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利内克:熄灭音乐,生于文学

2019-11-18 07:31汪琬琦
传记文学 2019年11期

汪琬琦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

她的作品也许带给我们的是生活的阴暗图景,但她并不是个悲观主义者……从她的诅咒中浸溢出来的是失去希望而引发诽谤的快活性格,一个黑色太阳的光。

——2004年诺贝尔文学奖颁奖辞

埃尔弗雷德·耶利内克长了一双不高兴的眼睛,无论何时,都是阴翳。人们很难从这样一张严肃的面庞上窥见她的童年与少女时代。如果你认为自己对她的过去有所了解,她只会无情反驳:“所有自认了解我的人,其实对我一无所知。”

音符少女

1946年,埃尔弗雷德·耶利内克生于奥地利小镇穆尔祖什拉克,成长于维也纳。在这个以音乐传统闻名的古老城市,很多人一早就将命运交给了五线谱。在耶利内克的学生时代,作为一种刻苦练习,会有人在学校厕所排队的时候拿起弓弦,拉响肩上的小提琴。

祖父是仓库管理员,外祖是屠夫,出身小市民家庭的女作家,有一位迫切想要进行阶级跃升的母亲。于是,在母亲奥尔加·伊洛娜·耶利内克的决定下,耶利内克自幼学芭蕾,6岁学钢琴,9岁学竖笛和小提琴。当她练琴时,母亲会要求她开窗,强迫所有“射程”以内的人类聆听尚未成熟的“音乐会”。即便远赴施蒂利亚州的外祖家避暑,伊洛娜依然大展神通,请求村民把一架三角钢琴抬进这个白雪经年不化的村庄,并且不支付任何费用。音乐!就是要习学!

1960年9月,耶利内克参加了维也纳音乐学院的入学考试,14岁的她得到了这样的评语:“有极佳的乐感和音律天赋。”伊洛娜如愿以偿,耶利内克成为维也纳音乐学院里最年轻的学员。母亲并未因此稍稍放松对耶利内克的训练,她安排女儿在维也纳音乐学院学习管风琴和钢琴,在另一所音乐学校学习小提琴和竖笛,后来又增加了吉他和中提琴课,再后来又学作曲。连老师们都开始担心耶利内克能否承受这样的课业压力,但伊洛娜的回答只有一句:“小埃菲可以。”

也许小埃菲真的可以,每周练习8小时管风琴,耶利内克的进步还是可以让老师利奥波德·马克施泰纳“眼花缭乱”。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可能她会成为一名体面的乐手,和自己的乐器一起四处演出。当时的母亲决计料想不到,膝下独女会在未来跨过这些琴键和弓弦,成为一名作家。

在耶利内克最著名的小说《钢琴教师》里,主角艾丽卡·科胡特和一位暴君般的母亲生活在一起。科胡特夫人在书中没有自己的姓名,她是女儿的经纪人,也是女儿的狱卒,全心全意地将艾丽卡锻造成一个音符、一种乐器、一项进身之阶。音符剥去了艾丽卡的青春,练习曲磨平了她的角质,被音乐和母亲同时胁迫的艾丽卡穿着整洁,随时准备向路人投去神经质般的注视。

这种近乎深渊的情景其来有自。耶利内克的表哥至今都记得在施蒂利亚度假的情景,耶利内克在草地上快乐地奔跑,伊洛娜跟在身后命令女儿做侧手翻,好保持身材。而平日的耶利内克面对的管教就更多了,白天在学校练琴,放学时,母亲会永远等在电车站或公寓门口,周日还要跟随母亲参加玛利亚虔信教堂的弥撒。不许外出!不许交朋友!不许参加舞会!没有人可以影响女儿的事业,伊洛娜甚至为此和女儿的两位姑妈断绝了往来。至于孤僻的父亲,他在家里根本没有说话的份儿。正是这样的成长背景,让耶利内克一直没有放弃过对家庭权力结构的探讨与质询。

年轻时的耶利内克

被母亲禁锢的耶利内克有漫长的心理治疗史,14岁接受心理咨询,17岁再次接受心理治疗。1964年夏,耶利内克高中毕业。看上去一切正常,她遵循奥地利传统和同学们参加了一次毕业旅行,然后照例来到施蒂利亚的外祖家避暑。不料暑假的最后一天,耶利内克全线崩溃。年轻的姑娘呼吸艰难,身体僵硬,不得不到医院接受治疗。她的精神状态使她放弃了学医的打算,选择进入维也纳大学修习戏剧学和艺术史课程。这期间,她开始写诗。

初出茅庐

耶利内克的恐慌症始终没能康复,她害怕教室,也害怕电车。这种无由来的恐惧让她只有在母亲的陪同下才能出门,且只能坐在紧挨教室大门的地方听课。耶利内克的音乐生涯和大学学业同时告急,维也纳音乐学院已经有了开除这个总是缺课的女学生的想法。鉴于这种情况,母亲不得不对耶利内克的未来另做打算。

