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瀑布

2019-11-23 01:15
雨花 2019年12期
关键词:镇子马尾辫陈云

叶 迟

现在回想起来,头次见到王西巴,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我清楚记得,那天下午刮着风并且还下着大雨,诊所冷清,只剩我与他,他穿着一件粉色的T 恤,头发又长又油,左手裹着纱布,独自坐在角落里。我一直暗中观察他,他仿佛察觉到我的视线,抬起头对我腼腆地笑了笑。他笑起来难看得很,像是一只青蛙。我挪回视线,又望向走廊的尽头,那里竖着一个平常无奇的塑料柜,柜子上摆着一台像是上世纪留下来的电视。

走廊漆黑寂静,我虚望着电视打发时间,这一切让我昏昏欲睡。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我听到电视里传出声音,说米兰市的烟花厂在半夜发生了剧烈的爆炸,初步判断疑似有人故意纵火。听到这消息,我清醒了些,朝电视的方向移动了几个座位。王西巴看我感兴趣,于是也挪了过来,他朝四周望望,小声告诉我他就是从米兰市来的,并且这火与他有关,他说,哪怕现在想起来,脑子里都跟开了花似的。停顿几秒,像是恶作剧般,他又说,电视台的人赶到的时候,烟花早就炸光了,你是看不到的。

我听了有点失望,又开始想自己的事,他开始喋喋不休地讲这火为何与他有关,其中缘由又是如何,我没细听,大致就是他被劈腿,对方父亲碰巧又是那烟花厂的办公室主任。他说了会儿,看我不搭理他,有点自讨没趣,于是岔开话题,跟我说他打算去安赫尔瀑布。我仍旧有一茬没一茬地听,说了没两分钟,他激动地站了起来,手舞足蹈起来。

吊灯在他头顶随之轻轻晃动,牵连着的金属绳发出刺耳的剐蹭声,仿佛随时会散架。直到护士从办公室走出来,打开灯,望向王西巴,王西巴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重新坐了回去,头低下去一些,眼睛彻底没入阴影之中。等走廊里又剩我们两个人时,他摸了摸口袋,有些激动地说,妹妹,你看!他手里突然多了一张叠起的纸,纸展开,上面是一张油墨模糊的山的照片,他把纸往灯光下挪了挪,我才看清楚,这山中有一根细细的宛如银丝的水线,水线四周的鸟群就像一盘散开的芝麻。纸被王西巴捏得皱巴巴的,有几处油墨都混在了一起,我觉得可笑,这山非但没有因此显得宏伟雄壮,反倒更像是一个从外星飞来的巨大树墩子。

医生在里头“王西巴、王西巴”地叫他。他站了起来,对我笑了笑,他本来眼睛就小,笑起来显得更小,他没进去多久,就有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护士从隔壁的屋子走了出来,她嘴里嘀咕了下,关了走廊的灯,又对我招招手,说,来,陈云。

我打完第二针狂犬疫苗出来时他已经坐回原处了。

他见我坐下,又凑了过来,我没等他张嘴,便先问他,有什么证据说是你放的火?他舔舔嘴唇,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说,这一盒总共有二十根,你数数是不是少了两根?为什么是两根?我问。我手抖,第一根没划上,要不是爆炸的声音太响,害我摔了一跤,我也不至于跑来这里。

陈云。护士又叫我了。

我站起来,他有些不舍,慌乱中拉了我一下,明知故问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我回他,陈云。他抬起头,脸上是一种辨识不清的表情,他说,陈云这名字好啊,我叫王西巴。

陈云。护士又叫了一遍。

等我再出来的时候,王西巴已经不见了。

果然过了两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王西巴的照片,他比那天见面更邋遢、萎靡,头发油腻得似乎都能渗出光线。那报纸的标题一副八卦头条的阵势:某男子示爱失败怒烧烟火厂。因为王西巴,我仔细地读了读,发现这报纸到最后都没说到底是谁放的火。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放王西巴的照片。但是无论如何,这事在镇子上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关于这事,寝室五个人分成了两拨,一拨人骂王西巴,一拨人骂那女人。其中争得最凶的是梁霍达,她出了名地爱多管闲事。这一次,她是站在王西巴这边的,在搞定寝室其他几个人后她仍然觉得意犹未尽,于是那阵子,一到晚上她就会失踪。我有好几次周末回家经过镇子电影院的时候,看到她站在巷口与人大声争论着什么。我后来得知,她是跑镇子上跟人争论王西巴的事了。

