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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在微信朋友圈看到朝阳公园书市的。
本来对这种乱糟糟的地方没什么感觉,可能是被书摊旁边那几个高大的毛绒玩偶吸引的。一排四个,有点儿类似变形的蛤蟆,通体绿色,几乎没有特别的设计,仅仅是每只蛤蟆的两只前爪做出了捂眼、捂耳、捂嘴、捂心的动作,有朋友在那条状态下面评论,是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的意思。四只蛤蟆的脸均被涂抹了,其内容可以看作是“无”。
我放下手头正在写的一个18集网剧的剧本,那是一个穿越到秦汉去盗墓的故事。我已经为那四匹马的事想了一整晚,但灵感的缪斯还未光顾,我还没想到合适的解决方案。
事情是这样,当时手头的这个剧本已经写到一半,前期沟通均十分顺畅,但是昨天跟我对接的编剧统筹徐老师突然深夜打来电话,让我赶紧把主角四人所乘的坐骑四匹马给去掉。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本以为是做梦。这样的需求,在我两年半的业余编剧生涯里可是从没遇到的。所以我问了一句为什么。编剧老师说,最近正在拍的一部当红流量IP巨制古装剧里有一只骆驼,因为片子需要飞越祖国的好几个场地取景,在当地又很不容易找到同样的骆驼,于是剧组只得千山万水都带着那匹骆驼,机票加上专人看护,三个月的拍摄期过后,这匹骆驼已经花了剧组一百多万的经费。这件事搞得大老板很不爽,于是发下话来,以后本公司出品的剧里面不得出现坐骑。我一下子清醒过来。那主角怎么去故事发生地啊?我手头的这部剧,主角可是奔波了200多公里在几个城市之间寻宝的啊。作为整个电影工业生产体系里最末端的乙方的乙方,连名字都不会出现在片头里的所谓编剧,我当然不敢质疑大老板的决定。甚至连对接的编剧统筹老师,我都得讨好。北京这么多科班毕业的编剧都嗷嗷待哺地等着项目呢,5000块一集我要是不写,有大把的人等着写。我只得点头。好的,徐老师,马上改,没问题。
接下来的这一整晚,我的脑海里不断回想着之前写到的这四匹马的形象,一匹是枣红的,男一号的坐骑;一匹是白马,女一号的,还有两匹是什么颜色的?之前好像没做什么设定,甚至徐老师说出四匹马的时候,我脑子都没瞬间转过来,为什么是四匹马,而不是三匹马五匹马。反正这四匹马之前不是我所关注的问题,仅仅是一个道具而已。但是现在既然接到命令要删掉这四匹马,我也就只有开动自己的脑袋,想法达成徐老师的设想,或者说是大老板的命令。我努力回忆,自己剧本里哪些场景是直接提到这四匹马的,从第一幕主角好像就是在锡林郭勒大草原上体验骑马项目才穿越到汉代的,这匹现代的马是主角找回自己身份的唯一证据。这么说来,按道理,这匹马应该是一直跟着主角出生入死,最后一起返回现实世界的。首尾必须呼应。虽然故事只进行到一半,但是我对情节还是有一个稍微整体性的架构。于是,我再一次失眠了。
因为之前刚辞职的时候时间管理无效,我硬性规定自己,上床睡觉之前必须把手机放在窗台上,这样能避免自己睡不着的时候就想按开手机看看。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在朋友圈、微博和豆瓣之间切换。没人会找我聊天的。有次中国移动的一个客服人员打电话给我,说因为我使用中国移动的时间和信誉都良好,他们可以免费将我的套餐升级为不限量通话。我之前的套餐里好像是每月200分钟通话时间。我说不用了。对方又似乎是个锲而不舍较真儿的年轻人,说是免费的。我说真的不用。他说真的是免费的,我真的不是骗子,我的工号是73765××,我们的上班地点在朝阳门××号B座××层302,不信你可以过来找我,你就知道我不是骗子。我说你应该可以在后台看到我的通话记录,我几乎不打电话。年轻客服说他这个月必须找到50个经他推荐办理升级套餐的,不然他的業绩提成又没了。我说那好吧,我办了。
