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珥目
图/水清花色
她策马离开的时候,衣袂翻飞,像是一只终于冲破牢笼的鸟,决然远去,不曾回头
她肩上又中了一箭,箭尖带着千钧之力从身后贯穿到身前,她狠狠摔在满是碎石的地上,看了一眼带血的森白箭尖,她咬紧牙爬起来继续跌跌撞撞朝前跑,这座山她从前来过无数次,那时是良驹香车,欢声笑语,而那时与她同游的人的箭此刻正对着她千疮百孔的背影。
她痛到麻木,不知疲累,只知往前奔跑,他骑着马在身后不紧不慢地跟着,时不时在她身上增添一些伤口。
终于无路可走,再向前一步便是万丈悬崖,她跌坐在地上,以剑支撑才能艰难直起身子。
现在是春天,崖边有一棵树,新芽茂密嫩绿,充满生机,亭亭如盖。
她双眼通红,愣愣看着那一棵树。良久,他才缓缓跟上来,下马走到秦祉跟前,面上是十年如一日的平静无波。
她苦笑:“还记得当初我们将这棵树栽在这里的时候吗?哥哥说这一处是最好看日出的,我说最向阳的那一枝是我的,哥哥还同我争来着。”
那是五年前了,秦府要建演武场,要移走一棵长势良好的合欢树,他们将它移栽到了此处,秦益同秦祉争了许久终于还是拗不过她,将最向阳的一枝让给了她。无意参与这场幼稚的“分割”的他强行被秦祉分配了一枝最不茂密的枝条,那时候她说:“这一枝就像你这闷葫芦的性格,不但不开花还不长叶。”
现在属于他的那一枝长势也很好,嫩绿的新芽迎风而动。
他沉默。
她看向他,“你过来,我有最后几句话要跟你说。”
也许是她眼里彻骨的哀伤绝望让他于心不忍,他收剑走了过去。
她轻轻拥抱了他,在他耳边说:“荆之晦,你够狠,来生只盼我和哥哥再不要遇见你这样的人。”
一支银簪刺入了他的胸膛。
荆之晦皱紧眉头,急退几步。
秦祉冷笑一声,狠狠将属于他的那一枝砍下,退后,纵身一跃,跌入了万丈悬崖。
他仓惶奔向前,徒劳伸手,“阿祉!”
被血染红的衣袂和那一枝枝条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雾气中。
荆之晦还记得第一次见到秦祉的样子,又白又嫩的脸颊圆嘟嘟的,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好像藏着用不完的鬼主意。
现在她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双眼紧闭,他很想看看她顾盼生姿的眼神,可是她却一动不动。
白弥拍了拍守着秦祉出神的荆之晦,“你身子也虚得很,要多休息。”
“她什么时候会醒过来?”荆之晦现在说得最多的就是这句话。
“也许十天半月,也许三年五载。谁都说不准,她头部受伤重,也许醒过来也会大不如前,或许会影响目力耳力,或许会失却记忆,也或许会影响行动……”
“失却记忆?”
“嗯,即便如此,时日久了也可能会慢慢想起来,也不是全无希望。”白弥安慰他。
他转过头看着白弥,“那能不能……让她永远不要想起来。
榻前恭恭敬敬跪着的人将一本册子高举过顶,“主子,根据从秦淮府中……”
荆之晦厉声打断他,“是秦将军!”
“是!根据从秦将军府中查抄出来的账目追查出一干买卖兵马的人员,名册详情皆已理清。”
他细细翻看了半晌,收入匣中,拿出另一份,“将这份呈上去,那件事情办得怎么样?”
