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曲剧本唱词的写作（二）

■ 邹世毅 湖南省艺术研究院

第二节 戏曲剧本唱词撰写在声韵上要注意的问题

一、区分宽韵、窄韵

1、宽韵 指可供选择作韵脚的字数多的韵部。如言前韵、真文韵、遥条韵、江阳韵、庚青韵、一七韵、鱼模韵等。不仅平声字多，仄声字也多，而且这些字所能组成以它们为词尾字的词组也多。宽韵便于撰写唱词者处理题材大、唱段多、唱者多、情感复杂、风格特点多的剧本唱词。因此，欲写大戏，首选宽韵。

如祁剧《闯端午门》第二场，开始唱段使用的就是宽韵“言前韵”：

【幕启。洛阳城外驿道，新月初上。

狄仁杰（内唱） 听谯楼起初更风轻云淡。

【四校尉引着戎装的狄仁杰上

狄仁杰（接唱）一弯月正照着城廓山川。

望银河对北斗星汉灿烂，为国家怀忧虑日夜不安。

奉君命河北道安抚回转，遇数番老百姓递状鸣冤。

诉状中多牵涉朝中命案，一幕幕直指着张氏奸谗。

张昌宗恃圣宠规矩破坏，乱纲常害忠良结党售奸。

五年前诬魏相牢中受难，老夫俺险丢命放逐荒蛮。

视当今过往黑幕又重演，绝不能让贤良再次遭残。

心急迫定把这局面扭转，紧催鞭哪顾得须发皓然！

2、窄韵 指那些可供选择作韵脚的字数相对较少的韵部。如发花家麻、车遮、坡歌、尤侯、怀来、东冬、灰堆等韵部，它们可作为剧本唱词撰写者对色彩韵脚的备选者。这些窄韵韵部的字，有时可以组织起特殊韵味、独特风格的唱段，以抒发悲壮激烈或缠绵宛转，响亮豪放或呜咽悲凄，抑塞喑哑或清晰爽朗等截然不同的情意。如车遮韵部中的由原入声字分析为平上去三声的字，诸如“烈、阙、车、缺、北、月、国、雪、咽、越、血、铁、歇、决、些、说、觉、谢”等字，就是色彩鲜明的韵字，都可以尝试一用。

如马致远的【双调夜行船】《秋思》，用的就是这种有色彩的窄韵：

【夜行船】百岁光阴如梦蝶，重回首往事堪嗟。今日春来，明朝花谢。急罚盏夜阑灯灭。

【乔木查】想秦宫汉阙，都做了蓑草牛羊野。不恁渔樵无话说。纵荒坟横断碑，不辨龙蛇。

【庆宣和】投至狐踪与兔穴，多少豪杰。鼎足三分半腰折，魏耶？晋耶？

【落梅风】天教富，莫太奢。无多时好天良夜。看钱奴硬将心似铁，空辜负锦堂风月。

【风入松】眼前红日又西斜，疾似下坡车。晓来清镜添白雪，上床与鞋履相别。莫笑鸠巢计拙，葫芦提一向装呆。

【拨不断】利名竭，是非绝。红尘不向门前惹，绿树偏宜屋角遮，青山正补墙头缺，竹篱茅舍。

【离亭宴煞】蛩吟一觉方宁贴，鸡鸣万事无休歇。争名利何年是彻。密匝匝蚁排兵，乱纷纷蜂酿蜜，闹攘攘蝇争血。裴公绿野堂，陶令白莲社。爱秋来那些：和露摘黄花，带霜烹紫蟹，煮酒烧红叶，人生有限杯，几个登高节。嘱咐俺顽童记者：便北海探吾来，道东篱醉了也。

周德清评价这套曲说：“此方是乐府，不重韵，无衬字，韵险，语俊。谚曰：‘百中无一’，余曰：‘万中无一’。看他用蝶、穴、杰、别、竭、绝字，是入声作平声；阙、说、铁、雪、拙、缺、贴、歇、彻、血、节字，是入声作上声；灭、月、叶是入声作去声，无一字不妥，后辈学去。”他纯从作品的下字押韵处着想，极口称赞它的形式之美，确也值得后人学习。从内容看，这套散曲所反映的是封建社会的丑恶面貌和由此产生的达观遗世的消极思想。

二、掌握叶韵字的声情

如同散曲的宫调和曲牌蕴含有绚丽多彩的声情一样，叶韵字也有独特的声情，掌握好这些个韵部的韵字的声情，就能比较恰切、准确地表达曲词撰写者的意愿、主旨，传达出所创造的艺术形象的思想情感和美学追求，建构各种独特的戏剧情境，产生出令人回味、余音绕梁的艺术美趣。

从唐诗到宋词，再到元曲，由于选韵的不同，也可以使同是律诗、同一词调或曲调所显示的声情发生根本的变化。举例如下：

（1）七律诗的比较：

薛逢《宫词》：“十二楼中尽晓妆，望仙楼上望君王。锁衔金兽连环冷，水滴铜龙昼漏长。云髻罢梳还对镜，罗衣欲换更添香。遥窥正殿帘开处，袍袴宫人扫御床”。（江韵）

王维《酬郭给事》：“洞门高阁霭馀晖，桃李阴阴柳絮飞。禁里疏钟断舍晚，省中啼鸟吏人稀。晨摇玉佩趋金殿，夕奉天书拜琐闱。强欲从军无那老，将因卧病解朝衣”。（微韵）

两诗相比，因用韵不同，前诗江韵，心情显得企盼急越，明朗无饰；后诗微韵，意绪则显萎靡哀怨，低沉无奈。

（2）同一词调的词比较：

贺铸【六州歌头】《少年侠气》：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产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狐穴俄空，乐匆匆。似黄粱梦，辞丹凤；明月共，漾孤篷。官冗从，怀倥傯，落尘笼，簿书丛。鹖弁如云众，供粗用，忽奇功。笳鼓动，渔阳弄，思悲翁，不请长缨，系取天骄种，剑吼西风。恨登山临水，手寄七弦桐，目送归鸿。（东韵，平仄通押，平韵、仄韵间用，有拗怒句）

辛弃疾【六州歌头】《属得疾暴甚，医者莫晓其状，小愈困卧无聊，戏作以自释》：

晨来问疾，有鹤止庭隅。吾语汝：只三事，太愁予。病难扶，手种青松树，碍梅坞，妨花径，才数尺，如人立，却须锄。（其一）秋水堂前，曲沼明于镜，可烛眉须。被山头急雨，耕垄灌泥涂。谁使吾庐，映污渠？（其二）叹青山好，檐外竹，遮欲近，有还无。删征去，吾乍可，食无鱼。爱扶疏，又欲为山计。千百虑，累吾躯。（其三）凡病此，吾过矣，子奚如？口不能言臆对：虽卢扁，药石难除。有要言妙道，往问北山愚，庶有瘳乎？