昨晚睡前我忘了关好外层的隔音玻璃,内层的遮光窗帘也没有拉好。我躺在床上深深陷入那四匹马的问题中,眼睁睁看着窗外的天光一点点儿明亮起来。我听到麻雀叽叽喳喳的声音在窗外响起,心里突然一动。清早的麻雀,清脆悦耳,带着一种类似新生的喜悦。我起床,就这么赤脚站在了阳台上,楼下小区里昏黄的路灯营造出一种黄昏的错觉。这是一个光秃秃的小区,整个小区就东边和北边进门的地方有两个低矮的花坛,我住在21楼,楼下连一棵未成年的小树也没有。但我听到了鸟叫。
我拿起窗台上的手机,看了一下通话记录。徐老师,凌晨1点35分,呼入电话,2分19秒。然后打开微信朋友圈,看到了朝阳公园的那四只蛤蟆。
阿嚏,阿嚏,阿嚏,阿嚏。
四声响亮的喷嚏声回荡在屋子里。我用手捏了捏鼻子,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3月末了,快到北京杨絮泛滥的时间了。
2
照例是一觉睡到了中午,鼻子还是不舒服,照了照镜子,红红的。
洗漱完毕后去对面写字楼的7-11便利店买了一份午餐对付。然后去小区公交站坐402路到朝阳公园。
之前在网上找房子的时候,住家离朝阳公园近这个因素我是考虑在内的。在北京这几年,平均一年至少换两次房子吧,但是我一直都是绕着朝阳公园转的。最开始的时候在朝阳公园南边,然后是西边,现在是北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患上了一种叫朝阳公园综合征的病。现在想想,甚至之前下定决心离开武汉来北京,朝阳公园也是起了作用的。那次来北京出差,一个在北京科技大学读研究生的本科同学,就是带我在朝阳公园逛了逛。那是10月份的北京,公园里的树叶红黄相间,满地的落叶也没有清扫,当时是在六七点的黄昏,应该是工作日,公园里的年轻人不多,三三两两的老年人相互推着轮椅,或者步履蹒跚地在公园里走着。可能是跟我当时的心境有关,我觉得那时的光线和情景带有一种文学性,静谧美好,这是我在武汉待了两年都没有的一种感受。加上当时的工作也不如意,一直想做自由撰稿人的我在武汉已经是本地最大绘本公司的顶梁柱了,虽然跟自己想的创作有一定差距,但是好歹也算是一名作者,两年间已经有十几本绘本出版,当然,挂的作者名都不是我,我只是被列为特约编辑栏最末位的那一个。也在各种招聘网站上找了,武汉作为华中最大城市,文化产业实在是乏善可陈,几乎没什么选择。相比之下,北京的文化产业就要蓬勃得多了。甚至在我仅仅是投出简历的两三天内,已经有两个影视工作室的编剧职位给我发来了offer。去到北京即可入职。那次时间刚好的出差,其实也是踩踩点。
书市不大,就在公园的主干道两旁摆满了各种摊位。有大型出版社的,图书公司的,也有一些网络卖书平台和私人书店摊位。那四只大蛤蟆因为体型实在突出,几乎一进会场就能看到的。很多人在跟那四只蛤蟆合影,也有一些搞网络直播的,直播那四只大蛤蟆。昨晚,应该说是今早,朋友圈里针对四只大蛤蟆的出现和解读几乎掀起了一个京城文化事件。此事刚开始流传的时候,大伙儿以为那四只大蛤蟆是某个公司的,就像那些婚庆公司搞活动显得热闹,后来发现不是。又有人说是书市的承办方公园提供的,很多人在微博上@了公园的官方微博。官方微博出来回应并不是。又有人说这是某个年轻的先锋行为艺术家的最新作品,在书市开门的前一晚偷偷运进来的。当然这些都是传闻。书市的承办方公园似乎也无意追究,这四只大蛤蟆给书市带来了远超往届的流量,不仅书市的商家销量带动明显,负责提供食物的公园自然是这份流量最大的受益方。反正也没哪条法律规定这四只蛤蟆不能出现在这里,那就姑且放着吧。
