坡上影

2019-11-22 21:52黄亚明
雨花 2019年6期
关键词:坡地黄泥王二

黄亚明

拉树苗的人

拉树苗的人在往东方走,太阳是个躲在桑树杈上的东西,黑乎乎的,偶尔激起几星潮红,黄泥坡村还活在昨夜的梦中。房屋、墙影、狗吠、花被子都漂浮着,另一些畜牲和人睡在梦的最底层,不小心探出梦之外的脚趾或爪子,像群静默在孤独远世的岛。

拉树苗的人就拉着半车子房屋、墙影、狗吠、花被子,后面紧随一批恍惚的牲畜和人。偌大的黄泥坡村,白日里吵吵嚷嚷的溪水声,荞花泛白声,芝麻叮当坠地声,孩子攀篱摘瓜声,猫狗偷情调笑声,黄三久病嘴角溜出的口涎声,刹那间收拾得空空荡荡的,村庄半车子都被拉走了。所有回家或离乡的路让给拉树苗的人走着。他的步态歪斜,是一个村庄的步态。许多年前我见过秧鸡伯,扛一肩麦种往地里走的样子。许多年后,我看见长得并不像刘大的那个孩子,提一只水桶浇地的样子。我就怀疑他是秧鸡伯、刘大的哪个孩子或者是另一个我从未瞭面的村人。步态歪斜显然把路走弯了,但车子里装着村庄,村庄虽然不重,却有几百号人、几千几万份牵挂。男人牵挂在别家借石碾磨粉而一夜未归的女人,一头公羊牵挂南坡上的一捧草,牵挂草丛中一只白花花细嫩的母羊,墙影牵挂和自己一般黑寂的老人,房屋牵挂因恨生爱的某股寒风……这些东西一齐压在拉树苗人的双脚上,它们改变了拉树苗的人——以一个村庄,永远歪斜的步态——在往东方,往太阳的方向走。

剩下的半车子要轻松得多,那不外乎是空气、杂乱无章的黑暗和一堆时间。它们占据了车厢的另一角。是一辆木轮车,吱吱呀呀的。我感到是空气在走,黑暗在排队,一堆时间借助车辙踩着拉树苗的人年轻的血肉。一切都在逐渐减少——车辙走成了深浅不一的坑窝,却能让蚂蚁、蚱蜢安睡;年轻的血肉在一点点抽调精力、性欲、硬气。一辆木轮车阻挡不了。在空气、黑暗和时间里,也从来没有一棵树或一根草不在生长。

人也是这样一辆木轮车。虫子也是。鸟也是。

这条路上也走着树苗子,就像它现在坐在木轮车上。

谁会知道,车子上什么也不是,仅仅是一群树苗。一群从一个村子往另一个村子拉,中途若不肯歇住,还可以拉向下一个村子的树苗。

一群树苗也不容易。它会遇见的东西都是些熟识的面孔:羊,牛,风沙,村人弯腰劳作的小小幸福和麻木,撂在覃窠里的印痕。再没有比在一个孤独的世界里,遭遇的都是些孤独的东西更孤独的了。这是种子活在一堆庞大泥土中的孤独,一个人活在广大人群中的孤独,一座村庄被万千座村庄包围的孤独。倘若树苗少了一根,世界并不会因此减掉半星孤独,拉树苗的人也不会觉得担子轻了几分,日子好过了一点。

……他只是在默默往前走,甭管拉着的是村庄、空气,还是树苗。仿佛拉车就是他一生的命运。一切的结局摆放在前面,等着他去认领属于自己的一份。

他靠近了曾是计生办的林业站,这里的光线真的很暗了。——离天亮还有一段距离,拉树苗的人得赶紧办这件事。树苗可不能搞什么计划生育,林业站里那叫苦楝的副站长一幅忧愁不已的样子——眼前,尽是漫天覆地的树苗在生儿育女,简直快把拉树苗的人淹没了。那么,就再也分辨不出哪是树苗子,哪是拉树苗的人。

拉树苗的人拉着虚幻的村庄。拉,已经不是动词,而是名词。在村庄,每一个动作用久了使熟了,就改变了样式,成为炊烟、鸟粪、篱笆一般的东西。而人,才是动词的一部分。人活为动词,只有在村庄才成为可能。

我不知道拉树苗的人是为儿女拉学费,或者根本就是漫无目的地东奔西走——一种日升日落、耕田耙地的巨大惯性带动着他。村人总是在惯性中出生、老死。就像一位老人,即使双眼蒙瞎,他也能摸准少年时尿过的土墙、青年时种过麦的豆地。