“秦家罪女跌落悬崖身亡,尸骨无存。将军您险遭暗算,正在养伤,不日回京。皇上并未怀疑。”
“做得好。”他摆摆手让那人退下,闭目养神。
秦家满门抄斩,秦将军造反的证据确凿,那一丝一缕的线索想必能连根拔起一大片人,接下来要处理的事情还很多。
被抄的将军府一片狼藉,威武的石狮子被打翻在地,大厅的匾额被敲碎散落一地,能搬走的都搬走了,不能搬走的都破碎不堪,只有演武场旁鱼池里的鱼儿还在悠游。
他坐在一旁的石凳上,眼前破败不堪的景象忽然纷纷退散,恍惚出现他们的身影。
八岁那年荆太傅第一次送他去秦府,让他向威远将军秦淮学习兵法和武功。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秦祉,她跟在秦将军身后,滴溜溜的大眼睛偷偷瞥他,目光相接时她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秦益是秦淮长子,比荆之晦大一岁,性格却跳脱,每每秦将军不在时,他总是带着荆之晦和秦祉溜去玩耍。荆之晦拗不过他们,又觉浪费时间,便常带本兵书,所以秦祉时常不是叫他闷葫芦便是书呆子。
十二岁那年秦益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九连环,兄妹二人捣鼓了半天还是只能解出最简单的一两个,荆之晦旁观许久,眼见天要黑了,被秦将军发现只怕要受罚,便开口提点。
秦祉解不开本就一肚子无名火,瞪着眼睛道:“你不是一向瞧不上我们的小玩意儿吗?要你多管闲事?”
“我只是怕你想不明白这其中机巧。”
“你嘲笑我?!”
秦益赶紧解围,“若竹是一番好意。”若竹是荆之晦的字。
“非也,陈述事实罢了。”谁知荆之晦丝毫不领情。
他冷淡的语气彻底激怒了秦祉,她美目圆睁:“你好嚣张!既然你这么有本事,敢不敢跟本小姐比上一比!”
秦祉以为她名满京师的琴棋书画定能将他打个片甲不留,然而一番比试下来,她才发现这个平素话不多的柔弱公子在这方面竟有如此之高的造诣。
“不行,文是你的强项,我们比武。”
她本以为他一向体弱,扎个马步不到一刻钟便冷汗涔涔,必输无疑。谁知他虽力道不够,招式却千变万化,灵巧无比,一时间左支右拙,竟落了下风。
眼见要输了,她脚下一崴就要跌倒,荆之晦忙伸手拉她,就这个当儿,她将剑停在他颈侧,一脸狡黠笑意,“兵不厌诈。”
荆之晦还记得那时候她的样子,一双大眼睛亮晶晶的,嘴角翘起骄傲的弧度,神气活现。
他的心好似让人重重锤了一拳。
日暮相对许多年,从总角至及笄,秦祉最爱刁难荆之晦。
在学堂里若是老师提问,她便抢着把话茬引到他身上,让他来作答。若是在府里练功,她便各种不小心碰到他,打乱他的章法。若是哥哥带了好东西回来,她便都要抢着占着让他来问她要。
荆之晦对谁都是冷淡温和,只在面对她的挑衅时总是奉陪到底。
倒是秦益看不过去,在某次学堂里太师家的小孙女跟荆之晦搭话而秦祉跑过去吓唬人家姑娘说荆之晦有龙阳之癖后,他终于忍不住,“你为何要处处与若竹作对?”
“我就是看不惯他肚里有两点墨水便自命清高眼高于顶的样子。”
“哦?是吗?”他一脸坏笑看着这个一脸理直气壮的妹妹,“吓唬每一个同他说过话的姑娘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她的理直气壮转瞬有些底气不足,“我……我只不过是怕人家小姑娘被他那幅皮囊骗了。”
“未必吧。”他靠近她耳朵小声说,“你是不是喜欢上若竹了?”
秦祉瞪大双眼,像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你胡说什么呢!”
秦益把她拽得坐下来,“若竹才貌双全,家世显赫,品性又忠直,京中多少达官显贵家的女儿想嫁给他,我的好妹妹,喜欢他不丢人,你们算是青梅竹马,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我又与他情同手足,若是你有心,我去帮你说和说和?”