我在熙熙攘攘的蛤蟆前面准备挑几本书,一个熟悉的身影掠过眼前。这不是,那个谁吗,小紫。我低下头继续挑书,她算是我生活中最熟悉的陌生人了,不是说说而已,是真的。她搬进来大概有半个多月了吧,我和她真正见面也就四次吧,两次是在厨房,一次是在小区电梯里,还有一次就是她搬过来的那天中午,主动敲门跟我打了一声招呼。因为我平时都是晏昼开始写稿,上午是要睡觉的。而她貌似是早上7点半起床,晚上10点半到家,跟我的作息时间基本是岔开的。那两次在厨房碰到,是因为我晚上去冰箱的冷冻室拿冻好的冰块,这还是在大学时养成的习惯,喝可乐必须加冰,不然就是死蟑螂加肥皂水儿的味道。我想象出来的。
我装作不看向她的方向,专心致志翻着眼前的书。但是眼角余光还是看到有一个身影从旁边挤了过来。
哎,是你啊。一只柔软的手掌轻轻地拍在了我的肩膀上。
你好,今天放假了吗?像是一个熟识对方的老朋友,我假装镇定。小紫是每周一休息一天的,而今天是周日。
调休,看到这里有书市,就出来逛逛。
哦,挺好的。
哎,你喜欢写作啊。
她盯着我手上的那本厚厚的《故事》。
算是干这个的。
怪不得,之前从你房门经过的时候看到你书架上满满的都是书,原来是作家啊。
哎,什么作家,写手写手。
那也挺棒的,回去把你写的东西给我看看啊。
真的没什么好看。你买书了吗?
这,买了一本《黑箱·日本之耻》。
不错。
你看过这本吗?
没有哈,在豆瓣上看到好多人在读这本。
嗯,紀录片我看过,很勇敢的年轻女孩儿。
阿嚏,阿嚏。
你感冒了吗?
没有没有,鼻子有点不舒服。哎,那个你继续逛逛吗?我准备回去了。
我也准备回去了,一起吧。
好。
3
上周和小紫一起从朝阳公园坐402到三元桥,然后一起进小区,21楼电梯。我俩全程都戴着自己的耳机,不知道说什么。其实我的耳机里面是没有声音的,我既没有在听歌,也没有在听书。耳机只是作为我隔离人群声音的一个道具。在绝大多数的时候,这个道具相当好用,戴着耳机,表示你有可能听不到别人的说话,即使明明听到了,你也有选择是否真的听到了的权利。
进门后小紫并没有要求看我写过的东西,她好像忘了这茬儿。打开合租的大门的时候,她家的猫在撕心裂肺地叫着。她加快脚步按开了她房间的密码锁,那只半大的橘猫立马伸出舌头舔着她的裤腿。
这段时间没打扰到你吧。小紫抱起橘猫。
没有没有,你不在家的时候它基本不怎么叫的。
也是奇怪,我也发现了,我在家安装了一个24小时监控的摄像头,想随时看它。我上班后它在家挺乖的,基本不叫,但是我一回来就开始叫。特别是我在家但是不在房间里的时候,她叫得最狠。
我和小紫合租的是两室一厅,公共区域包括卫生间、厨房以及一条直筒的客厅,说是客厅,其实就是一条过道,连一张小小的椅子都放不下。
对这只猫我其实是有自己的看法的,因为工作性质是在家办公,而且我这个人是很怕吵的,之前隔壁住的是一个做淘宝的女孩儿。当然她的职业也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打交道时偶尔说出来的。她是白天出去拍摄看样品,晚上按时下班,而且极为安静,基本感觉不到她的存在。甚至连洗手间和厨房的使用时间,我们都自觉错开。因为进出自己的房门都会随手关门,我和她基本都会等对方进入自己的房间关上门之后,才会去公共空间。当然也是有几次意外的。
