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不会
1
老沈肯定有事情瞒着我。
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正和老沈翘了班在街边啃五块钱三只的卤鸡爪子。离单位五十米的地方,头上戴了块布的老妈子做卤鸡爪已经十五年整,做的鸡爪闷得酥烂,嘴包上去只要一吮就能连皮带肉啃下来。老沈喜欢把这家的鸡爪连皮带骨都吮吃干净,骨头在他嘴巴里反复嚼,像嚼槟榔。
老沈当时正在嚼脚拐子,这是老沈最爱吃的地方,用他的话来说:刚中带柔,有吃头。他没头没尾说了这半句,吃完脚拐子才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老沈大概是每一个单位都会有的那种人,上班迟到下班早退,有事他脱身快,有好处了他第一个报名,上班没事的时候哼着小曲儿打蜘蛛纸牌,对新来的大学生恩威并施,无官无职也能指派小年轻们做事。老沈的蜘蛛纸牌玩得已臻化境,不同花色连号的基本三分钟一局,扫雷中级46秒,三维弹球一把能打两小时。老沈在岗位坚若磐石,像大理石上的黑口香糖,几十年如一日。他年轻时就和我分到一个办公室,两人合作专门负责重大事故理赔,他审核,我申报。小地方大事少屁事多,一年下来除了少胳膊少腿的交通事故,很少听说有什么大事。我们单位有指标,规则简单粗暴,两个轻伤的算一个重伤,两个重伤算一个死亡,我们的指标每年不能死超过一个半人,超过这个数,我和老沈一年就白干了。都说人命大过天,可在我们公司人命值钱,正常走流程一条命一百多万的样子。两人搭伙几十年下来,老沈无事抓两把泥的性格在这个岗位上发扬光大,无事闲,可经他手的理赔基本大事小,小事无,也算天分。
张帆帆原先是老沈的徒弟,当年进单位的时候李庆国摸了摸自己还剩一半的头发说单位要创新人才机制,搞师带徒。找人正儿八经地起草了一份什么协议,还盖上了章。老沈当时拿到的那份协议的时候眼睛尖:“章是糊的,所以我挑着的这个徒弟也是糊的。”
张帆帆确实有点糊,他进单位的时候就是块木头,二十多的人什么规矩也不懂,也不和人多说话。可也不算一无是处。久而久之才发现张帆帆虽然不太说话,功夫全在手上。单位里重装个电脑系统、换个保险丝、鼓捣下打印机,甚至偶尔粉刷下墙壁,帮摇摇晃晃的办公桌做个木头楔子,这种边角活张帆帆无师自通,基本手到擒来。张帆帆不是本地人,但是离得不远,在隔壁省的某个村子里,好像有兄弟姐妹,也好像没有。张帆帆不能喝酒不会抽烟,就连去夜总会陪老沈唱《大漠苍狼》都会跑调,老沈看不上张帆帆,我能看不出来?但老沈也占了不少便宜,再怎么说,张帆帆也是大学生,他老沈占了便宜。
老沈签了这个合同以后基本把张帆帆当奴才使唤,连打印初三女儿的习题册和家长实习报告都让张帆帆代劳。对此他理直气壮:按规矩,师父领徒弟,要端茶倒水,洗衣做饭三年三个月,张帆帆都免了,我对他是真好。但其实老沈除了背过去几条法律条文和跟人讨价还价的本事之外,实在没什么教给张帆帆的。他们这个师徒算是有名无实,尽管如此,张帆帆当时离职时,老沈仍然失魂落魄。原因主要有三:一是以后在单位吹牛逼,少了个听众;二是张帆帆以后没法帮他们家一个月定期疏通一次马桶了;三是张帆帆说是走人不如说是突然失踪,老沈连散伙饭都没吃到一口。
