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左岸枫染
图/枕上浊酒
因为叶含烟若是萧瑜的不二臣,那他赫连珏便是她叶含烟的不二臣。只要此身在,此生便皆付与她。
瑜帝二年仲秋,开至荼蘼的丹枫染红了倚月城。赫连珏被小兵找到时,战事稍歇,他正在马厩洗马,马的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
他听那小兵带着几分忧虑道:“赫连先生,大将军有请。”
赫连珏擦了把马背,他在想这匹烟云照被叶大将军赐名“望乡”,究竟能不能撑到望见家乡的那一刻。只一瞬迷惘,赫连珏便转身大步流星走向大帐,听那小兵好意补了句:“先生,大将军正在气头上……”
观月国东西南北四方各有一位一品大将军镇守,而指挥北方数十万将士的这位叶含烟,是其中唯一的女将军。从军帐里砸将出来的马鞭带起帐帘,赫连珏抬眸,看到叶含烟盛怒的侧脸。
柳叶眉、樱桃唇,一笑唇角还有两只梨涡,这样的女子原该养在深闺里,手里拿的不该是长剑和马鞭,而是诗书与绣线。那是叶含烟幼时的模样,赫连珏一直记着。
叶含烟接过她父亲叶帅之位,踏上凶险万分的沙场,实则是她本不该有的人生。赫连珏这样想着,微蹙了眉,听到叶含烟叱问赫连先生为何还不来时,忙敛了眼中复杂神色,掀帘而入。
叶含烟手中的长剑在图纸上游走,向赫连珏问此战何解。
他凝视了她一会儿,才道:“此战为漠北几族合攻,其中有为争地来的,有为取金银财帛来的,有为立威来的。各有所图,非是一心,派我前去游说,必能瓦解——”
“不行!”叶含烟的秀眉蹙得越发紧了,“你一个文人,不得搅到前方的战场里去。若出一分差池,我怎么向已故的赫连伯伯交代?”
秋风拂入军帐,赫连珏靠近叶含烟,在女子怒气冲冲的注视里,蓦地一把握住了她持剑的手臂。长剑砸地,叶含烟吃痛地抽回胳膊,看他取来药箱不由分说为她包扎伤口,骂人的话绕在唇边,最终却是没了气焰地一问:“你怎知我受了伤?”
“嘴唇干裂,连喝一口水的功夫都没有,却特意换了身衣裳再传我,不是为了藏伤又是为了什么?”赫连珏的话带着几分恶狠狠的怨怪,可手中的动作却那样小心翼翼,“我知你为他鞠躬尽瘁,回回一身伤归,不想让他知晓后愧疚,但至少该让我知道。”
“我们三人从小一同长大,素来是你为他收拾烂摊子,我为你收拾烂摊子。你要是今日才良心发现不想麻烦我,也太晚了些。所以让我前去游说罢,你知我可以的。小叶子。”
赫连珏将帐中观月国的旗帜扯下裹在身上,留给叶含烟的是一个潇洒决然的背影。旗帜枫红色,天地间也是一片枫红色,他颀长的身影很快便消失不见了。
有阴云聚集,烟雨洒落,远山如青黛一抹,哒哒的马蹄声渐行渐远。叶含烟立在军帐前,望见了她的那匹烟云照。那是十一年前赫连珏送她的马。
那一年她刚学会绣花,帝都明月城的白槐浸着月色,和山水画里的一样好看。那一年她遇到了赫连珏和萧瑜,这两个改变了她一生的少年。
端的是恍如隔世。
十一年前,叶含烟还不是叶大将军,而是大帅叶镇北家的五小姐;赫连珏还不是随军的庶民,而是赫连侯府的独子赫连小侯爷;萧瑜也不是皇帝,只是侧妃所出无人问津的九皇子。
三人结识,是一场巧合。那时正值皇室宗亲重臣夏季出猎,万槐山偶现罕见的白鹿,众人纷纷追逐,自小爱骑马的叶含烟也在其中。
密林深处,绿荫蔽日,枝头槐花馥郁,倏尔三支箭从不同的方向射出,一齐射中了白鹿。最先露出脸的是萧瑜,他似乎很在意这只猎物,亲自跳下马前去查看。
叶含烟是第二个围上去的,她那会儿才半人高,差点被长草绊倒时被萧瑜扶住揽进了臂弯里。她抬头看到萧瑜棱角分明的侧脸,那是个爱笑的少年,一笑眼睛眯成月牙,她听他温和地问道:“如此血腥场面,小姑娘你也不知怕的?”
