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交流的见证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钱币

文 图/庞纬

巴 克特里亚（Bactria）由古希腊语“Βακτριανή”而得名，在汉籍《史记•大宛列传》中被称作“大夏”，大致在兴都库什山以北以西和阿姆河以南之间，今天阿富汗、乌兹别克斯坦、塔吉克斯坦等国地域内。巴克特里亚自古是东西方文明交汇之地，早在公元前2000 年左右，早期的印欧人便在此定居生活，公元前6 世纪被西部崛起的波斯帝国征服，成为波斯帝国的东部行省。公元前4 世纪，波斯国祚衰微，希腊北部的马其顿王国经过改革之后国力强盛，亚历山大大帝挥师亚洲，横扫欧亚大陆诸王国，巴克特里亚便成为亚历山大帝国的一部分，大量的希腊军民进入该地区驻扎繁衍。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突然去世，麾下众部将争权夺利，帝国趋于分裂。公元前3 世纪初，塞琉古一世在亚历山大帝国亚洲部分建立塞琉古帝国。大约公元前3 世纪中叶，塞琉古帝国的巴克特里亚总督狄奥多图斯（Diodotus）自立为王，建立了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

巴克特里亚范围

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定都巴克特拉（Bactra），位于今阿富汗的巴尔赫（Balkh）。其间经历了狄奥多图斯王朝（House of Diodotus）、埃乌苏德姆斯王朝（House of Euthydemus）、埃乌克拉提德斯王朝（House of Eucratides），最终于公元前130 年被南侵的游牧民族大月氏所灭。最初王国受东部强盛的孔雀帝国排挤，其领土仅限于巴克特里亚、粟特（Sogdiana）、阿拉克西亚（Arachosia）、费尔干纳（Ferghana）几个地区。大约公元前190 年，孔雀帝国国力式微，无力管辖广大疆域，埃乌苏德姆斯王朝的德摩特里乌斯一世（Demetrius I）便乘机向东推进至孔雀帝国的腹地，其后继者潘塔利昂将兴都库什山区、犍陀罗和旁遮普等地区纳入其中，疆域急剧扩大。然而，大约到公元前180年，王国分裂为两个独立的部分，一个是其核心地带的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包括巴克特里亚和粟特两个地区；另一个是希腊—印度王国，囊括了南亚次大陆的北部，两个王国从此开始走上了不同的发展道路。

希腊化世界 古代东西方文化大交融的世界，其范围涉及到地中海东部、西亚北非以及中亚，甚至远及南亚等文明区域，时间跨度从亚历山大大帝死后到罗马帝国吞并托勒密王国，即为公元前323—前31 年。亚历山大大帝死后，所缔造的庞大帝国逐渐分裂出三个主要王国，分别是塞琉古王国、托勒密王国和安提柯王国。在这一时期呈现出多元化的趋势，主要表现在希腊文化与东方文化相交融，构成了一种世界性的文化，虽然在希腊化世政权更迭频繁，社会动荡不断，但是它对于当时东西方文化交流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文明交汇地

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地处欧亚大陆腹地，众多不同种族的人通过贸易或者战争等途径来到这里，尤其是亚历山大远征所产生的巨大影响，使得东西方文化汇集于此。王国的人民操着各种语言交流往来，如共通希腊语、巴克特里亚语、粟特语；不同的宗教崇拜在这里和谐共生，如泛希腊崇拜、琐罗亚斯德教、印度教和佛教；市场上云集了东西方的各种商品，如东方的铁器、西方的葡萄、南方的棉麻和北方的毛皮。其中与人们生活密切相关的钱币是王国东西方文明交汇的重要例证。

在这里有必要介绍一下与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钱币相关的阿提卡币制。该币制是当时希腊世界最为通用的币制标准，规定一个希腊货币德拉科马（drachma）等于4.3克白银，这一币制为希腊化诸王国提供了一个范例。传统的古希腊钱币一般有以下特点：从材质来看，分为金、银、铜三种；从造币工艺和形状来看，一般是锤制圆形钱币；从图案和铭文来看，以国王头像和希腊神祗为主，刻勒铭文选择为希腊文字，内容为“某某国王”。这些古希腊钱币的传统在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的币制中多有保留，但是又吸收了诸多东西方文明的元素。

狄奥多图斯王朝钱币

首任国王狄奥多图斯一世，其前期的金银币正面一般为时任塞琉古国王安条克二世（Antiochus II）面向右侧的半身像，反面为朝向左侧站立且正猛掷雷电的宙斯神像，铭文刻勒于反面，内容为“BAΣIΛEΩΣ ANTIOXOY”，译为“安条克之王所属”。这暗示了当时的狄奥多图斯可能还是巴克特里亚行省总督，没有过于展现自立为王的意图。大概在统治后期，他才将金银币上的头像换成了自己，并且在钱币反面刻勒“BAΣIΛEΩΣ ΔIOΔOTOY”的铭文字样，译为“狄奥多图斯之王所属”。纵观狄奥多图斯王朝，钱币样式除了上述之外，还有一种正面为头戴有翼帽、面向右侧的赫尔墨斯半身像，反面为手持长矛、身朝正面的雅典娜站像的铜币。总之，狄奥多图斯王朝的钱币基本遵循了前面所提到的古希腊钱币的传统。