比如说这一次争论的是,王西巴是为自己而活,还是为那个女人活。梁霍达问,你怎么看?我掏出一盒烟,点着一根,说,这世上没人不是为了自己而活的。梁霍达吓了一跳,她说,看不出你会抽烟。我从容地吐了一口烟,模仿她的口吻,说,从我抽烟这件事上引申出去,我是为自己而活呢,还是为别人而活?梁霍达说,算了,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肯定是为自己活了,我说不过你,还有事,走了。说完她急急忙忙地跑了。

她总是很忙,不是去图书馆,就是去打工,事情永远都做不完,而我什么事情也不做,也没有任何事情要做。我没事的时候就跑电影院,那里每周四晚上都会放映一些过时、廉价的电影。那天正好是周四,去影院之前,我想去街上的咖啡店买一杯咖啡,付钱的时候发现忘带钱包了,身上剩下的钱也不够买咖啡,于是我只好从咖啡店出来。我又去了一家便利店,买了罐啤酒,在便利店门口坐了下来,便利店门口放着两张桌子,我把脚放在另外一张椅子上。我坐下没多久,远远看到梁霍达一身黑,朝着我这里走了过来,她走进超市,出来时手里多了袋话梅,我的脚仍架在椅子上,她只好从隔壁桌拉了一个椅子过来,撕开一袋话梅,往嘴里一扔,问,你怎么没来?我们今天讨论的是怎样才称得上是美好生活。她一边往嘴里塞话梅一边语速飞快地说了起来,我有些醉意,她的嘴在我眼前一张一合,像条黑胖金鱼。

我想起了我的美好生活,那段日子,我认识了一个比我大八岁的男人,认识没两天我们便出去开了房,后来又见了几次,没多久就同居了,我每天上学,他每天上班,我们周末见面,当周末夫妻。我从小爹妈不管,尤其憧憬这种如胶似漆的关系。于是我带着男人回家,告诉爷爷奶奶我最近的遭遇,说我想现在就结婚,我爷爷听了把饭碗一砸,破口大骂,我奶奶盯着电视机,坐在一旁一声不吭。我本来也没指望他们能同意,这并不妨碍我。大三开学没多久的某天晚上,我回到家中拿生活费,爷爷哼唧了一声,说,既然你打算结婚,就不要再问我们要钱,最好也不要再回这个家,我赌气离开家,走出门没多久,便听到身后传来窗户打开的声音,我回头,看到我的衣服像烟花一样在空中绽开,一波还没结束,紧接着又飞出好几件我的内衣裤。我走回去,把地上的衣服裤子一件件捡了起来。

然后我就在半夜的大街上溜达,其实我不太想去男人家,但我又没别的地方可以去。我看到路边光秃的梧桐,远处的垃圾桶插着个裸体塑料模特,塑料模特脖子以下的位置沾满黄色的液体,我想到这个镇子上的人,无论男人还是女人,都是如此肮脏不堪,悲痛的心情顿时好了一些。

空气彻骨的冷,我脚步沉重,仿佛每走一步,身后的星空便暗了一丝,我一直走,走到天空一片漆黑时,才到男人家楼底下,我远远望见男人家的屋子里亮起的灯光,这让我有了一丝慰藉,我脑中立马充斥着与他缠绵在一起的画面,我浑身上下充斥着龌龊的气息。我呼出一口气,调整了情绪,走上楼,敲了半天,铁门才被他打开,他缩在门后,露出半张脸,他没来得及惊讶,我便推开门,我看到他身后站了一个浓妆艳抹、乳房巨大的女人。我抓起抱在怀里的一双刚买没多久的皮鞋,朝女人脸上砸去,那女人显然吓了一跳,她尖叫一声,躲闪过去,皮鞋从她的胸旁飞了出去,落到地上。男人回过神,把我往门外推,铁门在我面前重重地关上。过了大约五六秒,门又被打开,他又探出半个身子,语气缓和,说,陈云,我是爱你的,你别多想,先回去吧。屋子里的光线从男人的肩膀处倾泻而出,光线刺眼,在他肩膀四周绕成一个圈,他的睫毛又细又长,脸蛋红润光滑,像极了一个诱人天使。

