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坚
哥伦比亚大学旁边有个教堂,在路上听到教堂传来的钟声,我们以为是从中世纪传过来的,人们总以为教堂的钟声是为自己而响。圣约翰神明大教堂奠基于1892年。20年后,教堂东端落成。1925年,教堂中殿奠基。二战中停工。1979年恢复施工。2001年12月,一场大火烧毁了教堂的北翼。这座教堂经历了战争、大火、废墟和一百二十多年日复一日的祈祷,到现在,依然没有完成。许多石头已经生锈长苔,门廊的外墙泛着黄色,像是堵巨大的厕所墙,白石被无数场暴风雨的尿液冲刷得泛黄,有些地方掉了一层皮。“还是不是石头?”或者已经成为《圣经》的一页。祭坛四周有八根花岗岩石柱,石材是在缅因州Vinalhaven 岛开采,每根直径近两米,近17 米高,重130 吨。巨大的青铜门高5.5 米,宽近一米八三,重3 吨。教堂里有个诗人角,纪念美国的文学大师,他们的名字镌刻在地板的石制铭牌之上。马克·吐温、华盛顿·欧文(教堂介绍说,美国文学的奠基人之一,第一个得到欧洲承认的美国作家,“美国文学之父”)菲茨杰拉德、梅尔维尔、格特鲁德·斯坦、狄金森、惠特曼、艾伦·斯堡、艾略特、史蒂文森、弗罗斯特、奥登、马丽安·摩尔、伊丽莎白·毕肖普、郎费罗、爱默生、海明威、爱伦·坡和最早的诗人 Anne Bradstreet(1612-1672)。这个教堂最终是什么面貌?不知道,似乎根本不想一步到位,一座同时生长与衰败着的教堂。
我和梅丹理走进哥伦比亚大学,在一个垃圾桶旁边坐了一阵,谈起金斯堡。“他曾经在那里演讲”。那里是一个大理石铺成的小广场,台阶边坐着几个学生。忽然想起了那首《谢南多》,就想去买盘磁带。梅丹理带着我去教堂附近的一家CD 店。找到一盘叫做《河流》的歌曲集,里面有《谢南多》。他说,这是一盘老带子,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了。
哥伦比亚大学的一家书店,标着 POETRY ANTH 的书架有9 个,每个陈列着9 排诗集,我数了一阵,大约有两千本。这件事应当报告唐朝。
晚上,走到皇后区那边,我们在一家小店里吃了三明治,以为要分手了,他却说,可不可以跟着我去我朋友家睡一晚。德罗说,只能睡客厅。梅丹理说,没关系,我有一个睡袋。他就在德罗家的客厅里睡了一夜,第二天我起来的时候,他已经走了。
过了几年,我再来哥伦比亚大学念诗。梅丹理不知道在世界的何处流浪,那盘刻有《谢南多》的磁带摆在我昆明的家里,斜靠着音箱。这次是作家李陀带我来,他和梅丹理一样高,但很瘦,梅丹理的同龄人。1980年代,梅丹理去了中国,李陀来到纽约,他们并不认识。我们穿过一些柱廊,先去东亚系的图书馆看看,这个图书馆看上去就像一个中世纪的东西,许多发暗的木头,玻璃柜子,其中几百排书架上藏着几十万册汉语书,他们收罗的汉语书仔细到连街边地摊上的盗版书都有,密集得就像沙漠,令经过的作者觉得自己太薄,薄如一张纸,我一阵害怕,迅速退出。刘禾主持了我的诗歌朗诵会,我读了几首诗,卖掉了几本诗集。《联合早报》作了如下报道:
星期四晚上于坚来系里读他的诗。光头的诗人,静静坐在门边一角,一身土色布衣,披着微暗的灯光。光线落到他左手腕上,一枚宝蓝色藏珠,硕大鼓圆。诗人后来说,这是专门从布达拉宫请回来的,出远门时才戴上。
的确,远道而来。诗人,和他的昆明话的诗歌,在一个纽约的暮夏之夜。