“有什么好怕的,我们叶府可没一个是胆小鬼!”她脆生生仰着头说,双丫髻一甩一甩,和只好动的小猫似的,“白鹿罕见,怕被人冒领了去圣上面前邀功,我可得赶来看看。”
“不知情的人听这话,该当这只白鹿是叶五小姐射中的了。”赫连珏最后现身,坐在一匹如白鹿一般雪白的马上,手中提着鹊画弓,身后背着雕翎箭,白鹿身上致命的那一箭显然便是他射的。
可叶含烟不服气,蹦蹦跳跳跑到赫连珏的马前,她仰起头,逆着光看到赫连珏如他不温和的话一般清冷的脸,稚声稚气地道:“虽是我三哥射出的箭,我来看看又怎么,横竖都是我们叶家的。”
清冷的少年眼中起了兴致,他问她:“那五小姐看后,觉得这只白鹿该归谁所得呢?听说五小姐学女红辨不清鸳鸯和野鸭,想来将门之女,至少辨得清箭伤罢?”
这话一出,周围便有窃笑的人,叶含烟羞怒得涨红了脸,索性葱白的食指向身后一挥,“辨清楚了,是那位皇子殿下射中的!”
赫连珏挑挑眉,留了句“叶五小姐既这般说,那便这般定”,不屑于相争,打马便转身离去了。而萧瑜亦不否认,他不动声色拔下三支箭一齐收进自己的箭筒里,细致地为叶含烟劈开长草,扶她上马。
叶含烟吃软不吃硬,最吃的便是萧瑜这样谦逊温良的人。她嗅到他身上沾染的林木花香,听他对她耳语:“我自知叶小姐是与那人赌气才将白鹿断给了我。萧瑜定会记着小姐这份盛恩,来日当涌泉相报。”
她那时不懂萧瑜口中的“盛恩”,想着无非一只猎物罢了。直到白鹿被献到皇上面前,圣心大悦,问是何人猎得瑞兽,萧瑜上前叩拜时。不知名的九皇子露了脸,得了好些赏赐,当即便被提拔到了皇帝身侧首位入席。
秋猎晚宴觥筹交错间,白日里冷冷清清的少年坐在了叶含烟身边。明月当空,他手中的折扇向相谈正欢的皇帝与萧瑜一指,仍是那刻薄的语气:“叶五小姐一任性,竟创出了一个新朝局来。依我所见,那些争权的皇子们真该来巴结巴结五小姐,指不定人人都能得一份皇上的恩宠。”
叶含烟杏眼瞪圆,争锋相对的情绪全写在那张鹅蛋脸上,“我觉得九皇子很好,如今能得到圣上赏识也很好。倒是你,一只白鹿罢了,就这般斤斤计较?你若想要,我让父兄改日猎得几只送你,别总为这事儿来扰我。”
“不想让我扰小姐也成,”他凑近她,笑得一脸揶揄,“比起白鹿,不如送我一方小姐亲手绣的野鸭帕子罢。小姐不必烦忧,照着鸳鸯绣便成。”
这话属实讨打。而叶含烟认定这人既弓法好,定也能过上几招,于是毫不留情便用新从四哥那学的招数,锁了这刻薄少年的喉。
谁成想,少年并无还手之招,被叶含烟猛得一扑,两人便双双倒在了地上。槐花簌簌落下,绯红从她手中的脖颈一路蔓延到脸颊,可那少年前一刻还满眼的无措与羞涩,下一刻便又换上了蔫坏的笑容。
他将一只胳膊垫在脑下,另一只手中的折扇轻点她额间,明月在他眼中,清风抚他长发,他好整以暇看她,问道:“恼羞成怒杀人,你也不怕坏了叶帅的名声?”
