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兆云
福建省作家协会
1879年,西装革履、留着中分头,时年22岁的汤生(辜鸿铭)回到了苏格兰义父布朗家中。数年间穿梭般求学于爱丁堡、伯明翰、莱比锡、柏林、巴黎等著名学府,他凭着自己的天才和勤奋,获得了包括文、理、工、哲等多科的十余项学位,已成为一名学识渊博、笔走飞鸿、大器早成的青年学者。
布朗家人万分欣慰地迎接他,也不无沉痛地告诉他:在他求学期间,他的父母,还有义父,不幸先后去世。如同晴天霹雳,汤生痛哭失声,边哭边问为何不早告诉他。布朗家人解释,之所以隐瞒,都是按他父母和义父的要求,主要是担心耽误他的学业。他们还让汤生看了布朗当时立下的,经英国—威尔士亲王岛—新加坡—马六甲之间来回传递的司法法院盖章的遗嘱。
汤生的名字出现在遗嘱里,跟布朗的亲生子女列在一起,明确他每年领取150英镑,直到成年为止,还可以在布朗死后一次性获得400英镑。这个金额,可以让汤生过得相当不错,因为布朗的亲生儿子一次性获得的遗产不过3000英镑,女儿则每年只能领取70英镑。这笔慷慨的馈赠,无疑超越了普通赞助人的关系。最后的正式遗嘱,明确要求遗嘱执行人务须保证汤生的所有费用。布朗极不寻常的爱,何其不是罗斯金说的“上帝所赐予的人类情感”,让汤生感动莫名。他含泪把出国前父亲让带的针线恭恭敬敬地放在父母合葬的墓地,连磕数个响头,算是理解了“子欲孝而亲不待”的悲怆。他向义父布朗遗像献花。谁也没料到,布朗从英国返回槟榔屿一年多后,积劳成疾,生了一场重病,医治无效而逝。1875年5月30日,《槟城日报》还大篇幅刊登了葬礼情形,称:“我们在此宣布福布斯·司各特·布朗先生于星期四逝世的噩耗,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沉痛的职责。他的去世是槟榔屿不可弥补的损失。眼下槟榔屿正在悲悼它失去了它的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的领袖。昨天海滩路所有商行均闭门歇业,领事馆顶上的旗帜及港口里不同国家的旗帜均下半旗向这位可敬的已故绅士致意。槟榔屿共同体所有阶层的人们参加了昨晚举行的葬礼。”
布朗家人告诉汤生,布朗自知大限将至时,还和家人商议要如何帮助汤生完成学业之事,并口述了一封给汤生的信。信是这样写的:“汤生,我的孩子,你看到这封信时,肯定已经学成回到了槟榔屿,我深感欣慰。你在英国学的是文史哲学及社会学,按照我和你爷爷的规划,你在德国学的该是科学,如此,欧洲之学可谓已通。你还是要找机会回到你的祖国去,回去后,再把中国的经典著作学深学透,然后,将中西文明融汇贯通,给人类指出一条光明的大道,让人能过人的生活。汤生,你要知道,现在欧洲各国和美国都已经变成野兽国家,他们仗恃轮船、火车、枪炮,杀人放火,疯狂侵略他国。你的祖国中国,正被放到砧板上,恶狠狠的侵略者正操起屠刀,准备分而食之。我有你的聪明,甘愿做一个学者,拯救人类,不做一个百万富翁,只造福自己。约翰逊博士说过,卓绝的智慧禀赋,才是至高无上的福祉。每一个国家的声誉,都建筑在国内学者的成就与尊严上面。”
汤生这才知道义父让他到欧洲求学的目的,就是为了给自己安上一副具有透视能力的西洋镜,会通中西,日后担起强化中国、教化欧美的重任。他不但是自己的义父,还是自己的恩公与启蒙老师!汤生情真意切地刚道出一句“尊敬的义父大人”,就已热泪盈眶,哽咽难语。他按中国风俗连磕几个响头,直把头皮磕出血来。