老沈这个人好就好在心直口快,好话坏话他一人能说圆溜。喝了酒以后尤甚,不仅喜欢喝酒还喜欢喝了酒骂人撒泼。但其实他只捡能骂的人骂,不骂领导只骂同事,还是不在场的同事。张帆帆来了以后,基本就骂张帆帆。其实也没多大事情,但翻来覆去能说一个小时,说急红眼还会把酒杯和手机摔在绒布包着的沙发上。
老沈不喜欢张帆帆,但逐渐觉得这个徒弟性格也挺合适,因此又忽然爱惜了起来。他脑子里有一个朴素的道理,师父的事情让徒弟做,徒弟被欺负了师父也得帮着出头。去年工会发福利,人人一桶油一袋米一份水果。张帆帆领到的水果烂了大半,老沈当天中午喝了点酒,拎着张帆帆的水果到工会理论,把烂了的香蕉糊在了工会干事的键盘上,并重新拿了两份水果回来——“师父是向着你的,谁欺负你师父不答应。”
我和老沈搭伙干事快二十年了,当年他腰别大哥大骑摩托车的时候我就认识他。他不算好对付,但好在藏不住心事,什么事情吃顿饭就说清楚了。他那天和我吃鸡爪子的时候眼睛一直在看手机。隔几分钟刷一次,说话嗓门也不大,就连鸡爪子钱都主动给了,这肯定是有事瞒着我。
我心里慌张,和老沈面对面坐,说话忽然像没了底气。老沈快吃完了才开腔,高扬,我们俩搭伙做事也二十年了,你给我个准数,你上次股票弄杠杆亏了多少?我一听这个话,身上蒙了一层汗,说,也没多少,你老哥我就那点底子,你还能不知道,破碗破摔,能摔几个瓷来?老沈不接我话,把纸币混着硬币砸到桌上:老板,算账!
2
我这徒弟不是闷,是被人下了降头。
我先前只是觉得我这个徒弟闷,但他和别人的闷不一样。我们单位的会计张天明闷,高扬他和我工作几十年了也闷,可是他们只是闷面不闷里。你就说高扬,你说他闷但是他傻吗?他一点都不傻,不仅不傻,还鬼精,不光鬼精,还骚。你看他平时老实,不说一句话,但是当年人民医院那个李贵敏离婚就是为了他高扬。丈夫结扎了还有了孩子,就是他高扬的。但是这孙子闷屁不放一个,李贵敏给他写的信我都看到过,他硬是不承认。现在李贵敏四十岁的人,到现在还是个值班护士,被人指指点点带着个女儿抬不起头,就是因为他高扬骚。
但是我这徒弟的闷不一样,他有时候慢半拍。喊他个事情,他得歇十几秒才有反应。就和我单位那个破电脑一样,点一下,等三四秒才动。他不吭声不出气,有时候坐在那里一整天连手指头都不会动一下。正常人眼睛里是有亮的,我听之前一个大师说过,眼睛里的亮点其实是一个人的三魂。三魂越好的人眼睛越亮,你看电视上那些领导演员明星歌星,眼睛都是雪亮雪亮的。是人都会亮,除非是快死的人。
我第一次看到张帆帆的时候他穿得就不像年轻人,他当时穿了个折旧的皮大衣,工装裤,上面还有个洞洞。哪有年轻人是这么穿的,他缩在那里,像只鸡爪子。当时李庆国把他领到我面前说,老沈,这个孩子是大学生,也是高材生,是我们单位多年来人才引进的硕果,也是我们单位璀璨的明天,这根好苗子就给你了。李庆国他就会放屁,就凭他一张上面的屁股说话,他看出来张帆帆这个人不灵光,故意弄来整我的,我沈石要什么徒弟,我一个人逍遥自在着呢,再说张帆帆就算是个苗子,也是个歪苗子、病苗子,做人我沈石要负责,不能和高扬一样。高扬什么人,高扬他说话做事都像放屁,我领了张帆帆进门,认他做徒弟了,就得认着,管他是木头还是木鱼,敲打敲打就好了。可是他姓高的以为我拿了天大的好处,天天拿徒弟的事情挤兑我,从此以后只要出现场的活都给我做,他高扬就安安稳稳坐在办公室操弄他的破股票。
