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兰的秘密

2019-11-23 01:15
雨花 2019年12期
关键词:伯伯母亲

一 笔

走在南江市的大街上,潮湿的空气有一股黏稠的味道。

青兰从出租车下来,走进明亮的熙熙攘攘的候机大厅,一股凉津津的气息扑来,她顿感清爽,不由得嘘了一口气。

办好登机手续,过完安检,青兰到达3 号登机口休息区,那里一片嘈杂,乘客们挤在一起,堵得水泄不通。青兰心头一紧,显然是航班延误了。她从服务台获知,飞机确实晚点,何时起飞,等候通知。

一个小时过去了,青兰从平板电脑上抬起头,把目光挪向玻璃墙外的机场跑道,皱起眉——等得有些焦灼难耐。忽地,青兰想起什么,从包里翻出手机,铃声响了一声便接通了。

“你到虎跳了?”母亲的声音钻了进来。

“还在南江机场,飞机晚点。”

“唉……”

“妈,您不用管我,先睡。”

即刻——晚上10 点,等待起飞的通知。一浪又一浪的困倦袭来,青兰背靠座椅,仰起头,眯上眼睛,父亲突如其来从记忆深处跑了进来。

父亲在虎跳市医院躺了三个月后撒手人寰。住院期间,母亲每天陪伴在病床前,紧紧握着父亲的手。父亲临终的那天,病房安静得让青兰心生惧怕。突然,冷不丁的一声:“青兰,爸想和你说说话。”青兰一个愣怔,半天没回过神。

“青兰……”父亲带着青兰从未看到过的眼神——那种歉疚难以释怀,又期待被女儿谅解的眼神,向她轻唤道。青兰像母亲那样拉过父亲的手,那手很枯瘦,薄薄的一层皱皮,却带着暖热的体温,青兰的胸口塞满酸楚。“爸舍不得你啊。”父亲说完不言了,但表情摆在那,分明想说什么。青兰哽咽了:“我也舍不得爸。”

“青兰,你一定怪过爸爸,打小很少陪你。你是个乖孩子。”青兰屏住呼吸,思忖一下,小心地说:“爸,我是怪过您,甚至还怀疑过我是不是您亲生的。”父亲干瘪的嘴角掠过一丝苦涩,语调沉了:“别胡说,你永远是爸的女儿。你十个月时叫的第一声是爸爸。”不等青兰接话,父亲自顾着往下说,却转了话题,“60年代末,我国的国家安全出现危险,十万火急,上级指示抢建一套‘靠山、分散、隐蔽’的反应堆和后处理工程——326 工程。”父亲一口气滔滔不绝,青兰后背一阵阵抽紧,父亲为什么提起这些往事?“爸,您休息会儿。”青兰不等父亲说完,就打断了他。

父亲拧起眉头,呼吸有些急促,说:“别打岔。一个山沟沟,呼啦啦一下子涌入好几千号人,吃喝拉撒睡,谈何容易。”青兰抿了抿嘴:“我有一点印象,总部办公的地方和咱们的生活区,都是用竹篾、草席临时搭盖的,大伙叫它‘席棚子’。咱家那会儿,住‘席棚子’还住了四年多呢。”父亲看了她几秒钟:“你记得?”青兰应道:“嗯,有些是听妈妈说的。”

父亲喘了几口气,又说:“那年你还不满两岁,你妈去搞326 工程废水处理103 工号设计攻关,爸作为反应堆本体运行技术员,天天守在峡谷里的施工现场,我们习惯叫它‘沟里’。你应该知道,青沧江西侧十里长的山沟沟是326 的三个分部,东侧的小山峦是总部和生活区。每天早晚基地班车各接送一次。”青兰点点头。