痛定思痛,汤生想着回到遥远的中国,选择福建作为他与故土初识的地方。那里有他的兄长、唯一在世的亲人辜鸿德。
比他大14岁的兄长很有个性。记得1864年,他才7岁,兄长就在大批福建人下南洋的风潮中,逆向而行回到故国,并很快就在家乡省城福州创立了怡兴洋行。1879年底,兄弟俩再见时,兄长在福州已经营了15年之久,曾参与东南亚著名佛刹涌泉寺与西禅寺的修葺捐建,留下“槟榔屿弟子”“槟榔屿信士辜鸿德”之名。
怡兴洋行与福州城三山之一的乌山石相去不远,与孔子在历史的天空中相互辉映的宋代大儒朱熹曾来此讲学,以虎门销烟掀开中国近代史一页的林则徐也在故乡这座名山流连忘返过,文人雅士多有题刻,使其成为中国一处有名的碑林。但让汤生记下这次福州之行的,并非名山古刹,而是清末一声历史的浩叹。
一年前,这里爆发过轰动一时的乌石山教案。英国传教士擅自在乌石山筑室传教,与福州绅民产生矛盾,最终酿成绅民焚毁英国神学书院的冲突,惹起一场涉外官司。汤生来福州时,乌石山教案已接近尾声,耳闻目睹让他备感震惊。如果说,从踏上五口通商口岸占其二的福建这片土地开始,汤生身为中国人的意识就开始觉醒的话,那么,乌石山教案引发的这次中英冲突,更是刺激了这位看起来更像是一位英国绅士的海归华人,对自身文化归属的反思。
愤怒出诗人,一时还不会说中国官话的海归赤子,很快就写了一首英文诗,宣泄愤怒,痛斥传教士不符合基督徒身份的种种作为,最后说:To sweep you from our land as whirlwind sweepeth dust(将你们驱逐出我们的国土,猛如旋风扫尘土)。
尚不清楚母国和母文化究竟如何的汤生,却也决心像胞兄那样“返祖归宗”,对自己英国人的身份来个自我驱逐,寻找一切机会拥抱中国身份,让自己变回中国人。
他把诗寄给了《HongKong Daily Express》(《香港日报》)。这是他第一次投稿,署名:A Young Chinese(一个年轻的中国人)。很快,香港的这家报纸发表了他为祖国呐喊的处女作。
重回南洋后,汤生在已成槟城巨商、工部局委员的族兄辜尚达劝说下,接受了英国殖民政府的任命,前往新加坡,任职辅政司。
父亲的希望,义父恩公的教诲,大师卡莱尔深邃的言论,以及大不列颠和法兰西图书馆里名人学者的大部头著作,虽然都曾伴随着辜汤生的成长,滋润着他的思想,但却似乎还缺一根能燃起他立即做中国人的导火线,或者还少一个为他开启入中华故国大门的向导。他在等待机会,等待命运之神那沉重而有力的“咚咚”叩门声。
1881年秋天,大清帝国派往南洋与英国殖民当局办交涉的官员到了新加坡。汤生得知消息,怀着好奇之心,立即前去该官员下榻的Strand Hotel(海滨宾馆)拜访,看个究竟。没想到这一去,改变了他日后的生活和命运。
两人对视间,竟都有些傻眼。原来这位官员正是辜鸿铭在法国巴黎大学时有过一面之缘的马建忠。
