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希腊之名,向东方去!

2019-11-21 04:40赵博渊
看世界 2019年23期
关键词:马其顿波斯亚历山大

赵博渊

若论古代的世界级征服者,公元前4世纪的亚历山大大帝是最常被提到的。这位马其顿国王以最少的兵力跨越三大洲,攻占了数百万平方公里土地,最远可达印度西北,即便是成吉思汗亦相形逊色。

亚历山大东征开启了一个全新的希腊化时期,历史性地拉近了东方与西方、亚洲与欧洲的距离,大大促进了经济文化交流,为各自文明的演进提供了新的动力和方向。始于仇恨,终于和解,东征战争无疑也给了世界文明史一个意外的惊喜。

亚欧之别:东方与西方

无论就地理意义还是文化意义而论,东方与西方都是一个相对概念。地理上的东西分界线,是1884年制定的格林威治国际子午线,按此划分,则大半个欧洲都算作东方。这与公众传统认知中基于文化意义划分的东西方明显不符。那么,文化意义上的东西分界线在何处?又是何时、何人界定的?

绘于1673年的《亚历山大与波罗斯》。波罗斯是古印度的拉合尔王公

答案是—东西方分界线在爱琴海,通常认为由腓尼基人划定。

腓尼基人,是上古时代活跃在地中海东岸的海滨居民。由于农耕条件一般,腓尼基人只能选择靠海吃海,成为当时独步地中海的航海经商民族,其足迹远可达北非。航行于茫茫大海,四面皆水,极易迷失方向,腓尼基人遂将爱琴海以东的地区泛称为“Asu”,意即东方的“日出地”;爱琴海以西的地方则泛称为“Ereb”,意为西方的“日没地”。学术上倾向于认为Asu是Asia(亚细亚)的词源,Ereb是Europe(欧罗巴)的词源。

东西方分界线在爱琴海,通常认为由腓尼基人划定。

而在深受腓尼基文化影响的古希腊,也可以看到相关说法的痕迹,本文不再详述。与腓尼基类似,希腊没有肥沃的大河流域和开阔平原,山岭河川将陆地分割成小块,政治上也形成了腓尼基式的城邦制。但相较腓尼基,希腊发展海上贸易的条件更优越:海岸曲折,岛屿、良港众多,气候温和宜人。

爱琴海阻隔了亚欧两块大陆,界定了东西方,但航船和商业又联系了彼此。上古的爱琴海,大抵还称得上和平之海;直到公元前6世纪亚洲政局有变,爱琴海才开始变得波涛汹涌起来。

吞灭腓尼基的古波斯帝国,起自亚陆腹地的伊朗高原。与之前两河流域的历届霸主一样,波斯人肇兴于农牧部落,呈现出与航海商业民族截然不同的“东方专制主义”风格。唯一不同的是,波斯人青出于蓝而胜于蓝,首次将西亚、两河流域、伊朗高原和中亚草原四大区囊括在一个国家框架内,领土面积创新高。

希波战争的起因,就是双方对黑海-东地中海的领土争夺。

腓尼基衰败后,古希腊接过地中海商业霸权,其殖民城市遍地开花。在安纳托利亚西海岸,诞生了早期的学术之都米利都城邦;环黑海地区作为重要粮食产地,更是受到希腊人格外重视。然而,波斯人的征服行动,扼住了希腊通往黑海的咽喉。米利都后来组织起义,曾向希腊本土求救,得到雅典和厄勒特里亚的支援。波斯镇压起义后,顺势发动对希腊的战争。

希波战争是历史上第一次欧亚两洲大规模国际战争,前后持续了将近半个世纪,以希腊城邦“以弱胜强”告终。“水与土”、马拉松、斯巴达三百勇士等故事,常为后世津津乐道,而战争对希腊人思想意识的影响,远远超过希腊人救亡图存的政治意义。

在此之前,希腊人已将世人划分为“希腊人”(Hellens)和“蛮族”(Barbarians)。尽管分居于各个城邦,但希腊人同文同种同信同俗,是用希腊文化传统联系起来的区域共同体;而东方各族,使用不同语言,风俗信仰各异,缺少共同的文化纽带,仅仅因有共同的君主才联结在一起,说到底不过是一群同床异梦的乌合之众。

亚历山大发现东方文明在许多领域比希腊文明更先进。

在希波战争中,希腊人抵抗侵略的民族精神与族群优越感结合起来,对东方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蛮族人想象—亚细亚与欧罗巴、东方与西方二元对立的观念体系由此确立。而在希腊内部,泛希腊主义思想已隐现出希腊一体化的苗头。