狄奥多图斯一世钱币

埃乌苏德姆斯王朝钱币

埃乌苏德姆斯王朝建立者埃乌苏德姆斯一世（Euthydemus I）原来可能为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粟特地区的总督，通过与狄奥多图斯二世之妹联姻，逐步获得了最高权力。他在位时期发行的钱币，正面的国王形象（埃乌苏德姆斯一世）至少有三种，有青年的，也有中年和老年的。钱币反面图案一般有两种，一种为坐在石堆上且手持棍棒的裸体大力神赫拉克勒斯，或是一匹飞驰的骏马，钱币上刻勒的铭文为希腊字母“BAΣIΛEΩΣ EYΘYΔHMOY”，译为“埃乌苏德姆斯之王所属”。值得注意的是，有一枚他在位时期的钱币反面刻勒的铭文是阿拉米文，该文字在古代广泛流行于西亚和波斯一带。据推测埃乌苏德姆斯一世短暂征服过这些蛮族，在其撤退之后，那些操着阿拉米语的蛮族部落效仿巴克特里亚币值铸造钱币。

埃乌苏德姆斯一世钱币

德摩特里乌斯一世钱币

埃乌苏德姆斯二世钱币

埃乌苏德姆斯一世后继者德摩特里乌斯一世将领土扩张到北印度一带，即原来孔雀帝国的核心地区。他在征服印度东方文明的同时，也积极吸收当地元素，以便缓和矛盾，更为有效地控制这片地区，这一时期的钱币是文化交融的典型例证。这一时期的一类钱币基本采用了希腊元素，其正面为恶怪之盾（Gorgon shield），反面为三叉戟（trident）；一类钱币正面为国王本人的半身像，反面为手持棍棒裸体的赫拉克勒斯，这些钱币上刻勒的铭文为希腊字母“BAΣIΛEΩΣ ΔHMHTPIOY”，译为“德摩特里乌斯之王所属”；还有一类钱币正面有头戴象皮装饰的国王半身像，有面朝右侧的象头。亚洲象的主要栖息地在南亚次大陆，也是印度地区的标志性动物，这些钱币特征明显受到当地文化的影响，还有一点是钱币反面有节杖图案，而节杖是佛教的信物。

德摩特里乌斯一世去世，其子埃乌苏德姆斯二世即位。他在位发行的钱币，其正面多为国王少年的模样，可能暗示他未到成年便已去世。钱币反面有两种形制，一种是手持棍棒和狮皮的裸体赫拉克勒斯，还有一种是站立的三足器（tripod）。钱币上刻勒的铭文也是希腊字母“BAΣIΛEΩΣ EYΘYΔHMOY”。钱币形制并未脱离希腊钱币的传统，但是在这个时期，钱币材质上有了新的变化，除了金银铜之外，还有一种在希腊世界首次出现的铜镍合金，这种合金也叫做白铜，可能是从中国传入中亚的。在西汉张骞未出使西域之前，中华文明已经与西域有了贸易和技术交流。

该王朝最后一位国王安提马库斯一世（Antimachus I）身份争议较大，学界尚未达成统一定论，只知道大概与埃乌苏德姆斯二世同一时期。他在位时发行的钱币大多数正面为面向右侧且头戴马其顿帽的国王半身像，反面为手持三叉戟的海神波塞冬，或者是钱币正面为象头，反面为手握花环、面向右侧的胜利女神站像，基本延续了前几个国王的风格。但是，较之前有一个比较大的变化出现在铭文内容上。该国王的一些钱币铭文还 是“BAΣIΛEΩΣ ANTIMAXOY”，译为“安提马库斯之王所属”，而有些钱币 铭 文则是“BAΣIΛEΩΣ ΘEOY ANTIMAXOY”，译为“神之安提马库斯王之所属”，这在希腊化世界是首次将神的称谓刻勒于钱币铭文，这或许意味着安提马库斯一世可能接受了东方专制君主的神化思想，并将这种理念付诸于钱币之上。还有一点特征是在钱币形制上，一些钱币的形状由圆形转向原来孔雀帝国的矩形，其正面为象身，反面为雷电。

安提马库斯一世钱币

埃乌克拉提德斯一世的矩形和圆形钱币

埃乌克拉提德斯王朝钱币

埃乌苏德姆斯王朝后期，由于原始史料极度匮乏，无法清晰还原当时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和希腊—印度王国之间的政治关系，虽然这一时期有不少出土钱币可以佐证，但是仍然无法确定诸位国王的执政先后顺序。这里以学界较为权威的说法，通过综合分析疆域变迁和钱币情况，判断埃乌苏德姆斯王朝灭亡之后，希腊—巴克特里亚进入埃乌克拉提德斯王朝时期。