马建忠不是个等闲人物。他幼年曾随兄长马相伯就读于上海天主教办的徐汇公学,受西方影响,抛弃科举道路,致力于西学研究。入修道院后,却以中外修士待遇不平而愤然退出。1876年,他被李鸿章选派赴法留学,兼任驻法公使郭嵩焘的翻译。在法期间,有以白种人自傲者,马建忠必折之使服。他事事都要超过白人,不但学业要争第一,连付房租之类小事,都要同白人争个高低。这虽使他的房东太太气得发昏,却使国内的中堂大人乐得拍手,认为马建忠替华人挣足了面子。仅用三年时间,马建忠就获得了巴黎大学博士学位。回国后入李鸿章幕,很快成其肱股心腹,帮办洋务,清廷将其列名为二品衔的驻外使馆候选人。这次奉派出访印度,领负劝说英印政府阻止鸦片走私的秘密外交使命,于回国途中经新加坡调查马六甲海峡一线鸦片运转加工情形。看着马建忠身穿大清官服,气宇轩昂,举手投足俨然正宗的中国学者派头,汤生骤然间感到了一种难以言状的震慑力。
马建忠见这位和自己曾同在法国巴黎大学留学的青年满腹洋学问,思维敏捷,辩才通达,内心已有惺惺相惜之意,又见他求教态度恳切,遂也不谦让,给他指点起学习中国文化的门径来。有限的汉语水平,使汤生说话不仅发音不正确,而且文法欠通,一整句话经常说错,于是两人干脆一半英语一半法语地谈论起来。
渐入正题后,马建忠即以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多方引导汤生。他说:“中华文化历经数千年的积淀,精深博大,非一朝一夕所能成就。其巍巍乎高山、汪汪乎海洋,然铸就其精髓的,不外儒道两家,是故得首先抓住这两大经脉,弄通了之后,就能触类旁通。最切实的办法,还是直接生活在中国人当中,做一名中国百姓。只要化作民众海洋中的一滴水,你便是中华文化的一分子。中国人的生活本身便是生动鲜活的文化表现。”
1877年,辜鸿铭获得爱丁堡大学文学硕士学位之后,又赴德国莱比锡大学继续求学
汤生端正身子听得入迷,犹如迷途已久的旅人在茫茫荒漠中见到了绿洲。他把马建忠的话尽皆装入耳里:春秋战国时的诸子百家就不要说了,二千年来,他们个个炳如日月星辰,光彩照人。在弥尔顿出世前,我们已经有过屈原,也有过李白、杜甫、韩愈、苏东坡;在莎士比亚时代,我们也可以找出关汉卿、汤显祖来与他比肩;至于卡莱尔,我们的司马迁哪点逊色于他!
论说西洋文学,汤生旁征博引,口若悬河,绝不落后于人,但中国文学的知识于他却几近为零。在这之前,他实际上只读过英国汉学家翟理斯博士翻译的《聊斋志异》。可马建忠却点评《聊斋》只是纯粹的文学故事,并不是中国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唐宋八大家的文章才是上品呢!他一点也不玄虚,更不夸夸其谈,那如数家珍的介绍,使汤生更了解到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比起阅读大不列颠和法兰西图书馆的收藏,和在卡莱尔门下耳食肤受的皮毛来,不知要精彩多少。
悠然间,天色暗了下来,不远处的海风把星星挂上了窗帘。想想以前,汤生几时感觉时间这般紧促,就是当初倾听卡莱尔也不过如此。礼貌使他起身告退,眼神里却蕴含着不舍的成分,马建忠看在眼里,莞尔一笑道:“没关系,你可在旅馆跟我一道用膳,晚上再谈。”
马建忠的礼遇,使汤生感动之余,迅速引用了卡莱尔《中央王国》的一段话:“礼是中国人所有思想观念的集中体现。在我看来,中国可以贡献给世界的最合适、最完美的专著就是《礼记》。中国人的感情靠礼来满足,他们的职责靠礼来实现,他们的善恶靠礼来评判,人与人之间自然的关系靠礼来维系——总而言之,这是一个由礼来控制的民族,每个人都作为道德的、政治的和宗教的人而存在,受家庭、社会和宗教等等多重关系的制约。”