1966年,奥地利文学协会面向年轻诗人广泛征稿。伊洛娜读到广告后,和女儿进行了一次谈话,鼓励她发表自己的诗歌。稿件寄出不久,奥地利文学协会副会长奥托·不莱沙便邀请耶利内克来维尔策克宫做客。奥托·不莱沙是耶利内克人生的第一位导师,他让耶利内克在维尔策克宫读书,并为她拿来维也纳小组的作品和许多实验性作品以供阅读,这些作品的特殊风格对耶利内克的写作产生了巨大影响。

奥托·不莱沙建议耶利内克拿自己的诗歌申请参加在因斯布鲁克举办的青年文化周,耶利内克去了——偕同母亲。许多与会作家注意到了紧跟在耶利内克身后的伊洛娜。“两人神似一对连体括号,她们独自坐在桌边,然后相携离开”,寇铁维兹说:“就像母鸡带小鸡。”说这话的人当时是耶利内克最喜欢的作者,耶利内克称他为楷模,但寇铁维兹并不这样认为:“这就像太阳对流星说‘你是我的楷模’一样荒谬。”

一轮黑色太阳在德语区冉冉升起。不久之后,耶利内克在慕尼黑出版了自己的处女作《丽莎的影子》。遗憾的是,除了奥地利著名诗人恩斯特·扬德尔,这本没有页码的诗集并没有得到其他人的注意。

1968年,耶利内克在去往管弦乐队排练的车上再次恐慌症发作,她不得不从大学肄业,开始了长达一年的隐居生活。母亲伊洛娜同时照顾两个病人——耶利内克四年前退休的父亲同时患有严重的神经衰弱症和老年痴呆症。

患病之前的弗里德里希·耶利内克是一位被妻子压迫的化学博士,他讲一口极为考究的德语,且热衷于文字游戏。如果无法应对专横的妻子,善于辞令的弗里德里希会选择用冷嘲热讽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家庭地位。父亲是耶利内克“平生见过最悲惨的人物”,他留给耶利内克的只是语言——“父亲虽然没有把我从母亲手里拯救出来,却至少给了我语言,让我能在语言中颠覆和抵制,在语言中潜入某种深处,一个权力无法进入的深度。语言拯救了我的生活,帮我抵制了这种压抑、精神紊乱的母性权威。”

幽闭整年,耶利内克在家读了无数的滑稽漫画、侦探小说和廉价小说,这些作品的固定讲述模式在她之后的作品中不止一次地被揶揄和玩弄。9月,耶利内克写出了自己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布克利特》,她鲜明的个人风格初露头角。小说背景是一个封闭的宇宙,主角是两只交尾的生物“布克利特”和“布克利塔”,文本字母全为小写,没有使用任何标点符号作为过渡。

1969年5月,耶利内克再次向因斯布鲁克青年文化周寄去了自己的作品。为保证竞赛公平,青年文化周的竞赛使用盲审模式,评审们只知道作品代号而不知道作者姓名。小说评审委员会和诗歌评审委员会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宣布了获奖名单,所有人大跌眼镜,获奖者是同一个人——来自维也纳1140号的埃尔弗雷德·耶利内克。名不见经传的女作家在青年文化周大出风头。耶利内克几乎忘掉了和她一同前来租住在附近的母亲,在奥地利电视台的摄影机前掀起了自己的裙沿,来了段边下直升飞机边读诗的表演。

耶利内克初试啼声,接下来便是一路顺畅。第二年,罗沃尔特出版社出版了她在因斯布鲁克青年文化周上的获奖小说,并将之更名为《我们是诱鸟,宝贝》。酷爱研究各种文本视觉结构的耶利内克给这本书起了6个书名,供读者剪下来随意插在封面的小窗里。

耶利内克的人生在这两年间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她意识到不能永远把自己锁在家里,而事实证明走出家门的结果不赖:她拿了两个奖,认识了新的朋友,出版了第一本小说,接到了电视节目的邀约。唯一觉得遗憾的只是她的管风琴老师,因为耶利内克一心搞文学创作,音乐渐渐退出了这个姑娘的生活。

婚姻与“安娜”

1972年初,耶利内克终于第一次离开母亲,独自前往西柏林,开始了自己的职业作家生涯。在西柏林,她和另一位作家格特·洛许茨住到了一起,这是她第一任也是唯一一任同居男友,两人出双入对,形影不离,常常“就写作问题进行十分尖锐的讨论”。恋爱期间,他们甚至一同回到维也纳探望了母亲伊洛娜。耶利内克喜欢洛许茨叫她“安娜”,并以此命名了1980年出版的《美好的美好的时光》的女主角——也是个出身小市民家庭,自幼学习钢琴的女孩子。

