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太玄:“人生自是十年事,共同缝成锦绣文”

2019-11-18 07:31曾笑栗
传记文学 2019年11期

曾笑栗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1895年2月14日,四川省新都县一个典史家里诞生了一个小男孩,父亲周朴臣满怀希望地为他取名“焯”,希望他光耀门楣。这个男孩果然没有辜负父亲的期待,成长为我国著名的生物学家、社会活动家、教育家、翻译家和诗人周太玄。

1923年,周太玄(中)与李人(右二)等在法国蒙彼利埃留影

新中国成立后,周太玄自觉地选择回到新生的祖国,真诚地投入到新中国的建设中,他曾任四川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中国科学院常务委员会委员、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科学院编译局副局长、局长,动物研究所一级研究员,中国科学出版社社长、总编辑等要职。他热切希望自己能在统一战线方面发挥更大的作用,积极争取民主人士,团结更多的人为国家贡献力量。而在政治与学术之间,他首选以科学研究服务于祖国的生产建设。

自觉的归来:初返新中国

1950年2月26日,随着飞机的着陆,原在香港《大公报》主持统战工作的周太玄第一次踏上了新中国的土地。3月和4月间,他陆续接触了华南、中南和西南负责统战工作的中共领导人饶彰枫、张执一等人。4月3日下午,刘伯承设宴接待周太玄,参加的人还有贺龙、孙志远等政要,以及刘文辉、邓锡侯等被中共争取的爱国人士,旧友和新朋使周太玄感到亲热而兴奋,在大时代转变以后的情景之下相见,各人心中都有说不出的滋味。在一起观看了纪录片《渡江》后,周太玄激动地向刘伯承讲述了他在香港《大公报》发布“渡江”号外时,香江人民的欢腾情景。当晚,刘伯承就当时的国际外交,西藏、香港等问题征求了周太玄的意见,周太玄由此给刘伯承写了五千余字的建言书,包括国际形势、反动阵营动态、侨运与逃资以及回国后的所见所想,字句煞费苦心,“徒期能生积极作用”。刘伯承也给周太玄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在次日的家信中,形容刘伯承是一位不世出的人物,态度凝重而谦和,声音宏大,缓而有力,长于演说,“我对他比对毛泽东更感兴趣,同时西南的未来关键在他,自然对他更作深入的体会,比之刘文辉、邓锡侯诸人蕴实深厚多,而气魄凝重坚实,其叱咤风云,震动国际自非偶然!”这次会面,使周太玄更加直观地了解了中共领导人,让他对西南地区的建设充满了期待。

4月7日和11日,周太玄受重庆市军管会、中共重庆市委、市政府三机关所托,与刘文辉、邓锡侯两次谈话,向他们详细解释中共的政策和反动阵营的情形,为争取两人作了“祛疑”工作。中间的4月8日,周太玄还抽空到重庆大学演讲,这场题为“学习与改造”的演讲持续了两个多小时,吸引了四五百人。对这期间的工作,周太玄在9日的信件中总结说:“我在这里给各方面帮忙不少,他们都说我到重庆把民主人士的地位都抬高了,其实我是一切听其自然,一无希求和造作,关于川西的一切我也尽我所知尽情地反映了,相信多少可能有点效果。”