外头有些冷了,梁霍达总算不说了,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问,我要回宿舍了,一起走吗?我仍旧沉浸在回忆中,对她说,你路上要小心,我要去看电影了,不回去了。

我恍惚中沿着街道走了一会儿,影院离便利店没几分钟的脚程,我不喜欢今天的电影,在电影院门口驻足了一会儿,最终没进去。我转身,没走几步,看到梁霍达像个飞贼一样正站在远处东张西望。我上前,问她怎么了。她说还是不太放心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嘴唇不知所以地动了动,但没出声,我摇摇头,说,算了,我和你一起回去吧。她似乎有些不情愿,但还是跟在我身后。我听到她重重叹了一口气,她有些沮丧地问我,你最近怎么样?我问,什么怎么样?那个男人……的事情,她犹豫了片刻道。我说,你怎么知道?那男人后来来系里找过你。梁霍达从我身后走到我身旁,她低着头,自顾自说,你是不是压力特别大?我笑着说,谁没有压力?她又说,你和你家人关系也不好吧?什么意思?我刚刚看到你在便利店偷了一卷口香糖。就在你的左口袋里。梁霍达用眼睛瞥瞥我的口袋。我有点尴尬,我的确偷了口香糖,也的确就在我的左口袋里。我急着结账,就忘了付钱了,我哈哈大笑。梁霍达紧紧跟在我身后,我回头,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冲我笑笑,她问我,是不是见过王西巴?我心想,怪不得。因为被她发现偷东西的事,我也一心想发现些她身上的秘密。于是我故意问她,你是不是喜欢他?梁霍达吓了一跳,问,你是说王西巴吗?我怎么可能会喜欢这种人?我挽住梁霍达的胳膊,刚张嘴,还没来得及形容王西巴长相如何如何,她便惊叫了一声,满脸通红地说,我突然想起来,本想找你说这事的,后来不知道怎么忘了,你听了别难过……你爷爷白天来学校,找系主任,说你年纪轻轻就在外面和男人同居,希望学校给予应有的处置。

那一瞬间,四周都静止了,好像我的至亲已把我杀死,而我只能离得远远的,我肯定是不能留在这里了,我甩开梁霍达,沿着道路走,空气里发出寒冷彻骨的摩擦声,我回过神,感觉到嘴唇上滚下来的液体,我垂下头,眼泪滴落到路面上,发出碎裂的声音。

我满心悲愤,觉得这天底下没有比我更可怜的人了。

第二次见到王西巴,已经是六年以后了。那时我已在桐城定居下来,靠着平日里给一些初中生做家教勉强度日。遇见他那天,我正上完课,走在回家的路上,王西巴在我面前停了下来,伸手拦住我。他剪了个寸头,眼睛炯炯有神,不似记忆中的颓废狼狈了。王西巴看上去很高兴,咧着嘴,说,妹妹,你还记得我吗?我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说,哦,是你。他歪着头,看了眼我的脑袋,说,陈云啊陈云,你怎么染了个绿头发?我没接他话茬,他又问,你现在干什么呢?小学老师,我不动声色地撒着谎。我们沿着路向前走,天有些冷,我把围巾裹得更紧了。他说,我都不知道你叫什么。我告诉他我叫陈云。他脸上闪过一丝诧异,说,我改名字了,叫王赫尔。我大笑了起来,说,你这名字改得可真难听,你还不如叫王瀑布咧。他在一家快餐店门口停了下来,搓了搓手,说,啊呀,改都改了,名字而已。他硬要请我吃点什么,于是我们走了进去。他看起来好像很饿,给自己点了个三荤三素的套餐,还有一罐可乐,我一口也吃不下,又实在找不出话题,只好挪开视线,四处张望。他自顾自地吃,大约过了十多分钟,他吃完了。他抬起手,用袖子管擦了擦嘴,告诉我,他刚从镇子上回来。