马建忠说:“卡莱尔将礼译为ceremony,我认为不很准确,ceremony的意义太过贫乏,而礼不仅指人的外在品行,还包括支配所有真正的礼仪和礼貌的正确原则。”
第二天,谈话还未休止。望着中国仆人把中国的茶叶倒在中国的茶杯里,汤生于味觉、嗅觉、视觉、感觉、幻觉交混中,只觉一缕远非咖啡豆的清香里漂浮起东方古国,想着茶叶初到外国,那些外国人常把整磅的茶叶放在一锅子水里煮,到水烧开,泼了水,加上胡椒和盐,专吃那叶子的笑话,汤生便觉够玩味,心想,不一样的茶叶片长出不一样的文化。他那略具洋人风采的鼻子闻着清香的茶味,而内心深处那滋味,却比茶水更为酽醇,沉在一把被称作China的瓷壶里。眼前这位大清官员的话,凝固成一块巨大的磁铁,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这个大活人给吸引了过来。在他的思想餐桌上,新端上来的这碟中国菜,最是色香味四溢,也最合自己的口味,远胜所有的洋菜洋汤和洋点心。
马建忠想汤生在欧洲成长,对洋人社会定有深刻认识,而在中国,社会组织建立于一种平静与和谐的特性之上,不论是孔孟思想、道家思想或佛教思想,还是中国书法、绘画、戏剧、建筑、庭园、服饰、饮食等艺术,无一不在阐释这种和谐平静的美感,并且它们本身就是人们陶遣性情、修身养心的娱乐。于是他开宗明义,旁征博引地大谈中国人的心灵、理想、德行、社会、政治、艺术、文学,句句拨动了汤生那待拨的心弦。一时间,汤生蕴于心房内的中国情,前所未有地被马建忠美妙的谈论唤醒了。
爱才心切的马建忠,有感于国内通洋文者不达汉文,通汉文者又不达洋文的窘境,欲为国求精通洋文兼善华文者,如今见眼前这位青年堪称俊秀,自然不想放过,少不了动用一番簧舌巧言,以彻底打动说服他:“自鸦片战争后,西欧诸国仗着先进的兵器对我国大肆侵略,为所欲为,肆意摧毁。我们留洋,就是要看西洋人凭什么可以到处横行,从一个新的角度,看看中国人到底什么地方落后了,然后再设法疗治,使我们的民族老而弥壮,使我们的国家自立于世。我们要像慈母保护爱子一样守护着中国。你也是中国人,像你这样的人才,与其楚材晋用,倒不如楚弓楚得,将所学献给祖国。可你为何还要保留一个an imitation western man(假洋鬼子样)?”
这个词如当头棒喝,令汤生羞愧难当。是啊,尽管从欧洲回来已近三年,他还是西装革履,满口洋话,喜欢保留一个假洋鬼子样,不仅不曾进入中国的思想和观念世界,现在还在为英国殖民者服务。虽然父辈们与英国人打交道已经游刃有余,但他是越来越不认同也不习惯他们的做法了。要知道,自己的祖国和同胞,此刻正在遭受包括英国在内的西方列强的侵略和掠夺,饱尝着水深火热之难,自己既生为炎黄子孙,就不可无动于衷、袖手旁观,任意放卸作为一个中国人应尽的责任和义务。猛然间,汤生久闭的心扉被马建忠强有力的言词给撞开了!
第三个晚上,两人促膝倾谈中,仍有相见恨晚之慨。马建忠说着说着,情绪激昂起来,站起身泼墨挥毫,笔走蛇游,立时在桌上原就铺好的宣纸上落下宋代诗人陆游的著名爱国诗句“位卑未敢忘忧国”。
马建忠诠释了诗句的来由后,指着自己这幅墨迹未干的即兴之作,面向意趣盎然站在近旁观赏的汤生道:“我们中国数千年灿烂文化得以流传,全赖这精妙绝伦的方块字。单就文字载体来说,我们中国文化就与西方文化根本不同。辜先生,你别小看这些由点横竖撇捺组成的方块字,虽然从单个笔画看起来,似乎七歪八扭不成个样子。但一旦有机地组合起来,它们的美妙韵致难道不足使人心动吗?”