“每天早上,爸去‘沟里’前,要用棉被围成一个圈,地上先垫一层塑料布,再铺上你的被褥,把你围在里面,这就是你一天的活动天地了。当然,大小便也在其中。那时我们崇尚‘先生产后生活’,工作高于一切,咱家又没有老人可帮忙,只能把你独自留在‘席棚子’里。中午,总部设计处顾阿姨——你妈妈最要好的朋友,帮忙来喂你一顿午饭。晚上,爸从‘沟里’回来再收拾你的‘活动天地’。一天傍晚,爸回来看见你满脸……”父亲停下来,迟疑了一会儿,神情满是负疚,“看见你满脸满身都是大小便,躺在那一动不动。爸爸吓坏了,一把把你抱在怀里,拼命喊,拼命摇,你还是一动不动。爸爸疯了一样抱着你就冲向‘席棚子’医院。”

青兰身子一下就直了,胸口那里不停绞动。一个念头冒上来压不住,张口道:“妈妈从来就不爱我。”说完疾步走到病房门前,双手倚在门脊上,头伏上去,压抑地抽泣起来。哭了好久,青兰才抬头转身,泪眼蒙眬看向父亲,父亲双眼紧闭,如果不是满脸流动的泪水,青兰还真以为他撒手人寰了。青兰倒抽一口气,赶紧过来抱住父亲,整个身心都空了。

“爸想回南江。”父亲的声音飘来,很轻,羽毛一样。青兰心下一片惊慌,这不是父亲的声音,父亲的声音哪会这样飘?在326 安全运行十五周年基地庆祝晚会上,父亲上着白衬衫,下穿藏青色西裤,气宇轩昂走上舞台,激情飞扬地朗诵戴望舒的《雨巷》。父亲风度翩翩,如此帅气,用今天的话讲,那就是艺术家的范儿。金属般浑厚的声音传到礼堂最后一排,仍然透亮清楚,动人心弦。

当时的青兰还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正是情窦初开时,一下子就被舞台上父亲的声音迷住,不可自拔。这以后,青兰常常情不自禁地沉浸在对这种声音的想象中。

一直到今天,青兰都认为,父亲是她的初恋情人,暗恋的初恋情人。这是青兰的秘密。话说回来,谁又没有秘密呢?秘密的内容万千多样,不必一一打开,那就任其秘密好了。

机场的广播不停地在唤,林青兰小姐,请你赶快登机,飞机就要起飞了……青兰成了这趟航班最后一个登机的乘客。

“请问,茶?还是果汁?”

青兰和母亲同时抬起头转向问话的人——一个大男孩,眼睛又黑又亮,他穿着黑制服,扎着红色的领结。青兰暗暗感叹,多阳光的一个孩子啊,却裹着这身黑不溜秋、不土不洋的制服,让青春过早地颓废出暮气。

“茶?还是果汁?”大男孩又黑又亮的眼睛盯着追问。

“茶,谢谢。”母亲赶紧接上去。

这大男孩子的服务倒不刻板,青兰心里嘀咕着:咦,以前在“雨丝轩”怎么没见过他?今年才来?也许以前就在,只是没为自己服务过。

“红茶?绿茶?”

“茉莉花茶。”青兰和母亲异口同声,相视一笑。

近七十岁的母亲,妆容衣饰一如年轻时总是恰到好处,气质更是卓尔不群。年轻时那又黑又浓的睫毛,让她双眼总有一种迷离感。青兰低下头,自己一身宽松的运动装毫无线条可言,平静的神情又似乎有一点慵懒。青兰叹口气:“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咱俩是姐妹呢。”母亲淡淡一笑:“妈一向都显年轻嘛。我是妈,你是女儿,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顿了一下又说,“妈也老了。”

青兰有点意外,母亲一向自恋,很少这么感伤。凝视母亲,母亲眼角的皱纹很是扎眼,青兰心一紧,伸出手去握住母亲的手,低声说:“妈刚才还夸自个儿年轻呢,这会儿怎么风云突变?”母亲张开口,又闭上,抽回自己的手,端起杯子慢悠悠地抿了几口茶,看起来韵味悠长,却掩藏不住衰老、疲惫、不支……母亲是不服老的,总是一遍遍地鼓满斗志,要死命揪住青春尾巴不放。岂料,尾巴甩来甩去,到底还是甩出了岁月的无情。青兰陡然生出一股虚无之感,人活着真是没劲透了,时间永远是锋利的。