听于坚读他的诗,主调是一种浸着浓郁口音的普通话,听着听着,某些音节像挣脱谱子突然唱起歌来,抛物线般抑扬驰转,仿佛全部的意义都聚集在声音的弧度上。我没去过云南,我猜诗人只是点到为止,虽然他说是要用老家的昆明话来读自己的作品。每当换用方言来表达,或者说“表演”的时候,总有那么一瞬间诗人突然脸红,台下听众则不时轻轻一笑。聆听的兴味,远地的气息,回荡在空气里——是缄默的阅读所无法传递的。
当晚读的诗选自《便条集》,除一首《登纽约帝国大厦》的长诗外,其余都是短诗。听下来似乎也以短诗见长。质朴,谦卑,琐屑生活物事,陡然或锋利或沉着,爆发出让时光屏息于一刻的穿透力。比如这首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
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一直为帽子所遮蔽 直到有一天/帽子腐烂落下 它才从墙壁上突出/那个多年之前 把它敲进墙壁的动作/似乎刚刚停止 微小而静止的金属/露在墙壁上的秃顶正穿过阳光/进入它从未具备的锋利/在那里 它不只穿过阳光/也穿过房间和它的天空/它从实在的深的一面/用秃顶 向空的 浅的一面 刺进/这种进入和天空多麽吻合/和简单的心多麽吻合/一枚穿过天空的钉子/像一位刚刚登基的君王/锋利 辽阔 光芒四射
整晚上我们不止一次谈到于坚的诗歌语言:因为他的语言很白,很散文化,便于翻译。《便条集》新译成 英 文(Flash Cards:Selected Poems from Yu Jian's Anthology of Notes),主持这项工作并甄选诗作的是北岛与哥大东亚系教授刘禾,翻译者Wang Ping 与Ron Padgett 本身亦是诗人,译笔甚服帖。然而就诗人本身的语言来说,于坚当晚读的诗,几乎没有欲将翻译者推向绝望的深渊的遣词造句。他写停电时的一盏开关,火车车窗外转瞬即逝的灯火,写纽约摩天大楼的隙缝里蠕动的小汽车,地铁上邂逅的黑人大妈的一根白发,着眼多在寻常物事。问他为何对日常生活中的细节格外留意,诗人说,因为上一个世纪的纷争与苦难,让中国人很久不能好好过日子。作为一个在偏僻边城长大的人,他想写的就是日常生活,因为在这样一种生活里,他看到“人”的存在的尊严。
素白的语言,显然与这样一种抒写普世人生的诉求很般配,然而于坚的诗歌语言的张力,我想,或许隐藏在另一个被纸面文字所遮蔽的面向,无法通过缄默的阅读来抵达。这一点,是当诗人谈起他第一次开口讲普通话的故事时,我突然意识到的。
于坚说,他在上小学三年级以前从没讲过普通话。有一天老师说,同学们,从现在起你们要讲普通话。他从学校回到家,看见他妈,就用普通话喊了一声,妈——
“那一声‘妈’,很怪,很刺耳,那种难受的感觉,我现在都记得……”诗人尴尬地一笑。满堂忍俊不禁。
这个细节何止是一桩笑话。事实上,这个注脚太耐人寻味了:偏偏诗人用普通话说出来的第一个字是“妈”,并非完全自愿,带着实验的性质,而由这一个字引发的突兀刺激他至今无法忘怀。强制推行的国语无异于一种外语,愈亲近的称谓愈加剧了这种疏离,在记忆里抹不去的那一声的“妈”里,想必回荡着荒诞的余音。
诗人说,昆明话而非普通话,才是他的母语,也是他写作的语言。换言之从一开始,他的写作便无法摆脱两种语言之间的交锋与抗衡,摩擦与共振,在内外之间,在私我与国族之间,也无可避免地,在诗人和他的异地读者之间。若最初的吟咏已杳不可寻,这一晚,在诗人自己的喉咙里,他的诗至少暂时蜕下喑哑的字壳,勉强还魂了一把。作为听众之一,我想问的是,透过诗人口音浓重的普通话,我们是否继续听见那一声怪异的“妈——”留下的回响?而那些山歌似的弧度,那些对于陌生的耳朵不再制造语义的声音,是否正竭力暗示,此后所有隐隐的较量,都不甘心在被剥夺了声音的字符里永远埋葬?”