那么——让拉树苗的人继续往前走吧。最终他会回来的。不回来也没关系,也许他在另一座村庄安家;另一座村庄栽种了黄泥坡村的树苗子,黄泥坡村在复制;另一个拉树苗的人会年轻些,面孔酡红,像一根直戳在地上的树桩子。风落,雨落,树桩子就扛着一锹月色一坡阳光满野满野地跑,跑了许多年。那是村庄第一百零一棵树——村庄的人说。说话的是儿孙。

不久之后,我还会找上叫苦楝的林业站副站长,一遍一遍地在村里转。我无法讲清楚。遍地都是春天的树苗子,只有那位拉树苗的人走到树苗之外了。我记得多年前他的姿势,弯腰弓背,像一小截浮出土面的童话。

声音

声音总是从村子西头起。我不明白它为什么一直这样,为什么不能像太阳、月亮一样从东边一年一年地老向西边。声音肯定不会老的。如果竖起耳朵听,粉嫩的花开花谢,牵牛小心翼翼地绕过了王二家的竹篱墙,一滴露水垂进豆秧的声息大得怕人,风扫落叶和霜雪毫无顾忌,简直把一村人当作又聋又哑的傻瓜。声音的变化或疾急或舒缓,被山坡上啃青的羊嘴消化掉一部分,再被一湾叮咚的泉水流失在石崖上一部分,等它像冰镇的绿玉般沉淀在眼眸里、池塘里,就再也没有了原来的味道。它已经被注入了羊肉的腥膻,石崖的陡峭,眼眸的喜苦哀乐,甚至还有一池塘的死静悲凉。我们偶或捕捉到的只是声音的手臂、脚趾,声音的魂魄依旧摆放在那里,没人认领。

现在我站在榆木的门槛上。声音在围剿我,它也把榆木当作敌手。万千声音自四面八方像群无羁的流浪汉一般挥舞锄具,踏着草鞋浩浩而来,村子就真的成了声音的王国。某一天,我在村口与王二陡然相遇,我无法相信除了声音居然还有王二这个人。王二是不是从麦地里冒出来的?他是不是声音结出的一颗不够饱满的麦粒?越看越像是一截黑瘦的声音直直地戳在地上,辨认不出年月,寻不到丝毫曾与一头牛牯恶斗的迹象。王二被声音彻底打垮了,他说晚上老睡不着觉,总担心那么多声音像一桩桩往事一般来找皮肉和骨头算帐,他不断地操着生锈的柴刀乱砍一气,刀光风影中,受伤的往往是王二自己。王二把左手伸给我看,一条两寸多长的暗红的蚯蚓狰狞地趴在上面。我掰了掰指头,王二一生干了三件漂亮的大事,盖房子,养儿子,种苦荞,王二值了。王二是个把命运撂在村子里泡和熬的人,都无法躲过声音这一关。四十八年的壮怀激烈,最终归结为声音露在外在世界的一部分。

王二慢慢走了,破旧的裤管拖拽着一地风尘。村子又慢慢隐没了他。我发觉砖瓦士墙、鸟噪狗吠都浸透了他的汗气,一个王二变出了几百个几千个,连我也是在王二的影子里长粗或老瘦的。王二真是种宿命。

当声音从村子西头陆续响起,经过了某家堂屋天井,另一家用锅碗瓢盆回应,伴着三十五家的咳嗽、娇喘,水桶晃荡,依次东移,仿佛是一村人倒拎着时光回头走,回首凝望:把清晨的鸣叫,年轻鲜艳的肉体,就预言作一所垂暮的院落,而当黄泥坡和月色从人脸褶里拂过,都愿意那是清香的日出之际。黄泥坡村挽留住了时间,时间已是具有可触意义的每分每秒。这分分秒秒抵抗着另一种时间的侵袭与腐蚀。这是大睡谁先觉的梦。我们活在梦中,所干的每一件活,所收获的每一种感情,都只是谁不小心从梦里泻漏出的一声呓语……

黄泥坡村做梦的劲头令我惊讶。梦可是块绝好的床板,吱嘎吱嘎的旋律浮动一座浑圆的凸地,炊烟发烫,黄土深积,炊烟与黄土之间游弋着我、茶叶、灵动的猫鼠、挥也挥之不去的黄梅旧调。“在靠近泥土,又被泥士疏离出/紫藤、花朵、毛茸茸草叶与甲壳虫的吻/夏天的第一阵光线打来,使树丛在阴影中把声息分散/哦,幽蓝的梦的逡巡/——一位健壮的农妇在菜园弯腰/浑园的臀部充满抒情之水/渴!渴/生长的南瓜昼夜喊叫——(旧作《山中》)这动人的情景我12 岁时见过一次,它是梦的真谛与心曲,永无再有。

