福大命大,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么发达,想死都死不了呢。
一旁的小姑子忍不住插话了:那是的,命只有一条,就你不当回事。
我哪里不当回事了?圆脸姐姐笑得更厉害了:你看,我来长沙了吧,我每天都躺在床上好好休息吧,医生要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吧,医生不让我干吗我就老老实实地待着吧……
我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说实话,陪护是桩挺无聊的差事。小姨刷手机玩,我也刷手机玩,偶尔和其他人聊几句。
这边走廊上的三张加床,只有黑皮肤姐姐的老公保镖一样天天守在医院。晚上八点多,“保镖”问我要不要陪床,他可以多叫一张。我不懂,扭头看小姨,小姨说:当然要,麻烦你了。
“保镖”打完电话,没过多久,有人送来三张陪床。“保镖”给小姑子也顺便叫了一张。我觉得这里的空间虽然逼仄了点,空气里也带着消毒水的气味,偶尔还能听到大肚子发作时的呻吟声,但气氛比其他综合性医院好多了。大家都在等待新生命的诞生,期待里的幸福远远多于焦虑。
突然记起大姨说过要我们少玩手机,她老人家一是担心手机的辐射影响小姨肚子里的宝宝,二是担心我的眼睛会玩坏。我的眼睛一时半会也玩不坏,但不能让小姨老盯着手机。我问小姨,宝宝的名字有没有取好。小姨说:等一下,我玩完这一把。我凑过去一看,真是服了,她老人家竟然在手机上玩“跑胡子”。
放眼一看,左右两侧的陪护们都在给大肚子按摩手脚。我也赶紧坐到小姨身旁,先替她按摩小腿。小姨一直玩手机,我忍无可忍了,便问怎么一把牌要打那么久。小姨说:没打牌了,在查东西。我问查什么东西,小姨说要给小宝宝取名。
小宝宝是男是女都不知道,怎么取名?
小姨笑我笨:取一个男孩名字,再取一个女孩名字呗。
想想也是。
小姨还在百度,我的脑袋里突然灵光一闪,大声说:有了!男的叫富贵,女的叫翠花!
小姨捂着肚子笑:双宝,你太有才了!
正和小姨说笑,几个护士推着一张病床走了过来。一位矮个子男人高举着点滴瓶,紧紧跟随着病床。病床上,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紧闭双眼,眼角好像还有泪痕。矮个子男人的脸上却是无法抑止的笑。
肯定生了个男孩,圆脸大肚子对小姨说:你看她老公高兴的样子!
小姑子又插话了:你不是说不在乎生男生女吗?
对啊,我不在乎,但别人在乎啊。圆脸大肚子好像话里有话。
小姑子不作声了。
怎么没看到刚生的宝宝?我問小姨。
可能打预防针去了,你想去看不?
我赶紧摇了摇头:太晚了,还是早点睡吧。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被一位大妈叫醒:小伙子,要收床了,麻烦你起来一下。
我迷迷糊糊爬了起来,揉了揉眼睛,一看手机,便没好气地质问大妈:搞没搞错啊?才六点钟呢!
大妈还没来得及解释,小姨说:早上六点是要收床的,昨晚忘了跟你说。
唉,有什么办法?我叹口气,洗了把脸,发了阵呆,突然发现黑皮肤大肚子的加床是空的,圆脸大肚子的加床也是空的。据说这层楼住的都是打算剖腹产的孕妇,病床有限,只有做完手术的产妇才能安排进病房,待产的全都住在走廊的加床上。
难道一夜之间她俩全生下宝宝了?
正纳闷,黑皮肤大肚子“刮”过来了——她又开始暴走催生了。
一个提着大塑料袋的陌生男人来到圆脸大肚子的床前,收拾床边柜里的零碎东西。小姨问他:你老婆生了吗?
还在手术室。男人板着脸头也不抬地说。
等男人走远了,黑皮肤大肚子停在小姨床前,神神秘秘地说:这个男人有个十岁的女儿了,很想要个儿子,但他老婆这次怀的可能是个女儿,所以他不怎么开心。
还没生呢,他怎么知道是男是女?我好奇地问。
小姨说:现在的医疗技术这么发达,自然有办法。
我问小姨为什么不知道自己肚子里怀的是男宝宝还是女宝宝,小姨笑了:是男是女我都要,没必要去查啊。
言之有理。我继续刷手机玩。没过多久,那个男人乐呵呵地冲过来了,笑着对我们大声说:生了,生了!
是个男孩吧?黑皮肤大肚子问。
是的是的,母子平安!
祝贺祝贺!小姨和黑皮肤大肚子齐声说。
三天后,黑皮肤大肚子进了手术室。据说,她生了个女儿。我扶着小姨到黑皮肤新搬的病房里玩过好几次,黑皮肤的丈夫、妈妈、婆婆都守在病房里,看起来都是满脸幸福的模样。
小姨在走廊上住了个把星期,宝宝还赖在她的肚子里不想出来。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姨生了,而且是一对龙凤胎,大家喜得合不拢嘴,我看着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可爱,不晓得先抱哪一个,正犹豫呢,听到有人大声喊:小伙子,收床了……
真是好梦易醒啊。我灰溜溜地爬起来,盯着小姨的大肚子,问道:小姨,你是不是怀了一对双胞胎?小姨先是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傻瓜,这都做过无数次检查了,怎么可能凭空多出一个来呢?
我挠挠后脑勺,难为情地笑了笑。
终于等到小姨揭谜底的这一天了。
生了宝宝,小姨就能搬进病房里,不用再睡走廊上的加床了。
小姨进了手术室,我们都在手术室外面的走廊里等着。大姨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又从那头走到这头,来来回回,一直不停,那种期待而又焦急的神情,有点像黑皮肤大肚子。小姨父则眉头紧锁,左手锤右手手掌,右手又去拍左手背。
感觉像是过了半个世纪吧,窗外的太阳变得愈来愈耀眼,产房的门突然开了,护士抱着一个湿漉漉的婴儿走到手术室门口:某某某的家属在吗……
是小姨的名字!
小姨终于生了!
母子平安!
大家提到嗓子眼的心全都放下来了。大姨赶紧给外婆打电话报喜,听得出来,大姨的声音有点哽咽,眼睛里也是泪光闪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