张帆帆这个徒弟真是越来越不长进,开始的时候我也觉得只是闷,但后来才发现没那么简单。我找时间敲打他,带他去饭店,去酒局,上次李庆国喊总公司领导吃饭,我还特意喊上他,但是他坐在那边,就坐李庆国和我中间,就是不敬酒。他做事细心认真,不出岔子,可那都是死事,稍微活络点的事情就不灵光了。我说了,不光说还骂。但是骂得再难听,他也都还是那个鸡爪子相,不改不动。刚进单位还好,起码知道说几句场面话,但这几年越发不对劲了。我也介绍我认识的那个大师给他,大师听完就说事情不简单,他应该是被什么东西上了身。
发现张帆帆不对劲比较突然,那天我让他帮我去家里换灯泡,他爬梯子,我在下面扶着,我看到他小腿上有一道道的刀疤。一道一道,密密麻麻,刀划的,我看得肉麻,但意识到不对。什么事情要在小腿上划道道呢?他是我徒弟,有事情我得弄明白。我喊他去洗澡,他推三阻四,我火气上来,较真吼了几句才跟我去。去了澡堂看得清楚,他张帆帆腿上都是刀疤,我抓上他的手,发现手腕的地方也有一道疤,刚刚没好多久。人家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爸爸不在,我就是他爸爸,当儿子的要寻死,哪怕是个孬儿子、不孝子,爸爸也要教育。何况张帆帆他不孬不忤逆,只是闷。但是这个怎么帮我是想了办法的,我在家想了半天,觉得还是让大师出手。我和大师说了说,他问我要了张帆帆的头发和指甲,算了半天,说张帆帆是给人下了降头。降头这个东西邪,我知道,早年看电影,香港那边专门有拍片子说过这个降头。大师说情况不容乐观,但总得试试,给了我一张符,让我放张帆帆的枕头底下,四十九天之后取回烧掉,这个降头就可消。张帆帆有次出差,我拿了他钥匙,偷偷配了把新的,去他家放符。
我徒弟家里也奇怪。我来过他家里几次,是前几年买的二手房,不大,五十多平,但他就一个人,也住得下。家里不精致,但是收拾得整齐。他不大做饭,都在单位吃,厨房不开火。我说过他几次,管他有人没人,家里得生火做饭,不然没一点阳气,果然一语中的,这徒弟被人下了降头。这次去他家里,依旧整齐,家里有股老人味,就是那种腐烂味,没生气,房间我看了,我懂一点风水,帮他看了看房子,房子坐南朝北,窗台上放了个鱼缸。鱼缸哪能放在这里,我心想蹊跷,得去挪,哪能放这里。
挪开鱼缸才发现底下有个抽屉,我开抽屉,里面码了七八个刀片,就那种美工刀片,窄长,开口快。我拿起来看了看,上面有几把还有血迹,我分不清是什么血,但九成九是我那个徒弟的血。这个降头可真的厉害,好好一人居然处心积虑自己个儿作弄自己个儿。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师父也算半个父亲,张帆帆这么搞,是在寻我晦气,我不答应。
再往下翻一翻,我看见刀片下面压着封信,信是单位牛皮纸信封,也没说给谁,我打开看了看,才知道张帆帆这小子是被谁下了降头。
3
这几天天空亮得像玻璃杯,门口树林的叶子擦拭完天空,由绿变黄,过期似地堆放在地上,落叶有红有绿有枯黄,铺满在地上,色调像美术课本上看到的梵高和莫奈。桂花刚刚开过,可还是有余味在空气里,用鼻子闻总能闻到一些,甚至偶尔还有几声蝉叫,但据说下周就要下雪。
这个城市的四季并不分明,夏天、秋天和冬天之间像洇开的墨水印子,天气转冷,似乎应该到了冬天,但秋天又似乎没有过去,一阵雨一阵晴一阵冷一阵热地互相往来。街上老人小孩都出来走动,小孩子到处吹泡泡,老人在梧桐树下摆着桌子下象棋。因为这是难得的好天气。
在这样的好天气,我还是想去死。