穿过豌豆地,再穿过一片野栗林,我会看见在空荡荡的野地里劳作的母亲。阳光像团酥化的蛋糕涂满她的脸颊和四肢,使她时刻保持一种贪婪渴求、醉生梦死的姿势。也许,她试图掘出农业里的黄金,但土地一直是副满怀歉意的表情,她每一甩臂,一抬腿,都使寂静和幽远深了几分。但我听得出来,那寂静和幽远之中,翻卷着祖父、祖母、高祖们晒得发白、发裂的叹息,那叹息在林梢、宅基和庄园上走了一遭,飞入青空,已不可能是雷电的怒吼,而是缕缕不肯撤退的白云。有时候,一场秋雨一阵微风,会将青空安慰,送来的又是更大的寂静和幽远,它是种更可怕的声音。

我不知道,我一辈子是不是画地为牢。荞麦兄弟,油菜花姐妹,一大群称作狗蛋、瓜妞的侄儿侄女,无一例外地祭献给了黄泥坡。或许爱就是仇恨?仇恨是一条鞭子,爱则是一匹被驱逐流放的马?好些年,鞭抽马奔的声音完工了一幅乡村木刻画。我妄想用身子挡住,可我挡不住声音的速度;我双眼蒙上了黑布,瞎胡闹了一阵,声音仍能用一双有力的大手将我从草木鸡鸭中提升出来……声音不会错认一个姓黄的人,就如光的背后必定存留着黑暗,当黑暗完全遁去,光失掉了参照则变成“虚无”。

一些日子,我躺在深秋的玉米秸上,使劲地往远处望。那些从日子的夹缝里跌跌撞撞往外奔逃的物什,有活活被大剪子不断咔嚓修剪的茶枝,有被死命催肥长膘再拉进屠宰场的猪羊,有身心交瘁、伤痕累累的肉体和灵魂。真的,那是一万丈青烟,捆绑了双脚、剁去了翅膀的青烟,再配上几缕二胡的咿呀,竹笛的清寂,将秋天和玉米秸秸上的我缩成一团声音的内核。也许,我只是打了一个盹,夕阳就已经来到了身边,他不喊叫,静静地依偎着一堵老墙根。

余下的将是一览无余的冬天。一个人经历了冷与热、冰与火的煎熬会索性从斜坡上走下来——影子在前面黑白分明,长长地晃进了村子。

雪陆续落向槐树枝头。我发现,其实一切都是无声的。一片被北风刮得东倒西歪的树叶,一茎被寒霜凝在牛羊嘴边的枯草,一粒被村人挨次辨认的灰尘,茫然地停驻。

——爱和恨,都感恩般地停驻。

——诞生和消逝,让一座村庄露出生命和生活的真相。

回不来的树

我觉得,李飞蓬就像棵瘦骨伶仃的榆树,永远站在村子的边上,挤破了身子也走不进村子一步;王二是棵孤零的杨树,一口池塘映照了他的一生;队长秧鸡伯,他的香樟根深叶茂,可惜茎干被虫蚁啃了几十年,一种病在里面深藏,现在是开始出问题的时候了。几百个人就是几百棵或大或小的树,横七竖八,日日夜夜与村子、牲畜、说也说不清的某些物什抢夺空气、绿色、阳光和水。这真是人的罪过。

树却不会想那些。树待在自己的时间里,默度光阴。为了避免对外物的无端伤害,它只向土里、向天空生长。每天它提着一蓬蓬绿色,一大团子氧气,一大簇花朵或果实,说,你拿去吧。树才是个自在无羁的乐园。你可以是只喜鹊,叫累了乡村喜气就舒适地歇一小会儿,也不会有谁打扰墨汁一样的乌鸦孑立独行;你还可以是条老狗,围着树兜子悻悻几声,仿佛因爱成仇;你又可以是一堵土墙,泥皮子被树保护住了,风吹不来,雨泼不进,仍能放心无忧地活过百年。有时候,也得替树想想难处,树的李飞蓬、王二、秧鸡伯,树的鸟雀、老狗、草鸡,以及尘埃灯盏几间旧房子,一村子的人都是树的影像,树影幢幢。我们每个人抓住的只是一小片树叶,坐享一小撮树荫。部分人总盼望抓着大的,他的一辈子往往被无数私欲的小事耽搁,到老连根栖停的树枝也没有。另一些人习惯在树荫下乘凉、睡觉,微眯双眼,至死也不肯挪动一步,待他回头一看,早年的树荫早已被阳光搬到另一座院落、另一块麦地。树是人心里的影,人是树蜕在尘世的一张皮。