欣赏着眼前这幅刚劲有力、浓淡有致的书法作品,汤生不禁胸臆开张,大为倾倒,嘴里由衷地称善。
看他像小学生上课般听得津津入迷,马建忠不免越发地神情飞跃,口中更是滔滔不绝起来:“辜先生,你说,这样的书法艺术,不论就其外在形式,还是内在蕴含而言,可是法语、英语或其他西方文字能够书写出来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文化表现。在中国文化的世界里,虽有地域和方言的差异,却改变不了中国人共同的文化信仰,正是这种共同的文化信仰,把整个中国文化融成一体,方块字使他们不分地域、方言、种族地聚合在一起,成就‘四海之内皆兄弟’的佳话。中国文化之能傲立于世,垂数千年而不衰,端在于其真正的人文主义精神。”马建忠的高谈阔论,就像一股强大的无以复加的电流,把汤生骨髓里的弦都拨动了。精深博大的中国文化,才是自己的归宿呀!马建忠精心烹制的这道精神大餐,正对了汤生的胃口。仿佛一泡茶的功夫,汤生对回到中国人群之中、报效祖国、拥抱中国文化急不可待,大有刻不容缓之势。
送别马建忠的翌日,汤生即向殖民当局提出辞呈。还没等到答复,也不想提前拿点薪水,就乘坐第一班汽船回到了槟榔屿老家。
辜鸿铭致盛宣怀信
无巧不成书。不久后,一支由英国人组成的探险队,途经槟榔屿,准备到中国,前往缅甸曼德勒,要在这里招一名中文译员随行。汤生跃跃欲试,这样既能重回祖国怀抱,游历华南山川,还可在探险中走近并深入了解中国,当即不惜屈就。受聘后即来辜家“宗祠”所在地爱丁堡厦,上香告知列祖列宗。
1882年初夏,这支探险队进入云贵交界腹地投宿官府驿馆时,被称要先禀报知州再作定夺。一位为防沿途民众敌视而特意身着中式官袍的副领队,听罢勃然大怒,揪住馆主长长的辫子绕柱一圈绑了起来。报官后,一群差役簇拥着身穿官服的知州匆匆赶来。
不待知州问话,那位副领队语态倨傲地说:“你们干涉了我们大英帝国旅行者的权利,这种权利是受大清帝国惠予保护的。”知州得知多位洋员竟无护照可验,威严地说:“不经向我总理衙门申请护照而擅自深入我国内地旅游,已违反中英条约。”副领队连打两个喷嚏后,神情不屑:“你该知道七年前那个云南事件吧,我大英帝国驻华使馆翻译马嘉理‘旅行’途中被当地暴徒袭击身亡后,贵国能怎样收场,不是得和大英帝国签订《烟台条约》,不是还要发表皇帝诏曰!你们得记住,你们的任何不友好行为,都极有可能引起国际纠纷。”
知州脸上波澜不惊,语气不冷不热:“马嘉理私闯云南不说,还开枪打死我国居民,死于非命,实属罪有应得。你们西方基督教说:‘你们要别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他们。’中国儒教也有类似的精义:我不欲人之加诸我也,吾亦欲无加诸人。我在此提醒阁下,友好是双方间的。”一边说,一边示意手下人等把馆主给解救出来。
知州的举止让这帮洋人面面相觑,他们此番乘船从广州出发,每每登陆实地考察,所到之处,中国官员何曾有此气节。汤生看得更是双眸生辉。
探险队因有人员淋雨后生病,只好在这里多滞留两日。汤生问领队柯乐洪,为何那么多随员都没护照,就敢成行。柯乐洪耸耸肩,只道:“如果走从北京申请护照的正规程序,难免引人注目,遭人怀疑,我们凭着一张英国人的脸和枪,有哪里能限定禁区?”
这支英国旅行队,最终目的是前往缅甸曼德勒。汤生志不在探险,起初也并不知道柯乐洪的秘密身份及此次探险动机——他们对举凡山川、险要、城镇、街门、驻军、民族、物产(特别是鸦片)等等,无不一一记录,并绘制详细地图,哪里是什么探险家?汤生见探险队目无华人,人人一副殖民主义和帝国主义嘴脸,面对中法战争随时可能爆发,竟众口狂呼“必须教训中国人”,情绪不觉从这段时间的心冷齿寒向激愤难平升腾,遂向探险队辞行,自许这也是作为中国人第一次向洋人废约!