（通押鱼模韵，平韵仄韵通押，平仄间用，有拗怒句）

综合二词而观，前词选用洪亮声情的“东韵”，表达了激昂奋厉的悲壮怀抱；后词选用含混不清的“鱼模”韵，传达出词人强作达观、抑郁阻滞、病后未痊的落寞情绪。

（3）同一曲调的曲比较：

元徐再思的两首【水仙子】：

其一：《夜雨》：一声梧叶一声秋，一点芭蕉一点愁，三更归梦后，落灯花棋未收，叹新丰孤馆人留。枕上十年事，江南二老忧，都到心头。（尤韵通押，只一仄韵，其余皆平韵，两组对仗句，几乎无拗怒句）

其二：《马嵬坡》：翠华香冷梦初醒，黄壤春深草自青。羽林兵拱听将军令，拥鸾舆蜀道行。妾虽亡天子还京。昭阳殿梨花月色，建章宫梧桐雨声，马嵬坡尘土虚名。（青韵通押，平仄韵间用，主押平声韵，有两组对仗句，是该曲调的又一体）

两曲对比，前曲情感堆积，郁塞不通，忧愁不展，欲理还乱；后曲陈述清晰，分析冷静，清判明断，情思悠远。

上述六例，可以看出：

（1）曲韵字是有声情的，准确选韵确实能够帮助撰词者所撰曲词意情的传达，风格的体现，艺术形象情感、意绪、精神、向往、格调的鲜明显示。

（2）14种韵的大体声情概括：

家麻发花响声明，情意愉悦让人亲；言前廉纤音妍绚，述说明媚意旨全；庚青真文明判断，情思悠远喜意连；江阳东冬声浩荡，叙事明畅情慨慷；尤侯遥宵音韵幽，全平容易郁塞愁；灰堆萎靡一七頽，情意悲凄雨雪飞；鱼模姑苏含糊混，气闷声堵意绪昏；怀来气促难抒远，车遮果敢壮烈男；儿韵零声色彩载，坡梭能歌豪情开。

这种形似歌诀般的声情概括，不是十分科学，仅供参考。

例如：昆曲《北固楼》的一套【北双调】，用的就是车遮韵：

辛弃疾嗯！野陌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

【北双调·新水令】落红满径垫鞋靴，叫频频着意鹈鴂。颠狂东风欺客梦，一枕云屏更寒些。岁岁轻别，今又轻别，不念江左宦游客。

【驻马听】七级浮屠斜，百孔千疮身残缺。经年风雨劣，铜浇铁铸也摧折。穷通鼓弄出贤杰，存亡相系见英哲。当记者，真情恐是最难灭。

【步步娇】坐断江东成霸业，孙仲谋敢把曹刘蔑。谈笑风生颊，要取中原手中挟。一时好英杰，遛马涧中占先埒。

【雁儿落】寄奴是英杰，志在缝天缺。将军为国死，成败皆壮烈。

【得胜令】天时地利人和勰，兵精将猛坚城结。陈家谷口殉杨业，风波亭中去岳爷？！只因那

将帅不协，力薄英雄绝；施虐奸邪，擎天玉柱折。

【沈醉东风】趁桑榆帅镇江难遇的时节，振民众造战船行动须迅捷。

（白）多么想教山水为我作精兵，云月为我逐战车啦！

长驱瀚海云，直揽关山月，同仇敌忾水涌山迭。

（白）直捣黄龙府，踏破燕山阙，

扫尽胡尘万里长空澈。就只怕九重天坚心不结。

（念词）老身长健，早却功名愿。走马弯弓三百战，为求松林自羡。男儿玉带丝鞭，值得几个铜钱？料得世情如纸，甘倚明月清泉。

【折桂令】道青山妩媚眉睫，想应是：浩荡胸怀，尽揽英杰。将菉葹除绝，树兰茝遍野，得硕果瓜瓞。何曾料：冷雨凄风不歇，青山情貌违别，明眸翳遮。鹦鹉长舌，忒恁唓嗻。陷阱深掘，伴我行跌，半路回车，使我伤嗟。

（念）登京口北固亭有怀

（唱词）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白）读此壮词，犹见仲谋雄风，老爷英气。

【梅花酒】想当年山东初把义旗揭，劈戎刀手中撇。

千里铁流奔泻，旌旗十万逐猎。燕山胡虏吓呆，齐州叛贼剿灭，两千义勇朝天阙。

【收江南】曹孟德慷慨一时杰，今吾敢将旧豪揶。道什么

龙向鞘中蛰，虎在座间踅？虎在座间踅！骅骝汗血伏盐车。

【沽美酒】中原变魔穴，北国哀鸿迭，万水千山皆恨也。饥尸冻骨，犹盼着宋黄钺。

【么篇】多少诤臣不怕邪，多少壮士恨些些。雪耻男儿心似铁，闻鸡舞铗，叱天地为予缺。

【么篇】磨兵整战车，万众心和勰，谈笑同飞戮寇铁。

沸腾热血，喷洒在好时节。

【太平令】灭虏的千腔热血，涌起这大浪千迭。可正是虎

窟狼穴，恰有那除魔俊杰。大丈夫心别，难折，一扫胡尘绝，寰宇澄澈。

（白）俗言人老还乡，狐死首丘。中原一复，老夫也可释然解甲，挂印归田了。

（唱）得故土埋俺俊骨。

【鸳鸯煞】亭台进酒新词说，心游八极关山绝。如虎当年雄，似铁今时杰。唱道廉颇怎耋？日食斗米不噎。

（合）落笔雄豪，稼轩文章凌鲍谢。慷慨长嗟，耿耿忠心，试手补天裂。

第二章 戏曲剧本唱词写作中的写景、叙事和抒情

清人王国维在其著述《宋元戏曲史·元剧之文章》中，评价元杂剧剧本文学的艺术成就时，对杂剧唱词以“有意境而已矣”一句概括之。他说：“何以谓之有意境？曰：写情则沁人心脾，写景则在人耳目，述事则如其口出是也”。这与他在《人间词话》里谈及诗词的意境“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词脱口而出，无矫揉妆束之态”的说法是一致的。强调要从唱词的抒情、写景、叙事中生发出意境，要求作者从现实生活出发，通过唱词的写景、叙事、抒情功能，深入刻画人物的心理活动，写出人物活动的特定环境，运用自然通俗、切合人物身份、个性的语言。只有这样创造出来的意境，才能高、新、真、显，才能含蓄隽永、自然入化、引人联想、耐人寻味，产生出强有力的艺术效果。