因为是合租的青年公寓,住进来之前都会签订合同,是禁止养小孩、带宠物的。所以隔壁换人之后,刚开始我对猫叫声特别敏感,不只是叫声,因为房间都是木地板,猫蹿来蹿去跳在地板上的声音都会干扰到我。有好几次,我点开租房的APP,停留在投诉租客的页面,差一点儿就点下去了。但是转念想想,要是我是一位爱猫之人,茫茫北京2000多万人的人海,孤独无依,只有一只猫作伴,不管住宿条件如何恶劣,我又如何愿意舍弃这只猫呢。好歹自己也算是一个文字工作者,这点儿同理心还是有的。算是慈悲心作祟,我没有投诉她。那时我们还没在厨房和电梯间遇到,只是她匆匆过来打了个招呼。
最开始的几天不适熬过去之后,我发现自己竟然有些依赖这只猫。因为小紫早上8点便出门,漫长的白天,就我和隔壁的这只猫两个活物住在这套房子里,虽然隔着一堵墙。我窝在床上,隔壁墙那边传来的细细碎碎的声音正好调动了我作为一个作者的想象力。上午是猫活动较少的时间段,基本上没什么动静,偶尔动一下估计也就是从凳子或者床上睡腻了,跳到木地板上伸伸懒腰,不一会儿它又会跳上去的。一般中午过了十二点,猫会活跃起来,开始吃当天的第一顿饭。我和隔壁房间都有一个阳台,那只猫的食盆就是放在隔壁阳台里的,当然这也都是听声音想象出来的,但基本也差不多确定。我的阳台和隔壁阳台就隔着一块砖厚度的一堵墙,我猜这是房屋中介公司或者屋主自己砌的。因为这块墙壁的白色跟其他墙的颜色有明显区别。下午是猫最活跃的时段,像是一个疯跑打闹的小孩子,急速从木地板跳到床上,冲过床又跳下来,来来回回,不知疲惫,基本不会歇息,一直会玩到接近4点。差不多4点半左右是猫吃第二顿饭的时间,这次吃饭的时间会比较长,咯吱咯吱地咬得猫粮脆响,引得我也会忍不住找点儿吃的嚼一嚼,哪怕我不饿。吃饱后,这次猫还会喝水,舌头也舔得挺响的。当然,为了听得更加逼真,这个时候我一般都会坐在我家阳台上放置的那把躺椅上的。
和猫相处的这段日子,我的生活变得更加规律,甚至连早餐也开始吃了,虽然也都是10点左右,但是跟之前11点前不会起床相比,已经改变了很多。
我看着小紫已经抱在怀里的橘猫,它弱弱地朝我喵了一声。
最近石榴好像变得活跃了,一有机会就想往出跑。
阿嚏,阿嚏。
我又连着打了两个喷嚏。把那只橘猫吓了一跳,挣脱小紫的怀抱,一溜烟跑进了房里。
不好意思,这两天好像鼻炎有点儿犯了。我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捏着鼻子,好像是要把喷嚏堵住。
没事的。我好几个同事最近都犯鼻炎了,北京的夏天要来了,听他们说有鼻炎人的噩梦马上要到了,北京的杨絮要飘起来了。
是啊,到了那段时间我都不敢出门的。
回屋后我站在衣柜里抽出的全身鏡面前,仔细观察了我的鼻子。来北京的第三年,第五次了。
4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因素作祟,这晚睡觉的时候总觉得鼻子不舒服,嘴巴干,鼻子也干,在床上辗转反侧到两三点,终于受不了爬起来找水喝。我站在厨房的公共冰箱前喝完了一整罐冰可乐,一口气喝完后才发现忘了加冰。又回房间躺着,还是睡不着,嘴里的糖浆好像让自己变得更焦躁。索性打开头顶的顶灯,把两个棉质靠枕摞起来靠在床上。当初在淘宝上买枕头时没注意,这个品牌的枕头当时正好在搞活动,买一送一,所以我有了两个枕头。刚收到的时候还挺错愕,双人枕头对我有什么用?但是后来发现将两个枕头摞起来叠在床头的高度正好,我可以靠在床上写剧本,而不用像之前坐班一样正襟危坐在凳子上。