——蚂蚁是树叶子上一个黑疼的斑点,公鸡的长啼是树被风刮了一宿,憋得又痛又痒的吁气之声。

——牛蹄窝分明是时光缝在树身上的灰褐色补丁,一朵乍放的花是谁家小女儿明亮的眼睛。

还有池塘呢,锄头呢。

我注意到光棍王二家的一头母牛。王二平日割嫩草、捣麸糠、喂饲料,和母牛同进同出。早几年,王二去了温州鞋厂,母牛跟着伤神。去年春天,一头拴在栗树下的黑牯挣脱了绳索,仗着势猛力大想独独去安慰它,竟被它撅了几蹄子,再不敢放肆。此后,母牛一病不起,仿佛知道王二已永远沉落他乡。它的伤痛是对一棵树的肯定,它的死是对一棵树的追怀。

虽然偶尔李飞蓬女人结出了张三的花果,但在村子里却掀不起大浪。张三会狡辩说李飞蓬的树荫怎么不小心进了别人家,那就让咱享受一阵吧。李飞蓬绝对不会因此自杀——作为一棵榆树,枯荣生死是命中注定的事,比如缺少阳光、空气和水;如果仅仅被折断了某根枝,榆树还是榆树,不可能活成别的什么——或许李飞蓬觉得只不过是在自己做梦的瞬间,自家树上就多结了个虫蛀的果,梦醒了,果熟了,仍是命中注定的事。

一切都是注定的,我尖起耳朵也听不见一村子有树之外的声息。

树叶子被风刮得哗哗直响,一场雨下得树木绿肥红瘦。在风雨的缝隙,一位老人终于挣出了树网,一位婴儿翻个跟头又扎了进去……空白仍被填满,风雨依旧不停。

循着狗叫声,我辨寻一扇扇古老的院门,从东头到西头,从旷野到厝地,不错,我再没遇见一个人,我所遭遇的全都是树。王二、李飞蓬、秧鸡伯已灰飞烟灭,小王二、小秧鸡、变异了的小飞蓬又出脱为小树的模样。我到这世上乍一睁眼,祖父栽下的那棵栗树如今已成朽烂的天麻柴——不超过三十年的时间。

谁都走了一条相同的路——树的路,向土里、向天空生长的路。

而树是永远回不来的。每走一步,不管正确与错误,它离家离村庄又远了一步,离另一根新枝的诞生又近了一步。

当我驻足,树站在那儿审视着一个孩子的全部脚印。

村庄那么大,那么小,我蹲在一棵树的时间后面,我并不着急。

我的变迁

多少年我一直在留心一个村庄的变迁。一棵树,一捧虫鸣,一堵颓墙,一条狗蓑笠一样的肌肤。太阳高照预示一天的正确,月光亮堂证明一天的完美。我撒下几粒麦种,什么时候南坡上惊醒了一群麦苗;母鸡抬一抬身子,不经意间草窝子上出现了几只鹅黄粉嫩的鸡雏。昨天半夜,程贵用三个字概括了两万个日子:“俺累了!”——他此次出门比任何一次都匆忙,没来得及带一袋干粮,一只土碗。小儿子程明想去追他,被村口的池塘拦住了……流逝中,我的衣角被谁生生拽住,我的一封没有首发地址的信邮在远途,黄三的女人不是睡在枕边的人。

我向村子打听早年丢失的一双草鞋,他们一脸茫然,仿佛问错了时间和地点。他们有的靠着墙根,蜷曲着身子,睥睨着眼睛——一个写了一大半的问号:问我?有的在风中扬麦,麦壳随着铁锹的一起一落而纷纷扬扬。我突然遭遇陌生、隔膜。一个褪掉了草鞋烙印的人,将被乡野抛弃。我曾经的村庄已是别人的村庄,譬如村东的一丘稻田早已归属姓徐,山坡上的茶叶和荞麦已是刘石头的女人在施粪与采摘,土地割断了与我一家人的联系。我活着,只是村人眼中高天上的一朵云在活,几十年后我死去,又仅仅是那朵云的寂寞与消散,不可能变成黄泥坡的一锹土,一阵风,一条系篾箩的绳索。