昨天周六,我帮师父把他们家的热水器修了,在街上逛了会儿,走了没多久就觉得累,找了路边的椅子坐了一下午。天色放晚,我一溜烟地跑回家,抓紧时间睡觉。前阵子社区医院做免费检查,我说了症状,但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就说是睡不着,睡着了就好了,睡着了就什么事情都没有,医生说是神经衰弱,给我开了药,我知道我不是,但一想到能睡上一觉就立马掏钱买了。睡觉太多不舒服,醒的时候整个人像没了魂,但那是醒的时候,睡着时的时间过得快,黑夜最让我快乐。我想,快乐快乐,估计过得快才算快乐。但是我过得不快。之前看杂志上介绍了一种特别奇怪的病症,叫差时症,能够让人感觉很短的一段时间过得很漫长。
我感觉我就是有差时症。
上班的时候是我最难受的一段时间。明明只有八个小时,但是感觉每次上班都像过了一整天,听单位同事说话像是在看慢镜头回放。也没什么值得开心或者难过的事情,我只是想死。上次单位组织去桂林旅游,我本来不太想去,和师父说了下,要不就把名额让给他女儿。师父又拎着我说了一通,他说,你本来就闷在单位不出声,还不出去多走动走动。在桂林的十几天大家都很开心,我就像是个局外人。我宁可躲在宾馆睡觉也不想出去走动,和人说话都是负担,言语有重量,压在我身上,让我喘不上气。我知道单位人看我就像看怪物,我成天开不了口说一句话,我在车上看书,读书和小学生一样,要一字一字地读,我得念出来才能看懂。旅游第三天的时候跟着他们去外面走了一下,去桃花江畔,大家都在赞叹桂林山水真好看,我想的是这里的水有多深。我偷偷打开手机,手机上说桃花江水库有18米深,第一个念头是跳下去指定能淹死。
我说不上来我是怎么了,说话做事都像没了气力,清醒的时间像在被凌迟。不光是锻炼累,做其他事情也累,生气像是从身体中被抽了出去,身体瘪了,像泄了气的气球。又像是被刀割一样,血流糊糊地在身体里拥挤,缩成一团,像是浆糊揉成一团。每个细胞都在说话,我能听到呼呼的血流声在耳朵里动,它们在我身体里想必不快乐,我得放出来。
高师傅是整个单位唯一一个知道我具体情况的人,他是心细,察觉到种种不对,那天办公室就我和他两个人在,他开口问我,小张,你是不是不太好。我看你的情况不对。他之后找我聊天,和我说话,我就开口和他说了,他说看症状这是抑郁症,得吃药,没什么丢人的。只是别声张,现在人还保守,但抑郁症不可怕,要积极治疗。那天他找我,说认识市里面一个还不错的医生,介绍我去。过了阵子,见我没动静,他主动带我去医院,医生给我做了个检测,说我重度抑郁,要开始吃药了。
高师傅问我拿了身份证和医保卡,说去帮我配药。我信得过他,他是有文化的人,也是单位少数能跟我聊得上的人,他给我开出药来,带着病例和一瓶百忧解。我吃了一阵感觉好很多,他又给我配了些,让我按时吃。他还经常去我家里,帮我料理,但吃药似乎也不见好。他说他给李卫国说了,给我办个养病离职。
你师父人聒噪,藏不住话,你对外就说离职,对你师父也别声张,单位事情给我,我帮你安排着。高扬和我说,你就安心养病,我隔时间来看你。我感动得说不出话,一个劲儿点头。高扬给我张罗这些我心里有数,他跑前跑后帮我看病,我得记着,这些遗嘱里都写好了。
我的情况却越来越糟。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我还是很开心,总有一天我得和我的生命鞠个躬,说:哎呀,真的不好意思,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但还是得说再见。
4