1950年7月15日,周太玄返回香港,继续以《大公报》为依托,开展新中国的统战工作。《大公报》是周太玄参与新生政权建设的重要阵地。早在1946年担任上海《大公报》“现代思潮”主编和执笔时,周太玄就刊发了许多带有明显社会主义倾向的文章,认同社会主义道路。加上与周恩来、李维汉、范长江等共产党人的频繁接触,他感到中国共产党在政治倾向和作风上是一个进步的政党,他深信国家和民族的未来深系于共产党。1948年7月10日,《大公报》因发表社评《由新民报停刊谈出版法》招致国民党攻击,周太玄以千字长文致函总编辑王芸生,促使《大公报》的立场转向拥护共产党。1949年1月,周太玄赴港主持香港《大公报》的工作,推进共产党在港的统战宣传,同时向海外人士透露革命胜利的曙光,宣传和解说共产党的政策。1950年返港后,统战工作变得更加困难,周太玄也感到与日剧增的挑战。在8月13日的家信中,周太玄告诉家人“所有宣传、情报、反谣、统战等工作都到了紧张阶段,蒋的特务头子,美帝的特务情报组织都在这里大肆活动”,而他依然干劲十足、心存希望,因为“国内北京,更重视香港与香港《大公报》,常说这是在前线作战,最近对我们有各种的帮助与鼓励,我们的阵容也加强了,不久还要办晚报与英文报”。面对敌人的诋毁、威胁和海外人士对新生政权的怀疑,周太玄在香港《大公报》上刊登了儿媳陈菊元有关1949年年末成都解放的日记,让那些恐惧红色中国的人们看到了新政权充满希望的侧影。周太玄还极力劝说在海外徘徊、观望的朋友归国。著名的地质学家翁文灏、化学家杨允植及其夫人严梅和等人都是在周太玄的劝说下回到祖国的。杨允植后来回忆说:“在我认识的人中,除了周太玄,没有人能动员我回国,因为他是真正的科学家。真正的科学家是诚实的。只有他是我回国的引路人,是我们全家革命的引路人。”周太玄还以报界人士的身份协助了中国航空公司的回归。在香港《大公报》报馆和周太玄位于铜锣湾私人住宅里,时常有中国航空公司的经理、飞行员,中央航空公司的处长等人员出入,在周的操劳和斡旋下,他们共同完成了1949年11月9日的“两航”人员起义。

1950年短暂的西南考察之旅,直接影响了周太玄后来在新中国的工作安排。结束西南考察后,周太玄于5月4日抵达北京,与好友郭沫若、严济慈、许德珩、李维汉等人见面,故人故事,相谈甚欢。郭沫若热情地表示希望他留在中国科学院工作,周太玄的子女也建议父亲留京,但周太玄婉谢了他们的好意,在9日致其子的信函中表露出想继续从事自然辩证法研究的心迹——“他(指严济慈)赞成我专利于此,并短期写点东西来训练科学家,我向郭伯伯(即郭沫若)也说这是改造,我国科学的初步也是必要经过的步骤”,“我向郭、严竭力强调少壮科学家的重要,你们每人要买一本陈晓时著的《自然辩证法》(思想与科学小丛书内的),随时读、精读,讨论并用《自然辩证法》(恩格斯著)一书作为参考(一部分一部分的参考),要把思想搞通,运用熟练,我们一家人要负责发展中国的自然辩证法。我来与你们作引导。”5月14日,周恩来总理在政务院接见周太玄。在5月17日的家信中,周太玄详述了和周恩来的见面。他先是向总理汇报了西南地区的考察情形,建议若要“除去底层偏向,须撤旧保甲的组织和利用,此唯有土改才能根本解决”,对于工商业的问题,他则是形象地用“盲肠、浮肿、肺病”作比喻,希望中央能“对症治病”。周恩来在询问了青年党和《大公报》的情况后,将话题转到了周太玄的个人去向。对此,周太玄表示仍然打算回川大教书,继续从事研究。周恩来听后思索了一会儿,说:“学问固然重要,政治也重要……二者你都要兼顾。”