母亲优雅地放下杯子,抬脸看向青兰:“最关键是要活得快乐。”青兰一时没回过神,脱口就说:“难道妈不快乐?”话一出口,青兰就意识到自己说走了嘴,赶紧打住。母亲神情黯淡了,盯着茶水中似动非动的茉莉花。

青兰的心思就这样被撬动了。

青兰于西北大学新闻系毕业后,执拗不肯回虎跳市,费了一番周折,如愿以偿到父亲的老家南江市,在南江日报社当记者,一干就干到现在。

青兰至今独身,也并非奉行独身主义。青兰早慧又相当敏感,认定自己不是个谈恋爱的人,害怕背负精神的十字架。父母他们那辈人,婚姻和爱情常常是分开的。有时,表面平静的婚姻生活,也许伏着许多不为人知甚至难以启齿的苦涩与纷扰。哪像现在的年轻人,结了离,离了再结,潇洒得很。青兰悲戚吗?不,青兰需要的是自我。有时,青兰也会扪心自问:我是一个好女人吗?为什么遇不到好男人呢?

“青兰……”母亲的脸凑过来,轻唤道。青兰“啊”了一声,心思这才转了回来。母亲握住她的手,口吻小心地说:“抽空去看看马伯伯吧。”青兰未及开口,母亲又说:“他大概不久于人世了。”青兰打了个寒战,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什么,末了什么也没问——我到底是谁的女儿?横亘在自己与父母之间的这个疑问,不由分说又戳到眼前。

其实,青兰害怕这个疑问,从不敢深想。初潮的那一天,青兰跑去找的是顾阿姨,而不是母亲。顾阿姨把又惊又怕的青兰紧紧搂在怀中,喃喃道:“我们的青兰长大了。”

父亲走的那一刻,青兰紧紧拥住父亲,哭了许久——哭出了对父亲的爱,也哭出了对母亲的怨。在清明的雨丝中,青兰把父亲的骨灰盒安葬在爷爷奶奶的墓茔旁,她终于完成了父亲的心愿。这是青兰在《南江日报》工作的第二年。此后,每年的清明节,青兰先回清溪村老家祭拜父亲,然后乘飞机回到虎跳市,与母亲一道坐四十多分钟的车到326 基地,再走进“沟里”——反应堆运行现场凭吊父亲。

母女俩从“堆工”现场回来,不论一路下来多么疲劳,第一件事一定是来“雨丝轩”品赏茉莉花茶。“雨丝轩”藏在民房之中,距离326 基地住宅小区不远。20 世纪90年代初,国家拨专款,在距离326 最近的虎跳市新建了一大片住宅区,奖励那些“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的326 建设者。

青兰大三暑假那年回虎跳,一天傍晚,她陪父亲散步,意外发现这间茶楼,看见“雨丝”两字,不觉勾起青兰的好奇心,她拽着父亲要进去看看。父女俩走进“雨丝轩”的大门口,不觉停下脚步,眼前的小桥流水,精美假山,雕花木格窗,俨然一幅园林风景画。父亲神情煞是激动,自言自语道:“我回到了南江?”须臾,对青兰道:“进去坐,来一壶茉莉花茶。”雨丝轩就这样在青兰的心里扎下根。

青兰有时会莫名其妙地想,父亲这一生最开心的时刻,怕是落叶归根那个瞬间了——尽管只是一把灰。父亲从上大学起离开南江,仅仅在青兰七岁那年回去过一次,去为对他有养育之恩的伯父奔丧。父亲是个遗腹子,他与母亲相依为命,住在南江郊区清溪村祖父留下的两间老房子里。母亲走后,是父亲的伯父一家接纳了他。