李卫国刚刚分到底下负责销售的时候头发还很茂盛,头发打着圈儿地在头上盘旋。他那时三十出头,从总公司副主任的位置到底下来挂职锻炼,虽然是锻炼,但估计没几年就得回调,回调就是回升,就像跳起来之前的助跑,得退几步才跳得高。李卫国心里算好,甚至在临走时偷偷临了一幅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李卫国没学过书法,但是他对自己临的那幅字很满意,尽管是钢笔字,但他还是裱了起来,偷偷挂在房间,李卫国那时候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很舒服,什么都会也什么都通,就像他之前在武侠小说里看到的被打通任督二脉,又或者是刚刚练成九阳神功的张无忌,是欲收能收,欲放得放,自在得很。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卫国上任第一件事就是调整员工福利。李卫国把员工喊到一起开了个动员大会,台上慷慨激昂,说要给大家涨福利,先从本职工作涨起,外面五险一金,咱们就六险一金,除了原本的保险,再给大家添上人寿保险,按最高额度报!只要大家好好跟着我干,待遇和福利问题亏待不了大家。当时全保险公司的人听了,群情耸动,就连沈石和高扬这种老油条也觉得自己盼了这么多年,终于盼来一个干事的领导。
可干事干了两年,李卫国的三把火就烧完了。李卫国发现自己不是张无忌,是孙悟空。玉皇大帝给他安排了个弼马温的职务就没打算再把他召回去。他头发不再打旋儿地向上长,肚子开始一天天地大起来,他不是孙猴子,没能耐去天宫闹他娘的几百回合,只能坐在办公室长吁短叹。他那段时间开始研究古诗词,觉得自己是岳飞,是辛弃疾,是苏轼也是李太白,他找人写了幅字并裱起来挂在墙上,写的是“醉里挑灯看剑”。但是他李卫国也不想梦回吹角连营了,就想和人生和解。
和人生和解是一个时髦的词,是李卫国在看微信的时候学到的,是在一篇写李敖的文章里看到的,还有一句是什么人间不值得,是一个斜眯着眼睛的圆脸胖子说的。李卫国那天破天荒给这个公众号打赏了一百块钱,说得真好,人间真的不值得,不如和人生和解。但是和人生和解是一个方法论,并不是一个方法,是一个公式,而不是具体的解决措施,李卫国没过多久就找到了自己和人生和解的方法,这多亏了高扬。
那天他去楼底下转圈,他和其他的领导不一样,其他领导喜欢待在办公室,他李卫国就喜欢去楼底下转圈,看看自己(管)的员工,有种检阅仪仗队的感觉。李卫国走到了高扬办公室里,沈石正在玩蜘蛛纸牌,看见李卫国来了,不好意思地切换成空白桌面,对着桌面发呆。高扬则拿着笔在算写什么,浑然不知道李卫国来检阅了。李卫国就这么站到了高扬的背后,看着高扬电脑屏幕上都是横横竖竖的曲线图。看了十几分钟也没看出门道来,尴尬地咳嗽了一声。高扬这才发现李卫国来了,起身讪笑。
李卫国心里奇怪,但也没说什么,这是领导的艺术,李卫国要讲艺术。可艺术归艺术,李卫国却对高扬鼓捣的东西来了兴趣。在基层这么多年,大家什么样李卫国最清楚,沈石占小便宜吃大亏,高扬却是明上大方实则鬼精的人。他搞的东西应该有名堂。没几天,李卫国就把高扬喊来办公室。
