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 鹏
高考完的那天晚上,父亲拉我到实验高中附近的那家我们常去的牛肉馆吃饭。那时候的他在我眼里还很年轻——因为当母亲不在家的时候,他还愿意为和自己的儿子郑重交流而折腾一番。这样的情景如今是再难有了——很多年过后,母亲不在家的夜晚,即便我难得回了一趟家,他也只会胡乱把中午的剩菜热一下。两个人闷闷吃完后,他指挥我把餐盘饭碗扔到厨房的水槽里,至于刷不刷那完全看我的意思,要是我懒得动弹,他也不介意和我一同挨母亲的骂。他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在自己的屋里打OW。接连输掉两盘后,我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于是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到客厅坐下了。当然,我这是在自找苦头——他没过一会儿就教训起了我,厉声指责我的懒惰、无所事事和不求上进。唉,那是何其可笑的一幕:一个喋喋不休,一个点头称是,尽管两个人的心情都不大好,却都从自以为履行了应尽的义务这一点上得到了安慰。说到底,父亲并不在乎我的工作是否有前途可言,他历来用“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这句警世格言来吹嘘自己并捎带着给他的儿子鼓励。而让他失望的是,在这个年纪的我远远没有曾经的他那么乐观坚强,无法像他那样即便面临再怎么灰暗的前景,也依然对生活有着无穷的热情和信心。在给领导写了二三十年讲话稿后,他已经讲不出什么新鲜有趣的话了,一言一语陈腐得令人生厌。况且为了怕刺激到我,诸如“死气沉沉”“将死之状”这样的评语他也不忍心说出口来,因此对他的窘迫不无同情的我有些忍不住想给他科普一个合宜的文学术语:“垮掉的一代”——它听起来挺像一回事儿的,父亲一定会喜欢。然而,我乐不乐意承认自己垮掉了尚且另说,看着垮在沙发里髀肉复生的父亲,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如今我们这可怜的一老一少,谁也别指望能讨到妈妈的欢心了。
可那晚在餐馆吃饭的时候,神气十足的年轻的父亲一口气给我讲了好多他更年轻的时候的事情,他高昂的情绪感染到了我,所以当他话锋一转突然讲起大话时,我也不再觉得难为情了。他说我已经站在了人生的第一个关口上,可以开始想一想以后要做些什么了,而不管要做什么,他都会全力支持。哼,要是能够回到那时,我一定要回他一句“要是我什么也不想做呢?”撕掉他和蔼可亲的大尾巴狼的面目,欣赏一番他愠怒的表情。可那时的我却不幸被他蛊惑了,我高兴、伤感又踌躇满志,觉得整个世界都向我发出了邀请——北极熊卧在飞速融化的冰块上,Y 城的百货大楼打出了大促销的广告。我犹犹豫豫地对父亲说,我想当作家。
——可我怎么会想到要当作家呢?不谙世事的我把野心完完全全放错了地方,我没能意识到其中的悖论:在我这里,除非是个人的历史已经终结,对世界的期望与想象已经完全停止,除非是倦怠和无聊摧折着我,以致读世间所有的书都再也不会哭泣和大笑,否则我怎么会有工夫去回望和编织一个故事呢?对于下面我要讲的这个故事,父亲曾表示过首肯,他提的小小意见是,我应当再把他写得光彩一些,我强忍着怒气,以隐隐带着讽刺的语调回答他道,故事里他的形象完全是出于对他的尊敬和崇拜——毕竟,我们都会对好莱坞电影中的大英雄必定要有的些许缺陷予以体谅的。