1951年3月,周太玄全家合影

5月25日,人民政协全国委员会的秘书处处长王伯平通知周太玄参加在北京召开的第二届人民政协全国委员会。作为被特别邀请的代表,周太玄却感到矛盾和纠结,在他看来,“政治也不过是自己对人民国家的一点责任心,更只暗中尽力而不愿表面化”。另外,他一心治学,在次日的日记中,他记录道:“因为参加政治非我所愿,前恩来要我政治、学术兼顾,我心即惴惴,但不料如此之快,为西南而与政治发生关系是非得已,今如此演变,则以后恐难如愿清静治学了。”直到28日,他和时任外交部欧非司司长宦乡及人民政协全国委员会委员杨刚、李纯青、萧乾等人去爬山,宦乡向他详细解释这次会议的性质“真正是国策的正式会,所以特别重要”,周太玄才又“感觉兴奋”。6月10日,为准备全国政协的召开,毛泽东在中南海勤政殿宴请各界人士,包括周太玄、郭沫若、华罗庚、李四光、刘文辉、邓锡侯、载涛等人。毛泽东和周太玄亲切握手,说道:“你在香港办报?好,很好!”之后,周太玄被安排在周恩来主持的一桌,他同周恩来、陈毅交谈许多,论及台湾问题、军事民主、淮海战役和民主集中制。谈到民主集中制问题时,周太玄以诗人的思维,将其形象地比喻为“正的金字塔,根基稳固”,独裁则是“倒立的金字塔,大众的命运系于一人”,周恩来大为赞赏,说这个比喻再恰当不过了。虽然周太玄最深切的愿望还是希望从事科学研究,希望为新中国培养一批“既要有思想头脑又要有哲学素养”的少壮科学家,但与高层政要的交往,让他对新中国了解得更加深刻了。在6月11日的家信中,他记录道:“北京各方面都希望留我,但西南正处在困难时期,正是需要人的时候,我不能只是自私,这是我的矛盾,但也不可不随缘。你们都要深切的体会这种意思,站在本位上固定着一个主观,那永远是痛苦的根源!因为总是不能与客观事实相吻合的”,“为了真理的奋斗不可稍为迁就,就为了自己打算,却不可稍涉固执,这之前彷徨的过程是自然的”,“但就要在这其中把握进步的方向,运用着进步的方法,更需随时检讨这过程中的一切经验,使它起着良好的作用 ”。

待香港的工作任务结束后,周太玄于10月16日回到北京,任中国科学院生物学专门委员,郭沫若告诉他,这只是个初步安排,具体工作待各方面商谈后决定。1951年9月4日,周恩来再次约见周太玄,周太玄婉言表达了希望回到成都,以科学和教育继续服务祖国的想法,周恩来最终还是尊重了周太玄本人的意愿,让其携妻子喻培厚回四川大学任教。

重返川大:“仅有此生,不奋此生,犹似碌碌枉作人”

在川大,周太玄如愿能以专业的科学素养和求真的教育理念为祖国培养新兴力量。当时川大生物系学生并不多,但是不论学生多少,周太玄都将应开设的课程开设出来,并亲自教授缺少师资的课程,他先后开设了无脊椎动物学、胚胎学、细胞学、遗传学等课程,对新中国生物学的学科建设起了很大作用。作为教师,周太玄授课时徐言不急,多方取譬,妙语连珠,他的学生黄明显回忆其讲课时“语气平和,以他渊博的知识,深入浅出的讲解,如涓涓的细流,浇灌入每位听讲学生的心田”。他热心培育学生、谦逊和蔼、平易近人的风度,很快得到了全校师生的敬慕,造就了许多杰出人才,他的学生不少都已成长为著名的学者,现任四川大学生物系著名教授的罗鹏,就是周太玄当年的学生。

一直以来,周太玄就有权衡政治和学术的打算,即只回川大教书,不任校长。他需要一面继续从事统战工作,一面研究,故不能将精力消耗在行政工作上。然而经过多方考虑,主持川大校务的重任还是落在了周太玄身上。1952年1月12日,周太玄正式就任四川大学校务委员会主任委员。

周太玄在任期间,主持了四川大学院系调整工作。他注意改善学生的饮食条件,加强学生体育锻炼,提高了学生享受助学金的比例,几乎人人都有助学金。又派遣教师去北京等地进修学习,提高政治和学术水平,将教师薪资由供给制改为工资制,保障了教职工及家属的生活需要。在四川大学1952年2月开始的“三反”运动中,周太玄任节约检查委员会主任委员,在川西区党委委员会的直接领导下开展工作。后来,周太玄记录下了对这次运动的认识,他认为学校并非清水衙门,一样会藏污纳垢,从自己做起,一定要警惕,要根除浪费或官僚主义。

1953年初,周太玄又调任重庆大学校长,不过中央却急召他回京,为他作了新的工作安排。

中科院:“大海一针,不只一针,共同缝成锦绣文”

