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宗平
李四光纪念馆
1946年1月10日,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开幕,周恩来率领中国共产党代表团参加了这次会议。开会期间,周恩来曾两次秘密会见了我的外公李四光。当时,周恩来预见新中国诞生后,将需要大批科学家参加祖国建设,鉴于外公是出名的反蒋(蒋介石)派,随时有遭受迫害的危险,建议他先出国避一避。周恩来还向外公详细地讲解了中国共产党的政治主张,使他在黑暗中看到了曙光。这两次会见,极大地影响了外公后来的思想及行动。他曾对我的外婆许淑彬说:“当我看见周恩来先生,我在他身上感受到无比的力量,中国有了像他这样的共产党员,也就有了希望。”
1948年,外公代表中国地质学会到英国参加第18届国际地质大会,会后先在伯明翰的乡下居住,一边写科学论文,一边休养(他患有心肺病、肺病)。同时,他又时刻关心着国内形势,每天翻阅大量英国报纸,焦急地等待着回国的时机。1949年初,解放战争进展迅速,国民党政府仓皇逃往广州,并命令各机关南迁。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的同仁经商量后决定留在南京,并写信告诉外公他们的这个决定。1月19日到2月9日,外公分别给地质研究所的许杰、俞建章和赵金科写三封信,还拍了一个电报,支持大家的决定,并表示如果有人因为留在南京而使生活陷入困境的话,他还有一些积蓄,可以拿出来渡过难关。在外公和地质研究所同仁的共同努力下,这场反搬迁的斗争取得了胜利。南京解放后,地质研究所没有遭受任何损失,完整地回到人民的怀抱。
1949年4月,以郭沫若同志为首的中国代表团赴布拉格出席世界保卫和平大会,出国前郭沫若根据周恩来的指示,给外公带了一封信请他早日回国。外公看到这封信后,更是急切地向往着回归祖国。4月23日,南京解放的消息传到了英国,外公感到回国的时机成熟了,他立即预定了船票,并申请办理法国、瑞士和意大利的签证,准备即刻启程回国。但遗憾的是,那个时候由英国到远东的船很少,要等上好几个月才能启程。于是,外公、外婆就趁着这个时间,为我的父母举行了婚礼。我的父母当时在剑桥大学读博士,母亲李林是学物理的,父亲邹承鲁是学生物化学的。他们学业结束后都先后回国,参加社会主义建设。
1949年10月1日,新中国诞生,新政协成立。周恩来总理亲自提名外公为政协委员。台湾方面得知外公当选为政协委员后大为光火,立即指示驻英大使郑天锡派人去找外公,让他公开发表声明拒绝接受共产党的政协委员职务,不然就通过英国政府将他扣留再送往台湾。外公的好友陈源先生得知这一消息后,马上让他的妻子凌叔华打电话通知外公,告诉他如果要走就马上走,不然就走不了了。外公接到电话后立即把他重要的文章手稿、几本地质书、护照和几件换洗衣服,还有五英镑的旅行支票塞进一个小公文箱,准备马上从普利茅斯港离开英国。因为那是一个货运港,从那里乘船去法国的人比较少,不太容易引起注意,外公嘱咐外婆把原来买的船票退掉,先搬到剑桥和我母亲一起住,等他的消息。一切安排妥当之后,外公给国民党政府的驻英大使郑天锡写了一封信,信中严厉斥责了国民党的阴谋,并义正言辞地告诉郑天锡,他是绝对不会拒绝担任新政协委员,而且已经离开英国回国了。最后,外公还在信中劝告郑天锡不要再跟着国民党做坏事了。外公走后第二天,大使馆果然派人来找他,给他带来郑天锡的一封信和五千美元。外婆告诉来人,外公已经回国了,将郑天锡的信和那五千美元交还给来人,并让他把外公给郑天锡的信一并带回,交给郑天锡。
大约两个星期后,外婆收到外公从瑞士巴塞尔寄来的信,说他已经安全抵达瑞士。外婆知道这是让她去会合。于是,立即收拾外公的文章、书籍和其他准备带回国的东西,包括一个放射性探测仪,由我母亲护送到瑞士的巴塞尔。外公在巴塞尔买好了从意大利的热那亚开往香港的船票,又等了一个多月,于1949年12月25日启程回国。