这些往事的突然撞入,让一壶茉莉花茶喝淡了。

青兰在小学一年级入学的第二周,就有过这个疑问——我到底是谁的女儿?那个时候,抢建工作高于一切,来不及保障后勤。基地学校的土砖房盖好了,却没有老师。总部想了个自力更生的办法:让一些已婚的技术员和老军工们的家属来基地学校当老师。用今天的话说,这都是些没有教师资格证书的教师。有的人讲课竟然用家乡方言,因为讲不好普通话嘛。

这天下午是班会,班主任也是语文老师站在讲台上问同学们:做啥子要抢建326?她点名让青兰回答。傻子建设326?我……她本想说,我没听懂老师的话。哪料,轰一下,全班同学大笑起来,班上乱了。班主任震怒了,大喝一声:“林青兰,你个崽娃子,给我站到讲台前。”青兰吓蒙了,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她哆哆嗦嗦走到讲台前,低下头,下巴都抵到了前胸,不敢直面全班同学。班主任是个胖乎乎的中年妇女,脸上少有笑容。她拍了一下讲台,怒气冲冲:“你个小小的崽娃子,敢说326 是傻子建的。326 的建设者是功臣。”虽然她讲的意思还是“啥子”,但这会儿是真的“傻子”了。

青兰被吓哭了,不住地用手背抹眼泪。班主任一脸冷硬:“看在你是基地孩子的份上,不批你了。回家写一份检查,明天交给我。”

懂事后,每每想起这一幕,青兰是又恼火又感到好笑,天晓得你讲的“啥子”不是“傻子”,是“什么”。

后来,总部陆续清退了这批老师。

放学后,青兰直接去了总部设计处,恰巧碰见一位认识她的叔叔,把她领进母亲的办公室。她看见母亲埋头在一堆图纸上。她怯怯地喊了一声:“妈。”母亲一惊,抬头转身,满脸疑惑:“你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青兰心下委屈,抱住母亲的大腿哭起来。母亲愣了,未及反应。“老……老……老师,骂……骂……嗯……嗯……我。”青兰的哭腔,让她说话成了结巴。母亲自然没明白青兰到底在说什么,她放下手中的绘图笔,从上衣口袋掏出手绢给青兰擦拭泪水,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把梳子,给青兰重新梳好两根小辫儿。然后抓牢她的双臂,叮嘱她:“你是小学生了,该懂事了,妈很忙,你先回家去吧。”说完,拿起绘图笔,又一头扎在图纸上,不再理会青兰。顷刻间,一种对母亲的怨恨萌生出来,青兰被这种无法控制的情绪推动着,恨恨地瞥了母亲一眼,转过身去。鬼使神差地,青兰走到办公室门后那个大柜子旁的角落里,坐在地上,缩着身子,头埋在两腿之间。成年后的青兰,一直纠结这个问题,自己当时为什么不回家,而是悄悄地躲在门后的角落里?却始终没能给出一个令自己信服的理由。

母亲办公桌上的闹钟嘀嗒嘀嗒响个不停,不知嘀嗒了多久,从门外走进一个人,一直走到母亲身旁。他们看不见青兰,也压根想不到有人会躲在角落里,但青兰看他们却看得清清楚楚,这个人就是马伯伯。他和母亲头挨着头,对着图纸指指戳戳,嘀嘀咕咕起来。多年以后,青兰才知道,当时母亲为了确保核废液管道防漏、检漏设计万无一失,正在进行技术攻关。青兰听不懂,也听不清,因为他俩的声音太小了。咦,马伯伯的手怎么敢摸母亲的后背?他竟然把手搭在母亲的肩膀?天哪,母亲把头埋进马伯伯的怀里不动弹了。母亲的肩膀有节奏地抽动着——母亲哭了。母亲为什么要在马伯伯的怀里哭?他们俩怎么能这样?青兰惊恼得差一点就喊出声:流氓!头轰地响起来,不敢呼吸。