埃乌克拉提德斯王朝建立者埃乌克拉提德斯一世（Eucratides I）即位后，与东部的希腊—印度王国征战不断，试图恢复昔日的广大疆土，然而事与愿违，他最终没有守住东部边界印度河，退守于巴克特里亚和粟特两个地区。他在位时发行的钱币，形制种类较多，主要分为传统形制和混合形制，传统形制又分为三种，一种正面为头戴发带的国王半身像，反面是骑着骏马且手握长矛的孪生兄弟战士像，其希腊铭文为“BAΣIΛEΩΣ EYKPATIΔOY”，译为“埃乌克拉提德斯之王所属”；一种正面是带有头盔的国王半身像，反面图案同样是孪生兄弟战士像，不同的是，其希腊铭文变为“BAΣIΛEΩΣ MEΓAΛOY EYKPATIΔOY”，译 为“伟大的王埃乌克拉提德斯所属”，这明显有抬高自己武功之嫌；还有一种是钱币正面为带有头盔的国王半身像，并刻勒着“伟大的王埃乌克拉提德斯所属”的字样，反面是两位人物的半身像，希腊铭文为“HΛIOKΛEOYΣ KAI ΛAOΔIKHΣ”，译为“赫利奥克雷斯和厄勒克特拉”，他们可能是国王的双亲，镌刻在钱币上以表纪念。混合形制的货币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矩形钱币慢慢流行起来；钱币正面刻勒着希腊字母，反面刻勒着当地的佉卢文；钱币反面形象不仅有传统的孪生兄弟和胜利女神（Nike），还出现了当地卡比萨城（Kapisa）的城市守护神，这些钱币信息无不显示出各种文明的深入交融。

柏拉图钱币

埃乌克拉提德斯二世钱币

埃乌克拉提德斯一世后继者柏拉图（Plato）的身份颇有争议，在这里选取传统说法，把他当作该王朝的第二位国王看待。他在位时发行的钱币主要是传统希腊形制，且种类较少，钱币正面是头戴发带和头盔的国王半身像，反面是光芒耀眼且乘着四马两轮战车的太阳神赫利奥斯（Helios），刻勒的希腊铭文 为“BAΣIΛEΩΣ EΠIΦANOYΣ ΠΛATΩNOΣ”，译为“神灵显现的王之柏拉图所属”，表明此时的钱币吸收了东方神秘主义的元素。

赫利奥克莱斯一世钱币

柏拉图后继者为埃乌克拉提德斯二世，关于该国王的诸多事迹矛盾重重，相传他是埃乌克拉提德斯一世的共治者，也有学者认为是埃乌克拉提德斯一世的继承人，和柏拉图是同时期的。他在位时期发行的钱币种类不多，其钱币正面是头戴发带的国王半身像，反面是右手拿箭、左手握弓站立的裸体阿波罗，有所不同的是钱币上刻勒的希腊铭文，有“BAΣIΛEΩΣ EYKPATIΔOY”，译为“埃乌克拉提德斯之王所属”，还 有“BAΣIΛEΩΣ ΣΩTHPOΣ EYKPATIΔOY”，译为“救世主埃乌克拉提德斯之王所属”，后者比起前者多了一个称号，明显有神化自己的意味。

王朝最后一任国王赫利奥克莱斯一世（Heliocles I）在位时期，北部的游牧民族大月氏不断侵扰，国王疲于应对外患，国力日渐衰微。这一时期发行的钱币大多遵循希腊钱币传统，主要有两种，一种是正面为国王头戴发带的半身像，反面为右手持雷电、左手持长矛的宙斯站像；一种是正面为带有头盔的国王半身像，反面为右手托着有翼的胜利女神、左手持长矛的宙斯坐像。这两种钱币反面均刻勒希腊铭文“BAΣIΛEΩΣ ΔIKAIOY HΛIOKΛEOYΣ”，译为“正义者赫利奥克莱斯之王所属”。随着赫利奥克莱斯一世的去世，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亡于势力强大的大月氏。然而，其影响并未因王国的陨灭而彻底消失，后来游牧民族政权发行的钱币几乎效仿了巴克特里亚币制，只是把正面图案改成自己的首领，反面图案改成一匹奔驰的骏马，但是刻勒的希腊铭文依然是“正义者赫利奥克莱斯之王所属”。从这一点可以看出，相对落后的蛮族在吸收着先进文化推动自身发展的同时，不自觉地充当了东西方文化的使者。

虽然希腊—巴克特里亚王国只存在了一百多年，但其影响是不可忽略的。从当时来看，该王国延伸了希腊化世界的领土，保持了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辉煌成就。从长远来看，在中亚与南亚次大陆缓冲地带的巴克特里亚王国，有效延缓了欧亚大陆腹地蛮族化，使较为文明的希腊文化得以保留下来，而它又作为东西方文明的交汇融合之地，将各种文明的先进元素收入囊中，繁衍出独具特色的巴克特里亚文明，多种文明在和谐共生中传播发展，而钱币作为其代表，成为了东西方文明交流的最好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