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是什么呢?也许是万千烟逝后的一种回归之情,也许是一种生命的密码,谁也无法参透其中滋味。
农历十二月廿三,小年夜。如今,城市甚少祭灶,但小年夜却仍然是一个标志性的传统日子。在两广地区,小年也是节。过小年有“官三民四船家五”的传统,也就是说,官家的小年是在腊月二十三,百姓家的小年是在腊月二十四,而水上人家则是在腊月二十五过小年。
这个小年夜,母亲一边喝酒,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自从你太婆去世后,我就再没有吃过正宗的顺德鱼生了。”
母亲常说,自己几兄妹都能够团团圆圆,安享晚年,都是托我的太婆,也就是曾祖母陈带的福。
我的曾祖母陈带是广东顺德龙山人。抗日战争期间,广东沦陷,曾祖母的儿子、媳妇都死于战火。1942年,曾祖母携着三个孙子从广东沙坪(日本占领区)偷渡,逆水而上,从顺德、肇庆、梧州一路逃难到广西平乐投靠我母亲。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后,曾祖母与我的父母一起,又携带众弟妹走路返回广东,最后定居广州。
从广东到广西,又从广西回到广东,虽然家道已经败落,但由于曾祖母的坚韧不拔,我母亲五兄妹无一人走散,全都回到广东安居。
当年,曾祖母跟着舅舅,住在广州西关的恩宁路芙尚坊旧居,每年大年初二,我们表兄妹们都到舅舅家“开年”。
恩宁路的房子很有广州西关的风味,每一个坊都是一条石板街,老房子错落有致,有许多转角,非常适合孩子们玩“躲猫猫”。
过年期间的每次饭后,我们众多表兄妹便到门外“躲猫猫”。我年纪小,人也长得弱,每次“躲猫猫”都第一个被捉住。不过,表哥们通常都主动代替我“受罚”,我只需要开心地玩,从来没有“输”过。我从小就在这样一种充满友善、互相关爱的家庭氛围中长大。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曾祖母常常把春节时各家各户用于贺年摆设的柑桔或四季桔收集起来,给曾孙们做零食,那股清新的桔味,一直留存在我的记忆中。于我而言,“年味”就是西关的石板街,还有曾祖母那酸酸甜甜的桔子味。
对于年过九旬的老母亲来说,她今年过年最大的遗憾是忘了做“酿三宝”这道菜,尤其是酿豆腐碌(油豆腐),那是我父亲的至爱及拿手菜。
1938年10月,驻扎在广东九江沙口的日本兵突然到顺德龙江扫荡。
母亲对这一次大扫荡刻骨铭心。那天,大家在曾祖母的带领下,躲到自家商铺楼梯底的暗阁,逃过一劫,而邻居“肥猪肉”等10多个乡亲却被日本人用刺刀杀害了。
我外公叫简新诚,当年在广东龙山经营“顺利商行”杂货店,日本人看到商铺有一个“夹万”(保险柜),以为里面有钱,就把外公打伤,用布袋把店里的白糖、大米等洗劫一空。
我外公匆忙把14岁的女儿送到香港,投靠我曾祖母的姐妹。岂料,香港很快也沦陷了。更不幸的是,由于日寇作乱,外公被抢劫,受了枪伤,不久便逝世了。我外婆产后不久,因悲伤过度,也追随外公而去。
1941年,我的母亲16岁,我的父亲26岁,他们匆匆成婚后,一起逃难。他们从广东龙山出发,偷渡过沙坪(日占区封锁线),徒步到肇庆,再沿西江逆流而上至梧州,然后再坐小船,沿桂江北上。
后来,我父亲在广西平乐旧街开了一家“联发兴”商行,以维持全家人的生计。抗日战争胜利后,他们又一步步走回广东。
经历了抗日战争的苦难,我父母的感情极好,相依相伴。一到过年,父亲就亲手做酿豆腐碌这道菜给大家吃。可是,1966年的“文化大革命”,却再次让我们家破人亡。父亲含冤而亡。1980年,父亲获得平反之后,我们家又过上了好日子。
于是,酿豆腐碌就成了我家年夜饭的固定菜式,母亲会亲自做这道菜。这道菜做起来非常费工夫,但母亲却乐此不疲,她耐心地把肉馅塞进豆腐碌里,然后再加配料焖香煮熟。在她眼里,吃着酿豆腐碌,就会想起父亲,回忆起父亲的味道。
于我而言,最浓郁的“年味”还数养父母的“味道”——酿鲮鱼。
我的养父母是我的姑姑、姑父,我与他们共同生活了30多年,养父母对我恩重如山,情比天高。
因我父亲在“文革”中含冤而死,于是我流落到广西梧州,跟随姑姑、姑丈一起生活,他们也就成了我的再生父母。
这30多年来,他们用心把我培养成人。我养父是广东顺德苏溪人,他喜欢粤剧,尤其喜欢画国画。有一年春节,养父的单位搞游艺活动,我在他的指导下画了一幅《马》去展览。也许,我喜欢诗词歌赋以及绘画,正是得益于养父的家传。
过年的时候,我的养父母最喜欢做的一道菜就是顺德酿鲮鱼,取年年有余之意。
酿鲮鱼是一道制作工艺比较复杂的菜式。其主材是上好的鲮鱼,将鱼剖开起皮(鱼皮连着完整的鱼头和鱼尾),然后将起出来的鲮鱼肉与猪肉、云耳、花生一起剁碎搅拌做馅,再酿回鱼皮里,变成一条完整的“鱼”,再进行煎炸、焖煮。那味道,真是令人入口不忘,齿颊留香。
大年三十晚上,养母还会用发菜、云耳、冬菇、大白菜、金针菇以及炸腐竹等,煮成斋菜,味道非常好,寓意是“发财就手、六六大顺、添丁添财”,那是我养母的拿手好菜。
在我看来,顺德酿鲮鱼和斋菜就是我养父母留下的味道,复杂而又深刻,是一种渗透入心底的芳香,润泽了我的一生。自从两老去世以后,我就再也没有吃过酿鲮鱼和斋菜了。
每次过年,我们家还要包粽子和炸油角,从读中学开始,每年我都会邀请几个同学来家里帮忙包角仔,然后炸油角。养父母到亲朋好友家中拜年的时候,就会带上一小袋炸油角加几只粽子当做手信。
过年,当然要守岁。守岁后,我得到的第一封红包肯定出自养父母之手。等我长大成家,就不再有红包拿了,但是守岁却成为我的习惯。我常常独自一人,静静地看书,等到零点钟声响起,就到祖先牌位前焚香,拜祭我的养父母,感恩祖先、感恩父母,感恩那些风和日丽的美好岁月。
每当点燃一炷香,伴随着周边的鞭炮声起,我都会心潮涌动,感怀身世,泪流满脸……
在我看来,“年味”就是一种仪式,是一种味道,亲人的味道,家的味道,故乡的味道。
代代相传的年夜饭,帮助人们用舌尖留下记忆,让人们刻骨铭心,生生不息,或许,这就是真正的“年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