1953年6月,周太玄携妻子喻培厚来到北京,先后任中国科学院常务委员会委员、学术委员会委员,中国科学院编译局副局长、局长,兼动物研究所一级研究员。1954年7月29日,中国科学出版社成立,周太玄任社长和总编辑。

1960年,儿孙们到北京看望周太玄时合影

到京后,周太玄将主要精力放在了学术上,他完成了《黄渤海渔业敌害之一——霞水母》《中国产十字水母》《烟台水螅水母类的研究》等重要研究成果。他还持续推进在成都和香港就已开始的俄文学习,在晚间翻译苏联生物学中涉及哲学的部分,对米丘林、巴甫洛夫等人的学说展开了系统研究。1955年,担任动物研究所研究员后,周太玄申请了自己的研究课题“华北水母类的调查研究”,之后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调查,在海南、广东、浙江、江苏、山东等沿海地区进行了调查和标本采集,为我国腔肠动物研究打下了重要基础。1956年周太玄又主持了“中国海蜇的研究”,直接为渔业生产提供了科技帮助。1958年的“中国腔肠动物区系的调查研究”在之前课题的基础上,以水母和珊瑚为主,调查了南海腔肠动物的种类、分布情况及经济价值。

与学术研究并行的还有周太玄的出版事业。1954年,周太玄接受中宣部委托,创办中国科学出版社,同时筹建印刷厂。奔走于实验室、办公室和建筑工地的周太玄积极而热情,他希望能为新中国的科学出版事业干几件实事。1955年,中国科学出版社决定编辑《中国动物图谱》,周太玄任编辑委员会副主任委员兼主编,同时负责撰写无脊椎动物组腔肠部分。在《中国动物图谱》的编辑过程中,周太玄需要亲自指导拟定计划、选题和校订译稿。因患有眼疾,他经常忍痛审稿,以致双眼浮肿,身体力行地展示了专业严谨的科学家精神。在周太玄及其带领的编辑团队的努力下,终于完成了工程浩繁的《中国动物图谱》,获得了各方的极高评价。由他编辑出版的《世界科学译丛》《动物志》《建国十年科学成就丛书》等著作,也都是新中国科学出版事业值得赞叹的先声。

周太玄回国之初,就一直向老友郭沫若、严济慈强调青壮派科学家的重要。1952年,周太玄在四川大学生物系开设了进化论课程,因其广博的知识,深入浅出的讲解,几乎全校师生都为之所吸引,所以上课的地方一再更换,最后只能在大礼堂上课,但一千多个座位仍是座无虚席。周太玄渊博的知识和谦逊和蔼的性情,犹如月印万川,在青年学子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1954年,黄明显被分配到中国科学院动物研究所工作,让他惊喜的是,周太玄正是他的指导老师,“从事科研工作要有扎实的基础,要循序渐进”是老师常告诫他的话。1955年,周太玄因心脏病住院,但他放心不下科研工作,仍然抱病指导黄明显的工作。“总说虽然不能亲自动手,但还可动脑”,即便黄明显在野外工作,去信向他提出问题,他也总会给予详尽的答复,并随时布置工作,以帮助学生适应野外情况的变化。黄明显回忆说:“研究工作中得出的每项数据,周老师都要仔细审查,发现不足之处,就要求我们进一步观察、测试、补充。他经常教导我们,对待科学来不得半点虚伪和马虎,一切都要实事求是,不要怕麻烦,图省事,否则就要坏大事。”(黄明显《深切怀念周太玄老师》,《四川动物》1983年第4期)这些金玉良言,成为黄明显等少壮派科学家从事科学研究的长明灯。

周太玄译《生物学纲要》

周太玄始终怀有强烈的爱国责任心和民族使命感,以热忱的态度,本着科学的精神和行动,自觉参与、投入新中国的建设。“人生易了心难了,仅有此生,不奋此生,犹似碌碌枉作人。人生自是十年事,大海一针,不只一针,共同缝成锦绣文。”这是周太玄晚年所作的《采桑子》一词,也恰是其赤诚之心的流露和奋进一生的写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