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怡
阿弟告诉我父亲的尿布好沉重,该准备给父亲洗澡了。
最近几次给父亲洗澡都是又踢又咬的搏斗。我不怕手被咬,脚被踢,我只是心痛父亲不理解我要帮他弄干净,让他舒服的心意。我尤其不忍心父亲把每天一次的洗澡当作是羞辱他的酷刑,这对父亲太不公平。
父亲过九十岁生日那天,贴心照顾他的护工阿妮要返回印尼了。碍于政府的法条规定,我在惶恐慌乱中,眼睁睁地看着在照顾父亲这条风雨飘摇的船上,我最依赖的舵手阿妮,打包行李离开我家。对我和父亲而言,阿妮不是护工,不是看护,她是亲人。
父亲已经不会用语言表达他的哀伤了,他的挫折与失落全部表现在生理上的退化,他几乎一夕之间不会走路,不肯洗澡,不让我们碰他的身体。
在浴室里,父亲不是父亲,是走投无路的犹斗困兽,身处绝境,奋力抵抗我和阿弟。他头微低,背靠墙角,眼看我和阿弟靠近他,一生都斯文有礼的父亲突然眼露凶光,张嘴用牙咬我刚伸出去要解开他纽扣的手,一辈子没打过儿女的他,此时用脚踢我的小腿和膝盖,他的喉咙甚至发出如野兽般的奇怪低吼声。
一个饱受失智折磨的父亲,每天还要面对这样的“凌迟”,真令我痛苦万分。美国作家苏·米勒在《我的父亲》一书里,记录了她的失智父亲从生病到死亡的完整过程,带给我最多的心理抚慰与实质帮助。神经科赖医师在推荐序中写,他的恩师是明尼苏达大学神经科主任贝克教授,到老年他得了自己研究一生的阿尔茨海默病,以致这科学巨人最后在养老院里任人摆布。他妻子曾万分疼惜地说,希望上帝能让他早日解脱。
照顾父亲几年的日子里,我从来没有贝克妻子的想法,但最近几次的洗澡过程,我第一次体会到贝克妻子的矛盾。父亲刚住我家时,他自己洗澡,浴室里时时传出他哼小曲的快乐歌声,他兴奋得不知如何结束洗澡过程,总是洗了再洗,我们要费好一番唇舌才能游说他走出浴室。
后来,他退化到不会运用缸边扶手从水中站起来,吓得我和阿弟把水全放掉,费力将他从澡缸里“救”了出来。
我上网了解父亲异常行为的原因。原来病人对周遭环境极度不信任时,会产生灾难式行为,他会误解别人的心意而强烈护卫自己,抵抗一切。原来阿妮的离去是父亲的灾难,也是我的災难。
我懂了,要给父亲洗澡,先要赢得他的信任。我慢慢引导他走入浴室,先搂抱他,说爱他,然后看着他的眼睛,报告接下来我要做的动作,我用温和的语调,满脸的笑容,重复再重复。
我感觉父亲原本紧绷、要抵御、要反抗的躯体逐渐放松变软了,我赢了,赢得父亲对我的信赖。
我和阿弟联手把父亲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新尿布,新衣服,全身干爽,我把父亲送回他房间的床上,让他休息,正准备回身收拾浴室里满地的秽物时,父亲突然大声地喊我:“小姐,谢谢你啊!”他脸上有满满的笑容。
啊!父亲连我也不认得了,称呼我小姐而非女儿。我深深地望着他,笑了,在心底默默地对他说:“没关系,爸爸,我永远认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