很快,马伯伯离开了。母亲从抽屉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整理起有点凌乱的头发,抻抻衣服,卷了卷图纸夹在腋下,关灯走出办公室。

估计母亲走出总部大院的门口了,青兰这才准备偷偷溜走。刚站起身,一个屁股蹲儿又坐下,坐了太久,两腿麻木不灵活了。

办公室走廊黑乎乎的,全然没有了白天的热闹。门口一盏路灯孤零零地闪着晕黄的光。青兰壮着胆走到大院门口,被站岗的哨兵拦下来盘问。青兰机灵地拿出326基地小学的校徽,回答哨兵自己叫什么,父母是谁,他们在哪上班。也许因为青兰是个小毛丫头,没费什么周折,哨兵就放行了。走到青沧江大桥头,青兰鼻子一酸,哭了,哭得好伤心,最后自己都哭烦了。蓦地,她的小脑袋瓜冒出一个念头:今晚不回家,就蹲在青沧江桥头过夜。

青兰不知道,此时父母亲正急得四处寻找她……那个时候,没有手机,父母的级别也够不上公家给安装电话。

青沧江四周空旷寂寥。青兰蹲在桥头又冷又饿直哆嗦,只好改变主意,站起身想回家。走了没多远,就撞上急匆匆往这赶的父母。母亲一看见她,马上拉起她的胳膊,还未及开口,她就气哼哼地使劲甩掉母亲的手,侧身仰脸看向父亲:“爸。”母亲一下子僵在那。父亲拉起她的手,又摸了摸她的脑袋,舒了一口长气:“咱们回家。”

回到家,父亲对青兰说:“爸给你熬粥。”便一头钻进厨房。青兰眼前浮出灶上开水翻滚,米粒在锅中漂浮的画面——真是太饿了。母亲轻声问她:“你没回家去哪儿了?”青兰眼里闪出一种不是七岁孩子该会有的怨恨,不吭声。母亲心里一紧,空气中有一种异样。她转身走向卫生间,拿条毛巾出来,走到青兰跟前,小心地说:“妈给你擦擦脸。”青兰头一扭,抓起母亲手上的毛巾便搁在餐桌上。母亲惊得眼睛都直了,静了一会儿,她拉起青兰的手:“来,妈给你洗洗。”青兰立马抽回自己的手,杵在原地,不理不睬。母亲愣怔了好久,回不过神,转身又去了卫生间。

青兰家住在两间一大一小的宿舍里,厨房和卫生间在客厅的另一面。人站在客厅,厨房和卫生间一览无遗。青兰抬起眼皮,看见母亲双手撑住洗脸台面,肩膀有节奏地抽动——母亲哭了。青兰下意识缩回目光转向了厨房。过了好一会儿,母亲才走出来,又拿了条毛巾给青兰擦手,边擦边说:“答应妈,以后不乱跑了。”青兰依旧不吭声。

猜疑这个陌生的气息开始弥漫在母女之间。

父亲一手端一碗白米粥,一手端一个托盘从厨房出来,放到餐桌上。青兰不管不顾,埋头就吃,太饿了。

这一天起,小小年纪的青兰变得很敏感,脾气也渐渐执拗,对母亲不再言听计从,棱棱角角时不时伤母亲一下。直到去西北大学,不用天天与母亲待在一起,不用见326 基地的人,青兰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和轻松,连心性都柔和起来。

青兰睡梦中被手机铃声吵醒。母亲伤心的抽泣声钻了过来:“马伯伯走了。”抽抽噎噎又道,“这些年,他活得太苦了,阿尔茨海默症折磨得他什么都不知道。三个儿子都很出息,可有什么用呢?没有一个在身边。”

青兰突然听见自己嗷地哭出一声,这哭声之突兀,让手机那头的母亲浑身一颤,顿感茫然。青兰将一张涕泗横流的脸埋在枕头上,直到熹微透过窗帘缝隙钻进屋来,青兰才缓过气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在后来的一次母女聊天中,母亲苦涩地对青兰说:“你知道吗?从你上小学起,妈对你做的任何事情,包括对你的爱,到你这儿都会变得生冷。”