书上说,密西西比河是北美洲大陆上流程最远、流域面积最广、水量最大的河流。“密西西比”是印第安人的称呼,意思是“大河”或“众水之父”。密西西比河渗透了美国,通过暗藏在岩层深处的潮湿末梢,也通过威廉·福克纳。这个密西西比河某处的居民,像一种颜色很深的水,他进入密西西比河,那河流的灰度便增加了,而大河最后进入大西洋和太平洋,于是遥远中国外省的昆明有一个叫于坚的读者读到威廉·福克纳的小说,那小说叫做《献给艾米丽的玫瑰》,这是一条鱼带来的。在终点,来历已经失踪,只剩下一个用汉语记录的短语,“一条鱼带来了玫瑰”,这在诗歌中是成立的。弗睿是福建马尾海岸一渔民的后代,有人说,他的诗有着弗罗斯特的风格,我肯定当他写作那部薄薄的诗集《南方以北》的时候,他根本不知道某个在美国种植诗歌的农民。诗人越过大海来到了纽约,密西西比河穿过美国进入大海,这是一回事。一个人的河流也就是一个大陆架的河流,弗睿和弗罗斯特都是支流。有一条河流存在于文明深处,平常看不见,只是当你翻弗罗斯特的诗集,闻到弗睿的味道的时候,你才“哦”了一声。
……这地方,根本就不用砌墙:他种的是松树,我种的苹果,我的苹果不会越过边界 到他树下吃松子,我告诉他。他只是说:“墙高有睦邻。” ……
——弗罗斯特《修墙》
早年我去美国,其实就是去看德罗,没有德罗在纽约住着,我恐怕不会到纽约去。
德罗已经死了,他得了胰腺癌,死在纽约一家最好的专治癌症的医院里。
约瑟夫·洛克1922年前往云南丽江,为《美国国家地理杂志》撰稿。他的文章被庞德看到了,庞德为丽江写诗,“流淌江水的石鼓旁/密藏着两件传世宝……”“环水泱泱/石榴满枝/不见稻田稻花香/天高气爽好丽江。”“当牡鹿喝足清清的山泉/羊儿也装满龙胆草的嫩芽回来。”“雄踞丽江的是青翠映衬皓白的雪山/洛克的世界为我们挽住了多少记忆/留下的足迹犹如漂浮彩云。”1962年12月5日,洛克心脏病突发,独自一人在夏威夷檀香山家中逝世,在1938年发出的一封信中,洛克说:与其躺在夏威夷医院凄凉的病床上,我宁愿死在那玉龙雪山的鲜花丛中……
我和德罗是青年时代的朋友,20世纪70年代我们一道在昆明一家工厂的锻铆车间当铆工。他先我一年进厂,已经是老工人了。蹲在铸铁平台上,“你得这么做”,他老练地将一根焊条夹到电焊钳上,我乖乖地跟着。有许多手艺我师傅认为是无师自通,不用教的,我通不了,德罗就教我。德罗戴着帆布手套,穿着一条裤腿肥厚、油迹斑斑的劳动布裤子。他个子矮,这个世界的裤子对他来说总是太长。他父亲是大学政治系的教师,讲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刚刚要升教授,文革开始了。德罗中断学业当了工人。我们同病相怜,彼此关照。每天的工作是组装矿山运输煤矿的车斗。这是一个综合性的活计。搬运、用剪板机下料、甩着大锤校直槽钢、在底盘上钻眼、铆接、用冲压机造型、焊接……我们一会儿当电焊工,一会儿当剪板工、一会儿开冲床、一会儿当电焊工、一会儿当锻工、一会儿抬着铆钉枪突突突突地在底盘上打铆钉、有时候还要驾驶天车……都是一天中干的活计。这个工作不枯燥,但是非常危险,稍不小心,就发生工伤事故。我和德罗都出过工伤事故,他被老唐因为感冒打偏了的铁锤击中手掌,我被行驶中的天车上吊着的货物撞到,从堆积如山的煤车斗上滚下来。80年代初我第一次看到卓别林的电影,发现这个美国佬就在我的工厂上班,活脱脱就是德罗,只是换了一个名字。我和德罗,他17 岁,我16 岁,边干活边开着玩笑,议论各个车间的女王。我们最欣赏的女王是跃碧,白得就像茭瓜。我们给她取了个绰号:煤斗西施。
