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袖子擦嘴
图/阿邓晨明
窗外的月华铺洒下来,罩在一株的杨树上,散发出慈悲的柔光。鹿唯一揉揉满是泡沫的脑袋,滚烫的热泪顺着眼角滑下,他想,活着真好!要是师兄还在的话那就更好啦!
鹿唯一醒过来的时候,周围一片漆黑,听不见任何声音,他的头枕在一个暖暖的地方,隔着一层布料,能感受到皮肤的温热。在这个封闭的黑暗空间里有另一个活物,有另一个人!他忽然就激动起来了,挣扎着动了一下:“千朵,是你吗?”身边立刻就有细碎的废墟塌陷下来,粉尘扑到眼睛里,又干又涩。一只手伸过来按住他,示意他别动。
鹿唯一果然就不动也不敢说话了,可是他莫名激动甚至想流泪,千朵还活着,那师兄呢,他怎么样了?
在黑暗里,那只手伸过来摸索他,摸到他的脸上时,顿了一下,又伸过来一个东西杵到他嘴边,淙淙的一股清流突然流进嘴里,是个水囊?他又惊又喜,贪婪地喝了两大口,还想再喝,水囊却已经空了。
他有点失望,又发现嘴里好像有种似有似无的羊膳味儿。他一贯挑食,一下子就感受到水的不纯净,登时就有点作呕。怎么会有一只羊膻味的水囊?
黑暗中的感觉分外灵敏,鹿唯一动用每一个细胞来感受这个沉默地抱着他的人,这个人应该不胖,腿上骨骼分明,裤子是粗棉布的,有很浓重的艾叶气味。
对方一直没有说话,沉默地用什么金属硬物敲击着发出求救信号。邦邦邦的声音像是有节奏的鼓点,鹿唯一昏昏沉沉又睡了过去。
再一次醒来时,是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医用帐篷里,他趴在床上,眼前有个黑色的身影来来回回忙碌,他又闻到了黑暗里的那种艾叶的味道。他努力想起身,黑色的影子灵敏地跳过来按住他,含混地说了一句什么。是个黑黑瘦瘦的小藏医,很和善,大概十四五岁的年纪,眼窝深邃鼻梁高挺非常英俊。
小藏医看他没反应,又有点害羞似的比划了起来,鹿唯一浑身无力脑袋嗡嗡作响,只觉得腰上温温热热,扭头看去,自己脊柱沟上正燃着一壮艾炷,青烟袅袅,从这个方向看好像放着一个悠长的屁。
鹿唯一顾不了别的,推开小藏医就要起身,可是头重脚轻,刚一下地,就体力不支,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他坐在地上喘着大气,小藏医被他一闹有点手足无措,红着脸过来扶他。鹿唯一攥着小藏医的手,突然意识到,这是黑暗里救他的那只手,细细瘦瘦指骨修长!
他焦急难耐,不停地问:“你懂汉语吗?千朵和我师哥也在那栋楼里,他们得救了吗……”
小藏医抬起灰色的眼睛悲伤地说:“地震已经把这里夷为废墟了,救援队正在全力抢救……”
鹿唯一愣住了,小藏医说话特别含混,声音嘶哑,简直像是一只乌鸦在叫,这么漂亮的男孩子竟然是个半哑!