住在柏林的日子对耶利内克来说很是轻松,远离了古板的母亲,又得到了每月5000先令的“奥地利国家文学资助”。耶利内克做了一些有趣的工作,比如为自由柏林电台写侦探小说的书评,再比如写广播剧。

短暂的恋爱因洛许茨不愿结婚而告终,耶利内克放弃了柏林的生活,回到维也纳。1974年6月12日,她在母亲伊洛娜和一位女作家的共同见证下,嫁给了德国人格特弗雷德·洪斯贝格。耶利内克和这位电脑工程师相识于两个月前在慕尼黑举行的一场朗诵会,当时,洪斯贝格向耶利内克提问:“作为一个知识分子,你是否相信能以自己的写作来影响人们?”耶利内克则在心里希望提问的男子不要离开。

结束了短暂的意大利蜜月,洪斯贝格回到德国,耶利内克则回到维也纳。两人维持了四十多年的两地婚姻,并且没有孩子,因为耶利内克无法想象为人父母的生活。婚后,夫妻俩定期探望彼此,但会在到访之前事先告知。高大而安静的洪斯贝格几乎拒绝了人们对他和女作家的所有疑问,只接受过《大都市》杂志上“女强人身边的男人们”专栏的一次简短采访。洪斯贝格坦承自己也曾想过其他的婚姻模式,但在和耶利内克结婚的第二年,他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在最后的拍照环节,洪斯贝格站到耶利内克身后,推动了坐在秋千上的妻子。

作为女权主义者的耶利内克曾登上杂志封面

不同于埃尔弗雷德这个中性的名字,耶利内克喜欢的昵称“安娜”带着浓厚的女性色彩,她本人也被采访她的《时代》记者称之为“国家级女权主义者”。耶利内克常为自己的女性朋友发出抗议,当她的女记者朋友被解雇时,当一位女友失去大学教职时,当另一位女友被控打伤两个男人时,耶利内克都会迅速地站出来。此外,她还参加了女权主义杂志《黑色女信使》的编辑工作。

虽被称为女权主义者,但耶利内克也常常受到她们对她穿着打扮的批评。耶利内克的形象常常出现于各类媒体,照片中的耶利内克妆容考究,颅顶的头发被高高梳起,有时还披着裘皮大衣。女权主义者认为,这看上去与富太太无异。

打扮的习惯来自她的童年,那时她是乐手,常常需要上台被人看见。高中时,作为中提琴手参加电视音乐会得到了人生的第一桶金,耶利内克用全部酬劳买了一件衣服。现在,她是蜚声国际的女作家,于是人们更加期待她在公共场合出现。即便被人指责有悖无产主义者的面貌,老共产党员耶利内克仍旧坚持对唇膏与眼影的热爱。“反消费主义立场对人们帮助不大。”她一边试穿高跟鞋,一边说。

耶利内克写过长达五页的文章清点自己满满当当的鞋架,为《大都会》杂志当过牛仔外套的模特,甚至于1995年穿山本耀司设计的黑色时装,配高至脚踝的Converse帆布鞋,登上了维也纳列支敦士登宫殿的T台。

先锋姿态

耶利内克的特立独行不止表现于穿着打扮。早在维也纳音乐学院的时候,她的管风琴老师就发现耶利内克“对当代音乐的学习抱着一种狂热的激情”。在耶利内克的作品与生活中,先锋做派无处不在。

1981年,耶利内克以城堡剧院的著名演员保拉·韦塞利和她家族的故事为蓝本,写了一本滑稽歌剧——《城堡剧院》,意图表现艺术家在纳粹政权面前的卑屈。纳粹时期,保拉·韦塞利曾出演过臭名昭著的纳粹宣传电影《古斯塔夫·尤西齐还乡记》,还为所谓的奥地利“回归帝国”做过广告。《城堡剧院》初稿完成后,耶利内克将剧本直接送到了维也纳城堡剧院,希望在那里上演。要知道,此时保拉·韦塞利尚在人世,人们纷纷指责耶利内克意图谋杀风烛残年的老人。这个剧本引起的争议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四年后才在德国的波恩剧院首演。

奇怪的是,在这场风暴中最平静的人居然是人们眼中的“受害者”保拉·韦塞利。女演员表示自己没想过禁演《城堡剧院》,而且对当年没能阻止《古斯塔夫·尤西齐还乡记》的拍摄一直很遗憾。不过,耶利内克才不在乎保拉·韦塞利的想法。在她眼里,保拉·韦塞利是一个只知取悦旁人,没有独立意识的女性,而“不做任何人的战利品”是耶利内克的座右铭。

