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冷透了再放进去

2019-11-21 00:39江之永
雨花 2019年8期
关键词:安庆

江之永

“要等我冷透了再放进去。”

深夜的坝村,四下里没有夜行的生物。安家的西侧卧房里,旧梁上垂下的灯泡,摇曳着昏黄的光,罩了下来,一切的物什都显得黯淡,成了影集里的旧相片。

安德海瘫在卧房北侧的旧式木床上,跟只垂死的猫似的。床前的踏板磨损得厉害,床沿两侧镂空雕的板子上,雕了瞧不出啥品种的花卉。安德海的身上盖了大红底子牡丹花绸缎被,想来用了许多年,有着旧布的柔软。过夏的白纱蚊帐一直没有拆下,别在帐钩上,落满了灰尘。安德海气若游丝,仿佛随时都会咽下最后一口气。他的眼角窝着一些还没完全干涸的泪,眼窝子泛红,似乎快要腐烂了。

晚年之际,安德海最担忧的莫过于在他过世后,身体尚未凉透就被人装进冰棺。

安德海的这一担忧要从冰棺第一次出现在坝村说起。早年间,坝村有人去世,采取土葬。冰棺第一次进入坝村的那场葬礼是在九年前的初夏。葬礼上,包括安德海在内的几位村里老人抬起已经失去鼻息的同辈兄弟那具仍残存着体温的身子,准备放进冰棺。

“这还热乎着哩,就放进去了?”安德海摸到那具身体,不肯搭把手了。

“天这么热,再不放进去,就要有味道了。”

“这身上还有热气。”安德海的眼睛里溢出了泪水,不知是为本家兄弟的离世感到悲伤,还是出于其他的原因。

“大夏天的,不早点放进去,马上就臭了。”

“海叔,我爹都走了,放进去吧。”

安德海不再说话,手抓着本家兄弟的尸体,有些颤抖。

在坝村,年年有人离世,出生的速度赶不及死亡的脚程。年轻人厌倦了这里闭塞的生活,出去了就难得回来。这些年,坝村的人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天听不到人的声音。只要有哀乐响起,安德海总是长叹一声。

这些年,安德海不再参与村里任何人家的葬礼。哀乐飘扬,他总对老伴儿梅英说:“轮到我了,一定要等我凉透了。”

“把心放在肚子里,祸害遗千年。到时候,就算放臭了,也等你凉下来。”

卧房里,无有声响。安德海使尽了力气,挺着身子咳了两声,一口痰顶到了嗓子眼,又落了回去,身上散了架的骨头又凑在了一起,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一副松散的骨骼架子套在一张缝合得极好的皮里,当真是一件极好的标本。

这一年,安德海73岁。春末的一天,他终究还是去了甓湖镇,到了他儿子安庆林家。距离上一次,他有一年多没有踏足安庆林位于镇上的房子了。

接连两个月,安德海吃饭总吞咽困难。到镇上,是为了去医院做检查。

第二天早上,安庆林陪着安德海去了医院。一系列检查得出的结果是,安德海患了淋巴癌。医生对安庆林说,这病得去大医院。当天下午,安庆林就带着安德海去了省城的一家医院。这是安德海第一次到省城。在病房里,他穿着病号服躺在临窗的病床上,半月无所事事。

入院后的第十六天的早上,安德海像一条垂死的老狗躺在移动病床上,被推进了手术室。约摸两小时的手术在他的后背留下了一道横贯右肩到左侧腰部的刀疤,还卸了他一身的精气神。往日,安德海做事利落,步履矫健。用坝村人的话说,安德海就跟头牛似的,有着使不完的劲。此刻,他躺在病床上,病怏怏的,像是被拔了气门芯,微弱的气往外呼,少有气往里吸,似乎总是很累,后背洇湿了一大片,病号服黏在了身上,后背印出了阳文的“八”字。

