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怛罗斯之战》
在欧亚大草原上,曾生息着众多的游牧民族,它们繁衍、迁徙、壮大、灭亡,自有一套生存法则。它们中有强势且为人熟悉的匈奴、柔然、突厥、粟特、回鹘,也有不那么出名但同样影响了历史进程的葛逻禄、黠戛斯、巴尔蒂斯坦。
它们在几大帝国之间徘徊,随大国势力消长而生灭。它们也建立自己的帝国,尽管昙花一现。它们投入战争,攻城略地,到處留下足迹,很快又被新的足迹覆盖。它们影响了大国的命运,也见证了大国的骄傲与衰颓。
在公元7—8世纪时,它们将参与中亚格局的一次重要洗牌。牌桌两边,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两个帝国,唐帝国和阿拉伯帝国。
葛逻禄同盟军竟然临阵倒戈,转而与阿拉伯军队一起对唐军形成夹击之势。
公元6世纪中叶到7世纪中叶,从东亚、中亚到西亚,同时发生了几件大事。唐朝振兴、吐蕃兴起、波斯衰落、阿拉伯(大食)开始对外扩张,几股新兴的势力不停地向外探寻,后来都在中亚相遇了。
故事要从它们相遇前讲起。
从国际地理格局来看,在古代,欧亚大陆从西到东可以大致分为三大政治文明区域,三个区域中都有一个传统帝国,西边是罗马、中间是波斯、东边是中国。
罗马的兴起和秦汉几乎同一时期,到了南北朝中国大分裂时,也就是公元4世纪时,罗马帝国也衰落了,分裂为东西两个帝国。然而,很快西罗马帝国灭亡了,只剩东罗马帝国,以君士坦丁堡为都,延续着往日余晖。
波斯方面,继阿契美尼德王朝(古波斯帝国)、安息王朝(帕提亚帝国)之后,第三个完全统一伊朗东西部的王朝—萨珊王朝在公元224年建立。它和东罗马帝国相邻,差不多是今天伊朗和土耳其的位置关系。
两大帝国挨得近,又没有找到和平的相处之道,经常爆发战争,哪怕改朝换代,也不影响它们接着打。长期的战争无尽地消耗着两国国力,鹬蚌相争之际,阿拉伯帝国悄然崛起了。
阿拉伯人以生活在阿拉伯半岛的游牧商人为主,本来很分散,部落之间也连年打仗,但在7世纪伊斯兰教兴起后,迅速建立了强大的帝国。
帝国凝聚的过程,并不纯然依靠宗教的感召力或武力强迫。在经济上,阿拉伯人对穆斯林做出种种优待,比如免缴包括人丁税在内的税负,享有各种福利,规定在节日时去清真寺做礼拜能得到两个钱币,而非穆斯林则地位低下,政治上受到歧视。这使很多人出于社会经济原因,改信伊斯兰教。
在凝聚起一个强大帝国后,阿拉伯人以摧枯拉朽之势消灭和削弱了此前的两个顶级强国—公元651年,波斯萨珊王朝被灭。之后不久,东罗马的君士坦丁堡也被围,被打得几乎丧失了还手之力,只是凭借强大的防御工事才勉强守住。
未能通过君士坦丁堡进入欧洲的阿拉伯人,转向南走,改道北非,一路经过埃及、利比亚,直到征服西班牙,建立起一个世界性大帝国。
在东边,阿拉伯帝国灭掉萨珊波斯之后继续扩张,试图控制欧亚大陆的陆上交通。但正当此时,东边的中国也迎来了李唐王朝的鼎盛时期。
在汉之后,唐是第一个对西域的经略达到了极致的中国王朝。太宗李世民时代,唐已打败了北方的突厥,并与西南的吐蕃和亲。在这之后,唐设立了安西都护府,控制天山南北和咸海以东,疆域最广时有近1600万平方公里(说法之一)。
不过,野心勃勃且实力不弱的吐蕃,一直是唐在中亚的眼中钉。吐蕃甚至一度攻陷了西域18个羁縻州,致使唐朝放弃安西四镇22年之久。但总的来说,公元7世纪之后,中亚已进入唐朝的实际控制范围,中亚诸国不得不把王室子弟送到唐朝作为人质。
唐朝疆域图,最左方为波斯都督府
因为战争,大批的中亚战俘被迫进入唐帝国,西域人士也纷纷来到长安经商、定居。这些人也把来自异域的宗教文化艺术,带到汉族聚居区。祆教、景教、摩尼教,都在长安建立宗教设施。当时长安流行的音乐、舞蹈、绘画、饮食、服饰等,也都沾染了浓浓的中亚色彩。
唐朝军事上的接连失败,让安禄山看清了所谓大唐的外强中干。
据相关研究,西域各国和唐朝内地的经济文化联系最紧密时,长安有1/10的人口都是外国人。
被灭国的波斯王子卑路斯就逃到了唐朝,被唐高宗收留。他一度被唐高宗任命为波斯都督府(治所在波斯疾陵城)都督,但因为无法收回被阿拉伯人占领的土地,他只好又逃回长安,一直到去世。
卑路斯王子失去了家园,而波斯的陷落也让势头正盛的两大帝国失去了中间屏障,一场不会愉快的相见终将发生。
公元747年,是唐将高仙芝的福年。生长在安西的军伍之家,他自小就展露出不凡的军事天赋,小小年纪便被拜为游击将军,后来他的军事生涯随着上级的变更时有浮沉,直到在公元747年出征小勃律,终于一举扬名。