秦祉脸红到了耳根,捡起一根毛笔砸向他,秦益下意识一躲,就砸到了前面的夫子,黑乎乎的墨水糊了夫子一脸。
之后秦祉见到荆之晦总感觉分外别扭,往日里恨不能拿话挤兑死他,现下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对。
踏青泛舟时,云淡风轻,景色宜人,夫子布置下作业让大家在舟上写生。十几个学生男子一侧,女子一侧。
秦益与荆之晦坐在一起,对着另一侧的秦祉挤眉弄眼暗示,她权当看不见。
见秦祉没有反应,秦益举手示意:“夫子,我家小妹最爱莲花,我这一侧荷花莲叶长势甚好,我想将她换来这里。”
她正想反驳,可秦益已经起身让出座位,荆之晦也将用具往自己那侧挪了挪,只等她就坐,便只好硬着头皮过去。
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狠狠地向坏笑着对她使眼色的秦益剜了一眼。
如此便更心不在焉了,只要一抬眼便是他那俊朗的眉目,英挺的鼻梁,心中那种怪异的感觉更甚,笔下的画杂乱无章,脸上却红透了。
“你不舒服吗?”
一抬眼倏然望进他关切的眉眼,“啊,没……没有,有些热,我出去透透气。”
站上甲板上觉得呼吸顺畅,不料秦益和荆之晦又一前一后地出来了。
秦益看了她两眼确认没什么不对,朗声道:“若竹说你不舒服非要出来看看,你看他多关心你。”言罢还不忘对她眨眨眼,“啧,我突然灵感乍现,定能得一千古名作,若竹你陪陪我妹妹。”
秦祉还没来得及留他,他就已经一溜烟进了船舱。
荆之晦见她脸重又红了,不禁蹙起眉头,“脸这么红,是不是中暑了,快随我回去。”
说着就要拉她,秦祉吓得急退两步,一脚踏空跌入了水中。
秦祉琴棋书画十八般武艺样样都会,却是个实打实的旱鸭子。
秦祉在水中吓得去了半条命,满心以为自己要死了,脑中不断滚过爹娘哥哥还有荆之晦的脸,苍天啊,她还没有嫁人。
直到一双手将她抓住向上拖去,她顾不上许多,紧紧抱住他,那一瞬间突然心安。
如果是他……似乎还不错。
他们上岸后被送到了附近的寺庙里烘干衣物,秦祉回味着那个潮湿却温暖的拥抱,不住痴笑,又听到外间两个丫鬟讨论起乞巧节。
当回去路上秦祉欲说还休支支吾吾同秦益说起乞巧节,秦益一脸了然,“是不是要哥哥我帮你传话?”
秦祉没有否认,秦益满口答应,“我早就看上这小子当我妹夫了!”还没等回到家,他就迫不及待找荆之晦去了。
谁料回到家便是一顿狂风暴雨,夫子早早到了将军府告状,说是他们不好好画画在甲板上嬉闹才导致落水,顺便痛斥了一番从前他们在学堂的“丰功伟绩”。
秦祉不断叫冤,可是父亲全然不信。
听闻秦祉是让荆之晦救起的,秦将军突然愤怒极了,“要是若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打死你们两个小畜生!”
然后兄妹俩就被罚跪祠堂了。
秦祉揉揉酸痛的膝盖,小声抱怨,“至于吗,罚跪一天,还闭门思过一个月。”
秦益左右看看,“父亲最近总是心事重重,脸色一直不好看,荆太傅这些日子来过几次,有几次我听见他们在书房争吵,太傅走的时候脸色可吓人了。”
秦祉苦了脸,不会吧,她才刚确定夫君人选,千万不要跟未来公公闹翻啊。
夜深人静,两人顶不住倒在地上睡着了。
秦将军拿了两床被子给他们盖上,看着他们的睡颜眉头紧锁,长长的一声叹息,好像被泰山之重压出来的胸膛中最后的一口气。
乞巧节仍在秦祉的闭门之期里,秦祉趴在墙头预备下去时,秦益抓住她的脚踝,“好妹妹,祝你旗开得胜,抱得美男归!”