术后,安德海照例躺在病床上,麻醉消散后的疼痛让他无法下地行走。病房外,阳光透过密集的梧桐树叶筛落下来,光斑照在临窗的病床上,安德海面色暗淡,粘附着少许白胡子的黧黑皮更黑了。

“家里的庄稼该收了。”在医院里,安德海和安庆林之间鲜有交流。这一日,安德海斜着身子躺着,嘴巴里突然挤出这句话。

“先别想其他事,把身体养好了。”

“你自己现在吃公粮了,就不把地里的事当回事了。”安德海的气力跟不上,说几句话就要歇一下,“田里荒了,一年就白费了。”

“行了,你少说点话,我让金凤回去一趟。你把身体养好了,就是挣到钱了。”

“麦子要晒干,不要卖给上门收麦子的,去乡里的粮站去卖,上门的价钱给得低。”

午后,安庆林出了病房,在医院一楼的公共电话亭里给他老婆刘金凤拨了一通电话。

“是我啊。他就不用担心了。还不是他一直惦念着家里那一亩三分地。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算了,现在这样子,能不顺着他嘛。这两天你回去一趟,雇几个人把麦子割了,然后直接卖给上门来收的人。跟妈说,他回去,就说都是用拖拉机拖到粮站去卖的。”

出院后,安德海更虚弱了,双脚像是陷在了烂泥地里,每走一步都极为艰难。

“住在镇上吧,什么都方便。”

“回乡下。”

安庆林知道,一旦安德海打定了主意,说再多都无济于事。于是,他雇了一辆小轿车,刘金凤去镇上的药店买了装满了两个塑料袋的营养品,然后一起送安德海回去。

因为鲜食玉米含糖量高,易受害虫危害,特别是玉米螟、金龟子等害虫,如有发生应及时除治。除治时应尽量用生物农药配成颗粒剂,投入心叶,既可达到良好的防治效果,又可减少污染。

退役后,安庆林被分配到了甓湖镇的一家省属事业单位。早些年,他一直想离开这里,调到市里。这几年,总算熬出了头,做了一把手,也就打消了调离的念头。

住在镇上的这些年,安庆林很少回坝村,每次回去都非本愿,有着不得不回的原因。每次回去,安庆林都会雇一辆小轿车。坝村的进口处横着一条河,河是活水河,早年间河水清澈,如今已是浑浊不堪,河里总漂浮着塑料袋、塑料瓶一类的垃圾。夏日里,河里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气息。河上一直没有修建一道像样的桥,进出只能走河上的一座简易木桥。当年,安庆林就是走过这座木桥,前往乡里应征入伍的。

坝村本是一片荒地。有一年,有几十户人家逃荒至此,大家伙儿发现这里水源充足,于是决定住下来。房舍建好,村落逐渐形成。第一个夏天,村民们发现淮河行洪,洪水自北方而来,从村侧经过,水势上涨,坝村就成了一片汪洋。村里人挑泥筑圩成坝,将村子和行洪要道之间隔绝了开来。每年夏天,圩都要加固,挑泥筑圩成了村里的多数老少爷们儿烈日里必做的活计。

安家最早一代来到坝村的人是安德海的曾祖父,那个性格倔强的老头当年在北方的老家输了官司,失了脸面,举家离开了原来的居住地,一路南下,经过坝村,看见此处姓氏混杂,便在这里安了家。安德海是家中的长子,幼年就背负了诸多的重担:上工挑泥,到田里干农活,去村口放羊。安德海每次去放羊都会经过私塾,总听到读书声从私塾里传出来。时日渐久,安德海每次放羊,都先把羊安置好,然后跑到私塾的窗外,在地上铺一层松软的黄泥,树枝作笔,在泥上写字。私塾先生在屋内教,他透过窗户在外学。后来私塾先生知道了这件事,见他聪慧,也不责备,同他家人讲,只需缴纳其他学生半数的粮食,便可进私塾读书。安德海的父亲听私塾先生说儿子聪慧,想着世代文盲的人家还会有聪明孩子,不禁欣喜起来,也没多想,就答应了。在私塾里,安德海学会了《三字经》《千字文》《论语》《大学》《中庸》……每本书都背得透熟。他写得一手好字,后来自学了算盘,一把算盘打得咔咔响,一辈子未有一笔错账。