我是一枚移居村外或者偶尔被它遗漏于篱外的杏果?甚至连痛苦、劳累都不属于我了,村庄并不为每一位浪子保留一扇心门。叶落归根肯定是浪子的一厢情愿,泥土怎么会愿意接纳背叛者?泥土要保存的东西太多,当它怜悯千里万里之遥归来的忏悔,一块巴掌大的野地就够了。

——所有的变迁都从我的头发开始。三十岁之前它是一片茂密幽深草肥水美的森林,居住过喜鹊苍鹰,留下了不小心与野兽相搏的疤痕,刻下了一位女同学雪花膏味的抚摸,以及和爱人长达十年的发丝纠缠。四十岁之前它像一座荒芜疏落的庭院,虽然日在正午,阳光温暖,偶有白日梦来访,更多的却是瓢虫、蚊蝇、蟋蟀阴冷的侵袭。接下来,秋风吹刮,秋雨剥蚀,颅骨苫满长草的窸窣之声——是哪一个人哪一只牛羊初生时穿衣嬉水之声,到老拨弄柴禾的入土为安之声,而我的脑袋不大不小,就像我曾是个不好不坏的人,它继续变小,直至一个虚无的黑点。

五十岁我能保持静坐的姿势。沉默是对付时间的最佳方式,我心无旁骛的坐姿是村庄教给我的:鸟蛋的秘密沉静,石磨的稳重敦实,老狗的浑然忘我,一整座黄泥坡把自己散漫随意地摆放在那儿,谁也没有办法使它们变成奔跑的树,跳高蹦远的门墙……而沉默是所有的话都交待完毕,再优雅地把另一件事情慢慢消磨。

六十岁修练成精,脱离了上司和职务的阴影,臭皮囊和一肚皮不合时宜归于自己,六十五岁与老伴放羊,希望她能多活几年,并在家务中减肥。

八十岁我的脸皮増厚,皱纹加深——能与一棵千年老树相比。我双手绵软,是风中摆来摆去的茅草,挪不动一柄锄头,搬不动一盏油灯。我愤恨了一辈子的牙齿终于掉光,疼痛而耻辱的债务早已还清,老得嚼不动月光了。这我不怕。十二岁我就有了五天五夜牙痛的教训,疼痛已是我独享的快乐——它比什么都亲切和安全,长存于心宅肺院。

某一天,那朵高天的云认准了村庄的方向,在一地水银似的月光中总结,我呢?也许等不到八十五岁的春天,眼皮一瞌,血脉中最后一缕细流已被时间之手舀进了小河,我的最美又最沉的墓碑是一本书的直立。村庄一样的书、铅字的碑文像古董店里残损不堪的陶壶。我想坡地一定能宽容,它生育了我,我就永远是它的一部分。

如果我的后半生被谁好心地带进了城里,有了新的贮存爱恨的档案室,我知道每一回望,都是一只人形鸟在孤独地飞。那么,谁来替我活到下一辈子?村庄之外的草、钢筋、温柔咖啡馆?

这是我恐惧几十年的原因。

村庄也是。

坡地

没有谁能够了解坡地的脚印和思想会有多深,伤痛的美会有多重。包括我身边一头永远期待善良的羊,一根从石案里挤出绿色的草。三十年前乡村将某种鬼怪般的挣扎、热望,安置于一面绵延起伏的坡地——当它变得能说话、即兴地思考,以至生育了儿女,并具备了新的痛苦的灵魂——几十年后,这座特大的墓地是饶恕宽容的世界,或者用更大的激情端出的梦想的瓷盘:盛放热血、石头、荞麦、几声苍凉的哀鸣?

进入坡地永远是一位农人的战争。他的力气、孤独和青发白发,仿佛是纠缠在阳光下的尘烟,他将用尘烟称出一座坡地的重量?他从少年开始谋划,从壮年开始厮博,到老年开始盘点,战争往往是无胜负的。我们惊心地看到了旷远又偏狭的蛇形的寂静,这份寂静与快乐相似,是斜面的快乐,如同坡地自身。我无法怜悯我父辈的黄泥坡,一百次的爱恨总归是乡村逃离者的悲剧。这就像用泥碗舀水,最终分辨不出泥与水的差别。有时候我喜欢去坡地上走走,但我不可能遇见一个期待对话的人,他们用哑默的姿势凸出坡地的意志,是坡地已了然于胸,还是坡地本已不在——我应该能找到一些枯黄的高粱秸子、散落的牛毛羊毛的,应该坐一会儿,应该悲伤,应该……等等的想法,事实上仅仅是无遮无拦的青空,亘绵无际的群峰。那么它就是坡地的汗味、盐味的怒吼吗?

