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薛漠北
图/时夜
他又想起了那句话,阴气森森的好,不如光明正大的坏。那些村民看不到自己的恶行,却敢责备别人不善良。
周航宇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家中介公司门外的,他只是收到了一个空快递,便控制不住双脚,大脑一片空白。当他恢复清醒时,便已经站在了中介公司门外。
这家中介公司坐落在一个小胡同内,房子是座不起眼的砖房,由于周围的房屋很高,常年见不到光,外墙的下方已经长了一层绿油油的苔藓。
和那个奇怪的男人交谈了一下,周航宇便得到了一份村医的工作。虽然听上去并不符合他医学专业大学毕业生的身份,但工资却让他心动。月薪两万,还可以预支一个月工资,工作地点在南方。
两天后,刚下火车的周航宇就遇到了负责来县里接自己回小黑村的村民。
村民叫张海,和周航宇差不多大,自称是个大学生。张海的一张脸总是笑意盈盈,因此周航宇在火车上演变过的高冷做派突然派不上用场了。相反,因为张海的热情,周航宇很快就放下了成见,和张海聊到了一起。
“你们给的待遇那么好,为什么上一个村医要辞职?”
听了周航宇的话,张海反问,“辞职?谁说他辞职了?他不善良,所以我们也得想一点法子治一治他。”
虽然张海说这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笑容,但周航宇却总有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村民们都守在村口等着周航宇的到来,那些村民脸上的表情像是复制黏贴一样,全都在笑。虽然那并不是恐怖电影里那种诡异的笑,但依旧让周航宇觉得浑身不自在。周航宇甚至能够感受到那些人此刻似乎有一种久旱终于等来甘霖的狂喜。
周航宇不明白自己只是一个村医,村民们为什么如此兴师动众地都来迎接自己,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那样期待自己的到来。他的脑子里装着无数个疑问,跟着张海回了自己在小黑村的住所。
那些村民都站在院子里,叽叽喳喳地讨论着什么,张海帮周航宇放好行李,看了挤在院子里的人一眼之后又将目光移到周航宇身上,“听说你是大学生?医术一定很好吧?”
原本还准备拿出大学生做派的周航宇现在有些不自在了,他有些尴尬地点了一下头,客气道,“还好吧,小病都能看,如果有人得比较严重的病还是要去医院比较好。”
张海眉头微微皱了起来,“你没有任何工作经验是吗?”
周航宇点头:“嗯,不过当村医而已,也不需要什么经验。村民有个头疼脑热的毛病我可以去给他吊水,但要是得了阑尾炎这种需要手术的病,肯定就往大地方转了。”
张海立刻接口道:“不用,我们这儿有手术室。”
“啊?”周航宇瞠目结舌,他完全没想到这种穷乡僻壤竟然还有手术室。
张海似乎有些犯愁,但他很快就整理好了情绪解释道:“我们村有病人,不便挪动,所以才集资请名医来这儿。我本来是想让八爷帮忙找一位有经验的老医生,但医生这碗饭端得稳,没有人去他那找工作,所以要求就降低了那么一点。你别多想,我没有质疑你的意思,我只是想告诉你,我们村里有病人需要你来救治,只不过他的病情比较复杂,如果完全没有工作经验的话,可能会比较棘手。”
周航宇原本是想来摆谱的,却没想到自己反而没达到人家的录用标准,“我大学时有过实习经历,一般的头疼发热都能治。”
张海终于叹了一口气,但很快又笑了起来,嘱咐周航宇,“院子里的村民都是善良的人,他们因为担心村子里病人的病情,所以一直期盼着神医的到来,你不要跟他们说实话,就说自己有工作经验就好了。我看你面相不错,应该是个善良的人,不会轻易放弃病人的”顿了顿,“对吧?”
张海说了一大堆,最后两个字说得最有力。
原本没有把村医这份差事放在心上的周航宇心里开始打起鼓来,心想这个村子该不会是闹瘟疫吧?