安德海一生中最引以为豪的是,一年的初秋,一支队伍途径坝村,在村外的一个小山丘旁歇脚。当时,安德海正在附近放羊,用树枝在地上写一篇小楷《将进酒》。队伍的领头见安德海用树枝在地上比划,一时有些好奇,就上前去看。见安德海写得一手好字,笑得咧开了嘴,露出一口的黄牙。领头的问安德海:“小娃儿,这字写得漂亮啊,我们就缺个识字的,跟我们走吧。”

年幼的安德海点了点头。

“我要跟家里人说一声,他们会担心的。”

“还是个孝顺的娃儿啊。”领头的对着旁边的人笑道,“小娃啊,我找个人陪你回去。”

“叔,你见到我爹妈了吗?”

“晌午的时候,他们去乡里了。”

“我们赶着上路,你快点吧。”

“叔,麻烦您跟我爹说一声,我去当兵了,过几年再回来。”

“你个伢子,这么大的事,自个儿跟家里人说啊。”

“来不及了,叔,麻烦您了。”

还没等对方回答,安德海就跟着领头的走了。

安德海不知到底行了多少路,只觉着脚脖子生疼,这大约是他有生以来走得最远的一次。当兵的走路快,安德海想要跟上,就得一路小跑。满天星辉,四下里只能瞧得见丁点的亮光,目之所及,黑暗里透着深邃。部队停了脚步,原地休息。走路时,身上有着一股精气神,能够坚持下来,现在这股气泄了,安德海觉着浑身无力,正准备躺下来休息,却被他父亲拎着耳朵站了起来。

“当兵是要死人的,跟我回家去。”安德海的父亲喘着粗气。

“当了兵才能出人头地。”

安德海的父亲一脚踢在安德海的屁股上。

“命都没了,还出息个屁。你个小王八蛋,你妈说了,你不回去,她也不打算活了。”

“老师傅,你家娃儿跟着俺们当兵,是为国出力,是光荣啊。”

“管你们为国出不出力的,啥光荣也没用,当兵打仗,是会死人的,我养大这么个儿子容易吗?花了那么多口粮供他读书,死了,多冤啊。”安德海的父亲说着,眼睛泛红了,“你个小王八羔子,你要是就这么走了,你娘就活不成了,你个不孝的东西。”

安德海终究没能拗得过他父亲。他生怕他娘当真想不开,就跳了河,跟着他父亲回去了。那个初秋的凉爽夜晚成了安德海一生的回忆。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跟着他父亲走在瞧不清周遭的黑夜里,总觉着会有野兽出没。安德海和他父亲再次回到坝村,已是第二天早晨。一夜未眠,又走了长久的路,安德海累垮了。他走进家门,见他母亲正坐在家中,脸上有泪水的痕迹,见到他回来,他母亲脸上可算是露出了笑容。

后来的许多年里,安德海常说:“当年我要是去当兵,说不定还能当个大官呢。”

安德海最终成了村里的会计。在安家人看来,安德海算是体面人了。安德海总是穿一身中山装。他觉着这是知识分子的标配,走起路来,也总是将双手背在身后。做了会计,安德海便不事农活。他婆娘梅英是个农活好手,父母做了主,为他筹谋了这桩婚事。可梅英生第一个儿子时落了病根,不能长时间劳作。几年间,梅英的身子就跟充了气似的,不断地膨胀,成了个十足的胖女人,身上的每一块肉都跟棉花一样松松垮垮的。田里的重担都落在了安德海父母身上。父母没能跟着安德海夫妇俩生活太久,就先后离开了人世。家里的地无人仔细打理,收成欠佳,一家人总是饥一顿、饱一顿,安德海却仍旧不下地薅草,打理庄稼。