他有点懊恼,说他两年前离开诊所后,打算去自首,在此之前,他跑去看了场电影。他顿了顿,说,你知道有多讽刺吗?那男主人公因为杀了人,被捕前给女人放了场漂亮短暂的烟火。那男人是因为爱,那我呢?也是因为爱吧?我喘不过气,心里憋屈,那男人还有爱情,我连爱情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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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叹了口气,问,那后来你去自首了吗?他想了想,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去了,但是没有自首成功,他们说已经抓到真正的犯人。我气不过,想看看到底是谁冒充了我,他们警告我不要胡搅蛮缠。我说,那你运气挺好的,也算是皆大欢喜。欢喜个屁,他说。我又问,你跟我说的那个什么瀑布,去了吗?他舔了舔嘴唇,说,这辈子都不可能去得了。来回机票钱就够他攒几年的,都说去那儿的路途艰辛,哪知道连飞机票都买不起。我说,瀑布多得很,你可以去黄果树瀑布啊。他说,你不知道,那瀑布有二百五十层那么高,是世上最高的瀑布,你在它面前,什么爱,什么恨,都是云和烟,那话怎么说来着?他的小眼睛盯着我。过眼云烟,我说。对,过眼云烟。他喝了一口酒,说,都是二百五,一个瀑布都能难倒我,这他妈太绝望了。

我看着他的眼睛,有一丝触动。我不想他继续难过,于是扯开话题,问,你刚刚说你去了一趟镇子,然后呢?

王西巴说,哦,那天晚上,我叫了一个小姐,等那小姐来了后,我才发现跟小卡片上的照片也差得太远了,胖了两圈都不止,我不喜欢太胖的,没感觉。重点,我说。王西巴猛喝了一口酒,说,你知道她叫什么名字吗?我摇摇头,他说,她叫陈云。陈云?我吓了一跳。王西巴点点头,从右口袋掏出一张皱巴巴的小卡片,递给我。卡片上印着“陈云”两个字,下面是一行电话号码。我冷笑了一声,说,你真是傻逼,这一看就是假的,你都能信?他干笑了几声,说,那你到底是不是陈云?

我转过头不再看他。

我还是好奇,于是决定回去会一会这个假陈云。

镇子更热闹了,对我而言却仍停留在那一晚。我来到镇中心的街上,在水果摊面前遇到了梁霍达,她正在挑苹果,仍旧戴着那副眼镜,似乎又长高了一些,也胖了一些。她疑惑了一会儿,激动地跑上前,我的名字迟迟没有从她嘴里出现,她紧紧拉着我的手。那一刻我几乎想起了发生在这条街的所有事情,便利店还是在那个巷口,只不过已经换成了别的名字,马路边停满了车,镇子上刚下过雨,路灯在路上反射出浑浊的光。我和她并肩走了五六百米,她突然说,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我点点头,没有说话,因为我也不知道怎么才算好。她又问,你要不要去趟电影院?我说,青山吗?嗯,她点头。

这个头点得让我很不舒服。

这时我面临一个选择,不远处就是我曾经的家,我看到我的房间漆黑一片,我不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就算还活着,也不知道是否还愿意再见到我。我考虑了片刻,最终还是接受了梁霍达的提议,我跟着她走了五六百米,在一个熟悉的巷口停了下来,巷口的那个巨大的垃圾箱仍直挺挺地矗立在那儿,垃圾堆的气味让我想起那个男人,他至少让我度过了一年的美好生活,刚同居那会儿,我没有他家里的钥匙,无数个夜晚,我在这看着月亮升起,等待他。这个垃圾桶对我意义重大。