希波战争之后,希腊城邦万类霜天竞自由的开放格局,被雅典、斯巴达两大阵营争霸的封闭格局代替。一场伯罗奔尼撒战争固然决出了雌雄,但也割裂了整个希腊文明。此战期间,斯巴达苦于海军匮乏,甚至请波斯帮忙组建舰队,使得泛希腊主义的声浪空前。

“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泛希腊主义—这套希腊版的夷夏之防,在当时希腊知识界的话语中随处可见。譬如公元前380年,著名演说家伊索克拉底在奥林匹亚集会上发表《泛希腊集会辞》,呼吁攘外安内,攻击波斯人“一生都是对某一些人傲慢无礼,对另一些人奴颜婢膝,这种人最败坏人类的品格”。

爱奥尼亚和雅典时期的希腊版图

希腊精英们的振臂疾呼,并未能挽救希腊城邦危机。古希腊不可避免地走向衰落,但对东方和东方人整体化、类型化、本质化和符码化的思想体系,被后世西方人全盤继承。

亚里士多德堪称泛希腊主义的集大成者,他认为寒冷地区的人(地中海商圈以北)精神充足但无政治创见,亚细亚人长于理解但精神卑弱,只有希腊人既有热忱又有理智。他还认为,蛮族是天生的奴隶,对蛮族发动战争是正当的。

衰败的古希腊最终迎来了马其顿时代,而亚里士多德,正是大名鼎鼎的亚历山大大帝的帝师。

战争带给亚洲,财富带回希腊

自公元前2000年左右始,一些来自多瑙河流域、讲希腊语的游牧民族,经巴尔干南下希腊半岛定居。其中的第一波阿卡迪亚人消灭了克里特文明,创建了迈锡尼文明;第二波爱奥尼亚人和伊奥利亚人和平渗入,添砖加瓦;第三波多利安人南侵,破坏之余注入新鲜血液。

马其顿人就是未进入希腊,留在北部山地的一支多利安人,可能混有伊利里亚、色雷斯基因,因血统不纯、文明程度低,被希腊人视为蛮族。这颇类似于中国周代的秦国与中原诸侯国的关系。

马其顿虽然发展较晚,但勇于革新,加上地理资源条件较希腊优越,国力蒸蒸日上,至阿吉德王朝的腓力二世时,完成了由氏族部落联盟向早期国家的转型。改制后的马其顿,社会层级大致分为上层贵族、中层富农自耕农,以及下层少数奴隶,典型的橄榄型结构,非常稳定。

腓力二世幼时作为“质子”,追随希腊城邦底比斯的杰出首领伊巴密浓达,目睹底比斯如何击垮斯巴达,于是军事上全面师法底比斯,并在其基础上创建了全新步兵战术“马其顿方阵”。此外,马其顿拥有希腊少有的重骑兵,步骑协同反过来超越了希腊战力。

趁希腊城邦内耗,腓力二世军事和外交手段并举,积极干预希腊内政。反马其顿一派的反抗软弱无力,公元前338年一场喀罗尼亚战役将其治得服服帖帖。

电影《斯巴达300勇士》剧照

次年,腓力二世在科林斯召开泛希腊会议(仅南方的斯巴达未参加),确立了马其顿与希腊的关系。会议宣布,各邦禁止彼此争斗,奉腓力二世为统帅,向波斯进军。

腓力二世尚未出师,便死于一场离奇的宫廷谋杀。不管事实真相为何,他的继承者亚历山大三世(即亚历山大大帝)都对外宣称此为波斯指使的阴谋。亚历山大花了两年时间,平定因腓力二世之死引发的国内动乱,于公元前334年春打着“复仇”的旗号,誓师起拔,直扑波斯。

这是一场因希腊之名的战争,著名演说家伊索克拉底“让我们把战争带给亚洲,把亚洲的财富带回希腊”的呼吁,道出了战争的起因和目的。亚历山大三世深受亚里士多德影响,深信希腊文明优越论,本人雄才大略,擅长战事,又年轻气锐,野心勃勃,正是执行对波斯战争的最佳人选。

亚历山大首先选择小亚细亚下手,渡过马尔马拉海,击败波斯驻军,打出解放小亚细亚希腊城市的旗号,得到积极响应;然后进军叙利亚,在著名的伊苏斯战役中以寡敌众,大败波斯;此后,又南下攻占了腓尼基和已丧失独立约200年的埃及。整个古波斯帝国的海岸线,同时也是最具经济活力的区域都尽落敌手,有生力量也遭受重大损失。

下一个攻击面,是古波斯帝国两大核心地带之一,首都苏萨所在的两河流域。两河流域也是整个西亚文明的核心地带,古都巴比伦更是梦幻般的财富之城,亚历山大志在必得,波斯君主大流士三世则不容有失:一旦丢失两河流域,另一核心地带伊朗高原独木难支。至于东陲的中亚草原区,劫掠成性的游牧蛮族历来桀骜,英明神武如先祖居鲁士大帝甚至还战死在中亚,完全不用指望。