这一年的深冬,安德海刚满三岁的小女儿因为没有米粮可吃,整个身子都透着一股淡淡的青紫色,活活饿断了肠子。这时候,安德海在村里做了十一年的会计。他女儿的嘴巴微微张开,舌尖轻顶着上唇,肚子上的一层皮裹着骨骼,雕塑似的。安德海的脸上,眼泪簌簌地往下落。他婆娘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声音传遍了村子。女儿的死让安德海幡然醒悟,他终究还是明白了,农户人家还是得靠土地生活。女儿的尸体埋在了河坎。女儿下葬后,安德海脱了中山装,换上了他爹在世时穿的衣服。

车在坝村外的木桥前停了下来。安庆林扶着安德海从车上走了下来。

“拿钱买罪受,坐中巴多宽敞。”

“这车快,不等时间。”

“哎,这把老骨头还要遭这个罪。”

安家的门外,梅英拿着还在滴水的淘米篓从家东面的河坎走了上来。

“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

“跟你说了有啥用?”

“你去帮忙烧饭吧。”安庆林对金凤说。

安庆林在镇上住了这些年,不再习惯老家的生活,也吃不惯梅英烧的饭、做的菜。金凤从梅英手上接过淘米篓,去了厨房。金凤拿着水盆接了水,滴了几滴洗洁剂,把箸笼里的筷子拿出来,放在里面仔细清洗了一遍,又把锅灶刷了,就着家里有的食材,做了四道菜。

吃饭时,安德海问道:“小麦卖了几个钱啊?”

“一万九千多,凑了个整,给妈了。”

“老家伙,提这些做什么,还怕伢子惦记你那点钱啊,我都收好了。”

饭后,金凤在厨房里洗锅刷碗。安庆林从手包里取出了一叠崭新的百元钞,给了梅英。

“这里是一万,这钱给他将养身体,医生说了,他这身子得吃好的,不能亏损了。”

“跟我说实话,你爸这病到底咋样,还能活多久?”

“手术做得还挺成功的,保养得好,没大问题。我们有时间就回来,钱这方面放心,没了跟我说,这农活肯定是不能干了,不能让他再折腾了。”

傍晚时分,安庆林对安德海说:“家里的地,要么租给人家,要么就卖了。”

“哪来那么多话,赶快走吧。”

迎着夕阳的光,安庆林和金凤离去的身子成了剪影。安德海看着两人渐次走远,心中怅然若失,眼里噙了泪。安德海对他这个儿子终究还是心存愧疚。当年,安庆林去当兵,完全是负气之举。安庆林在部队的那几年,安德海的心总悬着。安德海曾去部队探望安庆林才知道,每天都有人死于战火,到处弥漫着火药和鲜血的气味。

“回去吧,这里不安全,你妈和我怎么能放心。”

“不混出个人样,我是不会回去的。”

安庆林选择入伍,是因为安德海不让他继续上学了,而他不愿一辈子待在坝村。

安庆林之所以被剥夺了继续上学的权利,是源于他大哥的悲剧。

安德海脱下中山装,辞掉了村里的会计,回到家中继续务农。安德海自己做回农民,却一心想着让儿子离开坝村,有一番作为。

大儿子到了学龄,安德海将他送去了乡里上小学。在乡里读完小学,安德海又让他去镇上读初中,读高中。安德海本以为这个儿子会从高中毕业,考上大学,以后能够闯出一片天地。高中二年级,安德海大儿子闹出了一桩全镇皆知的事:这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爬上了镇上一个新近丧偶的年轻寡妇的床,两人的事情被寡妇丈夫的家人发现了。安德海大儿子和寡妇被一帮人拖出了家门,赤身裸体的在街上示众。这事成了镇上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安德海知了这事,赤着脚从村里去了镇上,将大儿子带回了家。刚走进家门,安德海就进了厨房,从灶膛里抽出火叉,又回到天井里,抡起胳膊,火叉硬生生地挥在了他大儿子的身上,撞在骨肉上,发出咔咔的响声,像是机器快散了架。

在家待了四天。安德海让他大儿子回学校继续上学,这小子却死活不肯走了。

“现在知道丢人了,村上的人就不知道你的丑事了?”