北郊工厂的女王
北郊工厂有许多漂亮的小伙许多鹰眼都记得你
记得一个穿工装的气质高贵的姑娘扎黄蝴蝶骑红单车
你在黎明驶进上班的人流时世界突然安静了
你按着铃铛象一只美丽的麂子穿过宽肩膀的峡谷
许多胡子脸都红透了像一颗颗在雾中上升的太阳
天天 那些小伙子都找呀找呀慢慢骑在车上前瞻后顾
大家心照不宣你上白班他们也要求上白班了
许多传说从十八岁就缠着你许多美丽的传说
说是你收到许多许多红信封有一回手都被烫糊了
说是你很高傲臭美说你发誓决不嫁给当工人的
说是有一天你和一个大兵咔咔咔咔在南屏街上走
为了这个传说有许多大兵莫明其妙吃了小伙子的苦头
又传说是市长的儿子招来许多叹息诅咒羡慕嫉妒
据说有一个弹吉它的铁匠为你自杀了又说疯掉了
这些天北郊的小伙子们吐出的烟圈比大烟囱还浓
又传说你上夜大了学英语夜大的名额一下招满了
很多年很多年你是那条路上的希望是人海中的一朵鲜花
很多年许多胸膛敞开着像是一个个区待着春天的空花瓶
终于有一天你出嫁了嫁给煤机厂的一个位木工
小伙子相貌很平常很瘦好像你的个子还比他高一点
你们公开地骑着单车肩并肩有说有笑穿过那宽肩膀的峡谷
那峡谷于是有点辛酸有点后悔有点失望又有点高兴
高兴你找了一个和他们一样骑单车上班的小伙子
高兴你多美丽多美丽的女王呀嫁给了工人阶级
于是有许多自信在你们身后升起来升起来
再后来你当母亲了你的小女孩是一只红蝴蝶
她坐在父亲单车的后架上一家三口还是两辆单车
一只红蝴蝶一朵白茶花一棵橡树你们一家子上班下班
当你们穿过峡谷的时候胡子脸们仍旧呼吸急促
那些钳工铆工车工翻沙工锅炉工电工技术员和司机
望见你心就跳得像锻工房的大汽锤
有一个锻工甚至因为眼睛发直从单车上摔下来了
1983年
德罗闲不住,没事也要找事做,整天忙得像个陀螺。还要找话说。滔滔不绝地干活也滔滔不绝地说话,只是睡觉的时候才不说话。他特别喜欢讲国家大事,总是带来许多政治上的小道消息,他把单车一靠,停在车间的墙角上,像通讯员般地疾步走来,我们就围过去,“北京有什么消息?”“尼克松来了”,然后我们就听到了广播。我们觉得他就像是一个特派员,他不属于这个工厂,属于某个“上面”。我们经常一起靠着车间的小宣传栏唱当时的流行歌曲:《全世界人民一定胜利》: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得道寡助,失道多助……那时候工人唱歌有一种嘻哈风格,有些句子就是说唱,干嚎。比如:得道寡助,失道多助。唱得热血沸腾,唱到声嘶力竭,然后我们就拉掉电闸跳进工厂的大池洗澡,那里永远热气腾腾,就像这首诗写的:
大池
下班路上灰色的人流在这里消失了
变成了一群雕塑 被夕光和水刷得闪闪发光
马约尔或者罗丹的作品 (还不能由中国的雕塑家署名)
威严谦卑清高圆滑手杖帽子眼睛皮鞋口罩面霜皮包
等等大街上用的东西都脱光了 中国人在大池里变得
轮廓分明 长的短的胖的瘦的红扑扑白生生挤在一起