高扬进门的时候看见张天明在给李卫国汇报,李卫国一抬头看,是高扬来了,挥了挥手让张天明先出去。转身整理出一副笑脸:老哥,来坐。李卫国和高扬聊了半个多小时,高扬才听出来,李卫国也对自己鼓捣的东西感兴趣。高扬一琢磨,上班开小差确实理亏,就一五一十招了。准确地说高扬炒的还不是股,是期货,还是杠杆加期货。高扬连比划带比喻地解释了半小时,李卫国只听明白了一点——这能挣钱,而且是挣大钱。那个时段期货市场好,再高的风险,只要敢下就能净赚。高扬没说赚多少,但李卫国听出来了,利润丰厚,证据就是高扬他说期货的时候眼睛里闪烁着兴奋的光,此起彼伏,像照相机闪烁不定的闪光灯。
李卫国自己回家琢磨了一阵,觉得水很深,但确实能赚,找到高扬,意思让他以后买什么都带他一份。高扬大喜过望,原因主要有两点,第一,李卫国让他带,以后上班炒股算是有了保护伞,自此算是公事而非私事;第二,他和李总有了共同来往,已经算是一个战壕的兄弟,以后单位有什么好处都少不了自己。
李卫国也确实想赚些钱,这几年女儿闹着要出国,这是一大笔开销,他说起来是个领导,但经济好保险就差,天灾人祸的时候保险的销量就好,他经常感觉自己和古时的棺材铺老板差不了多少。现在太平盛世,大家及时行乐,用不着保险。李卫国想挣钱,但是要体面,他是个体面人,李卫国觉得期货就很体面,这是正经生意,而且有理论支撑。李卫国要做什么事情都要有理论支撑心里才踏实,期货的背后理论看过了,看的就是人对于大势的预测。他没事开始研究国际形势,每到播新闻联播的时候他都像是即将考试的大学生,兢兢业业做着笔记。新闻都是暗语,暗语背后都是信息,而21世纪,什么最值钱,当然是信息最值钱。李卫国琢磨出了一本暗语录,按照规律试了几次都大获成功。他觉得这个钱是靠自己对于时代大势的观察挣来的,是可贵能力的体现,挣得很体面。
除了心理上体面,赚了几笔之后,李卫国生理上也开始体面了。李卫国有早泄的毛病,吃了大把海狗胆和牛鞭都不见效果,现在人体面了,每晚都能雄风大振。除此以外,李卫国还让老婆去置办了一套好西装,高扬是聪明人,一眼就看到李卫国的西装是定做的,夸了几句。李卫国心想,高扬真不错,自己有个聪明的下属和同行也算是美事一桩。两人关系越走越近,逐渐成为上下级之间的莫逆之交。那次大豆价格大涨,李卫国和高扬都狠狠赚了一笔,两人相约夜总会,合唱起歌来,歌声嘹亮,中气十足。
5
我是星期四早上八点多发现张帆帆的尸体的。
张帆帆原来是我的徒弟,一个多月前吧,他从单位离职了。那天说来也奇怪,我早早上床睡觉,之后就做了个梦。我十几年没做梦了,我没做过亏心事,梦就少。但是那天我睡下之后做了个梦,梦见张帆帆往悬崖底下掉,悬崖又陡又黑,掉下去万劫不复。我伸出手去拉,但底下似乎也有人拉着他,最终我没拉得过,他掉下去了,我再往底下看,发现底下是油锅,张帆帆变成鸡爪子,在油锅里炖着。我吓醒了,之后身上蒙了一层毛汗。然后就睡不着,坐在客厅吧嗒吧嗒抽烟,抽烟的时候身却动不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定住了,也算邪门。我忽然想起,今天就是第四十九天。
我就想要不第二天去看看他。早上我出门,发现有雨,这几天天气不爽利,阴蒙蒙的,四处都湿,我家里阳台瓷砖上都长了层青苔。我都出了门,又折回去拿了把伞。走到张帆帆家的时候身上已经潮透,穿着的棉袄都重了几两,我站门口喊了半天,没人应声才拿钥匙开门。
我当然有他的钥匙,我是他师父,师父有徒弟钥匙有什么奇怪的。我一进门就闻见了铁锈味,房间也是阴蒙蒙的,不透光。我四处喊他,打开房间门,就看见他死在卫生间里。
割腕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想的,那么深一个口子,骨头都露出来了。手放在浴缸里,浴缸里红遍了,就像红墨水翻进浴缸。他就倒在浴缸的边上。整个人身上已经没了血色。