安德海无论如何没有想到,悲剧出现在一天早上。安德海和梅英还在睡梦中,这小子就离开了家。早起不见他的身影,安德海以为他回了学校。到了晌午,有人急匆匆跑来,告诉安德海,他大儿子溺毙在了村口的那条河里。

安德海当场就魔怔了,脑袋里一片空白,身子像筛子似的。安德海看见大儿子,这年纪轻轻的小伙子已没了生命体征,身体泡了水,略有肿胀,湿漉漉的头发上沾了一些水草。

尸体火化那天,那个寡妇到了殡仪馆。梅英得知那女人的身份,冲了上去要跟她拼命,却被旁人拉住了。幼年的安庆林站在安德海身边。安德海盯着那寡妇瞟了一眼,嗫嚅道:“不冤。”

一场死亡让安德海的观念有了转化。安庆林上完初中就失学了。安德海让他学门手艺,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就讨个老婆,一辈子安安稳稳地生活在坝村。

“哥死了跟我有什么关系,为什么不让我上学。”

“学门手艺也能过活。”

“我就不学手艺,我要上学。”

安庆林一个劲地喊。安德海甩起右手,在安庆林的脸上拍出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此后的一走,安庆林再没有跟安德海说过一句话。安庆林再与他说话,是通知他:

“我要去当兵了。”

“当、当、当兵?”

“这几天就要走了。”

那一年,安庆林走过村口的小木桥,去了乡里,坐上了去往部队的军绿色汽车。

安庆林在部队带着二等功证书回到了坝村。安德海的脸上眼泪四溢。他终于心安了。他不用担忧白发人送黑发人了。有人为他养老送终了。

安德海生病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全村。

安德海得病后,一件大约被人遗忘的事情再次被提了出来。

“终于还是轮到老安了。”

“都说了,报应会来的。”

“积点口德吧,人都这样了。”

“又没有说错,谁不知道他们几个人那时候干的那些个事儿。”

“六个死了四个了,这是第五个了,就快结束了。”

……

在坝村,五十岁以上的人都知道,安德海曾有五个非常要好的朋友,从穿开裆裤,撒尿和泥巴开始,他们就已经是好朋友了。这五个人分别是杀猪的刘春生、做木匠的李阿金、酿酒的张前进、吹唢呐的赵全礼、榨油的王二林。

六个人不到20岁的时候,做了一件让全村人为之震惊的事情:他们在一天早晨,避过了村里人,去了村后头的“观音庙”。到了寺庙外,当时还是学徒的李阿金进去打探了一番,老和尚去了后面的菜地种地。

观音庙只有四进,前面一间屋子,中间的天井两侧分别是卧房和厨房。正中的大殿里,中间一尊倒坐的观音像,身边立着金童玉女。两侧的楹联上,泥金写着“问菩萨为何倒坐,叹众生不肯回头”。两侧分别立着三座罗汉像。六人不由分说的将寺里的佛像全都推倒在地,并在墙上贴了张写了“捣毁旧世界”的宣纸。七尊佛像全都歪在了一旁。观音像后翻倒在石台上,颈部有了明显的裂纹,头靠在了地上,却依旧低眉慈目。

老和尚铜色的肌肤上须眉皆白,脚上穿的布鞋布满了补丁。他行动迟缓,佝偻着腰,从屋后回来,六人正从庙里先后跑出来。老和尚看着他们,说道:“慢点,别摔了。”

老和尚回到大殿,见倒塌的佛像,当即哭了,以往的镇定荡然无存,跪在蒲团上,不断地磕头,脑袋敲在地面上,咚咚地响。

“作孽啊,阿弥陀佛,作孽啊。”