他双手撑起上半身,一偏头吹去叶含烟肩头的落花,两人离得那样近,她甚至能看清他翕动的睫毛,“叶五小姐当真要锁我喉?”
这么的,叶含烟才猛地缩回仍放在少年颈上的手。她想着,在场必是权贵,她这样轻易动手,若这少年真闹大了,当真会如他所说有损父亲的颜面。
于是叶含烟立即便服了软,眨巴着眼睛犹豫了好一会儿,才从怀里取出一个小香囊来。少年看到香囊上歪歪扭扭的一只鸳鸯时忍俊不禁,问叶含烟莫不真要送他一个绣花鸭子。
叶含烟又羞又气,于是明明是讨好的话,却说得咬牙切齿:“我当然知道公子前边说的是玩笑话。这香囊天底下就此一份儿,是我堂堂叶帅府上五小姐的,你拿着,报我名字,至少观月国内无人敢欺你。今日之事便算了了。”
“那赫连珏,先行谢过叶五小姐了。”他向她行礼,眼中是愈发明显的戏谑,偏偏一派谦和。之后他将香囊收好,一挥衣袖踏着月光离去了。
留叶含烟一人捂着羞红了的脸,悔青了肠子。因观月国赫连一氏,仅当今一品赫连侯爷一家,祖上曾出过六代宰相三任帝师,内可辅佐帝王处理朝政,外可出使别国游说四方,何曾需得她一个小小丫头相护。
而赫连珏似乎存心戏弄她,夏猎结束各自回府后不到一个月,他便亲自送了匹烟云照的幼马来。言之凿凿的,说是感谢叶五小姐之恩,千挑万选出来的谢礼。
叶含烟本打定主意,为了颜面此生不能再见这个赫连小侯爷,偏巧不巧她与皇室宗亲一同入学尚善堂,西席先生便是赫连珏的父亲赫连启。九皇子萧瑜坐她左侧,而这赫连珏便坐她右侧。
于是那几年叶含烟过得颇为鸡飞狗跳。赫连珏明里暗里刁难捉弄她,而她也总仗着偏帮她的萧瑜的皇子身份,反过来给赫连珏使绊子。
蔫坏刻薄的侯府公子、温文尔雅的宫中皇子、跳脱暴躁的帅府千金。按赫连启老侯爷的话便是:尚善堂从没有这么热闹过。
很多年后叶含烟再回想起那段时光,才会后知后觉地发现,那原是她一生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最大的“敌人”无非是爱戏弄她的赫连珏,最深的烦恼无非是父帅问她是不是心悦九皇子。
哪里料得到后来世间事如沧海桑田巨变,再无回旋。
那几年朝中之势分太子与乾王两派,太子平庸,乾王则文韬武略颇通朝政,于是文臣中以赫连启为首大多支持乾王。可老皇帝主张立长立嫡,如何也不肯更换东宫。
两派之争势同水火,在老皇帝七十大寿那日于寿宴之上昏睡过去后愈演愈烈。赫连启携文臣入宫,请皇帝以德才为考量,册立更为合适的人选,惹得龙颜大怒,当即便被斥责回府思过。
那几日叶含烟跑侯府跑得勤,想为赫连启父子俩排解烦闷。叶帅不涉党争,所以她不完全懂朝局,只知赫连伯伯虽是个老顽固,但有大智慧,人也一身正气,待他们小辈很好。
后院竹园里,送老侯爷歇下后叶含烟看赫连珏廊下写字,一笔一划苍劲有力游刃有余,倒不像有什么忧虑。她问他:“你就不怕乾王最后得不了大位,太子登基之后为难侯府吗?”