松弛颤抖喘息坐着站着躺着个个如醉如痴
像是筇竹寺的五百罗汉都脱光了……
1984年
那时候还没有私人浴室、马桶这些东西,工人们完全彻底地知根知底,彼此都知道各人身上的细节,拿某人的缺陷开开玩笑。我们发现有个人居然长着一小节尾巴。卡夫卡从来不敢来这里洗澡。德罗是个害羞的人,总是半遮半掩的样子。有人从后面推他一把,他踉跄跌进大池里,捂着私处,大家笑得直呛。有一天德罗给我看一张揉皱的红杠信笺纸,上面用蓝墨水、笔迹猥琐(想抄又不敢抄)地抄着一首诗: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多年后我才知道是食指那首《相信未来》里面的几行,那时候这首诗地下流传,都是手抄。或许就是德罗自己抄的,他不告诉我,这首说什么相信未来,意思是现在不好。够大胆的。他偷偷摸摸地给我看了一遍,立即折起来,塞回了夹克内兜。他很得意,他能够搞到各种“秘密文件”、小道消息。他悄悄地借给我内部出版的《赫鲁晓夫回忆录》《你到底要什么》《多雪的冬天》……我从来没有告诉别人,我看过这些书,我不能说。德罗将书递给我,又一把抢回去,看着我一脸绝望,又递给我,他喜欢逗。你看三天!他塞给我雨果的《悲惨世界》。你看到星期五!他星期一递给我杰克·伦敦的《马丁·伊登》。李瑛的《红花满山的山谷》也是他给我的。他知道我在写诗。有一天德罗说他父亲要在院子里盖一间厨房,请我去帮忙。我就到云南大学去了,他家住在云大的教授楼,一群皇后区那样的联排别墅,每家都是两层楼,两家一栋。这种房子有书房、客厅、卧室、洗手间,但是没有设计厨房。盖这个楼的时候,所有人都在公共食堂吃饭。我和德罗骑着一辆三轮车去找旧砖头,那时候学校里没有学生,有些建筑物倒塌了,校园里到处散落着砖头、破棉絮、烧毁的纸张、清式家具(梳妆台、太师椅)民国家具(写字台、书柜)……学校里到处是高音喇叭,正在播放某人的讣告“他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战斗的一生”。这句话我们经常会听到,高音喇叭每年都要传出来几次,我们都会背了。我们很快就拣了一车砖头。陈教授亲自砌墙,系着围腰。一边抹泥,一边讲政治经济学,马克思的资本论他倒背如流,不能只看现象,“要透过现象看本质。”一个星期,厨房就盖好了,中间吊了一只灯泡。房子够支一个炉子、一张矮桌。我们在铆焊车间一起干了5年,一起骑着自行车下班,在星光下回家。1976年,德罗成了工农兵大学生,离开了工厂。工农兵大学生不需要考试,由组织委派,重在政治表现。我继续在车间里干活,像一颗螺丝。德罗到解放区去了,大学,那时候就像解放区一样遥远。我21岁了,大学的门还关着。德罗读的是化学系,见面时依然滔滔不绝,没有像化学系那样沉默,那里的人都默默地坐在玻璃试管后面。我们从来没有谈论过一秒钟的化学,什么都谈论过,包括他的爱情,他恋爱了,结婚了——就是没有谈过化学。德罗携着他的新婚妻子,悄悄地去了美国。我们知道的时候,他已经是归国华侨了。德罗经常回昆明,一回来就召集老朋友吃饭。大家总觉得他脸上有一种“终于过上了好日子”的神情。他一讲美国如何,大家就转移话题,尽量转到“美帝国主义”“中美关系”这些话题上去。