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但是我觉得这件事背后没那么简单,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遇到困难也不和人言语。我要说的就这么多。
我说完这些话,问旁边的警察要了根烟,点起来,一气儿吸完。我是第一次坐在这个审讯室里,审讯室不大,不像电影里拍得那样森严。对面警察听了我的话并做了笔录,告诉我过阵子再来通知我。不过看死者的情况,应该是自杀,正在排除他杀的可能性,现在已通知张帆帆的家属过来,他们是外地省城的,估计明天中午才能到。我心里愧疚起来,认了徒弟这么久,还是对他家里人一无所知。
第二天,张帆帆家里人赶了过来。他爸爸穿了一身樟青中山服,走进警察局的时候脚步踉跄,声音嘶哑,浑身急得哆嗦,眼睛眉毛已经皱成一块儿,分不清是哭是笑,喉咙呜呜咽咽,说不出话来。我帮张帆帆家里人算了笔账,张帆帆他们家离这里大概上千公里,没高铁没飞机,他爸爸少说赶了十几个小时。在十几个小时中,就念着儿子的死讯赶路。人到这里不倒已经是奇迹。
想到这,我心里也是一阵酸,递上根烟说,老哥,这几天住我家里来,先把人安顿好了再说下面。张帆帆爸爸情绪稳定些后,我拉着管事儿的警察到一旁问,警察同志,像张帆帆这种情况,大概几天能把人领走?警察接过我递来的烟,攥着烟头抽了大半,说,现在房间里虽然还没看到死者的遗书,但没有他杀的痕迹,一般非正常死亡就走个流程,应该明后天就能领回去了。您带家属去地方民政局和医院各开一份证明,我们这里就能出死亡证明,也不麻烦。
我正听着警察的话,李卫国的电话打来了。李卫国那头估计刚刚开会结束,在电话里和我说话,我累到不想说话,疲倦像是冬天吸了水的棉袄,一点点挤压我。我就听他说什么震惊,什么好好安顿,我听得莫名烦躁,用脚狠狠踢了几下墙才安静下来。
一直到下午,我开车送张帆帆他爸回宾馆休息,一路上琢磨要不要和他说降头的事儿,但总觉得没底气。现在这个事情已经变得复杂,是非黑白都颠倒着。我开车去的路上,脑子已经乱成浆糊,连左右都分不清楚。回到家以后,我半躺在沙发上睡着了,还梦见了张帆帆,他还在悬崖上吊着。我去拉他,他抬头和我说,师父别拉了,已经快掉下去了。
我醒来后发现手里紧紧攥着张帆帆家里的钥匙,手里全是汗。钥匙在手掌心有印子,我半躺着,抬头看着天花板,感觉天花板在转,这才哭出声来。张帆帆的死肯定有冤屈。前天晚上,他托梦让我把他领回家,现在又托梦给我是什么意思。我感觉浑身发冷,又开始发烫,天旋地转,像是被人上了身。
我忙到厨房按老法子:支起三根筷子,握成一团,念了一声张帆帆。筷子忽然耸起,外面夕阳的光透过蓝色玻璃照进来,筷子尖闪着蓝幽幽的光,像淬了毒的刀口。
6
审讯室里靠里的日光灯一直有问题,从昨天开始就闪烁不定,不时发出哧啦的电流声。我老早和所里的同事说过,但一直修不好。
张天明就坐在讯问室靠里的位置,闪烁不定的日光灯把他的头照得忽明忽暗。到审讯室的时候,张天明穿了一身黄色短袖,衣服洗得发白,还皱巴巴地黏在身上。黏的不仅是张天明的衣服,还有这当口的空气。明明才下午,天已经黑得看不见人影,真的是见鬼的天气,我隔着墙能听到闷闷的雷声,空气又湿又热,稍微吸一吸鼻子,水汽都在鼻子里蹿跳。