坡地的气息和光芒,把村庄都爬满了。深一脚浅一脚地挤得人都没有了空间。村子里的人习惯用锄头镰刀把坡地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撒上些种子便转身而去。种子与人不同,譬如丝瓜,它从菜园里、竹篱边起身,蔓上屋檐,从杏枝那儿再垂几枚长条形的翠色。这种过程极其自然,无声无息就在人的眼皮底下。人的成长太缓慢,几乎无法察觉;人的疼痛太多,却又无法抚平任何一处伤口。坡地集中了成千上万带伤口的东西,集中了牲畜、野鸟部落、密密匝匝的瘦影、奔命向外斜向土里扎的声音,如此复杂的伤口不流一点血,实在是令世界拍案惊奇。或许宿命不是人的唯一,坡地才是精确丈量宿命深广的标尺,白昼是坡地翻在朝阳的一面,偶尔接受了生活的照耀;夜晚是坡地想睡了,在背阴之处两脚一伸,余下的,让半坡豆苗大的灯火继续梦游。

我也希望北坡上睡着的祖父母能睡个踏实觉,风和浓荫不要耽搁了他们有别于尘世的奇思妙想。为什么他们固执地把家搬到北坡,向南而不是向东?也许阳光之于他们已是种沉痛的烙印,太累了需要一份彻头彻尾的安宁。我猜想某一天一定有某只虫子歌之舞之,坦然步入祖父祖母的眠床,只要一个小小的角落,而祖父祖母不会感到丝毫意外。之后是牲畜的粪蛋,皂荚树筛下的月光,是一阵落叶一阵霜雪,是另一群人欢欢喜喜乔迁。其实泥土之上与之下没啥不一样。泥土傲然地收留了所爱的一切,徜若资格不够,那就只配在坡地的表层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劳作和苦修。我的祖父祖母是幸运的,北坡厚实肥沃的泥土选择了他们。每年春天,那儿都摇曳出大片大片的麦苗和清香的新茶,我只能感叹一位老人走进了泥土,会和泥土多么默契,虽然永远无法看见他们是怎样握手言欢。

我放慢了脚步,我只能“慢”着对付坡地的秘密。我的一生,是些慢悠悠飞翔的碎片。我不会种庄稼,挖地不及一尺,没有收获过哪怕一根山芋一粒玉米。母亲说她替我种,泥土就交付两重枷锁。她的一生只在我的纸上才是轻松的样子。我还会写上一条狗一缕炊烟,沉重的柴刀和紧如命运的绳索都藏到纸背后去了,我就在写母亲的纸上飞翔,一页纸是村庄微不足道的一小部分,无数撕碎的纸片都似一坡白蝶黑鸟……一切就这样老掉,包括我、母亲、草根里闲适的时光,坡地却年轻地保守着秘密,哪怕又一大叠来来去去的人和物对它施压,它仍旧浑圆地隆起。

无人指出它活着或死去的意义和错误。坡地自己也是,在翠竹和栗树叶摇荡的赭色波纹里,春天和秋天都来得纵情!几滴灼热的阳光垂直向下,向下,更加深了一个寂寥之地的寂寥。它已是一根尖锐的钉子,一根永远也拔不出来、长在我手血肉里的钉子。

乡村是逃不掉的,尽管农具和牛羊会在时间的对面待个十年八年。时间之内便是坡地,有谁能让时间腐烂——我是远远落在泥土后面的一匹马,经历多少时日,放下多少重负,也不能干好几件事情,及至坡地朝朝夕夕、复年累月认领了它曾丢下的石头草籽,我们却发觉要走的路还不到十分之三,该做的事还不到十分之二,该对子孙说的话才刚刚吐出一个重要的字……光明的伤害并未由此戛然而止,有一条土路从浮尘里闪了出来,几位满脸菜色的人弓着腰身又从黎明向黄昏里溯去,爬坡牵羊锄草,力气一层层褪掉,剩下了晃在月色中的手和影……我们就认准影子才是他们留在世上的一份活物。一种小而化之的纪念。一场苦。

可惜,我的耳朵和眼睛在村子里已经聋了,瞎了已久。再没有什么干扰了,剩下的年月让坡地来过。有很多不明白的事情都留在那里,坡地无所谓。

这是一个人和坡地所认的死理。

对话

只有一只麦鸟。看守着孤零零的麦地和天空的麦鸟。我是麦鸟留在麦茬上的一小部份,麦鸟认为这个人值得,就留下了。麦茬子洒满露水,土尘的腥气顺着它冰凉的小口裂出田野宁静的隙缝。隙缝变大灌风,接受阳光,我和麦鸟就看守着这乡村老大的隙缝,我们是一个了,明年的镰刀也不能分开。