大家囊中羞涩,买单成了他的专利。他永远迟到,笑着,嘴边有一颗很大的黑痣。“美国人,说说奥巴马嘛。”他就开始讲奥巴马的医疗计划。话锋一转回到中国,中国电饭煲比美国的好用,消炎药美国的比中国的见效快。他看世界是实用主义的,忽略意识形态。美国对于他,就是电饭煲或者不是。有一天我们走去36 街地铁站,一群鬼从地铁口涌出来,个个青面獠牙,披着长头发,我愣着,这些鬼还穿着人的裤子、运动鞋。德罗笑道,今天是万灵节,没想起来。他父亲去世后,他卖掉了房子,把母亲接到纽约去住。房间里还剩着些旧书,他问我要不要,我就去了他家。家具还是那些,几乎没添置过什么。那对沙发也在,那种会议室用的蒙着蓝布的沙发。德罗很兴奋,谈着他的新计划,他要带一个团去尼加拉瓜大瀑布、还要去马丘比丘。我得到一大堆空的CD盒子。几本书,1966年版的《毛主席语录》,郭沫若的《李白与杜甫》《马克思列宁论文艺》《政治经济学讲义》,我很奇怪,他父亲留下的书与我父亲的几乎一样,他们互不相识。
德罗在纽约的家约150 平米,2层楼房,客厅、起居室,两个卫生间,三个卧室,宽阔到可以跳舞的厨房,还有个地下车库(里面的一个储物间租给一个留学生住着,每个月800 美元。),地毯、烤箱、冰箱、微波炉、洗衣机、电脑、汽车……一应俱全,就是《生活》杂志广告里经常出现的那种幸福家庭:“我们很幸福,我们什么都有,我们用的是RADIANT 熨斗,我们就要去度假……”那时候我在昆明的家刚刚开始安装马桶,我们忍着便秘谈论这个奇怪的家伙谈论了一个星期。德罗的厨房里放着一台18 寸的电视机,从早到晚开着,只看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依旧滔滔不绝,从早说到晚,说中国发生的各种事、政治局的动态。除了中国来客,他没有可以说话的人,左邻右舍都说英语,日日夜夜关着门,绝不会有人坐在家门口晒太阳,聊天,美国没有这种风俗。邻居十天碰到一次,打个招呼就不见了。我们一见面,他就像打开的收音机一样滔滔不绝,从这个台换到那个台,这个台讲国家大事,那个台讲回忆录,另外一个台讲段子,说两个小时不会停下来,或者在电话里说,一个电话讲半小时。他自己开着一家公司,我跟着他去,在一栋灰蒙蒙的摩天大楼里。电梯爬了很久,喘着气。走廊里排列着许多房间,灰蒙蒙的玻璃窗,隐约看得见一台台缝纫机,一些亚洲面孔的人在埋头工作。他的办公室也是灰蒙蒙的,有一张大班桌(插着美国国旗),一把转椅。后来他关闭了公司,带一些中国来的小型旅行团,坐在司机旁边,“现在下车去洗手间,十五分钟后回到车上。”。他家成了一个临时旅馆,许多朋友来纽约都住他家。有一天发现他家客厅的地板上放着八个同一牌子的包,Cozyee。是一位老乡买了带回昆明的。“很便宜,在昆明的话,价格可以翻五倍。”他开车带各式各样的人去长岛的购物中心,那里世界名牌都是出厂价。留学生、亲戚、朋友、熟人,指点大家什么东西最价廉物美。他自己不买,笑呵呵地帮人家提着,有一种成就感的样子。我们开玩笑说他家就是那部抗日电影里面的“51 号兵站”。星期天他去参加同乡会活动,同乡会轮流在某个人的住宅里举办。大家都自己带着吃的,统统摊开在一桌,滇味、川味、徽系、包子、饺子、扬州炒饭……大家共享,味道各有千秋,没有人带麦当劳。