“病人隔离了吗?”周航宇变着法儿问道。
张海听懂了周航宇的弦外之音,直接笑出了声,“你别怕,病人没得传染病,不需要隔离。”
周航宇松了一口气,但一想到那些善良的村民,刚刚准备吐出来的一口气又被他咽了回去。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如果他看不出个所以然,会不会被瞧不起?反正很多病都需要检查化验才能确诊,如果他看不出来,就全部推给村子设备不够就好了。
想好了应对之策,周航宇这才轻松了一些。
“那你快跟我来吧。”张海说。
十几分钟后,周航宇跟着张海来到了病人家,他们身后还跟着浩浩荡荡的长队,场面极其壮观。
张海带着周航宇直接进了屋子,把其他村民都拦在了外面。
终于摆脱了那些目光,周航宇也松了一口气。
病人家的房子是常见的农村砖瓦房,里外一共三间,中间是厨房,厨房两边都是住宿的卧室。一间卧室和厨房之间的墙被拆掉了一半,换成了玻璃,隔着玻璃,周航宇可以看到吊在卧室房顶的输液瓶。
没等周航宇开口说话,卧室的门就被推开了,一张年轻的面孔出现在周航宇面前。
“岫玉,我三叔怎么样了?”张海立刻问。
岫玉答道:“不太好,不知道还能撑多久。”她看了周航宇一眼,直接猜出了周航宇的身份,一边叨咕着类似“可算来了”的话一边拉着周航宇进屋。
周航宇刚走到门边,前脚还没踏进去,一股强烈的异味就直冲他的鼻腔,先写把他呛了个狗啃泥。勉强站好后,他捂着鼻子,眉头微皱道:“这味道也太大了吧?”
岫玉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真对不起啊,我父亲卧床多年,屋子里味道难免有些大。”
周航宇这才看到土炕上躺着一个人,那应该就是他今天要诊断的病人,也是散发味道的罪恶之源。
周航宇点了点头,没说话,捂着鼻子向前走了两步,看了正在休息的老头一样。那老头又黑又瘦,形容枯槁,如果不是盖在他胸前的被子还在一起一伏,周航宇甚至以为他早就死了。
“看情况不太乐观。”周航宇随口一说。
老头似乎听到了周航宇的话,毫无征兆地睁开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周航宇,他突然抬起还插着针管的手,似乎想要抓住周航宇,但却只能有气无力地抓着两人之间的空气。
周航宇被吓了一跳,退后了两步的同时倒吸了一口冷气,随即又被那强烈的臭气呛得咳嗽起来。
老头极力仰着头,将脖子尽可能地扭曲,似乎不想让周航宇脱离他的视线范围。他的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周航宇初步猜测老头的喉咙里堵着一大口粘痰。
岫玉似乎对这种情况见怪不怪,她将老头的手重新塞回被子里,盖好被子后又耐心地说道:“爸,你放心,这是新来的大夫,比上一个负责,也比上一个医术高明,他是个善良的人,一定会治好你的病。”说完她抬头看了周航宇一眼,“您是中医还是西医?”
周航宇愣了一下,想起张海的嘱咐,悠悠答道:“西医。”
“那太好了,我们去那屋说话吧。”她说完对着张海点了点头,然后拉着周航宇离开老头的屋子。
周航宇离开之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老头还在仰着头朝他的方向看,也不知道是眼花还是怎么回事,周航宇竟然在老头的眼里看到了眼泪。他有一种感觉,这位病人已经丧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来到另外一个房间,岫玉十分客气地请周航宇坐在了炕上。她给周航宇和张海分别倒了一杯茶,而后走到柜子旁翻找了一通,紧接着她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月饼盒子,她将月饼盒子摆放到周航宇身边,打开盒子,从里面拿出了厚厚一沓纸。将那些纸推到周航宇面前,岫玉深吸一口气,“这些是我父亲的化验单以及诊断书。”
周航宇拿起那沓纸,捏了一下,一脸惊诧道,“这么多?”