第一节 戏曲剧本写景唱词的创作

戏曲剧本唱词要有“景语”，即写景的语言及其组成的句子、段落。除了要“在人耳目”外，还要求：

一、写景有顺序的规范，不可零碎、紊乱。即在角色目力所及的空间或心理空间进行描写，按照高下、远近、左右、周遭的顺序依次写来，将或全面，或局部，或一点、一面与角色相关的景物组成一个景物的境界，将剧中的相关角色置于境中。如《西厢记》第一本第一折写张君瑞仲春二月，上京取应，暗想满腹文章“尚在湖海飘零，何日得遂大志”？来到蒲津，见九曲黄河奔涌而去，一曲【油葫芦】夺口而出：九曲风涛何处显？则除了此地偏。这河带齐梁、分秦晋、隘幽燕。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竹索缆浮桥，水上苍龙偃；东西溃九州，南北串百川。归舟紧不紧如何见？却便是弩箭乍离弦。

写景的唱词依次从远近、高下、东南西北之态，从风涛、雪浪、浮桥、飞舟之势，组成一个尽写黄河的雄伟壮阔之境，画出一幅九曲黄河图：河流浩浩荡荡，横隔中原和幽燕之地；像一条金色的带子，贯系齐梁之境。江流远去，那拍击着长空的白色浪花，犹如天际翻卷的秋云；浮桥腾空，像是仰卧冰上的苍龙；飞舟顺流，迅似弩箭离弦。这样以诸景组成的图境，除了读来涤荡肺腑，更有力地映衬了剧中主人翁张生的宏阔胸襟，从写景开始，即将张生的形象光鲜地树立起来，强烈地引起观众的注意。

二、写景要生发或引带剧中角色的情感和情感变化。这就是中国文艺美学中常被人们注目的以景生情，以景动情，景情相融。

见景生情，借景抒情，景与情融，以表现不同人物在特定环境中的性格特征。这样的景物描写，所以能够各适所需，各显其殊：“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五光十色，气象万千，有鲜明、具体、生动的形象，生发出隽永、开阔的意境，其原因在善于选景、组景，景中见情，情中生景，情景交融，景物组成的境界就能境情生辉。

1、创作正衬作用的景语。郑见秋《西圃词说》有云：“深在言情者，正在善于写景”。写景衬情，就要选择那些能恰切地表现人物思想感情的景物。人有喜怒哀乐，对各种景物也就有着感情上的不同要求。对四时景物感受是哀是乐，是悲是喜，主要取决于人物的心理现状和生活的遭际。心理和遭际的不同与变化，就会产生对景物感受的不同和变化。《倩女离魂》剧中，张倩女与王文举离别时，倩女对景物的感受是：“竹窗外响翠梢，苔砌下深绿草，书舍顿萧条。故园悄悄无人到。恨怎消？此际最难熬”（《倩女离魂》第一折【上马娇】曲）。人去室空，阒寂静肃。风吹绿竹，更衬出环境冷落。此种境界，徒使人频添孤独的愁恨。及至倩女与王文举偕归故里，倩女对景物的感受则殊异：“暮春天景物撩人心，更见景留情。怪的是满路花生，一攒攒绿杨红杏，一双双紫燕黄莺。一对蜂，一对蝶，各相比并”（《倩女离魂》第四折【刮地风】曲）。这里倩女感慨的是满路花生，莺燕蜂蝶，成双飞舞。充满生机的春天美景，烘托出美满夫妻并肩行的夙愿已遂、兴高采烈的情感。不难看出，前面以冷落之景托凄苦之感，后面用绚丽之景衬欢悦之情，以景见情，是为正衬。图境的前后对照，鲜明地展现了剧中人生活遭际的巨大变化。

2、创作反衬作用的景语。以景生情，以景见情，景情互宅，既有正衬，也有反衬：即景与情异，相反相成。王夫之：《姜斋诗话》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培增其哀乐”。仍以《西厢记》为例，第三本第三折，张生在“花荫重叠香风细，庭院深深淡月明”“嫩绿池塘藏睡鸭”、“淡黄杨柳带栖鸦”般静寂无哗、景致优雅的月夜，高高兴兴地去与莺莺幽会，自料“准定扢扎帮便倒地”。哪知莺莺突然变卦赖简，使他反惹得“一场怨气”。面对这良辰美景，如水月华，张生只有长吁短叹，真个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反正没他的份儿了。这里，眼前的美景与张生的情绪低落，极不协调。因而也就更突出了张生受到意外挫折而无可奈何的尴尬处境和沮丧的心理。

3、既要善于选景，还要善于组景。把各种动的、静的、天上的、地下的、花鸟虫鱼，山光水色，有机地组成一个统一境的整体。做到景物相生，物景辉映，以景语托情语，从而塑造出鲜明绚丽的艺术形象，生发出幽美奇幻的意境来。《倩女离魂》第二折，剧作家郑光祖用了【越调·斗鹌鹑】【紫花儿序】【小桃红】【调笑令】【秃厮儿】等五支曲，着力渲染月夜的江岸景色。看到的是：远处的孤鹜落霞、老树昏鸦；近处的菰蒲芦花、两三茅舍。听到的是：马嘶人语、长笛一声、船橹咿哑、渔歌欵乃、榔板当当、寒雁呀呀。这里有远景，有近景，有动景，有静景；有天上飞的，有地上走的，有水中游的；有声、有色、有层次，又错综。更为奇妙的是：淡淡月光、轻轻暮霭、袅袅水气，如同薄纱，覆盖江上，景色迷离，西风送声。剧作家调动一切手段，组织各种景物，精心描绘出一幅细致逼真的江岸月夜图：淡月、烟雾、水气，笼罩全境，把倩女魂灵沿江追赶王文举的情景、焦急盼望的心理、慌急赶路的情状、飘忽轻柔的体态，描摹得维妙维肖，创造出了一个既真切绚丽又轻松愉快、奇幻独特的境界，富于浪漫主义色彩。