1950年3月初,经过两个多月的颠簸,他们终于到达香港。启程之前,外公就给他在香港的老朋友陈厚甫写信,告知行程,并托陈厚甫帮他打听如何返回内地。陈厚甫是外公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两人的关系一直非常好。他接到外公的信后,就开始暗中打听从香港回内地的途径。因为当时香港的国民党特务很多,如果不小心走漏了消息,外公就有可能在香港遇到危险。外公1949年9月离开英国以后,就从大家的视线里消失了,不仅国民党方面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共产党方面也没有他的消息。周恩来总理对外公的旅途安全非常关心。1949年11月15日,周总理给新华社驻布拉格分社社长吴文焘和中国驻苏联大使王稼祥分别发电报:“李四光先生受反动政府压迫,已秘密离开英国赴东欧,准备返国,请你们设法与之接触。并先向捷克当局交涉,给李以入境便利,并予保护。”11月19日,吴文焘给周总理回电报说:“李四光尚无来捷消息。”按行程计算,已经是该到达的时候了,为什么还没有消息呢?根据情况分析,外公不大可能从北边经苏联回国,因为他拿的是国民党的护照,办不到苏联的签证。那唯一的可能就是经欧洲到香港,再从香港入境。于是周总理委托中共中央华南分局第一书记叶剑英派人到香港去了解李四光归国的信息。这时陈厚甫也在向朋友请教外公回内地的手续,巧的是这位朋友受托要了解的正是一位叫“JES LI” 的六十岁左右的学者是否来了香港。信息对上了,双方的高兴就不用说了,很快就做好了安排。
1949年,李四光夫妇在剑桥大学参加女儿婚礼时合影
外公到达香港以后,陈厚甫亲自到码头迎接,并把他们夫妇送到一个安全的地方安顿下来。第二天,外公、外婆见到了从广州过来迎接他们的黎先生,黎先生为外公带来了祖国和党对他的问候。李四光感动地说:“这次无论如何要回来,一定要和你们在一起,把自己的一切力量贡献出来,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努力学习,埋头做好工作。”他们的谈话持续了两个多钟头,分手前,双方约好两天后再见。两天以后,外公、外婆按约定到海边散步,因为当时天气还比较凉,海边很清静。下午四点左右,从坡上开来一辆车,车上下来三个人,和外公、外婆先后走到海边的长廊。这三个人就在外公、外婆旁边的茶桌坐下来喝茶,过了一会儿,其中的一位先走了,留下两位,又过了一会儿,这两位先生接上外公、外婆也离开了海边,把他们送到另一处安全的住处。1950年4月6日,外公、外婆很早就起来了,6点过后,他们坐上了从香港去九龙的轮渡。在轮渡上他们认识了一位年轻的刘先生,刘先生既幽默又豪爽,特别有亲和力,还时不时地讲点小故事逗外公、外婆开心,一路上对外公、外婆很是照顾。到达九龙后,外婆本来还有点担心要排队等候边检,怕人多挤着外公,幸亏有这位刘先生的照应,既没有被检查者留难,也没有被人群挤着,顺利地走过了罗湖桥,终于回到了阔别两年的祖国。
从回到祖国的那一瞬间起,外公就感到异常地激动和兴奋。因为他所看到、听到和感到的一切,比较他离开的时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他眼前再不是那片满目疮痍、遍地战火的旧中国,而是一个充满朝气、欣欣向荣的新社会。看到人们脸上露出来的发自内心的笑容,外公知道,他16岁参加同盟会时所为之奋斗的那个新中国,已经真真实实地展现在他的眼前,而他自己多年来要为中华民族贡献力量的愿望也要实现了。
外公1949年9月离开英国,1950年4月回到国内,历时半年。而且从他离开英国那一刻起,几乎所有人都没了他的消息。因此有些人便和周恩来总理说:李某人是不会回国了,他已经到台湾去了,我们不要等他开全国地质工作者会议了。周恩来总理不同意,他信任外公,认为外公一定是遇到了困难所以耽误了时间,他还是要等外公回来再开全国地质工作者会议。事后外公知道了周总理是这样地信任他,感动得留下眼泪,并默默地发誓一定要为祖国建设贡献自己的全部力量。