为了寻个说法,老和尚到了村长的家里,说明了来由。村长说:“你说他们六个人砸了菩萨像,总要有证据,你没有抓个现行,又没有人作证,总不能凭你大师傅一句话,就让他们赔偿吧。没这个道理的呀。”老和尚欲言又止,口中不断地念着“阿弥陀佛”。

一周后,老和尚离开了坝村,有村民问他去何处,他说要外出化缘,有了钱回来再为菩萨塑金身。自此,老和尚再也没在坝村出现过。观音庙也就渐渐地荒废了。

得知安德海生了病,赵全礼惶惶不可终日。安德海回到坝村的第三天早上,赵全礼一早来了他家中。

“老哥,身体好些啊?”

安德海躺在天井里的躺椅上,看着天上半明半昧的云,阳光照在他脸上,额上的皱纹像刀片割出来的,规整,深嵌在肉里,两腮有些凹陷了,头上零星地竖着几根全白短发,嘴巴四周围着一圈稀疏的白胡髭。脸上像是撒了一层初冬早晨的霜。

“死不掉。”

“这是报应啊,都逃不脱的。”

“我又没死,哪来的报应。那些人整天去庙里烧香,也没见那些木头有多保佑他们嘛。弄坏了几个木头就要遭报应了?隔壁村那户人家,家里弄了个佛堂,有事没事就烧香拜佛,天天念经吃素,生了瘫儿子不说,夫妻俩还全都被车撞死了。”

“他们四个,哪一个是正常死的啊,你现在这不也是得了病。昨天我做梦还梦见他们四个了。他们都说死后很惨。我们做了错事,死后也要受惩罚的。”

“瞎想什么东西,是不是唢呐吹坏了脑子。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老哥哎……”

“好了,你不要说了,你走吧,跟你说不通。”

安德海回到坝村后的第二个月的一天,赵全礼拿出多年的积蓄,在乡里请人制作了一尊金漆菩萨像,六座罗汉像,还有金童玉女等各种塑像。他还雇了人将观音庙打扫干净,该修缮的地方全都整修了,一派全新景象。赵全礼请算命先生择了吉日吉时,让工人将菩萨像运到了观音庙,安置在原先的位置,天井里摆了十几座香台,袅袅的烟雾飘散出来,半个村子都弥漫在香味中,成仙境了。

十几座香台悠悠地冒着火光,一阵风吹过,一条经幔飘荡了起来,沾染上了星星的火光。经幔着了火,不一会儿的工夫就烧了起来,火势旺了。赵全礼发现失火时,火势已经蔓延到寺庙的每一个角落。赵全礼想要冲进火光漫天的庙里,试了几次都被火舌逼了回来,最终他还是硬冲了进去。直到赵全礼淹没在火海中,最终殒命,都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冲进已经无法挽救的观音庙。赵全礼的身体成了一副焦炭,像一位虔诚的佛教徒,跪在同样烧焦的观音像前。

省城归来,安德海一直惦记着地里的庄稼。梅英死活不让他下地,一直规劝他把家里的田地盘出去。安德海面上应着,却不见动静。

多年间,安德海早已养成了早起的习惯。早上六点准时起床,吃了早饭就去干活。如今,他照例早上六点起床,只是起来后无事可做,不免有些寂寥。

这天晌午,安德海躺在家门口的躺椅上,后面人家的男主人扛着锄头从旁边经过。

“老安啊,你们家田里的草太高了啊。”

“这才几天啊。”安德海扭过头说道。

邻居离开后,安德海在躺椅上又躺了会儿,从椅子上坐了起来,回到家里,换上去地里穿的球鞋。

“你个老东西,非要下田啊。”

“你懂什么,田里的活不干,吃啥?靠他们养,还能做得了主啊?”

地里野草丛生,安德海弯下腰就去薅草。过往,安德海弯着腰干活,没个把钟头,是不会直起腰的。此刻,他才蹲了一刻钟,就吃不消了,腰酸得厉害,后背的肉像要裂开来。他只能走到田垄下,坐下来休息,喘着粗气,额头上有黄豆大的汗珠滴了下来。

“老安啊,你没事吧?”