很久很久以前,父亲单位里的一二把手于同一时间被查出了贪污受贿。这对难兄难弟踉跄落马后,整个单位上下人心惶惶,楼上楼下的每一间办公室里都在热烈谈论着种种离奇的传闻。这一滑稽的末日景象使得父亲这个本来绝无惶惶必要的小科员也煞有介事地惶惶了起来,而母亲前些日子恰好又被公司炒了鱿鱼。熬过了难眠的一夜后,他和母亲商议着在“酒市路”盘下一家店面,批发零售烟酒。
说起“酒市路”的来历,它得名于父亲单位里的一次饭局。在饭局上,某主任谈起了去深圳公干的见闻,赞叹特区“不夜城”的景象。紧接着酒桌上便有人凑趣道,我们Y 城离“不夜城”虽说差得远,但“不夜路”还是有的嘛。他指的是北京东路上的那一小段,这条路的一侧是大集市,对面的另一侧则是酒吧、KTV 和洗浴中心。白日里人声喧嚷,入夜后更是热闹非常。直到日头升起之时,一众菜贩的摊位摆开了,酒吧里最后一批客人也走到马路边招呼起出租车了,就此,这个地方一个日夜的功事也就成了。老局长笑吟吟道,一边是闹市商贩,一边是酒家女郎,这条路倒是很有意思嘛。于是他当即给它起了个酸溜溜的名字——“酒市路”。
有幸“躬逢其盛”的父亲一回到家就挖苦起了局长起的名号在文法上的不通。可谁能琢磨到命运那古怪的幽默感呢?没过多久,命名者锒铛入狱了,而讥讽他的父亲却在这条“酒市路”上开起了一家没半点古意的酒市。当此时也,母亲失业,父亲亦恐他下岗在即,因而他们把这家烟酒超市当作他们赖以谋生的一条退路。父亲还曾兴致勃勃地套用陶诗曰:“狡兔欣有窟,吾亦爱吾垆。”
我们家的“酒市”前前后后开了差不多两年,生意很好。
烟酒超市开张后,母亲一个人自然是忙不过来的,于是父亲请了他乡下远房亲戚家的羊姐姐过来照顾生意,工资月结,包吃住——母亲把我们家的杂物间简单收拾了一下,安上了一张铁丝床(看在亲戚人情的面子上,母亲还从阳台上搬来了两盆盆栽,从我的屋里拿走了几本书),于是羊姐姐就来我们家里住了。
羊姐姐姓杨,母亲管她叫小杨,让我喊她小杨姐姐。对于温顺的小羊姐姐是亲戚家的养女这件事,尽管她的养父母决心要一直瞒着她,但在乡下老家里却已然成了一个半公开的秘密。每当村里人瞧见了背着书包正往学校走的羊姐姐,总要议论几句:“可怜喽,你瞅瞅她的小身板,到底不是亲生的。”羊姐姐很矮很瘦,这就给了村里人指责她养父母的口实。对此,父亲不以为然:“你那个叔叔喜欢小孩喜欢得要命,怎么可能还舍不得那口吃的?净胡说!”母亲撇了撇嘴:“那可说不准,我看你爸爸就是你奶奶捡的,从小就短他吃短他穿的,可怜喽,你瞧瞧你爸爸的小个儿!” 父亲知道再说下去母亲就又要引向对奶奶的控诉了,只得赶快住了嘴。
小羊姐姐初中肄业后不久就进了城,帮衬了我们家将近一年的生意。那是中了魔的一年,我站在我们家店门口往对面瞧过去,那一溜儿高大的房子摇摇晃晃的,灯光牌在白天不亮的时候那副衰颓的样子像是大人们喝醉了一样,他们招呼我们道:“送酒!送酒!”在那一年,酒市路上每天都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她蹬着三轮车,在马路两侧来回穿梭,将一箱又一箱的白酒运了过去,三轮车哎呀哎呀嘘着气,发出了难听的哀叹声。
这一年之后,羊姐姐回到了乡下的养父母家,十多年里我再没见过她。在一个晴朗的冬日,为了给奶奶上坟,父亲带着我回了一趟老家。在高速公路上,他忽然提起了羊姐姐:“记得以前开店的时候帮我们家照顾生意的那个姐姐吗?她结婚了。”我讶异她结婚之早,但脱口而出的却是另一个问题:“那她知道……知道她是被领来的了吗?”