4、做到借景抒情、情因景出，境由情现，最后实现情景交融，景情境浑然一体。“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王夫之：《薑斋诗话》）。在景物描写中，以情为主，景为从。因为“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范晞文：《对床夜话》）。因此，在剧本中，不是要求曲白中是否可以有景物描写，而在于这些景物描写是否能做到情景相生、创造出一种引人入胜的境界。《单刀会》第四折【双调·新水令】、【驻马听】两曲，就是情景交融、文词豪壮、意境宏阔的千古绝唱。在波浪千叠的大江中流，令人喜爱的英雄关羽驾着一叶小舟，观赏着“水涌山叠”的江景，吊古伤今，感慨万千：这里有他单刀赴会、不把敌人看在眼里的英雄气概；有赤壁联兵破曹辉煌业绩的回忆；有对蜀吴友谊灰飞烟灭、中国仍未统一、“长江作战场”局面不知何日结束的感慨。曲文着墨虽少，却生动地抒发了关羽的磊落胸襟。境界壮阔深远，意味无穷。

触景生情，因情见境，因而景是属于境的。人可以离景，却不能离境，只有从写境的意义上去写景，才能正确处理景与情的关系；景只有给人以境的实感时，它才能产生传情的作用。《西厢记·长亭》一折，作者勾画的是深秋一日，晨曦、暮霭、长亭、山野组成环境总体。单看，句句是景；总看，句句是境。张生和莺莺的离情，就是通过这个秋境来传摹的。写莺莺之去长亭，是“碧云天，黄花地”，从景色描写入手，接下才写他奔向长亭，借途中之景传莺莺之情。在他眼中，枫林红叶是离人的眼泪；垂柳长条是拴束征马的丝缰；碧云、黄叶、归雁、车儿、马儿，无一不是传情寄恨的标志。这样，莺莺途中的离情别绪，包笼在一片秋光之中，情境交辉。写离筵则先写“下西风黄叶纷飞，染寒烟衰草萋迷”，接着才拈出“酒席上斜签坐地”的张生形态，渲染出暮秋凄苦的离情，把整个离筵用秋天的肃杀气氛笼罩起来，使离情和秋境相融合，愈显悲苦。及至席残人散，恋人相别，“车儿投东，马儿向西，两意徘徊，落日山横翠”。最后一句景语把全部形象都包裹在苍山残照的秋境之中，形成了《长亭》一折统一的色调。让人不仅看到境，同时也感到情，秋境与离情浑然一体了。最后【收尾】一曲，“四围山色中，一鞭残照里。遍人间烦恼填胸臆，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寥寥数语，蕴藏着千言万语之情，凝练地写出了富有深涵的意境：张生远去，渐渐消失在夕阳残照的四围山色中。莺莺仍然伫立着、凝望着，离愁郁结，难捱难消。作者用“量这些大小车儿如何载得起”作比喻，离愁别苦之情，更臻形象，含蓄不露，意在言外，莺莺恋恋难舍、欲言难言的宛转柔情，哀楚动人。这里景随人远，情随恨长，情境关合，丝丝入扣，收到了“片言明百意”的艺术效果。

地方戏唱词中的写景也有佳例，如高腔剧目《卖水记》第三场《报信》中，尚书李彦贵之媳黄桂英在得知公公问了斩刑、丈夫不知下落的情况后，满腹心事，日夜忧虑，闷闷不乐，乳母怕她愁出病来，劝她后花园消遣消遣，于是她推窗现后花园，只见桃李斗艳，百鸟争鸣。她唱【小桃红】：“你看这艳阳三月天，桃花散锦柳飞绵。语关关枝上流莺啭，舞翩翩珠簾紫燕穿。这壁厢罗绮丛，那壁厢梨花院。更多少王孙仕女，逞豪情眠花径，就芳草设华筵。”黄桂英对此却是：“我情怀恶，心绪乱，恰似陌上杨花卷。漫说莺飞草长堪留恋，就是神仙洞府金莲现，我也懒去观”。正是“乐景衬哀”。

第二节 戏曲剧本叙事唱词的写作

戏曲唱词也有“事语”，即剧中角色用来向其他角色叙述某事件的发生、发展、转折、结束的过程，描述事件的某个过程或全部过程的情状、景况或后果。有时也用来对剧情时空跨度大、空隙多作承上启下或转折的交代。“事语”除须“如其口出”外，还需做到：

一、娓娓道来，清晰明朗，简洁爽切。如京剧《借东风》1958年李少春演出本，诸葛亮上场唱：“习天书玄妙法犹如反掌，设坛台借东风相助周郎。曹孟德借天时兵多将广，领人马下江南兵扎在长江。孙仲谋无决策难以抵挡，东吴臣武将要战文官要降。鲁子敬到江夏把虚实探望，搬请我诸葛亮过长江，同心破曹共作商量，庞士元献连环俱已停当，数九天少东风急坏周郎。我算就了甲子日东风必降，南屏山设坛台足踏魁罡。我这里执法剑把七星台上，诸葛亮上坛台观瞻四方。我望江北，锁战船连环排上，叹只叹东风起火烧战船曹营的兵将无处躲藏。这也是大数到难逃法网，我诸葛上坛台祝告上苍。呵呵呵，耳听得风声响从东而降，我不免回夏口再作主张。”

一段唱将借东风的缘由、计划的过程，主要当事人的情态，叙述得一清二楚，让不懂这段历史的人听了这段唱就明明白白了。

二、对事物的描述形神兼备，毕肖逼真。如王实甫《西厢记》第三本第一折【村里迓鼓】：“我将这纸窗儿湿破，悄声儿窥视。多管是和衣儿睡起，罗衫上前襟褶袟。孤眠况味，凄凉情绪，无人服侍。觑了他涩滞气色，听了他微弱声息，看了他黄瘦脸儿。张生呵，你若不闷死多应是害死。”

红娘受莺莺之托，前去看望张生。张生自老夫人赖婚以后，郁郁寡欢，相思成病。这一支曲正是红娘从窗外看到屋里病中张生的一切形貌的叙写。张生形容潦倒，神态抑郁，情绪低落，心里孤闷。唱词中描绘的这个相思病形象毕肖逼真，形神兼备，辉映生色。这支曲既便于舞台表演，又具有小说家叙述描写的功效。口语叙述，运用素描，创造出来的这种如见其人，如闻其叹的艺术境界，堪称妙笔，真是“如出其口是也”。