本文作者邹宗平和外公合影
外公回国后一路北上,4月13日到南京,见到了久别的地质研究所的同仁和南京地方党政领导。再一次感受到了祖国日新月异的巨大变化,而建设新中国对资源的迫切需求又是多么需要他尽快地投入到工作中去。在南京稍作停顿后,外公于1950年5月6日在他的学生俞建章、张文佑和孙殿卿的陪同下到达北京,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李济深,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副院长陶孟和、竺可桢,文化部副部长丁西林等到火车站迎接。当晚,郭沫若设宴欢迎外公回国,宴会上还有许多外公的老朋友作陪。外公到北京以后暂时被安排住在六国饭店,第二个星期换到北京饭店。外公住进北京饭店的第二天黄昏时刻,周恩来总理到他的住处来看望他。周总理一进门就先热情地问候外公、外婆,关心地询问他们生活上有没有困难,亲切得就像久别重逢的家人似的,这让外公非常感动。谈了一些家常之后,外婆知道周总理来是有正事,就离开了房间,那天外公和周总理单独长谈了近三个小时。这次谈话没有记录,只是后来从外公断断续续的回忆中反映出来。外公刚回国的时候,一心想的是回到地质研究所去继续他的地质科学研究。他一生都没有做过官,特别是现在已经年过花甲,身体状况也不是很好,怕力不从心,辜负党对他的希望。周总理却从新中国当前的迫切需求谈起,希望外公在中国科学院方面协助郭沫若院长做好自然科学方面的工作,因为外公在回国前就被任命为中国科学院的副院长。周总理还提出要外公把组织全国地质工作者为国家建设服务的主要责任担负起来。外公望着周总理那热情期待的眼光,想起当年他宣誓参加同盟会时孙中山对他的希望,要“努力向学,蔚为国用”,终于点头,坚定地表示一定尽全力协助郭老将科学院的工作做好,并且和总理相互交换了如何组织地质工作机构的初步设想。周总理告辞后,外公向外婆讲着与总理交谈的种种情景,两人激动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一直到后来感到肚子有点饿了,外婆才突然想起,周总理忙碌了一天,他们怎么没留总理吃个饭,让总理空着肚子走了。若干年后,外婆每次说起这件事,都懊悔不已。几天后,中央政法委员会主任董必武也来北京饭店看望外公。外公和董老是辛亥革命时期的老朋友,又是同乡,分别多年再次重逢更觉亲切。两人从下午一直谈到晚餐后才分手。党中央的关怀给外公增添了巨大的力量,他兴奋地说:“今天是中国未有的大时代,一切人都要努力,不能落伍。”
外公回到北京不久,就参加了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第二次会议、全国高等教育会议,还有中国科学院第一次院务扩大会议,开始协助郭沫若院长处理中国科学院的日常工作。同时他开始思考周总理交给他的组织全国地质工作者的任务。1950年,全国的地质工作者只有不到三百人,分属几个机构,对如何重组大家意见不一致。新中国建设的地质工作任务很重,必须首先把全部力量放在配合国家经济建设上来,但是如何把地质工作者都引导到这方面,又如何把大家组织起来呢?外公决定学习共产党走群众路线的方法,广泛征求地质科研人员的意见。他亲自拟定了一封征求意见信,每人一封,寄给全国的地质工作者。不论是在单位还是在野外考察,所有的信都直接寄给本人。这封信5月发出,到8月收到大部分回信,经有关方面协商,外公综合考虑后提出成立“一会、二所、一局”,即:中国地质工作计划调配委员会(后改为中国地质工作计划指导委员会),中国科学院地质研究所、古生物研究所,以及财政经济委员会矿产地质勘探局。这个提议得到当时政务院批准后,外公担任了中国地质工作计划指导委员会主任委员。外公接受了领导地质工作的重任以后,深感责任重大,一丝一毫不敢懈怠。当时新中国百废待兴,工业建设急需资源来开展大规模的生产以满足国家建设和人民生活的需要。毛主席对地质工作非常重视,他曾说过:“地质部是地下情况的侦察部,它的工作搞不好,一马挡路,万马不能前行。”外公首先组织地质科研人员,投入恢复重点矿区,扩大找矿工作。同时和高教部共同商议,尽快培养地质勘探人才,建立人才队伍,以满足国家需要。1952年先后成立了东北地质专科学校、北京地质学院,在南京大学、重庆大学等66个大学地质系中增设了专科班,还筹办了9个中等地质技术学校。所有这些,都为开展全国地质矿产普查工作做好了准备。