“我父亲从来光明正大,不像党争之中有些人暗地里出阴招,”赫连珏蘸墨,仍是那风轻云淡的模样,“所以纵太子登基,赫连家无非成不了宠臣罢了,可家业根基在此,绝不至败落。”
赫连珏说得豁然,叶含烟便也放下心,只管每日来找她的赫连伯伯学书写字。可还是发生了不可测的巨大变故。
漠北蛮夷举兵来犯,除了叶家四公子,叶含烟的其余父兄皆上了战场。那是个鹅毛大雪飘落的暮冬天,老皇帝缠绵病榻已有去势,乾王见东宫易主无望,逼宫造反了。
宫墙内外狼烟起时,叶含烟正在尚善堂找一本兵书。尚善堂离皇宫两街之遥,离帅府五巷之隔,可她急急打马,跨过半座城先去了赫连侯府。
那个精神矍铄的老侯爷瞬间苍老,老泪纵横地拉着叶含烟说:“怪我未看清乾王是这般狼子野心之人!我虽未助乾王,可若他逼宫不成,到时候陛下或太子盛怒之下不问是非黑白株连起来,珏儿必要受难……叶帅不涉党争,若将来能有一线生机保下我儿,万望五小姐照料一二……”
叶含烟脑中轰鸣,忙问老侯爷赫连珏此时身在何处。老侯爷回她,清晨时分赫连珏进宫探望圣上,此时应正被困在烽火之中。
她宽慰老侯爷先在府中安心待着,转身便又往皇宫去。雪落得愈烈了,叶含烟眼中似乎出了幻影,皆是旧日里尚善堂三人笑闹的情景。
她在宫门前汇入了帅府的府兵,碰到了她四哥。乾王逼宫是密谋已久,几路大军合围,且叶帅北征已带走大多兵将,叶四公子能率领的人马实在太少。
叶含烟趁乱捡到一副弓箭,凑到她四哥面前,“四哥,观月国最快的信鸽养在最南边的尺素殿里,你掩护我进去,我送信给父帅,让他们加急返程勤王!”
叶四公子脸上已是满满的血污,他咬牙将贴身带了多年的一把匕首塞给妹妹,嘱咐她千万保重。叶含烟马骑得好,那匹烟云照与她一同长大,默契也十足,很快便绕进了皇宫深处。
正当她在尺素殿前下马时,看到了藏在角落里的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疾驰过去,狠劲攥住那人的袖子,“九殿下,赫连珏呢?赫连珏人呢?还有你,你可受伤了?”
似是为了避险,萧瑜一身便装,脸上有污垢,面上的表情比想象中平静。他拉着她快速走进殿中,反身掩门,向山水画屏后一指,“他也想到要先传信给四方军侯,所以带我来了这里。”
叶含烟未听完,便已狂奔向了画屏之后,哪知萧瑜将后半句“我无碍,你莫担心”生生咽了回去,眼帘低垂,掩住了黯淡的眸光。风拍窗棂,赫连珏仍是那个无甚烟火气的模样,长身玉立于案前,提笔写字,笔笔生风。
叶含烟与他比肩,细细打量他身上无伤,轻声问:“你就不害怕吗?”
“你们叶府没一个胆小鬼,我们赫连家也没——”
“可我怕!”叶含烟打断了赫连珏冷冷清清的话,她红着眼直视那个满目茫然的人,正想说什么,却被萧瑜催促快写信的话截住了。
信鸽被成功送出了,三人却也被困在了深宫里。萧瑜知晓一条幽深小道,说是通往他母妃的寝殿,应是安全的。
兜兜转转,到达那处寝殿时夜幕已从山边席卷而来,雪夜朔风起,她走在最后,看着萧瑜与赫连珏忽明忽暗的身影,觉得仿佛置身于一场不真实的梦境里。打破她这浑浑噩噩之感的,是走到殿墙后假山间时,萧瑜忽然地手起掌落。
萧瑜打晕了赫连珏。叶含烟下意识拉过赫连珏护在怀里,听萧瑜抢先解释:“将他藏在此处绝对安全。接下来的事儿最好别让他参与,也是全他赫连一族的血脉。”
叶含烟盯着那张仍旧温润如玉的脸,她在想认识近几十年,这位九皇子,其实从不是那年林深处她错认温良的那个浅笑少年。果不其然的,他拿去了她的弓箭,带她绕到了太子的寝殿。
殿中已乱作一团,到处是人的哭喊声和刀剑相接的声音。她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只知那个素日里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萧瑜,于暗处拈弓搭箭,将箭头对向了他彬彬有礼唤了无数声的“太子哥哥”。
叶含烟下意识阻拦,萧瑜背对着她,她只听得到他压得很低的声音:“乾王逼宫造反,太子之死必算在他头上。太子若死,不论皇上最终会不会被逼下皇位,四方军侯必不会轻易认他为王,那么届时活着的皇子里,谁最清白、平日里最得皇上恩宠,便会最有可能登上帝位。”
“不行!你这样做,与造反的乾王又有何区别?”