无意偷窥到母亲和马伯伯的那个秘密后不久的一个星期天,青兰在326 基地生活区碰见马伯伯和马伯母,她的心莫名一阵惊慌。马伯伯、马伯母走近她,马伯母用手轻轻捏捏她的脸颊,温和地问:“家庭作业写完了吗?”青兰耷拉着眼皮不吱声。以后要是再遇见马伯伯和马伯母,青兰会低着头赶紧躲闪避开,或是钻进小伙伴们中间,等他们走远了,再偷偷看他们的背影。326 基地的大人和孩子们都知道,马伯伯是个了不起的人。国防部部长曾亲自授予他全军杰出科技贡献奖。

青兰小学毕业的那年生日,马伯伯和马伯母来到家里,送给她一套中国科技大学出版的《数理化课外辅导全集》作为生日礼物。马伯母走到她跟前,说:“青兰,好好学习,像你爸爸一样,成为国家栋梁。”说到爸爸一词,马伯母的声音轻下来,好像看了父亲一眼,又好像是看了马伯伯一眼。青兰至今不敢肯定,马伯母的那一眼看的是父亲还是马伯伯,那个画面是记忆还是幻觉,当时心下却是一片害怕和慌乱。

青兰去西北大学上学,出发的头天晚上,马伯伯一个人来到家里。马伯母两年前因肝癌病故了。马伯伯头发全白了,神情更是苍老。他走到青兰跟前,青兰耷拉下眼皮。马伯伯叹口气,说:“一眨眼,青兰都上大学了。”他又从带来的公文包里取出一张黑白照片,递到青兰眼前,语气低沉地说:“这是326破土动工那天,举行奠基礼、开誓师大会时,记者拍摄的照片。你是个大学生了,马伯伯没有什么东西送给你,这张照片送给你,留着做个纪念吧。”青兰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缩紧了手。父亲一把握住青兰的手,示意她手掌摊开,马伯伯这才将照片放到她的手心,舒了口长气。父亲轻轻碰青兰的手臂,说:“你好好看看。”青兰心情复杂地注视着照片,照片里马伯伯英俊挺拔,神情严肃,目光凝视前方,高高举着右手,紧握拳头,身后是黑压压的一群人。父亲告诉她,那一天,马伯伯领着全体工程人员宣誓:快些,再快些,抢建326,为国防做贡献。这时,站在一旁默默不言的母亲,接过父亲的话茬对青兰说,宣誓队伍中,有爸,有妈,有顾阿姨,还有……母亲欲言又止。

自从接过照片后,青兰就将这张照片小心地带在身边,怕折坏照片还特意跑去照相馆过了塑。这么多年来,只有青兰自己知道,每晚入睡前,她一定要看一眼这张照片,怨恨也好,猜疑也罢,反正都要看一眼后才迷迷糊糊睡去。每当青兰的目光和照片里马伯伯的目光交织在一起时,耷拉的眼皮就忍不住闪出敌意。青兰自己也无可奈何,陷在这种怪异的情绪中不能自拔。

青兰跪在父亲的坟茔前,将一束淡黄色的非洲菊摆在面前,又从旁边拔几棵沾满雨水的新草,小心地点缀在坟头上,眼界里空无一人。父亲的身影,仿佛从坟茔里走出,慈祥地看着她。青兰哽咽了:

爸,我想听您的声音,特别喜欢您朗诵戴望舒的《雨巷》。

青兰犹豫是否要对父亲说马伯伯去世的消息。青兰始终排斥与马伯伯有关联的一切,这种心理并没有随着他的过世而减弱。

爸,我要回了,不能误了傍晚的航班。

青兰直起身子,抖了抖跪酸的双腿。极目望去,山下有炊烟从农舍的屋顶升起,空气中弥漫着青草的涩香。清溪村这样安详,父亲一定也很安详,更何况父亲在他的爸妈身边,有人疼有人伴,到底是件幸福的事。