父亲笑了几声,他竟然看出了我的心思。
“知道了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你叔叔辛辛苦苦把她拉扯了这么大,她还能不认?”
父亲说她是知道的。
我现在只能记起一件小羊姐姐的事情来了。有一次在陈晓虎家里玩的时候,因为担心围着看他打游戏的人太多了容易被他妈妈抓现行,他下了逐客令:“你们几个人,只能留下两个。”我们面面相觑,过半晌后,我小小的自尊已不能允许我继续觍着脸做恶客了,于是恨恨道:“我再也不来你家了!”说完就飞跑了出去。
在回去的路上,我碰到了在小摊上买饭的小羊姐姐,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样,我突然对着她哇哇哭了起来。她好笑地瞧着我,纳闷了好久我到底为什么哭,最后,她拉着我的手回去了。
晌午的日头照得四周静悄悄的,小羊姐姐的银耳环闪着小小的光。她说我的心思像大姑娘那么细腻,日后肯定免不了要吃苦头,这是不好的,我的脸皮应当学着厚一些。她一定要我明天再去找陈晓虎玩。
一天,母亲和我到菜市场买菜,忽然一个老爷爷走到了我们跟前,母亲热情地和他聊了许久,见我迟迟无反应,便嗔怪我道:
“你怎么连你爷爷也认不出来了,我们家开店的时候他还常常领着你买猪尾巴吃呢!”
“不要紧不要紧,小孩子忘性大嘛。”
这位佝偻着腰的老人笑着,摆了摆手,转身走了。
猪尾巴爷爷老得这么快,真叫我大吃一惊。
在酒市街的那两年,当陈晓虎厌烦了和我玩的时候,我就跑去找开粮油店的猪尾巴爷爷。这时,猪尾巴爷爷就会乐呵呵地领着我出门去玩,把店面扔给猫奶奶照顾。
酒市路的一帮野孩子里,我是猪尾巴爷爷最喜欢的一个,或许是因为我们一家和他们家关系很好——猪尾巴爷爷、猫奶奶和我的姥姥、姥爷是同乡人,老相识了。姥姥每次来看我们,都一定要顺路去他们的粮油店里坐一坐。
猪尾巴爷爷最喜欢拉着我去逛的是旧书摊,他给自己买很多旧杂志,也给我买了不少武侠小说和漫画书,而父母是讨厌我读这些“坏书”的,因此我只得把他给我买的书藏在我家超市后院的小仓库里,或者压在小仓库门外的几块砖头下面。结果院子里的被父亲轻易查禁了,仓库门外的也因为一场大雨被泡烂了大半。
有一次,猪尾巴爷爷童心大发,他提议我们彼此换书看,我来看他的旧杂志,他看我的武侠小说。于是我们兴致勃勃地奔向附近小区的棋牌室,坐在旧沙发上翻彼此的书。然而,猪尾巴爷爷的杂志上的第一篇就让我没了兴致,可是猪尾巴爷爷读我的《少年追命》却读得很高兴——
“一个跑得很快的小孩子,那可不就是说的你吗!”
我很喜欢猪尾巴爷爷,可是却不大喜欢猫奶奶,不但不喜欢,甚至还有些害怕。
有一次她骂骂咧咧地把我从猪尾巴爷爷那里硬拉了过去。
“给你看看你的好爷爷把我打成什么样子了。”
我怯生生道:“奶奶,我害怕。”
“不害怕不害怕,有什么好害怕的?”她细声细气道,说着就提起了她的裤脚,露出了好几处红通通的疤痕。
猫奶奶如同很有耐心的博物馆讲解员一样一处处给我讲清了这些伤疤的来历。
猪尾巴爷爷早就闷声走到门外抽烟去了。
有一天姥姥领着我去找猫奶奶。在粮油店里两位老人家聊了好久好久。姥姥对她说:“他姥爷走了,你家兄弟姐妹们那么多,要说不孝顺,那怎么也排不上你。再说海子(猫奶奶的儿子)不是还隔三岔五就去给他姥爷送这个送那个的吗?你们也算是尽到本分了。谁还没有这一遭呢?你把心放宽些吧。”
可猫奶奶的声音比往日更低了,她喃喃自语了几句,谁也听不清楚她在说些什么。末了,她像是忽然提振起精神,咬牙切齿地大声讲起了猪尾巴爷爷一生的故事——
猪尾巴爷爷年少去从军,嫌当兵苦,想家,做了逃兵。凭着在部队里识得了几个字,在村里的学校当老师。可学生淘气,他一生气打了学生,家长找上门来,大队只得把他辞退。后来又因为种地落了一身病。自己的脾气也不好,打儿子打老婆。儿子出息了,把他和猫奶奶接到了城里的大房子里住。
猫奶奶轻轻说了一句:“我这辈子都被这个人给糟蹋了。可惜,可惜。”
太阳落下去了,姥姥和我往家里走,在路上,我问姥姥:“猫奶奶今天怎么这么伤心?”