秦祉一脚蹬开他,消失在了院墙外。
华灯初上,衣香鬓影,人头攒动,秦祉到了约定好的那株桃树下,现下没有桃花,但她一身华服,手里拿着亲手给他缝制的一条绶带,粉面含春,比花朵更娇艳。
过了约定的时辰,喧嚣过了一拨又一拨,街上人影渐少,她还是没有等到那个隽秀的人影。
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雄厚的声音不断重复,“重犯入城,全城封禁!”
当队伍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时,有人猛然将她拉入身后的小巷。
回去的路上秦益愁眉紧锁,一言不发。
她忽然有一种山雨欲来的不祥预感,“不会跟我们家有什么关系吧?”
“没有。”
秦祉长舒一口气,可是下一刻秦益说,“跟荆家有关系。”
秦益拦住了要往荆府跑的秦祉,“你在家待着,我去看看。”
秦祉在家焦急地等到了半夜,才听见哥哥回来,好不容易等到他跟爹爹汇报完便急急跑去询问。
“那人是多年前荆太傅的门生,本是盐铁使,在当今圣上宫变登基时被贬至渠阳做了个小小的判寺。却不想他利用以前的人脉关系,在黑市买卖私盐,积下了万贯家财,豢养兵丁,数目庞大,笼络官员,人数众多,小小判寺竟有不臣之心,月前一封书信被人截获,上报朝廷,成了通缉犯。”
“荆太傅只是以前教导过他也要被连累吗?”
秦益长叹一口气,“荆太傅早与他没有往来,他却还在信中提到了一个名字,孔禹,太傅字孔舆。”
秦祉嘴都白了,秦益赶紧安慰她,“好在荆太傅向来高风亮节,在朝中也一直没有搀和党派纷争,除了这一封书信之外,没有任何证据与太傅有关,皇上彻查之后,会有明断的。”
一番彻查却查到了秦将军的头上。
秦将军生在江南水乡,从军前拜入师门时是崆字辈,拜师那年洪灾,便取了大禹的禹字,名崆禹。
秦将军在廷尉府待了八天才出来,虽没受什么严刑拷打,可人却憔悴苍老了许多。
好在秦将军除了早年赈灾时与那盐铁使有过接触之外,再无其他瓜葛。
本来高官后裔在父荫庇护下通常能在朝中谋得一份不错的官职,可是不过月余,朝廷征兵,皇上竟以整肃贵胄风气为由,挑选了好几个青年子弟参军,秦益和荆之晦都在其中,虽说不必从最下等的马前卒开始做起,却也是要刀口舔血九死一生的。
临行那日,风雨潇潇。
秦将军拿出两个锦囊,“你们拿着,危急关头再打开,切记。”
秦益掂了掂,“什么呀?轻飘飘的。”
秦祉眼睛红红的,从小到大,他们每天一起上下学,写字练功,调皮捣蛋,而今他们远赴战场,只剩下一个她孤苦伶仃,想想都心酸。
秦益捏捏她的脸,“等着啊,哥哥从北境回来给你带最好吃的风干牛肉,听说特别香。”
她抽了抽鼻子,“谁稀罕你的牛肉,你好好活着就行了。”说完还偷瞥了一眼荆之晦。
他也正看着她。
自从乞巧节后各自家中局势紧张,她都没有好好跟他说过话,从前总是挤兑他,好不容易开窍了,却连说句温存话的机会都没有。
秦祉拿出两个布袋,一人递一个给他们,“我去庙里求了平安符,还有一些糕点,路上吃。”
荆之晦接过袋子仍是好整以暇地看着她,问:“没什么要说的?”