我的眼睛四处在房间搜索着,从两扇衣柜,转到自己动手拼起来的两个木板书架,还有租房平台提供的一个写字桌,然后是阳台上的一个储物柜。那个储物柜的样式,感觉是之前的房东或者用户废弃的,颜色跟现在的房间不搭,但是好像还挺新的。因为我一个人住,东西不多,甚至两个衣柜都没装满,所以从来没有想到利用一下阳台上的储物柜。突然想到,这储物柜会不会有前面的住户遗留的某些有意思的小东西。
于是翻身起床,穿过玻璃隔断,打开了第一扇柜门。啥都没有,只剩下垫柜子的两张旧报纸。打开另一扇,咦,有一个玻璃缸。我小心翼翼地把玻璃缸拿到写字桌上。这是一个底部有浅浅的圆足,身子鼓鼓的半大玻璃缸,看它的样式,像是一只鱼缸。可能因为这扇柜门一直没有被打开,玻璃缸上还蛮干净的。我用手掌摸了摸,一点儿灰尘也没有。难道之前的主人在这间房里养过鱼吗?根据这只玻璃缸的大小来判断,如果真的养过鱼,那鱼肯定是小体型的,不然如何腾挪得开身体。不过也难说,看看这间出租屋,我的处境跟鱼缸里鱼的处境何其相似。要是按比例来说,这间房大概跟这个鱼缸也差不多大吧。
一边想象着这个玻璃缸之前的用途,一边突然想起上小学的时候,家里的二层楼房还没有装修,属于我的二楼卧室空空荡荡,墙上是简易粉刷的白石灰。因为是顶楼,夏天的晚上暑热难消。妈妈每天下午的时候会提一桶井水浇湿二楼的地面,然后再提一桶放在楼上的木床旁边,她说那可以给屋子里补补水,晚上睡觉的时候会凉快一点儿。
既然我的处境跟鱼的处境很像。而且我又犯有鼻炎,嘴巴和鼻子里都干得很难受。那为什么不试试呢?
经过隔壁房间去厨房接水的时候,那只猫好像还没睡,从高处咚的一声跳到了木地板上,没有叫。我把装满水的玻璃缸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床头的小衣柜上,水波荡漾,竟然有一种平静悠然的感觉。看着这一小潭清水,慢慢地竟睡意来袭了。
5
这几天剧本的创作卡壳了,连做梦都是那几匹被不断转运的骆驼。而手头剧本里四匹马的问题还没有想到很好的解决办法。就这么对着墙壁枯坐。对面楼下的7-11便利店又开始播报月末打折广播了,平日吃的餐盒套餐第二份半价,部分商品6折起。坐到第二天傍晚,实在受不了,感觉屋子里空气稀薄,连呼吸都很吃力,而鼻子似乎也没有好转,干涩难忍。正好在豆瓣上看到一位不熟悉的友邻转发了一篇小说。
小说讲了一个家住通州,在西城区上班的文学编辑,某天早上醒来后突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只能闻到“臭”这一种味道。无论是什么味道,经过他鼻子的过滤,都变成了臭味。他四处治疗,没有一个医生能查出来他的鼻子到底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奇怪的变化。治疗到后来,医生和家人都劝他去看心理医生。而这位文学编辑觉得滑稽,除了文学之外,他熟读心理学、哲学、社会学等各种人文社科书籍,自诩不是一个看不清现实的人。这世界上,尼采可以出心理问题,但是他不能。他既掌握了从哲学最底层思考问题的逻辑和世界观,工作这么些年来,他不是一个封闭自我的人,也习得了从现实的各种角度来全篇考虑问题的方法论。而且在熟识的朋友圈里大家都知道,他可是经常在星巴克开导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的导师,即使在簋街的麻辣小龙虾又精酿小酒屋之后,他仍然是替喝多了的朋友们打好车,然后自己坐通宵公交车回家的那一个人。故事的最后,他利用在大学实验室负责实验教学的初中好友的便利,拿到了一些可以配置为爆炸物的化学物品,然后同时吸进鼻子,把自己的鼻子给炸了。