岫玉点头:“十年来所有的诊断书都在这里。”
“十年?什么病治了这么多年还没好?要不你们直接送他到大医院。”周航宇已经开始为自己的无能做铺垫了。
没等岫玉说话,张海答道:“三叔是个好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十年前突然患上了怪病,起初只是小病,都没在意,谁知越来越严重。”
岫玉接口道:“周大夫,这些你拿回宿舍慢慢看,我把我父亲的情况简单口述给你听吧,这样比较节省时间。”
周航宇点头。
岫玉继续说:“十年前我父亲体质变差,经常感冒发烧,虽然能治好,但却总是反复。后来他又得了肺炎,可能是没完全治愈,留下了病根,所以气管不太好,总是咳嗽。也不知道是中了什么邪,从那时候起,我父亲就开始得各种各样的怪病,但那些病都不算是能要人命的大病,只是随着患上的病越来越多,我父亲的身体也开始扛不住了。”
周航宇有些糊涂,“我没听明白。”
岫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现在我父亲患了很多病,小病我就省去不说了。他现在免疫力很低,骨髓纤维化,又有全身性重疾肌无力,还有很严重的哮喘病。这些都是比较严重的,还有系统性红斑狼疮……”
岫玉说了很多,周航宇一开始还能听得进去,后来他的大脑就完全处于空白状态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宿舍。
回了宿舍,院子里的村民还没走。张海给院子里的村民做了保证,说周航宇医术高超,会治好岫玉的父亲。
打发走那些村民之后,张海才进了屋,走到正在发呆的周航宇面前,伸出手在周航宇面前晃了晃。
周航宇回过神,看着张海问:“哥,这地方是不是邪门?一个人怎么可能同时得那么多病?还都是‘不死癌症’,全是折磨人的病?”
张海毫不犹豫地答道:“你别瞎说,亏你还是东北人呢,我听说你们那边有出马的说法,有些人被仙家选中,肯定要先历经磨难,就跟古代神话里神仙历劫一样。”
“没看过外病?”周航宇继续问。
“没必要。”
“那为什么不去大医院?非要窝在这种地方,花那么多的钱请我们这种没什么大本事的人来?”原本想要摆出大学生做派的周航宇现在彻底认清了自己什么都不会的事实。
张海继续说:“我三叔怕连累岫玉,本来就不肯医治,我们只好骗他村医看病不花钱。三叔是好人,我们大家才凑钱请人来的。”
虽然觉得不可思议,但周航宇还是感慨这里民风淳朴,“你们真善良。”顿了顿,“除了三叔,这里还有其他需要看病的病人吗?我可以先给他们看病吗?”
张海直接答道:“没有,你就管好三叔就行了,治不好不要紧,千万不能让他死啊。”
虽然觉得奇怪,但周航宇也没继续多问,好在他的任务不算太难,只要每天去给三叔打针,并保证病情不再继续恶化就好。
周航宇也在心里下了决定,两个月过后他会辞职,回家找一份和自己的能力相匹配的工作。
每天周航宇都会去岫玉家给三叔换药,换完了药就回宿舍休息,虽然很清闲,但村里没通网,周航宇倒是觉得还不如让自己忙起来。
周航宇已经来了小黑村快一周了,万幸的是三叔争气,病情并没恶化,虽然他还是喜欢用那种祈求的奇怪眼神看着周航宇,但周航宇也已经习惯了——就像习惯了三叔房间的茅厕味一样。
因为三叔的病情得到了控制,村子里的村民也都喜笑颜开,纷纷赞扬周航宇是杏林圣手,还将家里的土鸡蛋鲜牛奶拿出来送给周航宇。
善良淳朴的村民们开始对周航宇感恩戴德,原本有些心虚的周航宇突然又觉得自己是一位有文化有水平的医学毕业生了。原来还对人客气的他开始对村民爱答不理,好在那些村民并不在意,他们心里似乎只有三叔一个,每天问的问题也都围绕着三叔。
太闲的人喜欢胡思乱想,周航宇也一样,他开始好奇上一个被张海评价为不善良的村医为什么要离开这里。他向张海问这个问题,张海还是那句老话,他去问岫玉,一向待人和善的岫玉却变了脸色。于是此刻的周航宇只能自己胡思乱想,明明这份工作清闲,工资又高,村民待人又那样和善,这么完美的工作上哪儿去找呢?为什么张海说上一个村医不善良?为什么岫玉一听到有关上一个村医的问题会变成另外一副面孔?