在前往电影院的途中,我在脑海里构筑着即将发生的事情。我突然听到有人在叫我,我并不认识他,我仔细观察了一下那个人,发现他是朝着梁霍达打招呼。那人走了以后,我问梁霍达,那人是叫你陈云吗?梁霍达变得有些紧张,她点点头,说,你走了后没半年,学校里就出现了好多关于你的传言,有人说你殉情自杀,成了鬼,也有人说你跑到非洲参加了红十字会,得病死了。总之你最后成了学校里的红人。你也知道,我是最后见你的人,后来有人自发为你设立了一个纪念日,叫陈云日,每隔几年,都会在这一天选出一名“陈云”。我是第一任“陈云”。

这也太可笑了。

我们没再说话,沿着路一直往南走,也是熟得不能再熟了,电影院附近还是老样子,居民楼上的爬山虎把整个小区绕得密不透风,四周的几棵梧桐仍然半死不活地竖在那儿,空气中弥漫着公厕的味道。我懒得多看一眼。梁霍达把我带到售票处。嘱咐我进去后找男厕所里的一个暗门。我问她为什么,她神色漂移,说,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大风太大。她说完这些话后,又像从前那样,急匆匆地离开了。我不以为然,像从前那样,一个人买了票,进了电影院。果然,我在男厕所的角落里找到一扇门,那木头门摇摇欲坠,我推开门,门后是一条漆黑的过道,过道的尽头又有一扇门,门缝里头透着些光。我走了进去,房间里摆着一张木头桌子,靠里侧的椅子上坐着一名大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大学生浓眉大眼,像是韩剧里的男主角,他此时神色警惕,双手交叉环抱,身后放着一个神龛,神龛下的一个牌子上写着“有求必应”。我想起梁霍达,张口就说,大风太大。他才稍微放松下来,说,你来早了,先坐吧。我没跟他客套,从角落抽了张椅子出来,坐了下来。我说,我是来找陈云的。大学生说,哦,在这,我们都叫陈云。我问,什么意思?大学生回答我,你不知道游戏规则吗?我摇头。他有些不耐烦,说,今天正好是选下一届陈云,在选之前,所有来这里的人都是陈云。我有些惊讶,告诉他,我就是真正的陈云。大学生有些惊讶,说,不可能,真的陈云早就死了。我急了,说,她非但没死,还活得好好的。大学生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说,你别信口开河,你怎么可能是陈云。就算你是,撑死也就是个山寨货。我说,那你倒是说说她怎么死的。大学生有些心虚,摸了摸鼻子说,听说是跳什么瀑布死的。你有什么证据说你就是那个陈云?

我想了想,整个人都在颤抖,站了起来,嘴巴动了动,我想说些什么,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大学生跷着腿,嘲讽地看着我,说,就算世间有千个万个陈云,也轮不到你。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名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那中年男人一脸困惑,看着我,问道,又来一个新的陈云?我趁机赶紧跑了,在走廊里隐约听到“神经病”几个字。

出了电影院后我开始感到失落,陈云这个名字就像一个印记,而现在,这个印记好像不再属于我,这种感受又变得虚无缥缈,我甚至一度怀疑我到底是谁。天空完全黑了下来,月亮渐渐升到正空中,飘起零星小雪,我看到成群结队的年轻人走向青山影院。那群人走得很慢,沉默得像一群受难的僧侣,蜡烛和花被郑重地放在路边。带头的是个多管闲事的扎着马尾辫的女孩,她看到我手上什么都没有,于是把手中的蜡烛递给我,她说她还有多余的。马尾辫穿着一身白,纯洁无瑕,像一个天使。我没领情,转身就把蜡烛吹了。马尾辫也不介意,她微微一笑,从口袋里拿出打火机,递给我,说,今天风大。随后,她又递给我一张红色打印纸,说,愿陈云这一生安稳、自由。

我展开打印纸,上面印着四个大字:“爱的真谛”,下面写着:“我们如今仿佛对着镜子看,模糊不清。到那时,就要面对面了。”句末是我的名字“陈云”,最下头还配了一张天使的照片,那天使的脸P 了个漂亮女人的面孔,那女人闭着眼睛,安静平和,一副要死了的样子。