“这人就跟机器一样,一段时间不用,不灵光了。”

“吃不消就别干了,这年头饿不着。”

“慢慢来,一天做一点总归能忙完的。”

安德海积劳成疾,引发了无法挽回的局面。安庆林赶到乡里的卫生院,安德海的身上缠上了厚实的绷带。梅英坐在医院外的塑料椅子上哭泣。

“医生说爸没大碍。”

梅英仍旧止不住眼泪。

“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早上从田里回到家,说不舒服,要去屋里歇一下,才走到堂屋门口,就看到他后背有血。幸亏村里有人听到我在家喊,到我们家来过之后,就去打电话叫医院的车子了。”

在乡里的卫生院住了一周,安庆林雇了卫生院的救护车送他和安德海去了省城,安德海之前治病的那家医院。这是安德海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来到省城。

这次,安德海在省城的医院里住了大约两个月。

出院那一天,医生一再强调:“想活着,就不要折腾。之前的刀口看上去是长好了,里面的肉嫩,还没完全长好呢。”

出院后回到家,安德海得知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安庆林在他住院期间,托人将家中的田地全都低价卖掉了。

“你个忤逆子啊。”

“每个月加你们一千块钱,两千块钱够你们用了,农活都不许干了。”

这天晌午,安德海去村里的大队部,给安庆林拨去了电话。

“今天回来一趟。”

“晚上下班就回去。”

“你不是领导嘛,提前下班有什么问题,现在就回来。”

安庆林跟下属交代了两句,就回了坝村。

“打电话叫我回来到底什么事?”

安德海笑脸盈盈,像新婚的小伙子,充满了奔头,病后的颓态一扫而空。安德海的手上拿着一本小册子。他对安庆林说:“我这病能治得好的。”

安德海跟个孩子似的,眼睛里布满了渴望,将手上那本小册子递了过去。安庆林翻看了那本印刷粗糙的小册子,全是些包治疑难杂症的广告,其中就有治疗淋巴癌的。文字里详述了淋巴癌形成的原因,并声称家中三代行医,通过中药和针灸等多种传统医疗手段可治愈淋巴癌,一个疗程便能初见疗效,三个疗程就能将癌细胞杀死大半,五个疗程即可痊愈。

“这东西哪里来的啊?”

“今天早上去乡里面赶集,人家送的。”

安庆林停顿了片刻。

“你这个病……”

安庆林又停顿了片刻。

“你就跟他说实话吧。”梅英从厨房里走了出来。

安庆林的嘴唇抖了几下,还是没有说出话。

“上次在医院,医生跟你说我活不久了嘛,我都晓得。这个上面说了,这病还有得治呢,能治好肯定要治啊,你说是不是?你要是舍不得花这钱,就算爹跟你借的,病治好了,我种地挣了钱还你。”

“只要有希望,儿子就是倾家荡产也给你治。我咨询了好几家医院,这病现在就是等死。”

安德海长叹一声,眼睛里像断了电。

那日后,安德海的身体便日渐显出了下世的光景。到了后来,安德海成了一具还能呼出气的套着皮的骨骼。他身体的每一寸皮肉都像撕裂了一般,只能靠吃止疼药捱着。逐渐地,他已不能进食了,只能依靠挂水来补充每天所需的水分和营养。

天越发凉了。一天中午,安庆林背着安德海去乡里的澡堂。安庆林还记得,在他结婚那一年的夏季,淮河行洪,洪水自东往西流,来到坝村。安庆林回到坝村,接安德海去镇上。通向甓湖镇的道路上,有一段低洼处已成了小河,于是安庆林就背上安德海,淌过小河。那时,安德海还很壮实,过了小河,安庆林已是气喘吁吁。此时,安德海在安庆林背上,像一具悬在房梁下的骷髅,四肢晃动,卡啦卡啦地响。