麦子早已收割完了,村里人把梦做到了另外的地方,在另外的地方继续劳累、麻木。我感到收麦子的手准确地伸到村庄那头,握住另一些曾种麦子、收麦子的手。余下的,我管不着,麦鸟也管不着,乡村的空间大着呢,时间也管不了许多,况且要发生的事情肯定有足够的理由发生。

现在是麦鸟和我的天下了。但愿天不要变黑得太快。麦鸟叽叽喳喳的,从一根茬到另一根茬反复地跳,小脚趾扒拉着,它在辨认什么?我听不懂鸟语,听得懂的人都活了好几十个年头,已不在这片麦地,早变成其他的鸟了。我还在侧耳倾听,听觉从几粒颤栗的麦子末端传来,像经过一双穿着草鞋的大脚,掺杂窸窸窣窣温和的鼻息,混合了阳光味青草味,稠浓得令我放不下心。我希望听觉敏锐地保持下去,麦鸟循着我心情的脉络轻松下来。活在麦地里,要干的事实在太多。一天干一件,干一季也收获不了多少麦子。麦地是有它永恒的秘密的,就像我的女人挺着肚子却无法知道那究竟是带把儿的还是丫儿。幸好麦子不分雌雄,只要能吃,吃得香,就是一季好麦。

这样想来女人就飞到了我的身边。红裤禄袄,麦秸一样扭来扭去的腰,麦垛一般鼓涨金黄的乳房,嘴里有一满瓶迷醉的小麦汁。我喊:“麦子,麦子!”她真的像刚出穗的麦苗,刷拉拉从我的手臂关节往上长,尖锐地刺向肩膀、脖颈……我知道要死在一片麦子手里,麦子是女人的幻身。麦子因疼痛而遍体芳香,要找一个魁壮的中年男人。我不配。但村里的男人都去了另一个地方,我将独自承受麦子和女人千万次的攻击。

能了解我十三岁的秘密就是麦鸟了。想不到我一下子活到四十多岁,麦鸟也陪着活。它观望了我和麦子的羞耻,却一直宽容。这是上帝派来的不忠实的鸟使。

我把头伸出草棚,夕光中隐约有几件东西在地上滚动。那是风。一件不知谁漏失的陈年纱巾,谁不小心下出的几颗粪蛋,昨天我临出门时想捎给邻村黄五的纸片。风知道它们迟早会变成尘土,也想趁早干一件大事。风把麦鸟往天上刮,我想麦鸟的巢就是我头顶的一片天。麦鸟的确潇洒。我一辈子也没去天上和地下一回,只有风和麦鸟能。

麦地空荡荡着,像个孤独的老房子,我和麦鸟则像条不安的老狗想嗅出点什么,刨出点什么。

对话是不可能的事,能够对话的智者,早已不在,走出了村子。村子住满了新的一群等待对话的人。

天黑了,麦地是要消逝的,海子说:“一只碗/我的脸/是碗中的土豆/嘿,从地里长出了/这些温暖的头……”

我曾是土豆的见证人,之后麦鸟将是麦子的见证人。

一只羊的旅行

一只羊老是在山梁胡乱转悠,什么也没干,又一副失魂不已的样子,皮毛稀疏,腰骨嶙峋,我们认准它将一无所获。冬天收走了庄稼,只剩一座空荡到死寂的村庄,土地连长草的机会都没有了。它们正在苦度艰难末世。

它偶尔用塌陷的鼻梁嗅嗅,或者用干瘪的蹄子敲打地面,不知是不是想听出泥土里另一只羊的声息。很快它觉得这并不是最好的办法,改用侧卧的方式……以便更贴近泥土。也许真的有一只羊在土里喊它——它的兄弟姐妹或者祖辈,在絮絮叨叨地追叙家族的兴衰没落,爱恨恩仇。坡地和村子似乎也有了响动,羊声咩咩,羽毛般飘飞,粉尘般飘落,神秘,幽远,把天地钉子一样钉住。

这只羊是同村石头家的。我认得,去年夏天水肥草茂,它跟着我在阴森森的黄毛山走了一阵子,壮了我的胆,跟着跟着就不知去了啥地方,独留我面对一座大山。那时候,我格外揪心,徜若石头硬说我拐了他的一只羊,有鼻子有眼的,我也只能赔他几百块钱。