这时帐篷外突然进来一个军人,对方满脸憔悴,手里拿着两张工作牌:“丹增小藏医,医疗队人手不足,你可以去别的帐篷帮忙吗?CC 酒店这边受灾严重,除了你俩,几乎全部遇难,其中竟然还有晋阳大学文物研究所的考古专家……”
小藏医来不及说话,鹿唯一连滚带爬抢过那两张工作牌,看着上面熟悉的名字,顿时整个人僵住了,师兄和千朵遇难了?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只觉得喉头一股腥甜,一下栽倒在地上。
鹿唯一的梦境很凌乱,他梦见自己和千朵窝在奶奶家阁楼顶上吃西瓜,清风徐徐,天上挂着一个大银盘,奶奶摇着蒲扇教他们背二十四节气歌。清明前后,种瓜点豆……
在梦里,他和千朵永远九岁。他们在房顶上种了一粒豆子,那颗豆种很快就长出小芽变成藤蔓,藤蔓长啊长,长成一棵凌霄树,穿破云霄一直搭到月亮上。他俩顺着藤蔓爬出去郊游,却和同学们走散了,偌大的树林里只有他和千朵。他们俩又累又渴,千朵把背上背的小水壶递给他,他“咕咚咕咚”一气就喝完了里边的水,喝完才想起千朵还渴着呢!他自责得哇哇大哭,千朵吓懵了,赶紧说自己不渴,又牵着他的手安慰他,她的掌心很小、很暖。从小到大,她永远在包容和迁就他……
一会儿,他又梦见自己躺在简易的小床上打游戏,千朵就挨着他坐在一只小板凳上忙活,面前是一个婴儿澡盆,一只大白鹅在水里瞎扑腾,师兄使劲按着它的翅膀,千朵给它冲洗身上的沐浴香波。
大白鹅似乎挺喜欢洗澡,一进澡盆就撒欢,鹿唯一烦它洗澡时乱扑腾。师兄和千朵倒是乐此不疲,两人相视而笑,空气里都是脉脉温情。
千朵把湿淋淋的白鹅捉出澡盆,师兄端起盆去倒水。屋外吹进来一股小凉风,白鹅突然无征兆地“嘎嘎”叫了两声,使劲甩甩身上的水,打了个大大的激灵。
鹿唯一冷不防被甩了一头一脸的水,非常烦躁,“噌”地坐起身,气呼呼地把手机扔到一边。
“嘎——”白鹅吓坏了,委委屈屈叫了一嗓子,跑到角落里不敢动了。
千朵和师哥两人也吓了一跳。
师兄在他身边坐下:“手机也没什么好玩的,要不我陪你打游戏吧?”
鹿唯一不理他,仰着头看天花板。
“要不,我给你按按头?放松一下,你一天总盯着手机眼睛受不了啊!”师兄捧起他的头放在腿上。
“是呢,是呢,要不吃点东西吧,你不喜欢甜点,那想不想喝笋尖汤呢?咸的,也清淡……”千朵也蹲到他旁边,就像个狗腿子一样巴结他。
鹿唯一最看不得他们俩这样一唱一和的姿态,受不了他们这样小心翼翼的态度,带着歉意和讨好。他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口腔里泛出一阵无缘由的苦涩。
师哥一直潜心文物研究和保护,因为考古队要勘探吐谷浑王陵,他来了青海。千朵也千里迢迢跟去了,他们一走就是三个月。鹿唯一心里空荡荡的,他明白,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们三个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似乎成了局外人,可还是掩耳盗铃一意孤行跑来找他们。
考古队驻扎在一个叫细腰镇的地方,师哥每天早上都会到距离毡包不远的小河取水,屋外散着牧民家的羊群,季节不到,都是半肥不瘦的样子,日子水波不兴。鹿唯一来了青海一个星期,高原反应很严重还总是心绞痛,不能出去勘探,就只能躺在驻地的简易床上休息。他每天百无聊赖地看着他们出双入对,千朵还很开心地养了一只大白鹅做宠物,他们的小日子已然这样过上了。
夜里,鹿唯一辗转无法入睡。他在床上翻腾了一会儿,走出了房间。隔壁千朵的屋子没上锁,推开门,一缕窄窄的月光正紧挨着床上的人躺着,他走到床边很自然地坐了下来。
床上的人拱了拱被子露出脑袋,睡眼惺忪地问:“唯一,你还好吧?是不是又难受了?”
他有点动容,张了张嘴,欲言又止,俯身搂过她的肩贴了贴她的脸:“臭臭,你好臭!”
这是鹿唯一表达亲密的方式,小时候他自己爱运动爱出汗,却总是喜欢在臭汗淋漓的时候,抱紧她喊她臭臭。
千朵好像很困,含混不清地说:“唯一,来了青海一个星期,你身体越来越难受,还是早点回晋阳吧!”
鹿唯一愣了一下,气吼吼地把手从她肩膀上拿开:“不用你赶我,我本就打算要走,这里又脏又臭也不是本少爷呆的地方。”
千朵哼了一声:“我是担心你啊,好吃懒做的大少爷!”
鹿唯一心里很苦涩,他过来其实是想告诉她:“我只是表面耍帅,其实我心里是有你的,真的,想到你就会热泪盈眶。”
过一会儿,千朵又把自己团成一个小团子移到床边,迷迷糊糊伸出手在黑暗里虚抓了两下:“唯一?”