她笑得别扭,“一路顺风,战场刀剑无眼,保重。”
他挑了挑眉看着她,她却不再开口了。
队伍启程,他说,“我走了。”
策马远去的身影在雨幕中渐渐模糊,她双手拢起靠在嘴边,对他大声喊:“我等你回来!”
秦益和荆之晦遵循秦祉的要求,每半月至少要寄一封家书回来。
自从他们走后,她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收到他们的家书。原来并不是每天都有仗打,军队里每天的训练虽然严苛,但是比之秦将军的魔鬼训练好多了。有时遇上敌军夜袭,或是野外探查遇到猛兽,惊险刺激,比之话本子都不遑多让。
秦益还在信中责骂过秦祉,“小没良心的,若竹包袱里竟多一条绶带,为何为兄没有?为何?为何?”那委屈简直力透纸背。
她便回他,“你的在将来嫂嫂那里,我怎好代劳呢?”
荆之晦的信是寄给父亲的,但是在信的末尾常常会跟一句“问阿祉妹妹安”,她看到便觉得心里甜甜的,便在寄给哥哥的信里也写上“问若竹哥哥安”。
秦益每每看到都作呕吐状,“若竹哥哥,真是酸死人。”随后将信扔给那个一脸痴汉笑的人。
他们二人武艺超群,兵伐谋算都是一流,在军中晋升很快,很快做到了校尉一职。
一年后,匈奴大举进犯,战事吃紧,领军将领伤亡惨重,秦益和荆之晦挑梁,一人领军,一人做军师,带兵冲锋陷阵,一路势如破竹。
回报的书信都是捷报,朝中一片赞叹,秦府与荆府更是阖府欢乐。
可是欢欣才过了月余,便收到了秦益阵亡的消息。
秦祉跑回家的一路上都在想,这不可能,不可能的,哥哥的武功京中都难有敌手,谁能伤他呢?谁又杀得了他呢?她想起他临行捏着她的脸说等他回来给她带牛肉干的。
可是当她回到家,看到父亲捏着信的手骨节煞白,低垂着头失却了力气一般靠在椅子里,她只觉一阵眩晕,跌坐在地上。
秦祉快马加鞭昼夜兼程,跑死了三匹马,赶到北境已经是六天之后。
荆之晦瘦了许多,双眼布满血丝,沧桑又疲惫,见到她千言万语却只说出了一句,“对不住。”
她声音嘶哑,“我哥哥怎么死的,他现在在哪?”
“万箭穿心,当时形势危急,我没能把他带回来,事后再去找,已经找不到了。”
秦祉记得哥哥信中说过,万里荒原,有些带不回去的战士,曝尸荒野便沦为野狼的美餐。
她攥紧拳头,努力平复呼吸,“他轻功一流,怎会如此凄惨。”
荆之晦垂下眼,“我们被人围攻,最后只余我和他,为了救我,他冲了出去……”
她倏然站起身,死死瞪着他,“所以你就躲在他身后,任由他被无数利箭刺透胸膛?!”
他咬牙,“是。”
她浑身颤抖,片刻后怒吼着拔剑挥向他,“你怎能心安理得躲在他身后?你怎能苟且偷生,却让我哥哥去死!”却终是停在颈侧。
她牙齿都快要被咬碎,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来,“我真是瞎了眼,你不配与我哥哥并肩作战,你不配!”而后愤然离去。
夜风很大,撩起帐门吹熄了蜡烛,黑暗中他无声落泪。
没有人比他更煎熬,午夜梦回,千钧一发的时刻他们打开那两个锦囊。原来若两个人里面注定只能活一个,那就是他。
那时秦益握住他的手,“你要活着,还有那么多事等你去做。”说完还不忘给他一个洒脱的笑容,然后挣开他决然走了出去。那不断刺透骨肉的声音,每一声都好似钉在他自己的骨头里。
然而,风雨才刚刚开始飘摇。
秦祉独自奔赴她哥哥的牺牲之地去寻找蛛丝马迹,哪怕找到一根骸骨,也算带他归了故土了。
什么都还没找到,荆之晦便找来了,不由分说就要带她走。
她甩开他,“我不用你管!”