柯乐洪感到吃惊,一开始他就把这位爱丁堡大学的毕业生当作“大英子民”——地位次于真正的英国人、高于真正的中国人。当英国驻广州领事安排领事馆一位华人听差给他当助理翻译时,他还满意地谈到自己物色到的这位翻译:他是位有文化的绅士,曾在欧洲多处留学并广为游历,熟稔欧洲文学,对中国经典及历史也涉猎甚广,他还不止这些,举凡今日中国佬所缺乏的教养,全集中于他,最可贵的是,他对将与我们一起从事的这个工作感到真正的兴趣。在漫长的旅途中,他们几乎无话不谈,他完全有信心改造这位中国佬为他所用,岂料人家不合作了,而且是半途废约!他阴沉着脸,话中有话地说:“我本指望在你身上看到一个新的‘欧洲人’,没想到你其实还是个‘中国佬’,如果你废约,你只能获得预付给你的那一百美元。”
汤生不亢不卑:“这不是钱的问题,要是为了钱,我也不会辞去新加坡辅政司的职位,正如我跟你提起过的那样,我关心自己的民族。”
柯乐洪想想又说:“辜,请不要认为我们这样做,有失绅士身份。”
“如果你答应我一件事,我就肯定你的绅士风度。”
“你说吧。”
“今后绝不要向人提及我的这段翻译经历,怎么样,来个君子约定吧!”
最奇的是,汤生在英文洋洋洒洒写就的“辞行书”中,一再规劝英国旅行队该如何尊重中国,如何不犯华民,省得将来良心发现而把这次探险作为永志难忘的羞耻深埋于心。信末还不厌其烦地编了个《圣经》一般的小辞典。在他所列一大堆其称之为的“金规则”中,除知州所云基督教和中国儒教两条,依次记有:
犹太教说:你不愿施诸自己的,就不要施诸别人。
伊斯兰教说:你自己喜欢什么,就该喜欢别人得什么;你自己觉得什么是痛苦,就该想到了别的所有人来说,它也是痛苦。
儒教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佛教说 :如是,彼亦如是,彼如是,我亦如是。
汤生半途毁约后,转赴香港而居。
向英殖民当局辞职之后,为何还来华洋杂处的香港?只因胞兄辜鸿德已从福州迁居香港。
汤生曾问兄长,为什么要放弃他在福州经营了二十余年的事业呢?却原来另有隐情。
有很长一段时间,清政府对海外华人不太信任,天朝的这些“海外弃民”,虽然对中华文明有着天生且强烈的认同,却对清政府没有天生且热烈的忠诚,时不时就搞“反清复明”。但导致辜鸿德命运发生改变的,却不是“反清复明”,而是一场关于穿衣戴帽的争论。辜鸿德回国后未肯弃置中国服色,这本是好事,可福州地方官却看得不够舒服,有一次正而八经地要他改着西方服饰,否则就不给予英人待遇,不得依英商章程进入租地程序。这个易服改装的要求,遭到了辜鸿德的激烈反对,他在内心深处一直把自己当成是个中国人,改穿洋装于他而言,那就等同于放弃了华人身份。他在争执中不无尖锐地指出,如果当局要坚持改装的规定,那么英籍华人应当被允许像太平天国一样穿明代服装。
这个轻率的言论,触犯了当局的忌讳,于是开始变着法子为难他的一切正当生意。他不得不在1882年离开福州,将怡兴洋行迁至香港,并将商号改为“怡兴”,去掉了他着实不喜欢的洋行之称。
洋行也是汤生所不喜欢的,兄长在故国待了二十余年还没能扎根,这使他多少有点遗憾,渴望能早日为国做事,为中国的强大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但回国谋职,希望和失望载沉载浮。
此时的香港,经英国殖民当局多年统治,已成为英国人经营东方的根据地,英国人在中国收集的资料和情报,都在这个弹丸之地汇集。这里的居民仍以中国人为主,同槟榔屿的环境相似,精通英文的汤生在这里如鱼得水、两面收弓,既有利于研究中国文化,也有利于关注中国局势和世界动向。在港期间,汤生一面补习传统语文,苦读儒家经典,一面大量浏览西方汉学著作,很快写就平生第一篇有关中国的论文《中国学》,在概述西方19世纪以来的汉学发展情况后,也严厉批评西方汉学家们的治学态度和学术不足。