周航宇开始开脑洞,幻想这个村子是否真的如同他一开始想的那样有一种邪气,三叔的病是不是另有隐情。
周航宇失眠了。他翻来覆去睡不着,最后尿意袭来,又起身下了炕,准备去外面释放压力。他刚拿出自己的武器,突然发现院子外一个黑影一闪而过。
周航宇提好裤子走到外面左右看了看,没发现特别的情况,他没放在心上,重新回到了院子里。
翌日一早,周航宇是被村民叫醒的。
平日里客气礼貌的村民变得异常鲁莽,直接冲进周航宇的宿舍不说,还拉着睡眼惺忪的周航宇就往外拽。
清醒过后周航宇才知道三叔的病情突然严重了。
火急火燎地到了三叔家,院子里已经围满了人。那些人神色紧张,仿佛久卧病床的不是三叔,而是他们自己。
看着那些人的表情,周航宇心里有些打鼓,生怕自己的医术不精,无法救三叔一命,到时候这些对他寄予厚望的村民指不定会给他什么脸色看。
被岫玉带进屋里后,周航宇进行了一次简单的体检,当他发现三叔的舌头只有半截时,本能地皱起了眉头。
岫玉立刻开口解释道:“我爸咬过舌,不过被我救回来了。”
周航宇没多想,嘟囔道:“电视剧看多了,咬舌自尽都是骗人的,你闺女对你这么好,可别做傻事了啊。”他转过头看着岫玉“只是坏肚子了,别怕。”周航宇看了一眼窗外,此时村民们已经贴在了窗户上,像是连成一片的黑色剪影,将窗户遮得严严实实,一丝光都透不进来。周航宇转回头,看着岫玉继续说,“张海呢?”
岫玉松了一口气答道:“这几天我爸状况稳定,他就去县里多买一点药,没想到他前脚一走,就出这么大的事。”
周航宇觉得岫玉有些大惊小怪了,“没大碍,你也出去告诉他们一声,别让他们在这呆着了,怪闹人的,病人需要静养。”
岫玉有些为难地看了三叔一眼,“这……”
周航宇皱起眉头,“怎么了?”他突然想起岫玉虽然待人和善,但却好像总是防范着他,“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岫玉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不放心地看了三叔一眼,而后离开房间,去院子里传话。
周航宇正准备将东西收拾进医疗箱,一个低沉地声音突然幽幽地响了起来,“杀了我,求求你。”
周航宇楞了一下,本能地转过头去看三叔。
此刻三叔躺在炕上,因为枯瘦显得异常大的眼睛正盯着周航宇,嘴唇没动,喉咙里却发出一个低沉的声音,“别看我,小心被他们发现。”
虽然三叔的声音有些嘶哑,但也还不算太模糊。和三叔接触了这么多天,三叔从没说过话,周航宇原本以为他丧失了语言功能,突然听到三叔说话,他难免有些惊讶。
周航宇正要问话,三叔突然又把目光转向了别处,紧接着卧室的门被推开,岫玉走了进来。
岫玉看了看三叔又看了看继续收拾东西的周航宇,试探性地问:“周大夫,没什么事吧?”
周航宇面不改色,“没事,晚上别开窗户了,这两天风大。我先回去了,有什么事再叫人去找我。”
周航宇跨上医疗箱就走,像往常一样头也没回,生怕露出什么马脚。刚出院子,那些还没走远的村民就围了上来,问的还是那些老问题。这一次,周航宇突然多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些人太好了,好到给他一种阴气森森的感觉。
阴气森森的好,不如光明正大的坏。
周航宇像往常一样随口敷衍了几句,直接回了宿舍。
回了宿舍,周航宇开始思考那些昨晚他思考过的问题。
为什么三叔会得那么多病?为什么村民们宁可集资给三叔看病,却不肯带他去大医院?真的是因为三叔舍不得让岫玉花钱吗?这个村子里的村民真的那么善良吗?他们对三叔的关心是不是太过了?上一任村医究竟做了什么事,被张海和岫玉厌恶?上一任村医现在身在何处?三叔为什么要央求自己杀了他?是因为他被病魔折磨得承受不住了吗?