他直接将她打昏带走。
父亲密信中说已顺着那个判寺的线索,顺藤摸瓜找出了秦将军谋反的证据,罪证确凿,已被满门收押,不日处斩。
趁朝廷消息尚未传达到,他要将她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他还没想好怎么告诉她,可是聪慧如她,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质问他,“我父亲是不是出事了?”
否则他怎么会如此心急火燎地将她藏起来。
他只得点点头,将一切告诉她。
秦祉只觉天塌地陷,挣扎着要回京,荆之晦不允,无论她如何苦苦哀求都于事无补。
最后她用匕首顶着自己的脖子,“你若不放我回去,我现在就死在这!”
“阿祉,没用的,你回去了也不过是去送命而已。”
“不!我哥哥已经死了,我不能再没有爹娘!哪怕是让我回去看他们最后一眼,我求你了!”她哭着跪下来,荆之晦过去扶她,却不防被她点了穴。
她站起来,“如果救不了他们,我就跟他们一起死。”
秦祉回了京才知道,彻查父亲的头号功臣是荆太傅,她秦家被判满门抄斩,荆家却扶摇直上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
她买了人皮面具化装成一个老妇,花了重金贿赂了门口的狱卒才进了廷狱探视。
父亲头发一夜之间全白了,因为严刑拷打一身都是伤,本来十分强壮的身体变得瘦削佝偻,她颤抖着声音小声呼唤他。
秦淮听见声音慢慢靠过来,老泪纵横,“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若竹看住你不准来吗?”
“他们把你害得这么惨!你还提他做什么!”
“不要怪他们,以后你会明白的。”
秦祉摇摇头,她永远不明白也不会原谅!
父亲竟对那些罪名没有一句否认,可是秦祉不相信,无论怎么说她都不信父亲有反意。
“父亲,你们和我走吧,我已经给他们下了迷药,我们逃出去,一家人隐姓埋名过日子。”
门外隐隐约约传来脚步声,秦淮摇摇头,“阿祉,你要好好活着,赶紧走!快走!”
“不!你们不走我就跟你们一起上断头台!”
“傻孩子,说什么傻话!我逃不过的,甘愿赴死。你以后会明白我的良苦用心,现在你快出去!”
秦祉却咬紧了牙不肯离开。
秦将军痛声说:“阿祉,你是不是要爹爹给你跪下?”
秦祉在大门外遇见了荆之晦,他凯旋而归,官至三品,身披华服。而她的哥哥尸骨无存,她父母受尽凌辱。
她本想目不斜视从他身旁走过去,却被他拉入了旁侧的竹林。
“跟我走,我会送你去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她挣脱他,“荆大人,昨日抄家好威风!我秦府上下你哪一处不熟悉?何须拿张图纸装模作样?”
他垂目沉默。
她突然跪下,仰头看着他,“如今我身无分文,只能这样求你了。我求你,救救我爹娘。哪怕是看在我哥哥舍命救你的份上,我求你救救他们。”言罢便重重俯下身去拜他。
他生生顿住脚步,“我不能。”
三日后,菜市口聚满了看热闹的人。
烈日如火,秦祉却被冷汗浸透了衣衫。
秦家众人被依次押上场,一身血衣跪在太阳下的父亲一眼就看到了人群中的她,他用嘴型对她说,“快走,快走!”
可是她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挪不动分毫。
“监斩官到!”