文章在上海英文报纸《字林西报》连载后,一位法国留学时的学友、受聘为上海轮船招商局做事的非洲黑人向汤生传话,该局监督马建忠曾谈及他,并极想见他。他乃兴冲冲地赶到上海,按约造访马建忠。不巧,马建忠正忙于商务谈判,让人转告在外等了多时的汤生改天再来。汤生失落中顿时有了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在苏格兰受到某种骄傲熏染的他,告诉门房,如果马先生想见我,就请他到我住的旅馆来。
等了两天,马建忠仍没来,汤生失望中不免少年气傲,干脆转赴福建,寻踪祭祖。这段小住,让他了解到包括纳妾在内中国不同于他国的风俗习惯,进而产生了写作《中国人的家庭生活》向洋人介绍并辩护的冲动。在这篇署名“Kaw,Hong Beng”,在著名英文报纸《北华捷报》1884年1月分上下篇连载的文章中,汤生奉劝欧美人须善意地了解和认知中国人的社会生活、婚姻制度、历史文化和妇人地位,切勿鲁莽轻率地对一个民族和文化下道德判断。
在福建期间,他还随处旁听私塾课。《大学》里有段话吸引了他:“汤之《盘铭》曰:‘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这是商汤王刻在澡盆上的铭文,意思是说如果能够做到一天新,就应该保持天天新,新了还要更新。本是说洗澡问题的话,给汤生留下至深印象,他进一步悟道:精神上的洗礼,品德上的修炼,思想上的改造,又何尝不是要除旧更新,不间断地更新再更新?联想基督的每日忏悔,汤生决意要使自己废旧图新,追求中国精神,并使之完美。有感于此,他依自己名字的闽南发音正式选中了两个汉字:鸿铭。鸿者,大之意,胞兄鸿德大名中亦有此字;铭者,乃盘铭也。商汤王在澡盆上刻写的警句铭文,汤生将之放大,刻在心中,成为座右铭。对照这个中国新名,汤生又定好了自己今后决心常用的西文名字:Ku Hung Ming。
这之后,汤生这个名字就成了亲朋好友间的昵称,他像脱胎换骨般,慢慢就以字行世了。
1884年,辜鸿铭去了趟家乡福建,没找到事干,旋又复折回香港,在轮船上用流利的英、法、德文,舌战几位恶意诋毁中国的洋人,为晚清重臣、时任两广总督的张之洞幕僚杨玉书所奇,推荐给张之洞。
《字林西报》
张之洞第一面,对辜鸿铭的穿着有几分不悦,道:“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如果是中国人,赶快脱了这身衣服,穿起长袍马褂,讲官话,留辫子,做个纯粹的中国人。”
辜鸿铭回房后马上脱下西服,改穿起长袍马褂,戴上红顶瓜皮小帽,脚上换上一双正宗的双梁布鞋,还走上广州街头,削发留辫。
面对辜鸿铭的中分头,剃头匠一边在布上蹭刀具一边乐开了,问这怎么削,怎么留?辜鸿铭不假思索地比划着说:“只留颅后头发,其余全剃光。”有好事者便问,你不像中国人,为何要削发留辫?辜鸿铭大大咧咧地说:“谁说不像?我根在福建,生在南洋,长在西洋,在两广总督府做事,就是要做彻头彻尾的中国人!”
辜鸿铭一身新装,再次前往总督府见过张之洞。张之洞开心而笑,委任他担任洋文案,帮交诸务。
辜鸿铭第一天到文案房上班,差人送来公文,嘱总督大人交办。辜鸿铭接过,见是份英文订单,阅不数行,顿时将之扔于桌上,右手对着桌子“砰”然一声擂下,大骂:“欺人太甚,欺人太甚!”文案房其他幕僚吓了一跳,纷纷转头注目相处不到半天的辜师爷。差人更是受吓:“辜师爷,怎么了?”辜鸿铭厉声道:“这些洋鬼子,用这么便宜的价订了咱们的货物!”
辜鸿铭挥手招差人过来,指着订单里“货物来源”一项所填英文单词问:“native-goods,你懂吗?”这差人是专职送西文的,略知些简单常见的洋文,点点头,低声说:“土货。”一位幕僚一旁冷言冷语道:“别看人家是跑腿的,几个常见的豆芽菜可难不倒他。”辜鸿铭也不理睬,一脸怒气面对差人:“你还点头,我看你根本不懂,你倒说为什么称‘土货’?”