周航宇暗自决定再找个机会支开岫玉,看看三叔能否解答他的疑惑。
当晚张海就坐车回了村子,因此周航宇的计划实施起来有了一些难度。
好在三叔病情稳定的情况下那些去院子外围观的村民也不多,周航宇思考了两天,终于想到了一个还算可行的计划。他在旁人不注意的情况下用自己带到村子里来的零食贿赂了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让小孩明天在岫玉家门外放一把火。那些孩子似乎从没离开过村子,也没见过包装袋花花绿绿的零食,很高兴地答应了周航宇。
翌日,周航宇像往常一样给三叔换药,他动作不快,一直等着火势扩大。
出乎意料的是,周航宇并没等来大火,而是等来了那个被他收买的孩子的母亲。
那女人带着孩子走进屋,将“证物”摆放到炕上,笑眯眯地说:“周大夫,这么危险的东西怎么能给孩子呢?”
没等周航宇说话,那孩子伸出手指,指着周航宇的鼻子奶声奶气地说:“他让我放火,他不是好人。”
周航宇目瞪口呆。
周航宇曾以为自己很喜欢有正义感的人,但此时此刻,他第一次觉得过分正义也很让人头疼。
张海和岫玉都没说话,气氛十分尴尬。最终孩子的母亲打破了尴尬,笑眯眯地继续说:“别听孩子胡说,周大夫可是大善人,不会做伤天害理的事。岫玉呀,你可要盯紧三叔,让三叔好好养病,可千万不能让他死了呀。”
周航宇总觉得她的话有其他一层含义,但却始终不得要领。
那女人的话音刚落,始终假装自己不能说话的三叔竟然呜呜地哭出了声,周航宇扭过头去看三叔,发现三叔的眼神里除了祈求,还多了一丝绝望。周航宇将头转回来,发现除了张海之外的两个大人都在笑。他们嘴角上扬,笑得无声无息,笑得让人毛骨悚然。
岫玉又开口了,“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我爸的。”
三叔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因为少了半截舌头,他的声音含糊不清,“畜生!畜生啊!跑!你快跑!”
周航宇知道三叔的后半句话是对他说的,但他一时之间却不知道应该做出什么回应。
岫玉拉起周航宇就往外推,边推边对张海说,“张海,是时候送周大夫回宿舍了。我爸情绪不稳定,待会要说胡话了。”
当晚,周航宇又被张海带去了岫玉家。说是三叔又咬舌自尽,那残缺的舌头变得更短了。舌头出了很多血,要让周航宇去给止血。
上完了药,打完了止血针,周航宇又回去了宿舍。
虽然岫玉说三叔是自己咬断的舌头,但从三叔的眼神里,周航宇看出岫玉在撒谎。有些话,岫玉不想让人听到,所以她要断绝三叔开口说话的可能。
周航宇第一次有了逃走的念头,这个地方似乎没有他想的那样简单,谜团背后很可能隐匿着什么可怕的真相。
天黑之后,周航宇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确定没有人会发现自己后,他悄悄地离开了院子。
天很黑,周航宇也不知道自己走的方向对不对,他只能凭借记忆寻找来时的路。
虽然周航宇觉得自己有足够多的理由离开这里,但却还是不免有些心虚。一想起村民们的笑脸,他觉得夜风更凉了。裹紧了衣服正要继续向前走,一阵异响传了出来,周航宇回头,发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黑影。
“周大夫,这么晚干什么去呀?”虽然周航宇根本看不清对方的脸,但他总感觉对方的脸上挂着那种诡异的笑。
这么晚了,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周航宇觉得事出必有因,这个黑影的出现根本不是巧合。周航宇没说话,转过身直接朝前跑了起来。
黑影紧随其后,一边追赶周航宇一边在他身后大喊:“别跑了,都说医者仁心,你忍心抛弃病人吗?你不想和上一个村医一样吧?”