1952年,李四光为中华人民共和国地质部揭牌
20世纪60年代,李四光(左)在北京西郊考察第四纪冰川
1952年,随着国家经济建设的发展,对资源的需求量迅速增长,地质工作的任务越来越重,中央人民政府决定在地质工作计划指导委员会的基础上成立地质部,外公被任命为第一任地质部部长。经过大家的不懈努力,到20世纪50年代中后期,地质部已经有了一个近万人的地质队伍,为新中国的建设找到了大量的矿产资源。
在领导全国地质找矿工作的同时,外公也没有放弃对地质科学理论的研究。外公回国初期的设想是继续他的地质力学研究,多培养一些学生,把地质力学这门学科延续下去,不愿意担任行政职务。但是客观环境不允许他这样做,他经过考虑,认为只顾自己的兴趣,就是自私,所以才决定党需要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一直到他不能做为止。他身体力行,一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践行着一个科学工作者的使命。
周恩来总理非常理解外公想把地质力学的研究继续下去的愿望,因此和地质部党组书记何长工商量,可否在地质部的直接领导下设一个地质力学研究所。何长工告诉外公周总理的建议,外公对周总理的理解和关怀非常感动。在周总理的亲自推动下,1955年,地质力学研究室成立。1956年,地质力学研究所正式成立,由外公兼任第一任所长。
1971年4月,李四光在北京听取石油队汇报后,指出下一步工作意见
第一个五年计划初期,没有石油是新中国面临的一个大问题。当时中央找了很多地质学家咨询,但是他们都没有对中国到底有没有石油这个问题给出明确的答复。只有外公明确地向毛主席表示,根据他数十年对中国地质的研究,中国不仅不贫油,而且是拥有丰富的油气资源,急需开展全国范围的石油地质普查工作。根据外公的科学判断,1956年,由地质部、石油工业部、中国科学院联合成立了以外公为主任委员的全国石油地质委员会,开始了石油大会战,经过6年的艰苦工作,终于在1959年发现了大庆油田,然后又陆续发现了胜利、大港等油田,基本解决了当时石油自给的问题,并彻底摘掉了中国贫油的帽子。
早在1920年,外公就提出要开发诸如原子能、太阳能和地热能等新型能源,减少对化石燃料的依赖。20世纪40年代,他就带领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开始在广西寻找铀矿。1950年回国时,外公还特别带回一个放射性探测仪,这个探测仪在开展广西铀矿的普查工作中起了重要的作用。50年代,为了打破帝国主义的核垄断,中国开始研制原子弹,为研制原子弹提供核原料成为地质部的一项重要任务。1955年,地质部成立了第三局,专职管理全国铀矿地质工作。外公根据构造体系控矿理论,提出三局要把找铀矿的重点放在东西构造带上,进行重点地区的铀矿普查。铀矿的发现,为我国研制原子弹及核工业的发展提供了坚实的基础。
外公晚年在开发地热和地震预报的研究工作中花费了大量心血,特别是地震预报的研究工作。在他去世前的那个晚上,他还和我母亲谈到,地震预报是关乎人民生命财产的大事,也是周总理交给他的任务,如果他不能完成任务,怎么对得起总理。他是多么想和大家一起把地震预报的研究工作继续做下去,可惜第二天他就去世了,没能完成这个心愿。他实现了他的诺言,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