张天明已经坐在这里两天一夜,中间三班倒,轮番问,算起来他也快三十个小时没睡觉,还能睁着眼,也算硬气。但是他硬气并没用,在一旁的李卫国和高扬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怎么做的账,怎么立的假项,怎么洗的钱,经手多少,又怎么去炒期货亏空的,都吐得差不多了。李卫国刚进来的时候嘴硬,还赌咒发誓自己没亏钱,没贪污,说得有声有响。高扬则反应积极,一听说坦白能争取减刑就一五一十全交代了。末了还不忘和刚来的小高攀亲戚:你知道吗?按咱这里的辈分算,我应该算你二大爷。
但事情到这里,已经掩盖不住。李卫国做假保险骗取保金的事情在外面早就闹得沸沸扬扬。五万块钱就可以补交二十年的医疗保险的事儿早就在外面传开,大概有将近五百人上当受骗,涉及金额近两千五百万。这事儿从前年就开始,一直到现在,没露馅儿是因为李卫国和高扬一直通过期货拆东补西,行情好的时候居然还赚了不少。
但这几天刚贸易战,该亏的都亏进去了,摊子大了,纸终究兜不住火。我看张天明还是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儿,让小高再盯着点儿,自己出去偷摸着抽了根烟。刚出门,手机就响了,电话那头是沈石。
沈石住我隔壁,也是李卫国单位的员工,不过这事儿刚开始的时候就查过他了。沈石性子暴躁,在单位也混得不好,和案件没太大关系,线索也都了解得差不多,基本洗清了嫌疑。老沈人不坏,就是聒噪了点,啰嗦了点。他听说李卫国和高扬的事情,不悲反喜,请我吃了好几次饭,一面大骂李卫国和高扬不是东西,一面旁敲侧击问我案情进展。
除此之外,老沈说得最多的就是他那个叫张帆帆的徒弟。那个人在李卫国出事前不久就自杀走了,现场摸了半天,查到了确诊抑郁症的病例和一张遗书,应该是自杀无疑。
这次估计又是问李卫国的事情,我不耐烦地接起电话,那头半天没人说话。我喂了半天,才出来个声音:
是小丁吧,我想报案。
7
你想弄钱,我心里知道。
这年头谁不想弄钱。但是我们这行的谁都清楚,什么最值钱?
人命最值钱。
张帆帆的命值钱不值钱?
老高,你和李卫国想卖了我徒弟的命,你问过我这个师父没有?
我和你说,我是看你识相喊你一声老高。
你姓高的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不清楚?
你和李卫国哪来的钱去买期货?
你这几年和张天明、李卫国一起做假保险,你当我不知道?
你真以为旁人都是傻子。
你真的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
你们做你们的交易,胆子大,这是你的事。
你们要卖我徒弟的命,你都不和我这个师父说,是不是太过目中无人了?
你说什么卖命?到这个当口了,高扬你个孙娃还在给我装的糊涂?
你们自己在药上动的手脚你不清楚?
一瓶百忧解,一瓶碳酸锂。
一个治抑郁的,一个治躁狂的,你以为我都不知道?
老高,我和你说,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张帆帆自己要自杀是他自己的事,他去寻死觅活也随他去。
但是看见了我就要管。你们卖命都不带我一个,昨天人都死了,你得给个说法。
电话那头的沈石挂了电话,口袋里的,是他刚刚从张帆帆房间拿来的小药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