三、用作叙事的唱词应具有丰富的动作性。戏剧是“动作的艺术”，依别林斯基说，要“使每句话都从动作中表现出来”。这就提出了剧本对语言的要求——富有动作性。什么是富有动作性的语言呢？史格雷尔认为：“如果剧中人物彼此之间尽管表现了思想和感情，但是互不影响对话的一方，而双方的心情自始至终没有变化，那么即使对话的内容值得注意，也引不起戏剧的兴趣”，只有让剧中人物在他们的对话中“以各人的见解、情操、情感相互影响，断然决定他们的相互关系”（见〈古典文艺理论译丛〉第十一册）。只有这样的对话，才是富于动作性的。焦菊隐认为：“语言的行动性，就是语言所代表着的人物的丰富而复杂的思想活动”（《焦菊隐戏剧论文集·作家·作品》）。因此，真正的动作性语言，应该是两颗心的交流。对话的结果，必须使双方的关系有所变化，有所发展，因而推动剧情前进。史格雷尔的论述是就剧中人物对话的语言要求而言，焦菊隐的论述是就剧中人物心理活动和抒发情感的语言要求而言，二者的目的是一致的。由于动作性的语言“可以突出主题思想”“可以突出人物性格”“可以突出人物关系”“可以引起丰富的联想”（见《焦菊隐戏剧论文集·作家·作品》），产生强烈的戏剧性，故而生发的意境才真切、清新，自然入化。

马致远的《汉宫秋》第四折写汉宫秋夜：“画檐间铁马响叮叮，空殿中御榻冷清清”，“萧萧落叶声，烛暗长门静”，显得夜景萧索。这些死境中的音响，恰又同时紧时慢的阵阵孤雁哀鸣交织在一起：“凄怆似和半夜楚歌声，悲切似唱三叠阳关令”，更增浓了凄凉的氛围。在凄冷的深宫里，沉愁郁结的汉元帝，一阵鸿鸣一阵悚，一声雁唳一行泪，真个是孤独者本“神思不宁”，“又添个冤家缠定”，打动了“边塞离情”。呀呀的孤雁同这个懦弱的帝君同声相应，使得他“暗添白发成衰病”，直恁的“可也劝不省”。雁鸣声声远去，也引起汉元帝心理的起伏，忧愁伤感的加深。这样，富有动作性的语言就在人们的面前绘出一种凄厉的境界。

又如京剧《铡判官》裘盛戎唱本中柳金蝉的唱段：“冤魂飘飘往前进，凄凄惨惨痛伤情。……柳金蝉在道傍泪如潮涌，思想起生前事好不伤情。元宵节为观灯失了路径，可叹我与表兄良缘难成。忍悲啼我只得城隍庙奔，（碰鬼使）我本是柳金蝉屈死魂灵。（碰上门神）这门神阻挡我难以索命，见阎君申冤枉捉拿仇人。”唱词中丰富的动作性将柳金蝉魂灵在奔往阎王府途中的遭遇和变化的心境结合在一起进行表述，栩栩如生地将阴间的景状描摹出来，让观听者感觉到是阳世间生活境况的翻版！

第三节 戏曲剧本中抒情唱词的写作

戏曲剧本中唱词的写作更需要“情语”。“情语”即剧中人物用来发抒情感或外化心理活动、心理变化的唱词。这些唱词除应有“沁人心脾”的文艺功能外，还有如下要求：

一、“情语”必须深入到人物的内心世界，使情与景、情与事、情与境交融在一起，有层次，有变化，塑造出鲜明生动的抒情形象。这种抒情形象“少引圣籍，多发天然”（黄周星：《制曲枝语》），妙在真实，“语语如在目前”，能“雅俗共赏”，“能感人”（黄周星：《制曲枝语》）。如关汉卿《窦娥冤》第三折窦娥所唱【滚绣球】：“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这支曲是窦娥蒙冤、被绑缚法场的路上所唱，是对吃人的黑暗社会的控诉与诅咒。天和地是封建神权的最高权威，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然而，被压在社会底层的窦娥，在贪官、流氓的迫害下，对残酷的社会现实有了深刻的认识，大胆怀疑天地，痛斥封建统治者的善恶不分、清浊不辨；谴责它“怕硬欺软”“顺水推船”。这支曲是剧中人遭逢天大冤屈引发的抒情，它塑造了一个在绝望中向吞噬她的封建制度进行强烈控诉和谴责的不屈女性抒情形象，一个可以惊天地、泣鬼神的窦娥形象。窦娥抒发的是被压迫的元代人民对封建统治阶级的愤怒和反抗的共同情感，说出了受苦受难人们的共同心声。具体鲜明的抒情形象渲染出来的意境不仅沁人心脾，而且震撼心神。

又如传奇剧本《桃花扇·余韵》中有一脍炙人口、动人肺腑的套曲【哀江南】。曲中，剧作者借苏昆生之口，先铺叙明亡后金陵残破、孝陵荒寂的景象，然后细致写苏昆生再历曾长期生活过的秦淮河时的凄切情状：“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它起朱楼，眼看它宴宾客，眼看它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也曾风流党，将五十年兴亡看饱。这乌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凤凰台栖枭鸟。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这里，人物目睹败景，处处含悲，悲则情伤，伤而为恨，恨极则痛，到“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感情激荡已到高潮。“亡国之感”，遗民之恨，抒写尽致。真个余韵不绝如缕，感人至深。“求易得难”，效果很好。

二、情语需要“真处得手，虚处得神”“掇其神情标致”。这就要求剧作家在抒情唱词写作时，或以诗文渲泄激情；或以描写景物抒发幽思；或以画面布饰情态，从中得其意，传其神，塑造出四面发光的抒情人物。如《西厢记·听琴》一折，剧作家用【天净沙】、【调笑令】、【秃厮儿】三支曲文，整齐的排比，铿锵的节奏，响亮的韵脚，巧妙的比喻，曲尽其妙地描绘出一组音乐的形象画面：琴声由远而近，由虚而实，由依稀耳闻到清晰可辨。最后在【秃厮儿】一曲，通过对琴声的四组比喻，转而描写张生以琴诉情及壮、幽、高、低的感情变化。精于音律的莺莺终于被琴声深深打动了，一曲【凤求凰】在两人之间架起了爱情的金桥。这四组比喻，气势强烈，感情充沛、形象完整。这四组比喻，不仅以声喻声，作用于人的听觉，而且通过铁马刀枪，落花流水，月朗鹤唳，小窗儿女四种比喻，以形拟声，运用丰富的联想，把听觉形象转化为视觉形象，丰富了音乐的内涵，深化了作品的意境，为下一曲【圣药王】崔张二人心意相通，感情的进一步交流融合制造气氛，规定了环境。