周航宇听出了威胁的意思,脚步更不敢停了。
几分钟后,周航宇终于看到了村碑石的轮廓,他松了一口气,继续朝前跑。刚刚跑过村碑石不久就发现身后的声音消失了。
周航宇气喘吁吁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影正站在村碑石旁边,静静地看着他。
周航宇不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不追了,他也没问。
“我医术不精,救不了三叔,你们另请高明吧。”与此同时,周航宇暗自决定回家之后去那家中介公司打听一下这是什么地方,这里为什么有这么惨的病人,其他人为什么都那么健康。
黑影没说话。
周航宇长出一口气,后退了几步,转过身继续跑远了。
周航宇原以为自己可以离开这阴气森森的村子,但却没想到自己还没走到镇上就被张海抓了回来。
周航宇没被带回自己的宿舍,而是直接被带去了岫玉家。
虽然周航宇试图逃走,但村民们却似乎没有怪罪他的意思。他们站在岫玉家的院子里,依旧笑脸相迎。
一个村民一脸急切地走到张海和周航宇身边,笑着说:“周大夫,你可算回来了。三叔半夜发了高烧,一直不退,你快进去给看看。”
“是啊,救救三叔吧,你可千万不能让他死啊。”村民们附和着。
跟着张海进了屋,岫玉立刻握住了周航宇的手,带着哭腔说:“周大夫,你快看看我爸,高烧三十九度一直不退,快给他打一针。”
周航宇有些不舒服地抽回了手,深吸一口气,走到三叔身边,将手背贴上了三叔的额头。
三叔睁开眼,呜呜哇哇地说不出话。
周航宇将三叔的嘴掰开,打开手电向口腔里照了照,血已经止住了,伤口却有感染的迹象。
“怎么这么快就感染了?”周航宇嘟囔了一声,正准备给三叔换药,三叔却直接将嘴闭上,死活也不肯再张开。
虽然周航宇知道三叔有一颗求死的心,但却不能真的让三叔如愿。但奇怪的是,三叔的病情却没有因为周航宇的救治而得到缓解,他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村民们都是一人千面的角色,他们从最初的笑眼盈盈变成了皮笑肉不笑,最后干脆露出了本质,完全不笑了。
周航宇也尝试过再次逃走,但他发现村民们派了专人看守着他。那晚他解手时看见的黑影就是村民们的“人肉监控”。
周航宇尝试过反抗,但随着三叔病情的加重,那些村民也开始不客气了,他甚至因为自己的粗鲁言行吃了村民们的拳头。
周航宇能从他们身上看到戾气,也能感受到他们的恐慌,至于他们在恐慌什么,周航宇并不清楚。
但这个问题并没有在周航宇脑子中逗留太久。
周航宇被捉回来的第五天,三叔病逝了。
原本就瘦得吓人的三叔已经熬成了一具人干。
从前用隆重仪式欢迎周航宇的村民们像是架着一位罪人一样,将周航宇押到了岫玉家。
此时的岫玉家依旧围满了人。有的人在哭,有的人一脸凝重。
一个人注意到了周航宇,扯着嗓子喊了起来,“他来了!”
紧接着,叫骂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
“庸医!”
“畜生!”
“他不善良,应该受到惩罚!”
周航宇有一种赴刑场的错觉,堵在院子里的人就像街边扔菜的闲杂人等,专门等着他经过自己面前,再对他口诛笔伐。只是周航宇自认没错,那些人不应该这样对待自己。
“啪!”一颗鸡蛋从人群中飞了出来,不偏不倚地砸到了周航宇的脸上。
周航宇抬起头,看着那些扭曲的面孔,完全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翻脸不认人。真的是因为他们心善,为死去的三叔抱不平吗?