我当然没想过炸掉自己的鼻子,但是遭受过鼻炎折磨的人应该就能体会,我们是有多想割掉自己的鼻子。两个鼻孔同时不通气不得不靠嘴巴呼吸的时候,我多想把桌上的这支铅笔捅进我的鼻孔里一气乱戳。我敞开临街的窗户,远处汽车嗡嗡声立即挤进房间来。打开好久没敞着的房间门,又打开这套房子的公用大门。一股新鲜的黄昏的空气,带着丝丝的水汽味儿从大门吹进来。我打了一个好久都没打出来的喷嚏,似乎有一只鼻孔瞬间开窍了,这世界真好啊。
我去公共卫生间上了个厕所,看到隔壁小紫的房间门虚掩着。今天大概是星期一吧,小紫每个星期一休息一天。但偶尔也不,可能是加班后调休。对于一个不坐班的人来说,我当然从不按星期计算时间。更多的时候,我会列一个时间表,按写作剧本的集数记时间。干这行也有两年多了,这是我自己形成的个人工作节奏。但个人节奏归个人节奏,也经常会受到不可抗力的影响。比如手头这四匹马的问题,就是我没预料到的。按现在的情况,我可能需要跟徐老师见面沟通。像我这种作者,或者说写手,其实干的活儿跟杀手差不多,拿人钱财替人消灾。拿多少钱干多少活,甲方多一分要求,我这就多一分付出,多一分付出就得呵呵,加钱。
上完厕所回到房间的时候,看到有只小橘猫半蹲在我床边的写字桌上,摆出经典的狮子王造型,挺霸气的。但那只猫明显还处于年幼。幼猫摆出这样的造型,竟然有一种无可言语的喜感。我站在门口就不自觉笑出了声。
它一动不动地蹲在玻璃缸前,看着玻璃缸里的水。这一刻,我脑子里想象出的竟是一位诗人第一次面对大海的画面。我走近玻璃缸,它百无聊赖地回头看了我一眼,又快速地转过头去,看得出来它并不怕我,也并没有把我当作一个威胁。小猫伸出一只爪子朝玻璃缸里试探了一下,又很快缩回来,用舌头舔了舔爪子上的水,还砸吧砸吧嘴,似乎味道还不错。因为这水是我在洗手间的水龙头接的,我担心小猫喝了可能有问题。便伸手去抓小猫。它也不抗拒我的手,任我随手将它轻轻放在了我的床上。它顺势竟躺了下来,弓起背,两只前爪伸得长长的,缩了一下脖子,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我看到它嘴里白白的尖牙和卷起来的红红的小舌头,有一丝心动。猫这种动物好像还蛮有意思的。
咚咚。
我回头一看,小紫披着头发,穿着一身长款睡衣站在房门口。
石榴跑出来了吧,刚没留神它就打开门偷跑了。小紫看着躺在我床上的小橘猫,一副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
没事儿没事儿,它会开门?
刚学会的,没几天。
合租公寓的门锁都是统一的,进来需要输入密码,但是出去,只需要将把手往下一拉。想象得出来,小猫肯定是跳起来,用爪子够到了把手。
真聪明啊,这小猫。
她叫石榴,是个小母猫。
这名字好玩儿。
因为我这间屋子太小,我又挡在进门的床前,小紫只能越过我看床上的小猫。刚才说话没觉得,我这样心里一慌乱,竟然觉得有些尴尬。我退开身体,站在床边。小紫伸出手,熟练地用一只手抓在了小猫的脖子上。小猫乖乖地伸直两只前爪,一动也不动,两颗圆圆的眼睛淡定地看着我。
咦,你养鱼啊。小紫指着写字桌上的玻璃缸。
没有没有。
那你这是……
最近鼻炎复发,想着弄点儿水摆在床头,加湿一点空气。
哈哈,怪不得是搞写作的,想象力真好。
喵。
小猫被这么抓着脖子,好像有些无聊,叫了一声。小紫伸手将猫抱在了怀里。
嗯?爪子怎么又湿了?小紫用手抬起小猫的脑袋,问。
刚它把爪子伸进了玻璃缸里。
它生下来就喜欢玩儿水,还是在它妈那儿形成的这个习惯。
它妈是谁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随口问出了这样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它妈是卖金鱼的。哦,不对,它前主人是卖金鱼的。走啦,哈哈,打扰了。