又如康进之的《李逵负荆》第一折，李逵的夹唱夹白：“【混江龙】：可正是清明时候，却言风雨听花愁。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皱。有往来社燕，远近少鸥。（云）人道我梁山泊无有景致，俺打那厮的嘴！（唱）俺这里雾锁着青山秀，烟罩定绿杨洲。（云）那桃树上一个黄莺儿，将那桃花瓣儿（蹈足换口）阿（蹈足换口）阿（蹈足换口），的下来，落在水中，是好看也。我曾听得谁说来，我试想咱：哦！想起来了也，俺学究哥哥道来。（唱）道是‘轻薄桃花逐水流’。（云）俺绰起这桃花瓣儿来，我试扑克咱，好红红的桃花瓣儿。（做笑科云）你看我好黑指头也！（唱）恰便是粉衬的这胭脂透。（云）可惜了你这瓣儿，俺放你趁那一般的瓣儿去。我与你赶，我与你赶，贪赶桃花瓣儿，（唱）早来到这草桥店垂杨的渡口。（云）不中，则怕误了俺哥哥的将令，我索回去也。（云）待不吃呵，又将这酒旗儿将我来相迤逗。他、他、他舞东风在曲律杆头。”这里歌唱引发宾白，宾白又引发歌唱，反复回环，两者紧密结合，水乳交融，写出了李逵在清明节下山到草桥店沿途的全过程，从赏景、背诗到赶花，即景生情，一会儿自言自语，一会儿放喉歌唱；唱了又说，说了又唱，兴致勃勃，天真烂漫，饶有风趣。从他不绝口地赞美梁山泊秀丽景色的曲白中，鲜明地流露出热爱梁山聚义事业的真挚情感。天然真实，趣味盎然，境界新奇，生动感人。

三、情语要有美趣，旨趣鲜明，个性独特。“制曲必有旨趣，一首成一首之文章，一句成一句之文章，列之案头，歌于场上，可感可兴，令人击节叹赏，所谓歌而善也”（孔尚任：《桃花扇·凡例》）。做到让抒情形象“笑则有声，啼则有泪，喜则有神，叹则有气”（孟称舜：《古今名剧合序》），生发出“内足以抒己”“外足以感人”（王国维《人间词话》）的艺术意境。“歌而善也”就是指上述的关系而言的。

如邓沐伟演唱本《铡包勉》中，包勉犯了受贿贪赃，罪当斩首。时包公在王延龄、陈琳，尤其是赵斌的先讲情，后激将的情状下，决定开铡斩勉。他唱道：“本当铡了小包勉，他是包家一条根；本当不铡上包勉，那旁坐定了对头人。（赵斌激将）赵斌一言出了唇，包勉送到枉死城。忙将奴才来搭定，哗啦啦铜铡响连声。包勉的尸首两离分。如今我把国法正，我上对（得住）天子下对（得起）黎民。王朝看过文房宝，手提羊毫写分明。上写拜上多拜上，拜上嫂娘吴妙贞。包勉犯了这欺君罪，我坐开封难徇情。长亭铡了小包勉，铡了这包勉有包拯。书信下到合肥郡，（转来）你替我多多拜上嫂娘亲！辞别了恩师、公公，忙把轿顺，（赵斌白：你真铁面无私啊！）回头叫声老赵斌，有朝犯在包某手，铜铡之下决不容情！”一段唱，将包拯的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慈亲报恩、嫉恶如仇的性格特点表达得淋漓尽致，堂堂正正的旨趣美味，张扬得浓烈醇厚！

又如杜甫的《缚鸡行》一诗：“小奴缚鸡向市卖，鸡被缚急相喧争。家人厌鸡食虫蚁，不知鸡卖还遭烹。鸡虫于人何厚薄，吾叱奴人解其缚。鸡虫得失无了时，注目寒江倚山阁。”诗中最后一句，思路远引，主旨深刻。含无穷无尽之意，尽寓天下得失。诗中所叙乃生活中常见小事，写来平易。而归结则为人生之情，冷暖炎凉。

四、充分运用戏曲艺术的假定性特点，作为联结事实和幻想、物质和精神、抒情和叙事关系的杠杆，用来表现人物心理和情感。或通过剧中人对假定的时空所产生的感受而抒发的曲词，间接起到舞台美术作用；或以设想的动作描写以及科的提示，为演员的写意性虚拟表演提供有利条件，制造出特定的艺术情境。

如杨显之《潇湘雨》第三折张翠鸾“走雨”一处，这个衔冤负屈的少妇，在发配去沙门岛的路上，顶狂风，冒暴雨，在泥泞中“急难移步”。雨点打在她身上，她觉得老天也在为她的冤屈流泪：“天与人心紧想助，只我这啼痕向脸儿边厢聚”。秋天的凄风苦雨，衬托她的悲愤心情。因为狂风暴雨，迫使张翠鸾不得不到临江驿避雨暂宿。因为寄宿，戏剧情节自然向第四折发展，出现驿舍父女巧逢。因为连绵秋雨使受阻于驿舍的张天觉“不能合眼”，“对此景无个情亲，怎不教人痛心酸转添凄楚”，思念亲人的凄楚心情缠绕着他，久久不能入睡，外间发生的一切声响，就一点不漏地传入他的耳鼓。不断的夜雨，也使张翠鸾辗转难眠：她悲伤身世，思念父亲，彻夜啼哭。只有这更甚于凄苦夜雨的哭声才使张天觉震惊，欲要探个究竟，终于促成父女驿舍重逢，使张翠鸾绝处逢生。由此，戏剧情节发生突转，矛盾冲突得到暂时的平衡。同一舞台，刚才还是连天秋雨，道路泥泞；顷刻间即成驿站客舍。又是同一舞台，刚才还是相隔千里的父女，瞬间却又近在咫尺。还是同一舞台实际明明看得见的父女两人，却因秋雨绵绵都在动悠悠思亲之情。这样的舞台，有诗有画，有声的、运动的、立体的诗情画意，恰恰是由一个个假定形式衔接和组合起来的，剧作者设想的连天秋雨和张氏父女巧逢就藉此显得十分真实。

像《潇湘雨》这样的“走雨”情境，《拜月亭》一剧也有如此一折：王瑞兰偕同其母，在风雨交加中逃难，且行且唱【油葫芦】：“分明是风雨催人辞旧国，行一步一叹息。两行愁泪脸边垂，一点雨间一行恓惶泪。一阵风对一阵长吁气。（做滑摔科）噫！百忙里一步一撒。嗨！索与她一步一提。这一对绣鞋儿分不得帮和底，稠紧紧软糊糊带着淤泥。”两个“走雨”篇章，都能曲尽其工。演员可以根椐这种情境和剧作者假定的形象性模声和动作提示，形神毕肖地演出冒雨急走、叹息啼哭、仓皇慌张、滑跌泥泞、鞋脱沾淤、一步一提、气喘吁吁等等表演动作。由此，一派兵荒马乱雨中逃难的情景就历历在目了。这种以唱词所抒发的情感和动作提示给演员的表演提供有利的条件。