幸亏三天后羊回来了。从此我敢理直气壮地蔑视石头,并做到沉默是金。

现在我和羊一样挺闲,因为无事可干就干脆操着一柄的锄头修路,把泥土从左边搬向右边,又从那头搬向这头,这之中灰尘跟着来回穿梭,弄得我黑头乌脸的,没啥人样。但我生下来便是个人,虽然我是黄泥坡村纯正的血统,羊也是黄泥坡村的血统,不过,它活了几年越来越活得与我不同。哪怕北风吹着一样脏乱的毛发,流下一摊同属水质盐质的泪,下出几堆被称为农家肥的粪蛋。我们不一样,它是羊,我是个牧过羊的人。

羊没在意这些。

它在对面山梁上依旧胡乱转悠。它的影子像极了一个人丢失的一件陈年衣衫。

许多年前我家曾养过一只公羊。它年轻力壮,总爱往母羊多、媳妇多的地方凑,用绳子拉也拉不住,它拖着我往前走,仿佛是带我去相一门子根本不愿意的亲。

祖父就叹息说:“让它去吧。你长大了没啥不同。”

没有过多少年吧。我读初中喜欢上了晓晓。晓晓的胸脯真像母羊的胸,飘酥酥,溜滑滑,我真像只公羊想恶狠狠地咬她一口。

那只公羊完成了我的青春期教育。在羊圈里它比人真诚直率,剥掉了伪装虚饰,打算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是所谓人无法具备的爱情法则。

冬天的羊圈清冷,萧索,永远只是村庄的一小部分。我记得谁顶着一罐炊烟,背着一筐嫩草走了进来,谁谁替一只母羊接生,谁谁谁又指指戳戳着小羊崽子,最终是谁谁谁再赶一大群壮羊去屠宰市场,来的人又走了,一拨拨如黑蚁消散在羊圈之外。

我躲在羊圈背面,倾听羊焦灼的痛苦与幸福,但我不知道,倾听之中,我的皮囊也已被日月渐渐消磨,闯出村子的雄心慢慢像被羊疏忽而烂在羊圈中的几根草。许多年我一直握笔在纸上追魂,其实我什么也没追着,羊圈还留在村庄,羊还留在羊圈里,羊圈修修补补还能用。它是逃不过羊圈的。我的纸留下一圈水渍,之后水渍融入黄泥坡的空气、阳光,再留下一点苍黄的心绪,我逃不过一张纸。

一个人会和牲畜一般交配、生育,脸阴阴的,或者笑笑的,谋划算计,究竟想些啥羊却不明白。人太复杂,羊不会懂得许多。

可人懂得羊,他养了它再杀了它,顺乎自然和天意。

这只羊因为老而独存,村里人不再追它,其他牲畜也不担心它会抢食。羊慢悠悠转回了村子,靠着墙根睡了一觉,去了几年前曾吃了几根麦苗的野地。在羊圈边它碰见了我,用胡须友善地舔舔我的手。

真的没有什么能阻挡它了。连时间也不能。它就像挣出了时间之网,在时间外面自在游走,肯定慢慢走出了黄泥坡,时间不再有本领收拾它。

可一场雨一场雪,会将一只羊埋藏到无影无踪,无音无讯。泥士会收留它。羊一直在等。活着的羊一直在等。活着在等这个最后最好的机会,等这个最大最美的眠床。

我修的土路在开春时终于拓宽了许多,我不需要别人帮忙,别人也帮不了忙,路的宽窄松实只有我瞧着舒服才合乎规格。每个人的一生都有自己的一条路,密密麻麻的路架在杨树枝叉上,穿过屋顶,斜伸向鸟巢,顺便拐进了庄稼地,将黄泥坡织成了一张或厚实或松散的大网。每条路都有一个结,某些结朽了,一条路与一个人便在时空里轰然倒下。我的一条路修了四十多年,幸运的是我能将这些漏洞修补,这是我的骄傲。

我活着也是在旅行,大地和村庄界定了我活着的疆域。三十年后,四十年后?我就和一只羊丢在时间外面的羊骨去旅行,大步流星,去挣脱婚姻的捆绑,去种另一田庄稼,造出一座文明的新城......

那么羊的落魄就是人的落魄,羊的死其实等同于人的死。

在每一声清脆的虫鸣,每一点晶莹的水滴,每一处细微的涟漪,每一片青绿的草叶中都蕴含着沧桑巨变。

羊不排队但也不挣扎。它觉得人的口腹就是天堂,而人依然是要寻找一块空地,空地上就同时住下了羊和人。灵魂安妥了……

所有的旅行都没有笔录,了无遗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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