没事没事。
6
人真是一种奇怪的动物。
之前日日都是关好门窗,半闭窗帘,通过落地窗透进来合适的光线。我喜欢一切都按照自己的习惯来,最好永远不要变动。纸质书会摞起来摆在左手边,和桌子的边缘对齐,马克杯就放在纸质书旁边。台灯摆在写字桌右边和图书对称的位置,然后是笔筒以及无线充电器。电脑摆在正中间。除此之外,写字桌上再也不会放置其他东西。即使偶尔放一下,也会立即收走,时刻让桌面保持自己习惯的状态。而此刻,桌上多了一个玻璃缸之后,似乎打破了之前的某种平衡。一只玻璃缸,一只装满水的玻璃缸,静静地摆在写字桌上,是一种意象。这意象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还未得知。但随之而来的似乎是生理上的变化,既然多了一只玻璃缸,就该有与之相对应的其他变化。于是面壁而坐,竟然感觉胸闷,两只脚不自觉地走到了房间的门锁前。直到我打开落地推拉玻璃和房间门,胸腔里才终于安宁下来。
这几天大概是周中,正常人的上班日。隔壁小紫当然不会在家,那只叫石榴的小猫似乎在睡觉,没什么动静。我靠在床头,忽然想起上次小紫的门没关好,偶然瞥到的那一眼。她的房间好像贴了粉色的壁纸,既然是连锁合租公寓,好像是不能自己随心所欲装修的,但我分明记得她屋子里确实是粉色的。
穿堂风从厨房的窗户里吹进来,穿过狭长的所谓客厅,然后从没有关窗的阳台透过去。因为开门开窗的缘故,我关掉了空调。虽然明显感觉屋外的暑气涌入,但是有这股穿堂风在,好像也并没觉得热。噗通一声,房门被风吹上了。我站起来重新打开房门,听到隔壁有一声隐隐约约的猫叫。我站在门口,柔柔的一声咚,应该是小猫跳到了木地板上。然后是猫爪子不断抓在麻袋上的声音,接着就看到隔壁房间的门打开,那只小橘猫大大方方地从门缝里走了出来。
小猫抬头看了我一眼,没有做任何反应,绕开我所站着的位置,贴着门走了进来。我愣在门口,还没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小猫轻巧地跳上了我的床,围着床边走了一圈,像是自然纪录片里在巡视领地的狮子。然后两只爪子搭在我的写字桌上,轻轻一跃,坐在了玻璃缸前,又是一动不动地看着玻璃缸。
上次小紫说过,小猫的前主人是卖金鱼的。既然是卖金鱼的,家里肯定是有很多玻璃缸。想象得到。小猫之前肯定是见过很多金鱼在玻璃缸游动的场景的。而眼前的这只玻璃缸里什么也没有,不知道小猫会不会感到疑惑,这只玻璃缸怎么跟之前的玻璃缸不一样。难道上次小猫把爪子伸进玻璃缸是逗金鱼玩儿?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刹不住了。也许在小猫的意识里,凡是玻璃缸里都是有金鱼的,有金鱼就都是可以用爪子伸进去玩儿的。但是眼前的这只玻璃缸里有水,它用爪子试过的,还亲自用舌头舔了证实过的。但是明明没有金鱼,于是它陷入了迷惑?
发了一会儿呆之后,小猫伸舌头舔了舔玻璃缸,然后没有像上次那样跳到床上,而是直接跳到了地板上。稳稳落地,那种声音肉肉的,跟之前多次隔着墙壁听到的声音很不一样。我跟着小猫走到房门处。小猫站在隔壁房间打开的不大的门缝里看着,喵,看着我叫了一声。我走到小猫面前,他又喵了一声。然后甩甩尾巴,钻进了门缝里。我看着门缝里透出來的光,不远处是一床白底上满铺着秋刀鱼的床单,那些秋刀鱼头尾相连,一直延伸到床头的被子里。我轻轻带上房门。一种异样的感觉涌上心头,小猫刚叫的那两声是让我帮忙关门的吗?