我没走几步,又掉头返回。那女孩在我前头缓缓走着,我紧随其后,走了几百米,她身边的人逐渐散开,我小跑上前去,一把抓住这马尾辫的头发,她吓了一跳,摔倒在地上,我没等她爬起来,便又扑上去,马尾辫吓得尖叫,用手护住自己的脸,我顺手抓起她手中的半截蜡烛,对着她的脸一顿猛砸,她咬住我的手,我吃痛,打得更狠了,她开始哀嚎,一边嚎叫一边咒骂我,我才不管,直到蜡烛碎得稀烂,我才喘着粗气停下。我抬起手背,擦了擦脸,发现手上沾满了马尾辫嘴里喷出的唾液,那张“爱的真谛”在扭打中被撕得粉碎,我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了几步,回头看马尾辫,她仍旧躺在原地,嘴里喷出深深浅浅的白色气体,像灵魂出窍般向上空散去。

我回到街上,找了家便利店,拿了盒口香糖,结账的时候,我对着收银员身后的镜子整理一下黏在额头的碎发,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在接下来的一刻钟里,我完成了我对人生的思考,等待的时间漫长而又宁静,那是维持了数小时的宁静,我坐在那儿一动不动,看着一波一波的人群从我面前走过,进入巷子里,没有人再记得我,但是所有人都记得陈云。

大约在五点多的时候,麻雀活跃了起来,我穿上外套,轻轻地带上便利店的门。雪停了,街道空旷,附近的店铺都还没开门,我像个孤魂野鬼般一动不动地站在公交车站台边。一辆公交车在我面前停了下来,门刚打开,里头的司机便骂骂咧咧,挥手赶我走,我根本不认识他。公交车里空荡荡,只有靠近后门的座位上坐着一个年轻的男人,那男人紧紧裹着自己的红色羽绒服,他本来是睡着的,我看了他两眼,他像是心有灵犀,突然醒了过来。那公交车的门在我面前关了又开,开了又关,于是那男人的脸在我面前不停地闪现,过了好一会儿,车门才关上,公交车启动,没开出几米,我便看到那男人从窗户里探出脑袋,他大声喊道,你是不是陈云?我没理他,他又喊,你是陈云吧?

陈云这两个字透彻嘹亮,震荡人心。

我面无表情地站在那儿,嘴里的口香糖越嚼越快,他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我哆嗦了一下,这镇子上发生的一切涌入我脑中,我心中突然感到莫名愤怒,瞪了他一眼,朝他竖起中指。

等我到火车站时,天正要亮,光线从层层叠叠的云中挤出,我看到车站附近一家叫“爱之屋”的礼品店,我还有一些时间,于是推开门走了进去。店面拥挤狭小,唯独墙角的位置独放着一面镜子,那镜面一尘不染,阳光照上去,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我在镜子前愣了几秒,刚回头,便看到身后的桌子上放着一个云雾缭绕的假山小盆景,那玩意儿通着电,水雾沿着顶端的小口子往下掉,落到山脚处,又四散飘去。老板娘从内屋走出来,说,这东西放点水,插上插头就会喷水雾,不仅美观,还能保持湿度,一举两得,老板娘侧眼看我,说,看你眼熟。我忙问,你认识我?她仔细端详了我几眼,过了几秒,她摇摇头,又说,就是想不起在哪里见过。我告诉她,你以前的店开在一中附近,也叫爱之屋,我常去。老板娘说,哦,原来如此,怪不得。临走,老板娘问我怎么称呼,我张开嘴,却不知道自己该叫什么,她有些疑惑,又仔细打量了我一下,笑了起来,说,没关系,以后多来。

我上了车,车厢里几乎没人,我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了下来,我一宿没睡,又饿又疲倦。我的头枕在玻璃窗上,路不平,火车时而颠簸,我睡得也不安稳,突然想起那假山玩具,我越想越奇怪,睁开眼,又把那包装盒打开,把假山拿了出来,我把视线移到假山的左侧,咽了口口水,脸紧紧贴上去,眯着眼睛,才看到那里有一块小小的碑,碑上赫然印着“天使瀑布”四个鲜红的小字。我大吃一惊,突然想起了公交车站台的那个穿着红色羽绒服的人,我的内心像是翻起滔天巨浪,某种情绪瞬间就没过了我的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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