随着一声长呼,荆之晦一身暗红官服,长帽翅巍巍颤动,缓步走了上来。
还是那么隽秀高雅的身姿,此刻却叫秦祉觉得刺眼。
他面无表情地坐于堂上,目光与她相接时闪过一丝慌乱,很快又恢复镇静。
正午的太阳将人的影子缩在脚下,荆之晦扔下令牌,刽子手举起刀,然后落下。
人群中有些胆小的惊呼着捂住眼睛,秦祉眼前一片鲜红,连天空似乎都是红的。
她在乱葬岗找齐了所有人的尸身,葬在秦氏墓地,挖坑、填土,那么多人,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累,只知重复机械地将一个个亲人埋入坑中。
短短几声惊雷过后便是瓢泼大雨,冲刷得她的面具有些地方浮起来了,她索性撕掉面具,在墓地里撕心裂肺地哭起来。
短短一个月,哥哥阵亡,荆之晦背叛,满门抄斩,好像一场噩梦。可这个噩梦不会醒来,她再也无法再回到那个有严父慈母和疼爱她的哥哥的以前了。
罪臣一家被妥善安葬,雨夜有人听到秦氏墓园的恸哭声,理所当然猜到那个逃窜在外的秦氏孤女回来了。
皇帝为了检验荆氏一家的忠心,所有关于秦家的处置都交给了荆家,而他们完成得非常好,铁血无情,绝不徇私一分一毫。
最后剩下这点小尾巴,本不想大材小用,谁知荆之晦却主动请命,说是边境尚安,他势必要将叛党一力捉拿。
他率领的那些士兵并非全是心腹,里面不乏皇帝的耳目,他不忍心,可是他必须要伤害她,那些不致命的小伤口他以后慢慢弥补。
他可以放弃所有人,但绝不可以放弃她。
可是她已经恨他入骨,恨不得啖其血食其肉。所以她拼了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
白弥传来消息的时候,荆之晦已经将从秦府拿出来的那份真名册里的人联系上了十之八九,他们的兵力财力他已然掌握,而他呈上去的那份假名册里的那些人,是这些年来皇帝势力下的那些看似不起眼实则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的人,已经借用皇帝的力量全部铲除。
因为荆家铲除秦府有功,荆之晦又一身功勋,他拿到了从前秦淮的兵权。
他只需要蛰伏,等待时机。
此时收到信更是让他欣喜若狂。
她醒了,也如他所愿忘记了从前。
秦祉回到荆之晦身边的时候,一双亮晶晶的大眼睛就像他八岁那年初见她时那般清澈。
为了避免她抛头露面暴露身份,只能将她锁在一个小小的院子里,她抱怨太无聊,他便陪她写字看书作画蹴鞠,夜里带着她上高塔看星星,她总是一脸灿烂的笑容。
有时她也奇怪,问他:“我是谁?”
他说:“你是我的妻子。”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抱着她,像是一个珍宝。“因为你不小心摔了一跤。”
然后她就信了,单纯得宛如一张白纸。
他珍惜这得来不易的幸福,他自知罪孽深重,但是哪怕要他用尽毕生福祉去换取这上天的垂怜,他也心甘情愿。
除夕夜,荆之晦的部署已然成熟,皇宫里灯火通明,各地藩王回京入宫,歌舞升平,丝毫不知他们已是砧板上的鱼肉。
他一举得胜,将那多年前逼宫篡位的逆贼斩于殿上。
他命人将大殿洗净,唤人将秦祉带上殿,分享他的江山。
可是她不见了。
找到秦祉的时候,她正坐在荒废了许久的将军府演武场的石凳上发呆。
荆之晦试探着喊她,“阿祉?”