坐在返回市区的班车里,青兰一直闷闷的,目光飘在窗外。猝不及防,那件往事闪电般出现在青兰脑海。小时候,青兰一直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妹妹——一个“跟屁虫”,可以随时随地指挥她,让她干什么,她就干什么,多带劲呀。大三寒假,有一天吃晚饭时,青兰和父母闲聊起她昨晚做的一个梦。梦中她有一个妹妹。妹妹在清沧江边奔跑,跑得快极了,像飞一样。她在妹妹身后使劲地喊,别跑了,妹妹还是拼命跑。突然间妹妹跑向江里,青兰吓坏了,伸出手一个劲想拽住她,可是已经来不及了。青兰大喊一声,声音惊恐极了,把自己喊醒了。青兰说完,额头渗出潮气。她看见父亲脸色突变,眼睛里的光一下子熄灭了。一向心平气和的他,竟然“啪”地甩下筷子,站起身朝卧室走去。母亲面容凄惶,呆坐在那。青兰不知所措,完全蒙了。一个梦,怎么有一种谶语的感觉?

青兰赶到南江机场,父亲保佑,今晚的飞机正点起飞。

青兰走进机舱,坐好位置,扣上安全带,头靠座椅,闭上双目准备养一会儿神。一个软绵绵的声音飘进耳朵:由于机械故障,飞机暂时不能起飞,我代表机长和全体乘务人员深感歉意,对乘客们的理解表示感谢。我们马上为您送上饮料……青兰仿佛全身的血液一下子全沉到了脚底,头眩晕了。原来正点起飞是假象,“关”在机舱里等待才是事实。青兰万分恼火,松开安全带,站起身,两眼茫然看着前方,也就几十秒的时间,一位空姐走过来礼貌地请她坐下。一团火苗在青兰心里腾地蹿起来,她着实感受了一回那种带有恨意、故意折磨人的快乐。往事如同海浪压了过来——小学五年级的一天晚上,母亲正在检查她的作业,她说:“我想喝牛奶。”母亲刚站起身,她紧跟一句,“我又没说现在要喝。”母亲收住脚,又坐回凳子,脸灰了。她则把脸别到一边。

这一刻,在逼仄压抑的机舱里,被现实与往事一番刺激,看似南辕北辙、风马牛不相及,但青兰的那股恨意突然就泄了,盈满负疚。母亲用耗尽一生的痛,给了她安全、轻松、自由自在的生活,而她却没有真正对母亲上过心。工作之后,除了每年短暂的几次相聚,青兰并不清楚母亲每天都在做些什么,会去哪里,生病了有没有及时去医院……青兰自己才是最自恋的人。

第二天傍晚,青兰和母亲走进“雨丝轩”。

请问:茶?果汁?

一个大男孩,眼睛又黑又亮,目光不轻不重盯着青兰问。青兰一愣,这不就是去年那个阳光男孩吗?刚想回答他,大男孩主动讲出,一壶茉莉花茶。青兰会心一笑,显然,大男孩也记得她。

母亲又在感叹时光又过去一年。青兰笑着说:“妈才不老哪,您自个看看,顾阿姨身上的肉一层一层的。”母亲满足地笑了,脸上浮起一抹羞涩。母亲安静地看着青兰,这安静让青兰忽然心思一动,有了勇气,说:“妈,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想问您,每次都是话到嘴边又咽回去。这会儿,我问您,您不许生气呦。”母亲深感意外,目光忐忑不安:“你问,妈不生气。”“您是O 型血,爸也是O 型血,为何我是AB 型呢?”青兰一声比一声低,声线还在抖。母亲惊到了,目光飘向茶室另一侧的假山、小桥、流水,很久没吱声。