澡堂里,水汽氤氲。安庆林一直扶着安德海,一旦松开,安德海就像被砍断的树木,朝着一边倒去。安德海坐在水里,身上骨头凸显,像遭人虐待的猴子。安庆林手上缠着湿漉漉的毛巾,在他身上来回搓,隐约听到骨头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像快散架的旧家具。热水浇在安德海冰凉的身上,也捂不热他逐渐失去热度的身子。

那一天晚上,安德海把年轻时的中山装重又穿上了身,旧的衣服再上身,过去却再也回不去。他日渐消瘦的身体裹在衣服里,显得更加小了。堂屋里,两张条凳上搁了一张木板,安德海躺在了上面,头朝着屋外的方向。老爷柜上戗着安德海的画像:笑意盈盈,嘴角微微上扬,仿佛有了开心的事。想必那画师是依着他现在的模样画的肖像,双颊消瘦,凹陷了下去,看上去与以前的模样有了出入。天井里放着一块石碑,阴文刻着:父安德海、母梅英之墓。安德海的名字描了黑色。梅英的名字是红色,待她将来去世了,名字上也就描了黑色。

梅英看了石碑上自己的名字,没有说话。她终究是要死的,要和安德海同墓而葬。最后都是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活着才是真的受罪,人这一生不过是捱过去的。

人活在世,许多事总归是自身去考量的。

梅英说:“你爸已经这样了,就让他安稳地去吧,你这一天天给他吊水,半死不活的,要是熬到明年还好,万一过年的时候走了,亲戚来拜年怎么是好?”

“妈说得对的。”

安庆林的嘴巴嗫嚅了一下,却没有说话,每日照例请赤脚医生来为安德海挂水。安德海缩在袖子里的手像两只鸡爪,要觑着眼才能勉强看到筋脉。

每隔两个小时,安庆林用棉签蘸了清水,掖在安德海发白、皲裂的唇上。

弥留之际,每天的夜晚,安德海都不允许家里亮着灯。夜幕浓稠,房子里只能看见洒下来的月光。微弱的光落在安德海一侧的脸上,另一侧的脸面藏在了黑暗里。堂屋里,安德海静静地躺着,鼻息孱弱。安庆林不出声响地坐在一侧。

“恨我啊?”黑洞洞的堂屋里,安德海发出低弱的声音。

“不恨,都是命。”

“你哥刚回来了,他恨。他说,不让他去上学,他就不会死,都是我害的。”

“那是意外。”

“当年我要是当了兵,说不定就不出这些事了。”

“不说这些了。”

“我走了,把你妈接镇上吧,这地方不好。”

辞旧迎新,总归有些新意。置办新衣新鞋,吃食上有点重视的意味,所谓重视,无非丰盛罢了。金凤和梅英照例准备了瓜子、花生、糖果、蔬菜、肉类……越是在农村,春节的氛围愈是浓厚。

除夕的白天,掸尘、祭祖、贴春联……一派忙碌的景象,似乎在喜迎新年的到来。

除夕夜,鞭炮齐鸣。连续的响声里,安德海的身体轻微地抽搐了一下,便不再动了。他双眼微闭,腔子里呼出的气渐渐地弱了,整个人缩了水似的,皮肤皱巴巴的,像一枚干果,都脱形了,像未塑身的“肉身菩萨”,似乎一切都放下了。

夜空中,月光和星光都暗淡了,只见烟火飞升上天,然后陨落,瞬时间历经了璀璨,紧接着堕入了灭亡。坝村的安家人坐在堂屋里的方桌前,闻到屋外传来的硫磺的味道。堂屋里的灯亮了起来。两根两头已经发乌的白炽灯闪着昏暗的光。安庆林背对着老爷柜坐在上首,往年这是安德海坐的位子。桌上搁满了菜:红烧肉、盐水鹅、啤酒烧鸭、百叶炒水芹、清蒸鱼……三双筷子在盘子间交替,自顾自地吃着,始终不说话,与外界的热闹隔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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