“唉,你奶奶的爸爸,一个很好的老爷爷,他老了。”
猫奶奶的父亲去世了。
我们家的超市就这么开了两年之后,糟糕的事情接二连三来到了酒市路。
陈晓虎的爸爸妈妈闹了离婚,他们把在酒市路上开的理发店转让了出去,在他们搬家的前一晚,我最后一次去找晓虎。这个往日里苦心维持自己地位的小暴君终于放下了架子,他无比严肃地对我说:“我已经不行了,《仙剑奇侠传》通关的希望就都在你身上了。”这真是令人悲伤的一幕。父母的离婚令他的小世界崩塌掉了,他大概是抱着赴汤蹈火的英雄气与决绝心离开了酒市路的。
一个骑着单车的小学生撞倒了猫奶奶。
孩子吓哭了,不知道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说:“奶奶,我要去上学……”
猫奶奶摆了摆手,她说自己不妨事,让他走了。
躺在地上的猫奶奶被经过的路人送到了医院里。
再接着就轮到了我们家。
一个窃贼半夜潜入了我们家的超市里,被那晚恰好在后院看店的母亲觉察到了,她哆哆嗦嗦打电话报了警,贼被抓住了。警笛呜呀呜呀响了半夜,凄厉非常。
又有一个男人在大白天闯了进来。他全身上下被流氓的刀具捅了三四处,跑到了我们家的超市里打公用电话。时钟滴滴答答走着,血哗啦哗啦流到地上。最后,他把电话费——几个沾血的硬币——交到了我母亲手上,并礼貌道谢。母亲面如土色。
于是我们家的超市门口贴出了转让的广告。
后来,母亲托关系在一家事业单位找到了工作,她从此和父亲一同捧起了公家的铁饭碗,也终于不用再为整日游荡在酒市路里不知去处的我担惊受怕了。日后对于酒市路,母亲绝口不提。然而父亲是想念的,因为有了这两年,即便他此后日复一日在茅台酒、扑克牌、股票、红头文件里消磨着生命,他依然可以面无愧色地说,自己也曾是一个生活打不倒的硬汉。那晚我们一起在餐馆里吃饭,神气十足的年轻的父亲一口气给我讲了好多他更年轻的时候的事情。他讲他曾有一次骑摩托车在雪地滑倒,挎包划开了,货款撒了一地。虎视眈眈的路人们围了过来,情况危急的关头,一向文文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他摆出了要拼命的架势,用愤怒如雷的吼声震慑住了他们。他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踉跄跄地在阔大的雪地里慢慢捡拾着一张张红色钞票。父亲兴高采烈地喝了几口酒,又接着讲了他从前坐火车到另一个城市去订货的经历:半夜即要动身出门,在夜色中他骑着摩托车到了火车站,而车站热热闹闹的,像是在过什么盛大的节日。一刻钟后他上了车,车厢里的灯光很亮,但他还是想办法让自己在硬座上坐得舒服些,就这么和衣而睡了。
我走出了客厅,留父亲一个人在沙发上看电视。不一会儿我就听到了他安详的呼噜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