公元前331年春,亚历山大从埃及东进,当年9月于底格里斯河东岸的高加米拉决战中一战定乾坤,消灭了最后的波斯军主力。大流士三世落荒而逃,后在逃亡路上被部下杀害。之后,马其顿大军顺利占领苏萨和巴比伦,以及波斯故都波斯波利斯,只剩下了中亚草原区。

彼时,杀害大流士三世的巴克特里亚总督拜苏斯,自称“阿尔塔薛西斯五世”,以古波斯帝国的继承者自居。亚历山大若不平定中亚,对波斯战争就不算完结,况且若想继续远行,草原蛮族会不断威胁后方。无论为了人心还是完结战事,他都无法回避中亚。

亚历山大曾与马其顿以北的斯基泰人交过手,深谙游牧民族习性,他硬着头皮进攻中亚。幸而拜苏斯战败被俘,并作为马其顿王国统治波斯的正统性的体现,被公开处死。于是在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的废墟上,亚历山大帝国正式诞生。

很快,亚历山大就笑不出来了。拜苏斯虽死,但桀骜的草原民族难缠,飘忽不定的游牧骑兵战力强悍,还难以捕捉。亚历山大花了足足3年才算了事,但也只是占据一些战略据点,无法控制成片领土。

帕提亚不断西进,成为古波斯帝国新的继承者。

公元前327年,亚历山大继续挥师南下印度,准备大干一场。此时的马其顿军厌战情绪高涨,甚至发生了哗变。苦战年余,备受酷暑、雨季、热带疾病折磨的马其顿军,已成强弩之末。亚历山大只得撤兵,于公元前325年回到新都巴比伦。

年轻的亚历山大大帝征战十年,肆意放飞自我,大概从未想过可能英年早逝,故在戎马倥惚间,无暇传宗接代。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突发疾病,仅十日就撒手归西,留下一笔庞大而诱人的政治遗产。尽管在他死后遗腹子出世,但为时已晚,野心难耐的本土随征部将们已经势同水火,互相攻击,主少国疑的马其顿帝国迅速分崩离析。

但这对于希腊文明而言,不过是一家一姓的衰落,远征如其所愿带回了大量金银财宝,并开启了一个被后世称作“希腊化时期”的全新时代,希腊再次迎来了机遇期。对希腊各邦而言,无异于福音。

希腊化时期的成果

新帝国的版图上,马其顿、希腊本土不过一隅之地,帝国中心不得不放在东方,帝国的统治也要依赖东方。

上馬治军,下马治民,要以区区4万马其顿-希腊军人,统治波斯400万平方公里的广袤领土,应该选择什么样的治理模式,成为摆在亚历山大大帝面前的首要课题。也正是从这一刻起,伴随着思考的深入,泛希腊主义铁杆粉丝亚历山大开始动摇了。

泛希腊主义始终站在希腊的狭小视角,给波斯乃至整个东方世界贴标签,只有世界观,没有方法论,从未从更广阔的格局着眼,去设身处地地思考在中央集权之外,还有别的什么方式可以维系一个多民族多元文化并存的庞大帝国。事实上,城邦制的希腊也根本没有这种需求,所以懒得多想。至少,亚里士多德没有教过亚历山大如何处理新问题。

亚历山大大帝最后在波斯人那里找到了路径—大统一、小自治。这是由居鲁士大帝开创的治理模式,即在尊重各民族利益福祉和宗教文化的前提下,在地域主权和国家主权上彼此让渡平衡,以维系整个帝国框架。亚历山大几乎照单全收。

他优待重用波斯降臣,尊重当地传統,甚至装扮过埃及阿蒙神之子,采用波斯宫廷礼仪。这既有收买人心、扩充兵力的政治需要,但也是他思想意识变化的表现。在与波斯文明的对抗中,亚历山大发现东方文明在许多领域比希腊文明更先进。东方的治理模式传入西方,马其顿与后来的罗马都学会了行省制度。

仅仅如此还不够。征战十年,足够亚历山大把握古波斯帝国的脉搏。居鲁士的模式总体很成功,但能发挥多大成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君主自身的手腕和驾驭力。希波战争打击了古波斯帝国的中央权威,刺激了离心主义,大流士三世把控不力,所以屡战屡败,成就了马其顿东征的丰功伟业。要想长治久安,就不能同床异梦,而要全身心地融入东方。为此,他甚至以身作则,要求马其顿人、希腊人与东方人通婚。