小勃律在如今的克什米尔地区,这里在唐朝就已经是各方争夺的焦点。在当时,小勃律一度臣服于吐蕃,吐蕃也以小勃律为踏板,控制了丝绸之路南线。高仙芝的三任上级都曾出兵试图夺回小勃律,但都无功而返。
公元747年,唐玄宗决定再次出兵小勃律,令高仙芝为统帅,率步骑一万人,翻越帕米尔高原。这一战以勃律王战死,小勃律被平定、改名为归仁而告终。
因为这场胜利,高仙芝被封为安西四镇(于阗、龟兹、焉耆、疏勒)节度使,成为安西大都护府实际的最高长官。
紧接着3年后,也就是公元750年,高仙芝答应与唐亲近的拔汗那(中亚古国,汉代称大宛)求援,以石国(如今的塔什干)无蕃臣礼节为由,再次跨越帕米尔高原,征讨“心怀不轨”、欲谋划“反唐联盟”的石国。
一如之前的战争,这场征伐高仙芝再次大胜,生擒石国国王、吐蕃酋长、突骑施可汗、朅师王。打了胜仗的高仙芝,带着捷报和一众俘虏到长安报喜,玄宗自然也是大喜过望。可正在这时,一场针对唐王朝的联合行动已经在酝酿之中。
消息传来,西边有情况。
原来,高仙芝在攻打石国时背约杀降,掳掠抢劫,屠杀老弱,令唐军的名声降到了谷底。石国王子奔走于昭武九姓间,向中亚诸国控诉,又向阿拉伯帝国的呼罗珊总督求援。原本依附于唐朝或者持中间立场摇摆的民族,有许多不再支持唐朝。
公元751年,一场战争必不可免了。
刚刚从白衣大食(倭马亚王朝)变为黑衣大食(阿拔斯王朝)的阿拉伯帝国,派出了两万人左右的军队。高仙芝率领数万远征军和拔汗那、葛逻禄两支盟军迎战,战役在怛罗斯(大约在今天哈萨克斯坦的东南角)打响。
一开始,唐军的精锐步兵占上风,但几天之后,战局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令高仙芝意想不到的是,与之并肩作战的葛逻禄同盟军竟然临阵倒戈,转而与阿拉伯军队一起对唐军形成夹击之势。
战况急转直下。
受到夹击后,唐军步兵与唐军主力失去联络。阿拉伯联军趁唐军士兵混乱之时,出动重骑兵主力对唐军步兵猛攻。唐军一败涂地,溃不成军,兵士死伤的死伤,被俘的被俘,最后只有高仙芝等将领和数千名唐兵逃回安西都护府。回逃的路上,副将李嗣业惟恐阿拉伯追兵将及,还杀死百余名拔汗那军士,以率先通过。
这场较量,也终以唐军的奔袭问罪始、狼狈溃逃终。
单从一场战役来看,怛罗斯之战好像并没有多么显眼。它只进行了短短的几天,事后的欧亚大陆格局也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以至于一些研究者认为,这场战役只是一次小冲突,对后世的影响并不太大。
《明皇幸蜀图》,描绘安史之乱爆发后,唐玄宗被迫西逃
但将目光拉长,事情似乎并没有这么简单。
因为在同一年,唐帝国在三个方向的军事行动都遭到了惨败。除了怛罗斯之败,剑南节度使鲜于仲通在云南败于南诏,六万士兵战死;东北三镇节度使安禄山败于北边的游牧部落契丹。
而仅仅4年后,安禄山起兵造反,这之间,不能不说有着某种蝴蝶效应般的联系。或许,正是唐朝军事上的接连失败,让安禄山看清了所谓大唐的外强中干,才决心颠覆了它。
而安史之乱,也彻底改变了唐朝的国运。唐的国力大大衰弱,不仅无力出兵控制西域,为了平息安史之乱,还得将驻扎在安西等地的军队调回内地,帮助平乱。
怛罗斯之战之后,高仙芝离开了安西都护府,后来死于安史之乱。之前唐对西域的控制,很大程度上依赖于高仙芝个人的军事才能,现在失去了高仙芝,更是回天乏力。
而再也无力控制西域的唐,渐渐被吐蕃压制,只能将对中亚的控制权拱手相让。对于中亞出现的权力真空,阿拉伯帝国并没有迅速填上(中亚核心区的伊斯兰化,是后来的事)。也许,它也看到了扩张的边界,知晓再往东走,将不得不面对当时世界上与它势力相当的大帝国,所以也不再积极向前,并在战后依然与唐保持了克制的往来。
用《丝绸之路》作者、英国历史学家彼得·弗兰科潘的话说,这场战役“把穆斯林带到一个天然边界,意味着至少在短时期内,已经没有太大的空间让他们继续扩张;另一方面,败仗给中国带来了震荡和余波,触发了粟特将领安禄山反抗唐朝统治的著名叛乱”。
当然,在文明交往的意义上,怛罗斯之战也有深远的影响。
据阿拉伯史料说,在这次战役中有两万中国人被俘虏,其中不仅有知识分子,如唐代著名诗人杜甫的同族、历史学家杜佑的族侄杜环,还有不少能工巧匠—正是他们把以精湛的造纸术为代表的中国文明和生产方法,传到了西方。
阿拉伯人从此掌握了先进的造纸技术,并在撒马尔罕建立了一座造纸工厂。之后,造纸技术又陆续传播到伊拉克、埃及乃至欧洲,取代了那里的羊皮纸和莎草纸,帮助西方文明走出了漫长的中世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