叶含烟伸手握住弓箭,却在萧瑜接下来的话里颓然松开了手,“因为只有我登基为帝,才能保下赫连珏的性命。”
太子痛恨赫连一家,若登基势必不容;皇帝若最终不死,也会在盛怒之下株连;而四方军侯一到,只她父亲的脾气,必也容不得乾王称帝。
算来算去,只剩这个仍要仰仗叶帅之势的九皇子。
那一瞬叶含烟似被雷电击中,直至太子中箭身亡,直至萧瑜拉着她反身离去原到藏了赫连珏的地方,她都如提线木偶一般,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做什么。
夜雪磅礴,风雪刮得她脸颊生疼,她下意识将昏睡的赫连珏揽进自己怀里向后挪了几步,与她曾视为挚友、如今却十分陌生的萧瑜拉开一段距离。她最后只对萧瑜说了一句话:“若你来日登基为帝,我必俯首称臣,忠心不二……只要你能保下他。”
那是叶含烟经历过的最寒冷的一个雪夜。她怕被人发现他们三人的躲藏之处,就那么抱着赫连珏,睁着眼在冰凉的青石上坐到了天亮。
她想过最糟的情况,无非是乾王逼宫成功,四方军侯赶来时再厮杀些时日罢了。可情况比她想象的更糟。
最早赶到的是离得最近的北境军,是她父兄带领的军队。原本将士便在漠北厮杀了一场,如今又是一场恶战,等宫门彻底被打开,当乾王受降,当她骑着那匹烟云照孤零零出去时,叶家五位大将,只剩了她白发苍苍的父亲。
她的四哥哥战死的时候,刚过完二十一岁的生辰啊……她眼前一黑,从马上坠落,恍惚间似乎被一个温暖的怀抱接住,她极力想睁开眼看看,可风雪太重,狼烟太浓。
叶含烟生了一场大病,不知是真实的还是梦境,她看到有个颀长的身影盘旋在她榻边,那身长像她的二哥哥,却要瘦削些。那人的十指纤长,像她三哥哥的,可指腹没有厚厚的茧,定不是一杆长枪所向披靡的叶三公子……
梦醒时分,已是沧海桑田。观月国改换新帝了,与她所料一样,是萧瑜登基。初春燕回的午后她起身,房中照看的丫鬟在小憩,她未搅扰,只是安静地走出了屋子。
阳光很刺眼。她抬手遮挡日光的一瞬蓦地被人打横抱起,她惊诧抬眸,看到赫连珏那张明显消瘦的脸。不知怎的,她觉得那一刻的他,再也不像高高在上的谪仙,而是如她一样,踏在这纷乱红尘里,满身俗世烦忧事。
她蓦地想起了什么,问他:“我爹爹呢?你爹爹呢?”