这段曲文极富动作性，包含一系列的动作表演。

第三章 戏曲剧本唱词写作中应掌握的几种修辞手法

戏曲剧本唱词写作的修辞手法跟诗、词的传统修辞手法有同、有不同。同处是：如赋、比、兴，联想与想象，暗示与夸张等，不同处是：动作的连续与牵骑，情绪的蓄积与爆发（发展与高潮）等所需用到的修辞法如“顶真法”“堆积法”和“联璧法”等。下面仅就不同处予以讲述。

第一节 顶真格的修辞手法

一、顶真格的修辞方法“顶真格”，亦称“联珠格”，就是以上句的末几字（词或句子）做下句的开头，使语句递接紧凑而生动畅达，读来抑扬顿挫，缠绵不绝，动作连贯，情绪牵骑。大体分两类：一类是几乎句句“联珠”，如李白的《白云歌送刘十六归山》：“楚山秦山皆白云，白云处处长随君。长随君，君入楚山里，云亦随君渡湘水。湘水上，女萝衣，白云堪卧君早归。”宋元时更流行为一种带游戏性的文体。如《中原音韵》载【越调小桃红】：“断肠人寄断肠词，词写心间事，事到头来不由自，自寻思，思量往日真诚志，志诚是有，有情谁似，是俺那人儿”。另一类是段与段之间“联珠”的，每段最后几字与下段前头几字相同或稍有变化。“顶真格”的诗句词句，较少出现。从形式上看，非常齐整谨严；从声律上看，读来反复顿挫，蝉联不断，大有缠绵悱恻，余音绕梁三日不绝之妙。

二、戏曲剧本唱词顶真格写作举例：

1、马致远的《汉宫秋》，写昭君和番的故事。剧中人痛骂了那一批昏庸腐化的朝臣，而把昭君写成投江自杀，故意改变历史事实，这就表露了作者的民族思想，不是泛泛的历史剧可比。且看第三折汉元帝送别昭君时的几段唱：

【雁儿落】我做了别虞姬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

【得胜令】他去也不沙架海紫金梁，枉养着那边庭上铁衣郎。你也要左右人扶持，俺可甚糟糠要下堂？你但提起刀枪，却早小鹿儿心头撞。今日央及煞娘娘，怎做的男儿当自强！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色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餱粮，打猎起围场。她她她，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她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这是汉元帝送别爱姬王昭君时孤独苦闷悲痛心情的抒发，语气越转越紧，尤其是【梅花酒】一曲，连续用顶真格的修辞手法，以十六个三字句，如急风骤雨，繁音促节，写出了汉元帝肝肠寸断的心境，塑造了一个凄凉的典型环境：黄草、白霜、苍犬构成了秋日的萧瑟景象；昏月、凉夜、泣螀组成了秋夜的凄凉气氛。处在这种环境中的汉元帝，眼前诸景诸物，徒增孤独之情、凄清之感，怎能不“愁泪滴千行”呢？面对这凄清、萧索的典型环境，即使是铁石心肠也难免声泪俱下。这支曲的写景不用典故，却曲意往复回还，缠绕不绝，一缕缕凄苦孤独的郁思，如烟云缭绕，绵绵不断，低回不尽，荡气回肠。在人耳目。意境深沉，引人联想，艺术效果很强。

2、常德汉剧《三难新郎》第一场，苏东坡上场的念：“赏花归去马如飞，去马如飞酒力微，酒力微醒时已暮，醒时已暮赏花归”。将一个酒醉欲醒未醒，尚缠绵在酒中的苏学士情态刻画得惟妙惟肖。

3、新编花灯戏《泥巴县令》第二场

满夫人：老爷呀——

（唱）你立足未稳太莽撞，竟敢私自放官粮。纵然是知府大人不怪罪，那梁永岂会善罢甘休、袖手旁观不声张。他定会兴风作浪、编造谣言惑主上，到头来，你与前任县令一般一样，一样一般，落得个头颅离颈项。离颈项，一家老小全遭殃。全遭殃，好悲伤，好悲伤，容当三思多想想：劝老爷，想家少，想老娘，想前景，想民恙，想抱负，想担当，一切想想赖命在，赖命在，就要悬崖勒马急收缰。

满朝荐

夫人呀——

（唱）开弓没有回头箭，放粮为赈饥，赈饥为惊狼，惊狼查明盗粮案，盗粮案明拿贼赃。拿贼赃，证明官粮非我放，非我放，巧借钟馗灭鬼帮。灭鬼帮，朗朗乾坤正义涨，正义涨，贼梁永才会深陷无底没下场。

第二节 堆积法的修辞手法

一、唱词的情感堆积、情感加倍的修辞法：即运用同一类的情感名词、形容词、数量词，不断叠加，堆积如山，深入似海地加以描绘、渲染，使之达到无以复加的极限程度，让人感到一种喘不过气来的惊悚、震撼和极端的战栗。

二、堆积法例证：

1、李商隐《无题》二首，之一：“来是空言去绝踪，月斜楼上五更钟。梦为远别啼难唤，书被催成墨未浓。蜡照半笼金翡翠，麝熏微度绣芙蓉。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丛”。

之二：“飒飒东风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密妃留枕魏王才。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

二诗中加粗的诗句就是用的情感堆积法，将感情不断加倍推进，达到极端的程度。第一首，离蓬山（即蓬莱山，仙山也）已经很远，本显迢远，更何况离蓬山还有一万座山呢！加了一万倍，遥不可及了。之二的后二句也是情感的堆积加倍写法。把相思用燃烛烧香来比拟，有了长度，于是相思无望，相思有如燃香烧烛般一寸寸变成了烛灰或香灰，一寸相思竟至销蚀的烛灰也积有寸厚，得耗时经年累月啊！写绝了，就彻底无望了。

2、宋·李觏诗《乡思》 “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极天涯不见家。已恨碧山相阴隔，碧山还被暮云遮。”全诗四句，分四层意思，层层深入，不断推进，把思想情感发挥到极致，描尽了浓到化不开的乡愁。这是透过一层加一倍的写法。诗人随着时间的冉冉推移，视野由远渐近，由大而小收缩，色调由明而暗变化，这种结构上的层层递进，乡思就愈来愈浓郁，浓到化不开了。这种透过一层加一倍的情感堆积写法，真是让人喘不过气来！