鹿唯一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在呢,睡你的吧,烦人!”
她口齿不清地说:“你往中间躺一躺,舒服点!”
鹿唯一撇撇嘴,往中间挪了挪,她均匀的呼吸一下一下吹佛在他耳边,他盯着天花板发呆,曾经他们就像这样,是两个小小的连体婴儿,谁也不能离开谁。
可是现在,他的千朵长大了,她人大心大有了自己的世界自己的生活了。他已经不是她的唯一了,她不需要他了!
鹿唯一对师兄的情感复杂极了,师哥是那么好的师哥,他上大学时候第一次遇见读博士的师哥就被他折服,他头脑聪慧、教养良好,对谁都礼貌又节制,从不利用智力上的优渥俯视别人。他崇拜师兄,师兄就是他心中最想成为的人,没想到千朵比他更崇拜他。她像是突然从师哥身上找到了人生另一种奥义,开始积极向上努力进步起来,她和鹿唯一混日子胡浪荡的小联盟轰然瓦解。
从那以后,鹿唯一就被庞大的孤独和失落感钳住了,可是对于师哥他一点也怨怼不起来。因为他二十岁以后的记忆里,怎么也抹不去师哥的影子。师兄给他刨牛肉煮火锅,师兄帮他做课题,师兄给他买生日礼物,师哥像是润物细无声的春雨一样泽润他成长,滋养他成为晋阳大学的一个年轻讲师。师哥是发自内心地疼他。他不能没有千朵,可是也不能没有师哥呀!
就在前天早上,师兄和千朵送他到玉树坐大巴返回晋阳,当时因为他身体不舒服,三人只好在当地CC 宾馆住了一晚。没想到,第二天一大早等待他们的却是一场大地震。本来是一场小别离,三个人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别就是永远。
余震偶尔来一下,鹿唯一虽然体力不支,但还是一直跟着小藏医去救人,帮救援队干些琐事。他忐忑又悲伤,那天他醒过来后看到了遇难的师哥,可是却始终没有见到千朵。所以他在盼望着奇迹发生,或许千朵根本没有死,下一个救出的人就是她呢。
一个星期过去了,鹿唯一想尽办法也没有千朵的任何消息,他心如死灰,干脆住在医馆里,跟着小藏医在镇上赤脚乞食。可是他压根什么都吃不下,又总是心绞痛,他是个二世祖,花红柳绿的生活过了二十多年,突然砸下来的苦痛把他折磨成一缕瘦弱的游魂。有布施者的车经过,小藏医会特意给他要点蛋糕面包。
一辆路虎停在鹿唯一身边,车上下来几个人,众星捧月把他围住,鹿妈妈哭得肝肠寸断,大家闹哄哄劝他回晋阳。他不接受,总觉得留在这里就能等到师兄妹三人团聚似的。家里人来了几次都劝告无果,鹿爸爸不放心,最后给藏医馆捐赠了一大笔钱,希望他可以得到医馆的照拂。
他和小藏医坐在街上歇脚,路边的电视正在播放新闻,最近文物倒卖的案件频发,很多盗墓者为了追求个人利益疯狂倒卖国家珍贵文物。
鹿唯一叹口气,据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统计,全球博物馆中约有中国文物167 万件,而流失海外的民间文物,估计是馆藏数量的十倍之多,其中大部分通过盗墓出境。而现在,正是因为有师哥这样的年轻科学家在努力奋斗,才使得我国考古学从落后的旧时代走进了新世界,他们从猖狂的盗墓者手中为国家抢夺了很多珍贵文物。
可是现在,师哥和千朵都不在了,鹿唯一决定回到勘探地,继续他们的理想。小藏医吓了一跳:“啥?勘探地在细腰镇呢!仅有的一条公路在地震里坍塌了,正在修,绕道去的话路程非常危险难行,至少要三个多小时。”
鹿唯一一意孤行,小藏医不放心这个神经质的混世魔王独自出门,只好和他一起出发了。
鹿唯一踉踉跄跄地跟在丹增小藏医身后,小藏医像一只山里的猴子一样灵活,他吃力地跟着他,长时间的病痛使得他的身体十分虚弱,走了不远肺也要喘出来了,他气喘吁吁地滚倒在草地上。
刚才路过水潭时候他看到水里的自己细瘦伶仃的样子,瘦成一缕魂,仿佛和人世间再无瓜葛。
阳光雨洒在鹿唯一身上,他闻着草地上新焕出的清香,舌下含服的硝酸甘油(治疗心绞痛的药物)化开来,忽然就生出满心的凄凉悲苦。
“回去吧,一会儿该下雨啦!”小藏医坐在他身边,“等过几天路修好了我们再去!”