赫连珏将她抱回房里,为她掖被角的手轻微一颤。他睫毛翕动,嗓音有些沙哑,“你爹爹伤了腿,这几日都在卧房休养,性命无碍。我爹爹……”
他故作镇定地抬眸冲她扯出一抹绝望的笑,“你知他那臭脾气,追随错了人,无颜面见世人,在乾王举兵造反的那天……自刎了。”
“小叶子,别这么看着我。算下来你父兄死了四个,我才死了一个,如何也轮不到你同情我——”
“赫连珏!”忍了太久的情绪从胸腔里喷发,她扑过去狠狠抱住了赫连珏,抱住了这世间最纯粹无辜的男子。泪流满面。
“赫连珏,就当我求求你,不要再出任何事,不要再涉任何险……”
凡乱世,受伤最深的永远是最无辜的人。
萧瑜的恩旨来时,叶镇北的腿终究没保住,还是被截断了。那会儿众人的心情都缓和了许多,赫连珏在教叶帅下棋,笑说这腿断了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告老还乡,过几年老人家该过的安生日子。
这话说得还是刻薄极了,可似乎正对叶镇北的脾气。老将军大笑,说当年赫连老侯爷教了他十多年下棋没教会,如今却是要被小侯爷教会了。
当时叶含烟正在庭中舞剑,看着自己的父亲和赫连珏说笑,春光和煦鸟雀呼晴,觉得日子能这样过,也很好。
可那道恩旨上写说,叶府擒拿反王居首功,除去照例封赏,叶家可提任何要求,瑜帝必准。当时叶镇北便坐不住了,推着女儿让她快更衣进宫请赏,“要老夫说这新帝也是腼腆,什么可提任何要求必准,不就盼着你当他的皇后呢吗?这么多年了,这位九殿下的心思老夫可看得明明白白。”
那时青衫落拓的赫连珏站在一棵劲松旁,春雪消融,廊下燕子成双,他觉得她去做萧瑜的皇后,也没什么不好。毕竟当年初见时他只差了一步,而她便对萧瑜偏心了十一年。
她永远只对他拧眉头,却对萧瑜笑靥如花;萧瑜是受父皇冷落的皇子,她便处处偏帮,可他也自小没了娘亲,她却从不心疼;众皇子夺位,即便那日她已从马上坠下几近不省人事,却还是记着嘱咐她父帅,要扶持萧瑜登基。
即便那时,明明是他踉跄着追上去接住了她。可他念着她,她却永远念着另一人。
叶含烟进宫请旨,赫连珏原本觉得她铁定是要去当萧瑜的皇后了。可谁知傍晚时分她踏绮霞归府,带回来的不是凤冠霞帔,竟然是北境军的兵符。
“阿爹,从此北境军的主帅可就是小叶子我啦,您就在府里好好颐养天年罢。”她站在回廊的转角笑着,可赫连珏却蹙紧了眉头。
他大步流星走到她面前,质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眨巴眼睛,头一偏,就像是说“萧瑜想吃点心,所以我帮他做”一样简单,“北境不稳,非是我叶氏族人坐镇不可,所以我请了兵符去当将军。怎么?你觉得我没本事为新帝稳住北境?”
为新帝。这话如何不刺痛他的心。于是冷静了一辈子的赫连珏头一回耍小性子赌气,“你帐中缺有脑子的人,带我去。我在都城已没有家了,如今就与你一人熟识,你必须管顾我!”