她没有回头,“你来啦。”她指了指旁边的石凳,“坐,你的老位置。”
他心里一片冰凉,她都想起来了。
“有什么要跟我解释的吗?”她看着他,“眼下你已经是天子,无需顾及什么了吧。”
二十年前的那场宫变,皇弟逼宫篡位,昭武帝惨死殿上,一干子嗣无一幸免。
只有一个妃子怀胎八月,受了惊吓故而早产,是个男孩,昭武帝找了最忠直的两位大臣——当时尚是郎中令的荆巍然和威远将军秦淮托孤,保存天子血脉,以期复国。
荆巍然那时刚添一子,未免他人怀疑,只得忍痛割爱将自己的儿子送了出去,并把接触过他亲生儿子的那些仆从全都换掉,将那皇子养在身边,取名荆之晦,望他韬光养晦。
新帝登基,暴虐多疑,政务潦草,挥霍无度。荆巍然与秦淮暗中招兵买马,只等荆之晦长大便可重新夺回皇位。
那判寺本是他们二人手下一员得力干将,无奈被人抓住了把柄,冒死逃入京城,将那账本送入了荆巍然手里。为了保全荆之晦,他们只得伪造了秦将军幼时拜师取名那件事情,取了个同音的名字混淆视听,将朝廷的焦点转移到秦府。
随着二人出征本以为事情就过去了,可原来皇帝已然不信任秦淮,那场围剿根本是皇帝的故意设计,欲削掉秦淮的左膀右臂。
千钧一发之际两人打开锦囊,秦益的里面是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而荆之晦的锦囊里只写着:“坚守秘密,活下去!”
后来皇帝掌握的证据越来越多,纷纷指向秦淮。他们索性弃车保帅,利用替皇帝铲除秦家这一步使荆家获取皇帝的信任。
秦祉听完忍不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就笑出了眼泪。
这算什么?他们所有人都在为一件自以为伟大的事情英勇献身,留下她一个人在这里继续这种可笑的仇恨?
荆之晦伸出手,却终是没能抚上她的脸颊。
她拿出一封信,是秦益锦囊里的那封信,“我根本没有失忆,本来想着破坏你的计划,再伺机杀了你,谁知道,今晚你走后,我却在你房间里发现了这个。”
她站在他身前,直直地望着他,“荆之晦,你如愿以偿了,你们所有人都如愿以偿了,真是可喜可贺!”
眼前闪过一道银光,他闭上双眼。
他没有以为她得知一切以后就会全然原谅他,她的哥哥为了救他惨死,她的父母为了成就他的帝业身首异处,她本来是高高在上的金枝玉叶,却因为他家破人亡,她恨他是应该的,她要报仇也是应该的。
预料中的疼痛没有传来,只觉腰上一松,睁眼一看,地上躺着一条绶带。
她有些出神地看着夜空,“乞巧节那晚,我好紧张啊,我想着,要是你来了,是先去吃酒呢还是先去看戏呢,我该怎么把东西送给你呢?又怕你对我无意,失了颜面,还是要等你先开口,我须得矜持些才好。我那时想着过了节,你会向我提亲,荆太傅是极和善的,我们在两家老人膝下尽孝,然后哥哥也会娶妻生子,其乐融融,平淡终老。”
他哑着嗓子说,“……对不住。”
有什么可抱歉的呢,这不是他一个人的选择,她的父母兄长都做了同样的决定,难道她也要恨他们吗?
“你没有对不住我,你救我护我,我该感激你。”她转过头看着他,“这一切冥冥中早已注定,我那些天真的幻想都是泡影罢了。”
是啊,他心里很清楚他留不住她,所以他才希望她能忘记一切,自私也好,自欺欺人也罢,只要能留住她,他都无所谓,而这些期冀,也不过是泡影罢了。
“若竹哥哥,放我走吧。”
她策马离开的时候,衣袂翻飞,像是一只终于冲破牢笼的鸟,决然远去,不曾回头。
他望着那个方向,一直到天光微晞,才缓缓低头。那条绶带上绣着两只针脚有些笨拙粗糙的飞鸟,那本是并翼飞行琴瑟和鸣的两只鸟儿如今被割裂开,天各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