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壶葱茜

2019-11-25 03:06柯粉玲
广州文艺 2019年11期
关键词:香葱葱花香菜

还有一道大题无从下笔,眼看考试时间快到了,我急得直跺脚,转眼望见隔窗的厨房里木头已做好了饭菜,青翠可人的香葱发出醉人的呼唤,我使劲地咂巴咂巴着嘴,醒了。梦里总能纵情凌空飞越,刚刚还是豆蔻少女,眨眼工夫已然为木头妇。莫非纤丽细长的葱管原来是一道隐秘的时光隧道,我藏身期间,少女情怀触手可及,成年风景拈花微笑?葱花是葱管的片段,一段青涩,一段醇熟,段段皆是岁月修剪的悦人秀色。

犹如无法理解自己当初为何不能接受葱花等调味品一般,料想当年的我也无法理解今天我对香葱的热爱。

嫁作木头妇之前,饮食于我而言仅仅是生命本能,作为一项不得不做的任务敷衍式地应付了事,全无动感和诱惑,更无乐趣可言。有次母亲做菜时放了点香葱,我马上厌弃地用筷子挑开,任性地拒绝那一道菜。奇怪的是家里人好像都有类似坏习惯。从此以后,香葱自我家餐桌上消失了。

與木头走到一起后,看着他兴致盎然、有条不紊地准备着饭菜,有时候不免会想,不就是果腹吗,至于投入那么大热情么?后来我才领悟,这个不擅表达的人,其实做菜就是他最好的表达方式。一个冬瓜汤,一条鲫鱼,一碟青菜,简单朴素,却细微精致。实际上他年少时也没做过饭,但时常会在父亲下厨时偷偷瞄上那么几眼。大约正是这几眼,在木头心里落地生根,日后竟繁花似锦。据说大学毕业后即使在集体宿舍,只凭一只电饭锅,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变出各种花样来。不得不叫人叹服:天赋与兴趣,委实是最好的老师。

这根粗糙的木头,再简单的几碟小菜都可以做得热情洋溢,教我不敢冒犯地拨开那汤上的葱花,只好微微皱了皱眉头,把汤喝了,葱花留在碗底,刚想悄悄弃之,他看到了旋即夺过我的碗:“不能倒,这么美味的东西你不吃我来吃。”遂接过来用筷子细致地把一颗颗葱花往自己嘴里送。这一举动让我看到了木头的可爱之处,对天地自然生灵的怜惜和敬畏,只因他的内心无比良善和质朴,这是一根被粗糙树皮包裹住的极品木头,他拥有我所欠缺的生活情趣。感动之余,我把心一横,果真尝试去感受葱花之美,慢慢地,慢慢地发现,香葱的确有着虽不张扬却妙处横生的奇效。

生活角色在不停变换,从妻子升格为母亲后,千头万绪、事无巨细需自己揣摩学习,包括厨房里的无休止忙碌。流水般的日子已经教我自觉接过木头手里的魔棒,笨拙又虔诚地开始煮妇生涯。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当我某日有所顿悟后终于学会转变思维,努力把厨房的程序化变成一种生活乐趣时,葱花优雅转身为画龙点睛的压轴出场,鲜亮了视觉,唤醒了味蕾。这时候整个身心是舒展的,毛孔打开,呼吸均匀,放松而贪婪地与葱花及其它美食产生信息对接,齿颊不再是简单的机械运动,而是承载着输送愉悦的光荣使命。进餐从简单的物质基础上升至精神享受,同时产生唯美的哲学意味。

我同时释放禁锢的饮食偏见,接纳并喜欢上了芫荽(香菜)、芹菜等辅料特殊而轻悠的淡淡香味,可以令普通的菜肴在激发食欲之余,舒畅你的感官。如同一个相貌平平的人,怀揣着与生俱有的淡雅气质,令其在百花争艳的群体中拥有独自芬芳的定力。

当然,盛碟摆盘时,搭点香菜或薄荷那是必不可少的,绿了眼眸,开了心花。

葱花,雪花,心花。一个“花”字之用,皆显出其形之美、其趣之妙,倏然有了形而上之道。“送晓色、一壶葱茜,才知花梦准。”吴文英原词意在水仙,在这里请允许我把它当作纯粹的葱茜。一壶葱茜,那是怎样的品质格调?