他母亲病逝得早,父亲在教子之事上又多严苛,他从很小时便学会了沉静做事、稳重待人。可看着叶含烟吃瘪无奈首肯的样子,他忽然觉得耍小孩子脾气是这样快乐的事情。
于是赫连珏便跟随叶含烟去了北境,去了那个春夏无甚花,秋来满目枫红的倚月城。新将上任,漠北几族接连出兵相欺,战事不停,这一留,便是将近两年光景。
赫连珏身披旗帜走在北风卷地白草折的大漠上时,心里是一片宁静的。他并非有十足的把握功成,可抚着当年她送他的香囊,他觉得至少他在为她一搏。
这信念支撑他在出发后游走于数支凶恶非常的军队间,从深秋走至孟冬,每一刻都毫无畏惧。临千军而不惧,刀斧挟身而不退。
因为叶含烟若是萧瑜的不二臣,那他赫连珏便是她叶含烟的不二臣。只要此身在,此生便皆付与她。
赫连珏出发的第二日叶含烟便后悔了。秋枫尽冬雪扬,若非每日都有哨兵报说能看到身披观月国旗帜的人游走军阵之间,她早早挥兵前去找人了。
赫连珏回来是在一个冬雪飘落的夜晚。很像乾王逼宫的那个夜晚。那阵子叶含烟每夜都裹了大氅在城头眺望,望不见了便倚着城墙小憩,时常子时过了才归。
她很久没做过梦了,但那晚她却梦到了幼年时的旧事。她梦到了和赫连珏初见的光景,并非射中白鹿时,大概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天所有人都是追着白鹿去的,可她其实是追着他那匹烟云照去的。
她从没见过那么漂亮的马,也没见过那么清俊的人。槐花覆身,她不小心将他扑倒在地,落进他怀中,心动只在望见他眸中月影的一瞬。
十年如一日,孩子气地找他麻烦,何尝不是笨拙地想引他注意。多看他一眼、多与他说一句话,即便是蹙着剑眉语出刻薄,也很好。
她是被人拂额前碎发的动作惊醒的。梦中人与眼前人重合,她睡眼惺忪,下意识唤了声:“阿珏?”
“是我,”那个总对她皱眉的人笑弯了眼,他语气很疲惫,可对她却似有无限耐心,“我做到了,叶大将军。明日漠北几族便会退兵,你便能回去交差了。你当年应他的俯首称臣忠心不二,便也就做到了。”
叶含烟仰着头,看到赫连珏一手撑住她身后的城墙,为她挡了所有的风雪。一瞬间眼眶发酸,一行泪随着她那句话滑落:“那夜也是这样冷的雪,我怕被人发现,一眼不敢阖地坐了一夜……叶家没有胆小鬼,我也从不怕我自己死。可那天听闻乾王造反,而你又在宫里,我是真的怕了。我不顾一切冲进去,就怕你出一丁点儿闪失。”
“而你当真又听全了我的那句话吗?‘若你来日登基为帝,我必俯首称臣,忠心不二……只要你能保下他’。只要萧瑜能保下你。所以赫连珏,我从未想过要做萧瑜的皇后,我也从没想过要为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夜雪飘落,她清晰地捕捉到他眼中闪烁的剧烈情绪,最后一问:“不计生死,皆只为你,你可晓得?”
回答叶含烟的,是赫连珏倾下身子绵长的一吻。寒风凛冽,漠北苦寒,她与他紧紧相拥,仿若拥住了温暖余生的朝阳。
大军凯旋时,是又一年春暖花开日。叶含烟带着赫连珏一同入宫,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言说赫连珏如何一人赴漠北游说,使战局转败为胜,是此战大捷的首功之臣。
有大臣请旨,赫连一氏虽曾支持过反王,但如今戴罪立功,也该官复原职。可赫连珏看着叶含烟,一摊前襟跪地行礼,声音清越,只求一件事:“罪臣斗胆,唯请皇上将叶大将军赐婚予我。”
座上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的萧瑜终于轻笑了一声,他注视了一会儿赫连珏,又注视了一会儿叶含烟。最后将视线落在了身下的龙椅上。
他在想,他终究是为了这至高之位,做了太多薄情之事,成了孤家寡人。他最后合了合眼睛,轻声下旨:“只要叶大将军愿意,你二人便择日完婚罢。”
可临了叶含烟却端起了架子,半晌才冒出一句:“我考虑考虑罢。”
朱红宫墙已从战火里重建,绿柳也抽了新芽。宫道上赫连珏一派徐缓悠然的模样激起了叶含烟的不满:“你都不怕我不答应嫁你的?”
“不知情的人听这话,该当多少人抢着想娶叶五小姐了。”
她折了柳条去打他,他口中刻薄的话却也不停。可两人笑得那样好,十三载弹指一挥,她还是那个暴躁却良善的叶家五小姐,他还是那个嘴毒却赤诚的赫连小侯爷。
大抵十年后、二十年后、五十年后……都会如此。
互作心上盾,互为不二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