一阵咳嗽声十分突兀地响起,刚刚还在讨伐周航宇的人们一下子闭上了嘴。所有人都十分默契地不动了,他们左看右看,寻找发出咳嗽声的人。
这一刻,周航宇又从那些人的脸上看到了另外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表情,那种表情是喜悦,是庆幸。
“咳咳……”咳嗽声又一次响了起来。
一个中年男人一脸兴奋地指着身边的小女孩,“是她!老陈家的孩子!下一个是她!”
那孩子似乎没明白发生了什么,愣愣地看着指着自己大叫的怪人。刚刚还忙着声讨周航宇的罪过的人们都开始欢呼起来。只有拉着小女孩的妇女哭了起来。她抱着那个咳嗽的女孩,像是与女孩诀别一样,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妇女身边的村民拍了拍妇女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口道,“全靠你们家了。”他说完,又转过了头,将视线投射到周航宇的脸上,又用那种笑眯眯地表情说,“周大夫,以后这孩子就麻烦你照顾了,你可千万不能让她死啊。”
三叔死后,村子里终于出现了下一个病人。
那个叫林小可的女孩最初只是咳嗽,后来开始患上类似鼻炎这种小病。虽然那些村民又变成了笑眯眯的善人面孔,但见识过他们羊皮下的狼脸的周航宇却并不觉得他们善良。
虽然那些村民以关心的名义囚禁着周航宇,也不肯将这个村子的秘密透露半句,但随着林小可所患的疾病种类的增多,周航宇已经猜到了林小可就是下一个三叔。
因为林小可的身体还算健康,所以周航宇比以前更闲。
去给林小可体检过后,周航宇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张海问:“林小可继承了三叔的厄运吧?”
张海看了看周航宇,只是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周航宇又问:“这个村子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三叔会得那么多病?为什么三叔死前村子里没有第二个病人?为什么现在村子里也只有林小可一个病人?那孩子以后也会像三叔一样惨吗?”
张海看着周航宇,终于收敛起了笑容:“知道了真相,就不能离开这个村子了。”
周航宇不信邪,继续追问:“那我们试试看。”
张海继续说:“听说村子后面有一座金矿,当时日本勘探队来开采,说要出资买下那座山,但有一个老人说什么都不同意。日本人就找到了驻扎在县城的小军阀,那小军阀杀人不眨眼,身上带着一股戾气,本来是想强制开采,但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还是决定出钱买地。可老人还是不同意,军阀用尽了各种办法折磨他,但任他们怎么折磨,老头就是不自杀。他不自杀,村子里的其他人就着急了,所有人都盼着他死。最后他如了所有人的愿,村子也因为卖山得了一大笔钱。可凶吉福祸哪是人能预料到的?万事又有因果,老头死后,村子里就开始出现像三叔那样的病人了。这么多年过去,村民们早就知道上一个病人死后厄运会继承到下一个人身上了,他们也想过逃走,但一旦越过村碑石,他们会死得更惨。”
周航宇想起张海不止一次离开过村子,立刻追问:“那你为什么可以离开这里?”
张海神秘一笑:“我不是属于这个村子,不需要还阴债。”
周航宇恍然大悟,这才发觉张海虽然也很奇怪,但却并没有像其他村民那样时时刻刻都用那张阴森的笑脸示人。
虽然来到小黑村之后,周航宇并没有见到什么可怕的画面,但此刻的他却切切实实地感觉到了恐惧。那些病人承担着常人难以想象的痛苦,被病痛折磨,却连决定自己生死的权利都没有。林小可只是一个什么都没做错的孩子,却要背负这样沉重的罪孽。
周航宇突然觉得,那些叠加在病人身上的疾病就像村民们世世代代积累下来的罪孽一样,惩罚着被困在这小小山村的每一个人。
虽然夏天还没过去,但周航宇却觉得特别冷。他又想起了那句话,阴气森森的好,不如光明正大的坏。那些村民看不到自己的恶行,却敢责备别人不善良。周航宇又想起了那些网络圣母,他们不正跟这些村民一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