我终于明白,葱花于我而言,高妙地激活了自我修正功能。它改变了我某些原以为牢不可破的生活习惯,增加我对饮食文化的多彩认知力与接受度,丰富了我的视觉、嗅觉、味觉体验,并且从中获得审美追求。

人们总爱说婚姻多数是凑和着过日子,与爱情无关。那是因为许多人喜欢通过改造、消耗对方来满足自己,以爱的名义互相折磨,那样的婚姻最终的走向或许真的就是爱情的坟墓。美好的两性关系应该是彼此能激发出双方身上更好、更优秀的潜质,而绝不是在猜疑或冷战中耗尽曾经的温情。也有人说再美的爱情也敌不过柴米油盐的侵蚀。恰恰相反,我倒认为最是人间烟火方可考验爱的韧度。健康和谐的婚姻,应当是精神的共同成长,彼此努力成为对方的阳光。你让一步我退三步,你爱吃葱花我就摒弃偏见尝试接受,平凡日子最需保持感情的温热。每个家都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酸楚苦辣,放下偏执,放低姿态,生活姿态的低缘自精神领域的高,给予和付出的过程何尝不是收获?步调协和的努力若能使庸常的烟火婚姻开出鲜花来,自有其朴雅、别致、恒久的芬芳。

木头本无意于改变我,倒是我自己,借着香菜葱花自觉地进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改造。

世间事大抵如此,当你拥有丰盈、饱满的幸福感时,某些不如意便显得渺小,不足挂碍。葱花清奇之香让我的精神世界有了丰华富足之感。我希望在自己能把控的生命里,纯粹地回到生命应有的轨道,安静地自我和解,放过自己,原谅他人。回眸处一小碟香菜葱花,清香中宛如伸出手轻柔地拍拍我的外衣,引领我走进触目生翠、晶薄透亮的愉悦中。在貌似吃亏的表象上获得自我治愈、自我修复的能量,我要感谢他们。

奇怪的是,从此以后,我再也不羞赧于素食与独处的偏好。我不是纯粹的素食主义者,但餐桌上可以无鱼无肉,却不可以无菜蔬。素食是饮食的灵魂,我对它们的热爱甚于其他,但这种偏好有时候会影响其他人的兴致,所以常常自觉主动地悄然收敛藏起。而独处时,内心是鲜活的,它延伸了我对世间万物的感应和感知。碍于种种顾虑以往时常得硬着头皮做一些不得不做的事情,比如应酬,不敢把自己的喜素食、爱独处示人。现在不了,我把更多的时间给了它,它是我更值得依赖和直面的知己。独处的时光里,是最丰富的自我完成和自我修复。挫伤使人苦痛,但很少有人将这种挫伤的经验修补自己的生命,白白浪费了这份伤痛。聪明的人总在估算沉没成本、计较胜败得失,内心鲜有快乐。我很糊涂,伤过痛过之后,仍然没学会让自己聪明一点清楚一些,只有在独处时自我舔伤,无论内心经历怎样的惊涛骇浪,脸上却波澜不兴。日益增强的自愈能力,使我于独处中获得丰盈而广袤的精神天地,让我在自我修复的同时依然心怀悲悯。

寂静是一株植物,比如葱茜,可滋养脾性开阔胸襟。孤独是一种能力,越来越多的人甘愿被手机牵着鼻子走,一刻也离不开,偶有忘带手机时便六神无主、焦躁不安。他们喜欢呼朋唤友地喝酒、唱K、泡夜店。还有一类人,擅长到处演讲、赶场、作秀,工作与生活混为一谈,处处光怪陆离。看看那些人手一部手机低头把自己困在某一角落(地铁、机场、车站)的人吧,他们看似孤独,拒绝融入现实世界,宁愿把自己置身于虚无的网络,实则他们失去了孤独的能力。许多人已经丧失了孤独的能力,不敢与孤独对望,不懂如何与孤独相处,就连发呆都已经成为奢侈。天地万物其实是一本打开着的书,而人们却情愿低下头深埋在虚拟世界里。

我喜欢独处,因而内心始终有丰美的花园和阳光。

倘若不是葱花,倘若不是青葱的高妙启蒙,我需要借助哪种契机、哪种方式打开自己,自觉修正自己、扩大自己,让自己日渐理性和温和?

责任编辑:杨 希

作者简介

柯粉玲,70年代人,2017年5月出版散文集《山是山,水是水》,小说处女作刊发于《作品》2019年8月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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