“投资20 万美元,让你家千金来美国留学,十年就收回来了,还要倒赚!”一位美籍华人(云南昭通人)教我,边啃着一只曲靖人做的卤鸡腿。这家的房子有五百多平米,两层楼,有放映室、台球室、游泳池。外面是枫树,湖泊,野鸭子和水电站。两口子住着,十一个房间,八个房间总是关着门,起居室里摆着许多瓶子:Centrum-善存复合维生素、 Protein Powder-蛋白粉、Fish Oil 鱼油、Grape Seed 葡萄籽胶囊、Lecithin 卵 磷 脂、Calcium 钙 片、Viartril-s / Move Free 维骨力、抗氧化剂、Astaxanthin 虾青素。儿子在德国读书,夫妇俩从早到晚看中央电视台的频道,一人一台电视机。从新闻联播看到“我要上春晚。”
有一天,罗恩打电话给德罗,说要请我吃饭,让我自己选个餐厅。我说要去一家地道的美国本土餐馆。罗恩愣了一下,带我走进皇后区的一家麦当劳,端来一杯免费的绿色的水,忽然音乐大作,几个姑娘掀开裙子开始跳舞。彩色的桌椅。我们吃了一套坚硬的汉堡,像两个老迈的小孩,艰难地抱着那玩意咬,满嘴糊着红色番茄酱。最后喝了一种棕色的甜水。罗恩闷闷不乐,我闷闷不乐,不到十分钟就吃完了。我搞田野调查搞惯了,“写作的准备是田野调查”,这种习惯害了我,到哪里都要入乡随俗,吃“当地的风味”。忘记了这是美国,美国的特产就是麦当劳。“1955年创立于芝加哥,在世界上大约拥有3 万间分店。主要售卖汉堡包以及薯条、炸鸡、汽水、冰品、沙拉、水果等快餐食品。”吃完我才认真研究了麦当劳。德罗后来笑眯眯地告诉我,罗恩的计划是请我去皇后区最好的中餐馆,他崇拜这家的味道。听我说要吃麦当劳,他愣了好一阵,以为是我的一个恶作剧,确实是恶作剧,出来的时候,那些跳舞的蓝色姑娘直冲我笑。两个人吃麦当劳只花20 美元。德罗说,去那家中餐馆的话,至少要花200 美元。他笑眯眯地瞅着那个刚刚“田野调查”完毕的傻子。
德罗的骨灰后来带回昆明,埋在筇竹寺的山上。那是一座一到春天就漫山遍野开着马缨花的好山,可以远眺滇池。埋着许多死在国外的昆明人。他是一个善良之辈,热心肠,忘我,这种人你一辈子不会遇到几个。再见了,老朋友!
昆明筇竹寺后面的山上躺着一个人
与父老乡亲躺在一起 享受着香火 四季
他是我年轻时的工友 德罗 小个子初中生
敦实得像一个陀螺 穿着快乐的翻毛皮鞋
握着扳手 在世上转来转去 在命运面前
说着废话 倒下去又站起来 他活着
在所谓黑暗时期 挨饿 做工 侍奉父母
娶妻 生子 缝补旧衣裳 节省着用钱
好人哪 邻居们爱他 盼着飨宴 等着喜帖
为光宗耀祖远涉重洋 为世界补充了餐桌
大床 阳光灿烂的房间 一棵松树一个
小花园 一个烤箱 圣诞节的烛光中
送给女儿一块翡翠 女婿是西雅图的小伙子
他可是我们这伙人里最先开上汽车的 吔 福特
窗帘被黎明做旧 碗筷挨着戒指 糖靠着盐
老师的骄傲 同学之榜样 最后他回到故乡
永远睡去 青山翠谷 地久天长 令我这个
老友泪水涟涟 我可不会随便掉泪 看哪
美好的一天 松树下 这人子完成了使命
睡得多么踏实 滇池在远处的天空下陪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