母亲侧过脸来,和青兰目光相遇,她的眼圈红了。

母亲的身子往前俯了俯,沉入回忆:“我和你爸这批69 届大学生,集中培训完,乘上专列就奔向326。刚来那会儿还没青沧江大桥,进沟出沟全靠渡船。我们上午一报到,中午就挤上渡船去‘沟里’。寒风凛冽,渡船在江中摇摇晃晃。毫无征兆,一个浪头不由分说猛涌过来,眨眼间,一个女大学生不幸落水被卷走了。船上一阵骚乱,船身更加晃悠,我头晕地站在那里,晕乎中看见船工和几个男同学死命摁住你父亲,七嘴八舌叫喊,不能啊,你下去也会被卷走……带队指导员是个军人,大吼一声,大家镇静,抓牢船舷。第二天上午,在青沧江下游九里洞公社打捞到尸体,那个惨呀……”母亲泪如雨丝。

青兰目瞪口呆,忽然胸口那里绞动起来,思绪却飘忽到那个梦,梦见妹妹跑进青沧江里,仿佛就在眼前,又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个女大学生?”青兰小心追问道。

“那个女大学生就是你父亲的未婚妻。我和他们是在集中培训的时候认识的,她才是一个美人,明眸皓齿,两根齐肩的辫子扎着蝴蝶结。”

青兰猝不及防,脑中嗡嗡直响。整个人伏在桌面上,压抑地抽泣起来。

旁边几张桌子的客人一脸诧异地看着她俩。大男孩悄悄过来,轻轻给她们续上热水。

母亲神情悲切,不安地说:“这些往事让你伤心了。妈一直没机会给你讲,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讲。”母亲停了一下,挺直身子向后靠紧座椅,抬眼看向青兰,“妈到了326,在马伯伯手下工作。我的废水处理103 工号设计,没有马伯伯的指导,难以有现在的技术成果。他的儒雅气质,让我一下子疯狂地爱上了他。”青兰的胸口插上了一把尖刀,痛起来的一刹那,有往昔那种充满怨恨的凛冽。“更要命的是,马伯伯他也爱我。山崩地裂的当下,马伯母找到我,她要用不惜摧毁一切的方式保卫她的家庭。”青兰自然明白,在工作高于一切的326,这种惊世骇俗的爱情不可能有生存空间。悬崖勒马,回头是岸,是母亲唯一的选择。

“爱与不爱,生活都要继续。我和你爸结了婚,我们很知足。”

一个片刻的沉寂。

母亲语调有些下沉:“知道你爸为什么给你取青兰这个名字吗?”

青兰的眼里闪烁出一种渴望安全的软弱:“为什么?”

“你爸希望你像青花瓷,即使在暗处,也能散发出温暖润泽的光。”青兰哪会知道母亲的难言之痛,父亲全身心扑在“堆工”运行上,母亲只能被迫接受父亲不宜生育的现实。

顷刻间,母亲的眼神又蒙上了那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婚后第二年,有一天傍晚,马景波(马伯伯的名字)把我叫进他的办公室,万万料不到,马景波竟然苦苦哀求我,去九里洞公社卫生院把一个生下才一周的女婴抱回326 基地,抱到家里来养。马景波没有讲任何理由,只是苦苦哀求。血液一下子冲到我头顶,眼前一黑,如坠入万丈深渊。后来的惊天决定是在一瞬间做出的,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这个秘密的过往云烟,早已在我的心中消失殆尽。却不料,两周前我在电视上又看到了这个秘密的主人公——虽然事隔快四十年,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她可真没变多少,身子还是那么挺,气质还是那么好。她正在参加在上海举行的国际心血管病学术年会,现在的她已经是一位享有国际知名度的心血管专家了。

青兰是我的女儿。母亲在内心默默地说。

曾经让青兰感到窒息难忍的那个疑问,这一刻忽地风轻云淡。什么都放下,什么都忘却。我永远是爸和妈的女儿。青兰在内心默默地说。

四目相望,彼此的眼里都闪着温暖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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