从泛希腊本位主义向东方中心主义的转变,使得军神级的亚历山大被认为“很不希腊”,大失军心和后方支持。这也是马其顿大军止步于印度河流域的重要原因,还是关于其死因众多阴谋论的根源。

马其顿帝国分裂后,塞琉古、托勒密这两个统治东方领地的新王国,大抵沿袭了亚历山大的治理思路。对于东方世界,原有的社会经济结构基本未变,只是换了个异族王朝统治。

为了统治新土,亚历山大每每占领一个战略要地,都会新建移民城市,以自己的名字统一命名为“亚历山大里亚”。最负盛名的,是后来成为托勒密王国首都的埃及亚历山大里亚城。这些新兴殖民城市,常以负责驻屯留守的希腊盟军为核心居民。他们将自己在本土的生活方式,以及希腊的语言文化、哲学思想、军事体系和各类技术,移植到陌生的亚非内陆。新城多负有开荒拓土的经济职能。经希腊殖民者的农业垦殖,很多荒地变成沃土,区域经济在殖民城市的带动下,发展速度空前。

即使政权被蛮族逆袭,希腊官员也常常因为文明程度更高而得到留用,甚至在新政权仍能身居要职。希腊化时期的种种施政举措,更成为衡量后来者治理水平的标杆。当西方的希腊人逐步被罗马同化,在东方的希腊人于强敌环伺之下的顽强生存,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从庞贝农牧神宅挖掘出来的亚历山大马赛克画,描绘伊苏斯战役场景

亚历山大东征,打通并拓宽了东西方的交流通道。如果说,这一通道过去靠与腓尼基贸易的涓涓细流滋润,那么东征过后就是井喷式爆发。一个欧亚非三洲一体化的希腊化世界,连接了希腊和埃及、西亚、中亚以至印度的商业重镇,促成了东西方文化史上的第一次大规模冲撞和交融。希腊的哲学,埃及、西亚的数学和天文学,使希腊化的自然科学发生突飞猛进的发展。

东西方的艺术形式和风格也相互影响,最典型的莫过于希腊雕塑与印度佛教结合,催生了著名的犍陀罗艺术。一向以象征化手法表现的印度佛教开始具象化,其艺术形态几乎原封不动地传到了东亚。

但最重要的在于,亚历山大东征大大开阔了希腊人的视野和胸怀。他们跳出城邦小圈子的窠臼,放下可笑的希腊本位主义,改而以世界主义的全新目光平视东方。

亚历山大的余波

东征过后,希腊的境况非但没有得到根本改善,反而因人口、资源外溢到东方而愈发边缘化。为抗击马其顿压迫,希腊向新兴的罗马求援,结果自身成为罗马共和国的一部分。东方的希腊化国家也好不到哪去,平时彼此征战,相爱相杀,待到罗马崛起,已无还手之力。

继承了原波斯疆域的塞琉古王国,也继承了古波斯帝国驭下乏力的传统,内忧外患层出不穷,统治始终不稳。它一度插手巴尔干地区,由此触发与罗马的战争,此后持续衰败。其东部领土被兴起于中亚草原区的巴克特里亚和帕提亚瓜分。帕提亚不断西进,将塞琉古逼迫至叙利亚一隅之地,自己则成为古波斯帝国新的继承者。

公元前64年,以希腊文明正统自居的罗马共和国灭塞琉古,设叙利亚行省。失去了塞琉古的缓冲,罗马与帕提亚为争夺亚美尼亚,爆发了新的战争。

罗马与帕提亚的首战,带有很大的偶然性,更像是出于始作俑者克拉苏的个人野心。克拉苏既贪图东方的财富,又轻视对手,认为又会是一场亚历山大破大流士三世那样的破竹之战。然而,罗马共和国与马其顿的基本战术相差不大,但帕提亚却是兴起于中亚草原的游牧民族,主流战术是轻装骑射和重骑碾压,与大流士三世时的农耕文明和步兵为主,不可同日而语。

公元前53年,在幼发拉底河上游的卡莱城,克拉苏最终为自己的无知轻敌付出了生命的代价,7个军团几乎全军覆没。

20年后,马克·安东尼继承遗志,卷土重来。吸取经验教训的罗马军尽量稳扎稳打,终究还是因为难敌帕提亚骑兵铩羽而归,丧师三万。

帕提亚帝国的两次胜利,阻止了罗马的东扩势头,维持了战略均势。两国于公元63年签订和约,规定亚美尼亚国王由帕提亚王族担任,但由罗马帝国加冕。帕提亚得了好处,罗马全了体面。

均势带来和平,尽管罗马帝国时而想通过战争加以改变,但帕提亚一直给予有力还击,哪怕在行将灭亡的末期,仍能击败罗马,保持着亚洲与欧洲、东方与西方的均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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