差人一时答不上,却有这位幕僚帮腔:“不叫土货叫什么?这土货乃是区别于洋货而言。”辜鸿铭便问何谓洋、何谓土,答曰:“凡物之极贵重皆谓之洋,大江南北长城内外莫不以洋为时尚,洋房洋车,洋服洋布,洋灯洋油,洋枪洋炮,洋人洋妞……”辜鸿铭打断他:“还有洋腔洋调、洋奴才,这就不多说了,在你眼里,何谓土呢?”
该幕僚洋洋得意道:“与洋相反皆为土,山里长的东西叫土产,地方出的东西叫土货,乡下织的布叫土布,咱们自己造的枪炮叫土枪土炮,头脑愚笨叫土头土脑,见闻不广叫土包子。”辜鸿铭重重地捶了一下书案:“这native一字,在英文里头是含有生番野蛮不化之意,如非洲、美洲、澳洲的土人一般,堂堂中华、泱泱大国所产之货物,应为Chinese-goods,这帮洋鬼子却贱称为native-goods!”
原来是这等事,该幕僚语气冷冷:“洋人恼人的事多着呢,何况这区区称谓。”辜鸿铭抬头迅速白了对方一眼,道:“西方列国蒙我天朝开恩,准许往来,不仅没有崇尚中国文明的虔敬态度,反而板起面孔教训天朝,要求对他们放尊重一些,不得再使用‘夷’‘番’等字样,却以此来呼我们,是可忍孰不可忍!”
该幕僚鼻子里“哼哼”两声,道:“你是张飞摇起鹅毛扇,想充孔明?告诉你,这个词在与洋人交往中使用很久了。”辜鸿铭道:“使用再久,也得改过来,改成Chinese-goods——中国货!”边说边提起毛笔,沾了浓墨,对着英文native-goods就要划过去。
差人吃了一惊,忙扑上前用手护住公文,战战兢兢道:“辜师爷,不能改,这个订单双方早已签订,如果擅自更改,会惹大祸的。”辜鸿铭大声道:“一切由我担当,请你让开,在我来之前,洋鬼子怎样使用我管不着,今后却休要想从我这里占便宜!”那位幕僚嘴里“啧啧”两声后,阴阳怪气地说:“好大的担当,真是孙猴子封了个弼马温,自个不知道是多大的官。”辜鸿铭朝他一瞪眼:“身为幕友,亦食官之禄,理应尽心尽言,有弊当革,却不料堂堂天朝,冒出这么多畏洋如虎的洋奴?!”
文案房的同僚们纷纷前来看热闹。这个好心地劝,辜师爷万万不可,你才来,可能还不知这里的规矩,更改公文须经总督准许;那个说,这个订单双方早已签订,如果擅自更改,你这一笔下去,恐怕不光带来生意上的损失,弄不好要惹来外交上的麻烦。辜鸿铭哪里肯依,怒斥:“就是督抚把它定为native,落我手上交我审定,我也照样再把它改成Chinese,岂能为守规矩,就让天朝长期蒙羞受辱?”说罢用力撇开差人,大笔一挥,按页涂了起来,然后在涂掉的地方一概加上Chinese-goods,改毕,将笔一掷,指与差人道:“拿去,别怕,大帅怪罪下来,我顶着!”
辜鸿铭擅改公文、破坏规矩、理当严惩的议论传到张之洞耳里,倒教他嗟叹有加,多少年来,举国被洋人矮化,堂堂中华被视为野蛮之邦,自己身为总督,居然也麻木不仁,熟视无睹,直到被这个改字风波惊醒!在晚清政坛,张之洞不惧洋也是出了名的。他细细探究这一字之改,直呼改出了志气,改出了形象,维护了尊严,无疑是惊天壮举,当即二话没说即行批阅通过公文。
新来的辜师爷这一举动显现了锋芒,树立了傲骨风采,使自己的地位和形象在总督府上下,在张之洞的心中立时高大起来。
鸦片战争以来,清廷满朝上下,畏洋成风,江湖民间则莫不以洋为尚,辜鸿铭以孤傲狂放的个性色彩,不能容忍洋人的歧视,勇于冲破不对等的樊笼,在中国对外贸易史上写下了自尊自重的一笔。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