“打雷了,雷雨后会长出小草。”鹿唯一忽然浅笑了,“景色太美了,我要念一首诗。”
《七月不远》
——给青海湖,请熄灭我的爱情
七月不远
性别的诞生不远
爱情不远——马鼻子下
湖泊含盐
因此青海湖不远
湖畔一捆捆蜂箱
使我显得凄凄迷人
青草开满鲜花……
“好听吗?这是海子写的。我师兄最喜欢海子,千朵那个傻子就也跟着喜欢海子,哈,她还真是大傻子。”鹿唯一看着远方发呆,触目是鲜嫩欲滴的绿色,草木拔节,远处是大雪山沉默地卧在那里静数时光,山河几经变幻,陆地几经沉浮,沧海桑田,生生不息。
高原的雨来的快去的也快,他们走到半途就下起了大雨,回到医馆雨反而停了。鹿唯一回屋子换了衣服出来,就看到丹增小藏医正在大门口和一个姑娘用藏语低低地说话。那个姑娘撑开背包袋子,从里边拿出来一袋梨子塞给他。
这几天,有部队驻扎到了医馆附近修复公路,还有一个援藏女记者叫郝嘉荔,来做灾后重建的报道,他们应该都是藏医馆的常客,与小藏医很熟络的样子。
鹿唯一盯着面前的记者姑娘,没来由的一阵难过,脑中有个熟悉的身影闪过,他锁着眉头想了半天,歪着头问:“你真的也从晋阳市来?”
“对啊!有问题吗?”
鹿唯一似乎很高兴,亲亲热热去拉郝嘉荔的衣袖:“那你有宠物鹅吗?”
“哈?”郝嘉荔被这个思维跳跃的家伙问得莫名其妙,斟酌了一下,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怕动物,没有宠物。”
鹿唯一好像有点失望,“哦”了一声转身走了。
郝嘉荔一头雾水,她之前见过他几次,这个英俊的小鹿长着一对桃花眼,十分迷人,满眼秋水汪汪,看你一眼就会让你错觉以为自己正被他深情爱着。可是他行为荒诞任性,有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好好地说着话,突然就满眼忧伤。
这天,鹿唯一一大早就来找嘉荔,他嘴里吃着小藏医留给他的一块糖,心满意足,凑过来很认真地问:“郝记者,你会做笋尖儿汤吗?”
“什么啊,没学过!”郝嘉荔正忙着盛酥油茶。
“那你会念海子的诗吗?”
“你究竟想问什么啊!为什么要念海子的诗?”嘉荔端起一碗油茶放到他面前。
鹿唯一有点不好意思,端起碗咕噜噜喝油茶,喝完又忍不住问:“你体重几斤?”
“47 公斤!你有完没完啊,你……”
鹿唯一忽然神情凝重了,看着她,情意绵绵地笑了:“她也是47 公斤!”他忽然俯下身来紧紧抱着她。
这个风流情种的拥抱陌生而温柔,郝嘉荔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被抽走了。回过神来的时候不禁吓了一跳,条件反射地抄起手里的粗瓷海碗照着他头上砸了过去。
鹿唯一被狠狠砸了一碗,顿时懵了。他扁着嘴,眼冒金星呆坐在一边,额头突突往外冒血。郝嘉荔没料到自己慌忙中竟然这样力大无穷,砸得对方头破血流,愣在一边不知怎么办才好。
这时,丹增小藏医正抱着一叠饼走进来,看见眼前的一幕,简直目瞪口呆。慌里慌张从身边的羊皮袋子里掏出一把又黑又黄类似于动物油脂似的东西给鹿唯一按到伤口上。这下鹿唯一的额头上可是精彩了,鲜血和黑黄的药膏混到一起,变成了一种屎黄的颜色,看起来非常恶心。
小藏医转过身来看着嘉荔,嗔怪地说:“你不要打他,他生病呢!”那样的言语口吻,活脱脱一只护雏的老母鸡。
嘉荔站在一边讪讪的,这本来就是鹿唯一的错,可是那个家伙眼睛炯炯,正风清月白地坐在一边,像婴儿一样赤诚,又像个情痴一样迷人。
嘉荔犹豫着想跟他道个歉,可是鹿唯一似乎早忘了刚才的事,反而钻在小藏医怀里抢先说:“郝记者,你快吃饭吧,但是不要吃太多,保持47 公斤!”