3、京剧《上天台》姚期因自己的儿子姚刚用太湖石压死了国丈太师爷郭荣，怕郭的女儿、刘秀的妃子郭娘娘暗害，提出辞职，刘秀为了挽留他，讲起了他们共同起事时的情谊。刘秀唱道：“王离了龙书案好言奉敬，为王的传口诏细听分明。今早朝郭娘娘启奏一本，要寡人将姚刚问罪典刑。孤登基也曾把那免死牌赠，姚不反汉，汉不斩姚，在凌烟阁标名。想孤王走南阳东逃西奔，老皇兄接驾在白水西村。孤念你老伯母悬梁自尽，孤念你孝三年，改三月，孝三月，改三日，孝三日，改三时，孝三时，改三刻，孝三刻，改三分，三年三月三日三时三刻三分，永不戴孝，保定了乾坤。孤念你草桥关英名大震，孤念你是一个开国老臣。适才间卿的本降旨已准，寡人戒酒，不听谗言，岂斩你开国老臣!孤是有道的明君。姚皇兄，姚子匡，伴驾王，孤的爱卿，你那里，休流泪，免悲声，放大胆，一步一步跟定寡人”。信言皇皇，将姚期对东汉皇朝舍亲孝而保主立功的忠肝烈胆描绘到无以复加的程度，将自己对姚皇兄的依恃信赖也表述到至亲无隙的地步，于是，姚期忠诚的赤胆又再一次受骗上当，最终丧失了性命并被株连三族。

4、元无名氏的散曲【折桂令】“叹世间”：“叹世间多少痴人，多少忙人，多少闲人。酒色迷人，财气昏人，缠定活人。钹儿鼓儿终日送人，车儿马儿常时迎人。精细的瞒人，本分的饶人。不识时人，枉只为人”。全篇尽用“人”字韵脚，从各个方面写尽了人世的活态，对世情冷暖、沧桑炎凉极尽讽刺、嘲笑。

第三节 联璧法的修辞手法

一、联璧法联璧者，串联宝贝也。即在唱词中，根据剧情需要，接连使用奇句、佳句、秀句、警句，常以多联对偶句和连串排比句的形式出现。

二、联璧法例证：

1、湘剧高腔《卖水记》第十二场《团圆》，闽南侯李彦荣审明了是王大能杀了丫鬟，为弟李彦贵申了冤，西台县令杜任方知自己滥用刑法冤枉了好人，为怕牵连，他向闽南侯求情：“这是下官失检点，还望侯爷要海涵”，李彦荣：“你今天才明白呀！（唱）好一个管黎民七品知县，跪台前求爵把你恕宽。谁叫你审命案失了检点；谁叫你附权贵闭塞民冤；谁叫你公堂上滥刑枉断；谁叫你乱判斩黑地乌天。这是你自作自受违律典，回衙去解印绶听候详参”。一连串的严厉问责，一桩桩罪错昭然揭出，在气势上就彻底压倒了西台县枉法的县令杜任，他只得“出辕门我只把相爷埋怨，你害得我杜任解印丢官”，怨气滔天地滚出衙门。

2、新编大型古装戏《五彩轿》第二场《试轿》，严嵩将外国进贡给他的一乘五彩轿赏赐给了自己的学生鄢懋卿之妻，鄢高兴得刚出了严府，就忙着试坐，下面这段“试轿”的唱段淋漓尽致地揭露了这个奸佞的无耻嘴脸。鄢唱的是对仗句，又是一连串的排比句：

【太师府前街巷。鄢懋卿、鄢富上。

鄢 鄢富，把五彩轿抬到前面来，我要欣赏欣赏这进口货。

富 把五彩轿抬到前头来，把四方八面、里子面子都抖露抖露，让鄢大人过目。

【女轿夫抬空花轿出。抬轿舞中，鄢懋卿围观着唱。众和。

鄢（唱） 颠悠悠五彩花轿出严府，

众（和） 外邦进贡太师赠送的。

鄢（唱） 叮当当轿顶银铃响满途。

众（和） 八角镶金玲珑塔上的。

鄢（唱） 光熠熠四角凤凰欲飞舞，

众（和） 千缕银丝镇甲的。

鄢（唱） 璀灿灿两面长春富贵图。

众（和） 五彩宝石镶嵌的。

鄢（唱） 活生生百鸟朝阳轿帘布，

众（和） 金线银线湘绣的。

鄢（唱） 嫩娇娇八个仙女充轿夫。

众（和） 天上飞来太师选中的。

鄢（唱） 眼花花桃源美景莫辜负，

众（和） 你看这个老爷猴急的。

鄢（唱） 骨碌碌跌进花轿韵味足。

众（和） 花轿是给夫人的。

鄢（唱） 叫蠢材官轿空着抬回去，

众（和） 这才是大人你坐的。

鄢（唱） 报喜讯叫夫人准备爆竹。

富（白） 搓衣板是早就备好的。

鄢（唱） 钻胡同走快捷尽抄小路，

众（和） 还是怕遇当官的。

鄢（唱） 花丛中享不尽鲜绿艳朱。

富（白） 家中母狮会发作的。

3、新编花灯戏《泥巴县令》最后一场，锦衣卫要逮捕县令满朝荐入狱，全县百姓阻止，为不牵连百姓，满县令自缚进入囚车，行前他对百姓有以下一段唱：

满朝荐 慢、慢。我已不是什么县令了，只是一个拦劫皇贡的囚徒。

你们就叫我朝荐，叫我大哥，叫我兄弟吧——

（唱）别麻阳来咸宁三载将近，

多谢了乡亲们视作亲人。

放官粮劫皇贡有违圣命，

论王法按条律要问斩刑。

今日里入牢笼无怨无悔，

只诚愿乡亲们温饱太平。

只祈盼咸宁迎来新县令，

顺民意察民情心系苍生。

但愿得苛捐减灾绥祸靖，

但愿得山青水秀草木兴；

但愿得，我给你们水一滴，

你们浇出满目春；

但愿得，我给你们苗一棵，

你们栽出大森林；

但愿得，我给你们粮半升，

你们捧出万斛金。

要问人间何为贵，

天下百姓最为尊。（音乐不断）

（白）百姓是天，我要仰头高瞻；百姓是地，我要俯首相敬，满朝荐给你们跪下了！

这样，满朝荐县令对百姓的公仆之心就表露无遗了。这样的县令，百姓不拥戴，还能拥戴谁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