有了这一次的交情之后,接下来的两天,小猫每天下午的那个时候都会自己打开隔壁的房间门来到我的房间做客。总是穿过我的床,跳到写字桌前的玻璃缸发呆。因为我没有任何养猫的经验,也不敢将自己叫的外卖随便给它吃。而且,在心底里,我对猫这种物种还是警惕的。因为上六年级的时候,我被学校门口的一只流浪狗咬过,当时还打了好久的针。自那以后,我对动物从心底里都有一些戒备。哪怕眼前这只小猫,一直表现得十分温顺喜人。
第三天的早晨,我破天荒早起,去了昨晚在大众点评上查到的附近的花鸟市场,买了四条金鱼,两条红色,一条花色,一条黑色。回家后赶紧把金鱼倒进了玻璃缸里,四条小金鱼尾部的褶子很大,像是拖着一件硕大华贵的晚礼服。虽然早上早起了,但是我一点儿也不困。内心还有隐隐的激动和期待,不知道小猫下午看到金鱼会有什么反应。要是小猫会来的话。
7
这几天小紫回来得越来越晚。昨晚我写剧本到凌晨1点多,她还没回来。但是今早她还是按时起床上班了。我当然什么也没听到,但是早上冲凉的时候,我看到公共洗手间里小紫的牙刷和洗面奶被使用过的痕迹。她搬来好像也快一个月,我至今对她一无所知。当然,如果小猫算是她的一部分的话,那我对她的某一部分算是非常熟悉的。关于我和小猫关系的进展,我不知道小紫是否知道。每天下午小猫过来看着玻璃缸发呆,然后回家,我帮小猫关好房门。
今天的时间仿佛过得很慢,我看着小区对面写字楼玻璃幕墙上的太阳一点点往下落,这令人讨厌的二手太阳。
我躺在床上,看着桌上缓缓游动的四条金鱼,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梦里有四匹长着金鱼尾巴的马,缰绳被一只变异的老虎牵着,路过三元桥C2出口那条还没修建完成的地铁施工现场。
傍晚我被脚步走动的声音吵醒,因为我没关房门,一扭头就看到有两位中年大叔在往外搬什么东西。我以为是做梦,又看到早上买的那四条金鱼,于是一下子坐起来。
我几乎是冲到隔壁房间,只见隔壁房间异常空旷,其实也不是空旷,这间房的面积甚至还没有我的房间大,一切都还原成这间房本来的样子,我刚住进公寓时房间摆设的样子。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衣柜,其他什么也没有。地上只剩下几个不大的纸箱。大概其他东西已经被两位大哥搬空了。不对,我记得这间房的壁纸是粉色的。
顾不得多想,我抱起地上的几个纸箱,跟着两位大哥进了电梯。
一位大哥对着我笑笑,小兄弟,睡得够香的啊。
我对他笑笑,什么也没说。
电梯到达负一层,一辆金杯停在不远处,小紫正把地上的大包小包往车上抱。她看到我抱着纸箱,赶紧过来帮忙接。
还麻烦你了,这怎么好意思。
怎么这么突然?
嗯?
哦,怎么这么快就换房子?
本来就只租了一个月,上班在附近的公司,当时就不确定是不是能通过试用期,只是想试试。
哦。那现在是去哪儿?
先搬去高中玩得好的一个同学家,有可能不在北京待了。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好。按说这些年已经见惯了身边的朋友结束北漂,开始一段全新生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眼前的小紫,大概还算不上什么朋友吧。
喵。
一声猫叫从车里传出来。
小猫在车里?
是啊。
小紫爬上车,从一个纸箱里抱出小猫。来来来,跟哥哥说再见。
小猫望着我喵喵叫了两声。我看着小猫,突然有些伤感,想到这段时间一起度过的那些无聊的发呆的下午。这是只属于我俩的小秘密,连它真正的主子都不知道。
我能抱抱它吗?
好啊。
小猫被放到了我怀里,它伸出舌头舔着我的手臂,一种奇怪的粗糙而又有质感的摩擦像是刮擦在我心里,手臂上立马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今天买了金鱼,你看到了吗?我第一次摸在了小猫的头上。
小紫离开以后的某一天深夜,四条金鱼被漆黑的夜晚所杀,手机日历显示,那天正是立秋。它们刚好陪我度过了这个夏天。我重新换了水,仍旧将玻璃缸摆在写字桌的左边。那四匹马的问题也顺利解决了,看新闻里该剧已经正式开机,男一号是我喜欢的一个演员。但是这些跟我没关系,我的名字不会出现在这个剧的任何角落。北京的秋天到来,从地坛的银杏大道回来之后,我洗好玻璃缸,将玻璃缸重新放进了阳台上那个废弃的柜子里。写字桌又恢复了我最习惯的摆设方式,但是我還是会不时看着写字桌的左边发发呆,好像那里有什么。而隔壁的门缝里,肯定会亮起新的灯光。
责任编辑:朱亚南
作者简介
马亿,生于1992年,湖北浠水人,现居北京。有小说发表于《天涯》《作家》《作品》《香港作家》《广州文艺》《山花》等杂志,获《人民文学》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佳作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