郝嘉荔简直哭笑不得。
因为公路一直在修,没法去到勘探地,鹿唯一每天都无所事事。他下午跟着小藏医制药或者打坐,上午就坐在门口的石阶上晒太阳。
一个藏族小姑娘坐在他身边和他聊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些童言童语。他是一头很招人喜欢的英俊小鹿。
郝嘉荔看着他们的背影发呆,身边的人都告诉她这是个有钱人家的少爷,曾经是个混世魔王。
她从听来的故事里拼凑他以前的样子,二十岁的他以声色犬马的方式爱着身边花红柳绿的姑娘,如今他变得如此委顿。
她很同情他,虽然他失去了最爱的姑娘,但她想,时间是弥补遗憾的良药,或许他以后会有一个女儿,能让他永远不再悲伤,不再生无所恋,还可以用半生的时间来陪她玩耍,带着她去公园捉知了,看她健康长大。
细腰镇的公路终于修好,地震过后它又重新繁盛起来,有男女老少,有成群牛羊,这个小镇坐落在三岔路的中心,地图上的名字叫三岔镇,可是当地人总把她叫细腰镇。
刚来这里的时候,鹿唯一总是在探究这个小镇的名字由来,他总是想象这里的前生是不是兵家要塞,是不是有个叫细腰的卖酒姑娘和守边的将军相好,这个狭长的小镇是不是真的像极了她的杨柳细腰,可是他现在已经完全没有了那么多诗情画意的想法。
触目一片荒凉,考古队的人暂时撤走了,周围的山体坍塌了一部分,鹿唯一坐在瓦砾上发呆。
这个墓穴差点被盗墓者捷足先登,幸好国家发现及时派考古队入驻。但是这个王陵非常复杂,究竟能不能完整科学地开发还是一个未知数,所以师兄之前做足了功课,勘探工作进行得还算顺利。
鹿唯一叫人在附近搭建了几间简易的木板房,再次驻扎到了细腰镇,他按照当时师兄的设想,每天怀揣着不安和期待一点一点掀开这座墓的神秘面纱。
一层一层挖下去,却发现这座王陵造型普通,陪葬的东西也都稀松平常,这是一座假冢?师兄当时究竟打算怎么做,还是他这次真的判断失误?鹿唯一失望极了,他唯一的信念又被打破了。
小藏医含混不清地嘟囔:“很多盗墓贼一把洛阳铲就可以开凿很多大陵寝让无数的珍贵文物损毁或者外流,国家投入了那么多精密仪器给你们研究所,可你遇到一点困难就要晃系(放弃)。”
鹿唯一的心绞痛越来越严重,他有点烦躁地吼他:“你懂什么,我根本不知道师兄是想怎么做,他提出那么多假说和设想难道我要一一去试?你告诉我,以后的路我该怎么走!”
“你们汉地佛教有一个词叫,功不唐捐。就是说做什么系(事)都不要急躁,以后的路该怎么走,很简单,一步一步走就可以啊。”小藏医叹口气。
鹿唯一脸色铁青,捂着胸口倚在旁边的石头上不说话了。
小藏医从牛皮袋子里掏出一颗黑色的药丸递给他。
藏药的制作原理不明,入口又苦又涩,他觉得自己大概是吞了一颗羊粪,恶心得直泛酸水,皱着眉头问:“小藏医,你的行医证呢?无证行医就是骗子,你给我吃的该不会真的是羊粪吧?”
小藏医涨红了脸,急着摇手辩解:“我们没有系系(行医)证,我师父是藏医才江上师!”
鹿唯一总喜欢逗小藏医,看他一本正经急吼吼地辩解。他叹口气,有点歉疚:“你长得多好看啊,又这么聪明,可惜连个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小藏医不好意思地低头笑笑。
关于丹增小藏医的故事被大家传的神乎其神,他是个半哑巴的小孩,可是这里牧民把他当神灵一样膜拜。即使他不怎么会说话,才江还是在众多孩子中选择了他作为衣钵传人,不必要说那些俗言俗语,大家也懂他的赤诚和善良。他喜欢读书学习,专心研究药理,各方奔走救赎大家肉体的痛苦,或许他真是这片土地孕育的神灵。
鹿唯一苦心研究师兄提出的好多种假说,终究不得法,每天坐在墓穴附近的河边发呆。细腰镇的这条河流量很小,水流也很缓不是天然河流,是人工引过来的。可是,当时这里并没有人烟,既不用作灌溉,又不是为了分流山洪危害,古人为什么要引一条河呢!
他忽然愣住了,难道是地下通道!
他跑进假冢里仔细观察,果然有湿润的地方,泥土松软。他简直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了,拿洛阳铲挖动了一会儿就出现了些微的亮光。真墓在假墓的对岸,河堤下有一条通道,是通往真墓的道路!这条河是为了掩藏真冢痕迹的障眼法!
他虚脱地坐在一边,大笑起来:“没想到真墓就在河对岸,这个鞑子王爷好狡猾啊!”
丹增小藏医说的对,前方的路只能一步一步走。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师兄也是经过那么多年的辛勤学习才变成了无所不会的师兄,自己有什么可急躁的,沉下心来慢慢地往前走,才能清晰地思考吧。
鹿唯一兴高采烈地跑到镇上给考古研究所打电话报告勘探成果。刚返回细腰镇,小藏医就跑过来叫他,说是有个姑娘找他。
鹿唯一兴奋感还未消退,根本没听清他说什么,只是翻找口袋,把从镇上买的梨子一颗一颗掏出来递给他。
有人叫了他一声,他抬起头,突然就愣住了,手里的梨子滚到地上。
对面的姑娘身材细瘦,五官清秀,手里拎着一只旧水壶,她站在夕阳里,整个人身上镀了一层薄薄的金边。
他冲过去,把她的头按在胸前,两个人紧紧抱在一起,哭得如此伤心。别人看了可能觉得就是小情侣重归于好,可是只有他们知道,这次的相逢是多么可贵,上苍是多么垂怜他们。
鹿唯一话也不会说了:“千朵,你……你还在……”
千朵抱紧他泣不成声,地震时她被压在废墟下很久,营救的黄金时间过去了,她竟机缘巧合被志愿者们救出,她头部受了伤,昏睡了好长时间才醒来,所以也是很久之后才和大家联系上的。现在她还在恢复期,总是头晕目眩,所以没聊一会儿又就睡去了。
驻地震后条件有限,鹿唯一只是叫人简易搭了几间木板房,供自己和工人们住。千朵一觉醒来时天色已晚,借着微弱的光线,可以看到木板房内的简单陈设。她有点害怕,侧了一下身子盯着旁边的小耳房的门,里面有哗哗的水声传出来。她轻轻地叫了一声:“唯一!”
里边立刻探出一颗湿淋淋的脑袋:“嗯?怎么啦?”鹿唯一在洗头呢。
千朵摇摇头:“没什么,就是叫你一声。”
湿淋淋的脑袋又伸了进去。水声隔一会儿单调地哗哗响几声,千朵忍不住又叫了一声“唯一!”
里边传出来一声响亮的口哨,带点戏谑,带点宠溺。
千朵又叫一声,鹿唯一也不嫌烦,又吹一声响亮的口哨。
两个人就那样不知疲倦地隔着小木门一应一声。
鹿唯一现在心情大好,上苍怜见,还是留了一个陪伴他的人。他一刻也不敢离开她,怕一不小心她就永远不见了。他一声一声不知疲倦地引逗着她说话,听着她单调地重复念着自己的名字,心里有脉脉温情晕染开来。
窗外的月华铺洒下来,罩在一株的杨树上,散发出慈悲的柔光。鹿唯一揉揉满是泡沫的脑袋,滚烫的热泪顺着眼角滑下,他想,活着真好!要是师兄还在的话那就更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