保拉·韦塞利还在世,耶利内克就为她写好了悼词。当保拉·韦塞利去世,杂志请耶利内克谈谈自己的意见,耶利内克又说:“我没觉着她有多伟大。”这已经算客气了,因为耶利内克为朋友莱妮·里芬斯塔尔撰写悼文的时候,劈头第一句就是:“现在,俗人里芬斯塔尔也死了。”

这样的行事风格怎么可能不招致批评?耶利内克在奥地利内外树敌无数,维也纳市长嘲讽过她,其他作家批评过她,公众舆论攻击过她。可是,耶利内克几时在意过人们的看法?且看她在1984年填写的F.A.Z杂志问卷吧:

您最欣赏男人的哪种特性?“奴隶式的驯服。”

您最喜欢的活动?“看电视。”

您的主要性格?“呆板。”

您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幸灾乐祸。”

您最害怕什么?“有知识的人。”

您想怎么死去?“一点也不想。”

耶利内克同样没有放过母亲伊洛娜。1983年春,当《钢琴教师》出版之际,耶利内克如往常一样送了母亲一本,并在书名下这样写道:“无论如何,还是献给我亲爱的母亲。埃菲。”母亲似乎对这无论如何的爱心情复杂,她将女儿的礼物转送给了雷纳特·古切霍费尔——和耶利内克一起抽过树叶香烟的童年玩伴,并没有保留在身边。

耶利内克曾指责母亲毁了她的生活,但她显然也不能把自己当做纯粹的受害者看待。耶利内克始终依赖着母亲的照顾,如果说女作家是灼人的黑色太阳,那么母亲伊洛娜就是迎难而上的行星。伊洛娜围绕耶立内克旋转,为她打点生活的一切,遛狗、做饭、打扫房间、接电话、接待来客、复印手稿。她是忠心耿耿的女管家,也是女儿的圣徒。

即便年纪老迈,伊洛娜依然清楚地记得独女童年生活的每个细节,包括耶利内克参加考试的题目,耶利内克上学时每门功课的成绩,和耶利内克有来往的作家的姓名和该人说过的话。2000年9月20日,96岁的奥尔加·伊洛娜·耶利内克无可奈何地闭上了一直帮助她注视女儿的双眼。至此,母女俩已经相处了54年。

荣誉之路

母亲死后,一切都变得自由起来。女作家重新装修了房子,还想请一位导演在戏剧演出时以公开的形式扔掉自己所有的家具。耶利内克认为,自己正在开始新的生活。

当耶利内克忙于摆脱漫长童年的时候,由她的小说《钢琴教师》改编的同名电影在维也纳开机,迈克尔·哈内克执导,伊丽莎白·于佩尔扮演主角艾丽卡·科胡特。被誉为“文艺片女王”的于佩尔很喜欢耶利内克的《钢琴教师》和《情欲》,她这样描述耶利内克:“她的书有一种毁灭性的致命讽刺,这是所有伟大文学的共同点。她可以探入最幽深可怕的事物,同时又带着一丝轻快。”电影于2001年5月14日戛纳电影节首映,一举夺得了最佳男演员、最佳女演员和评委会奖三项大奖,成为当年的大赢家。

这对耶利内克不算什么,她的创作道路从来都是一条荣誉之路。1986年,耶利内克成为海因里希·海涅文学奖的首位女性获奖者。1996年,凭借小说《死者的孩子》获不莱梅文学奖。1998年,获德语文学最高奖毕希纳奖。2002年,获柏林戏剧奖。2004年,获卡夫卡文学奖。耶利内克从不缺少奖项。

根据耶利内克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钢琴教师》

耶利内克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证书

最著名的奖项于2004年10月7日来到耶利内克身旁。那天,她在家中接到了来自斯德哥尔摩的电话。对方恭喜耶立内克获得了当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并邀请她出席颁奖礼。耶利内克一度以为这是在开玩笑,直到对方用生硬的德语念出评审团颁奖给她的理由:“在其小说和戏剧中,各种声音和反声音构成了一条音律之流,她的作品具有无与伦比的语言激情,揭露了社会陈规的庞大权力和荒诞不经。”耶利内克才相信自己成了奥地利第一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女作家。

电话挂断后,耶利内克拒绝了朋友让她离开此地保持低调的建议。她化了半小时的妆,在家中接待了携带鲜花前来的瑞典女大使和无数媒体。在稍后的采访中,耶利内克表达了自己的沮丧:“如果一个女人获得了诺贝尔奖,那么她会被永远视为一个得了诺贝尔奖的‘女人’,因此她无法全心全意地感到开心。”必须说明,耶利内克没有去参加诺贝尔奖的颁奖典礼。母亲去世后,她的恐慌症再次复发,已经许久不曾出门了。

耶利内克选择用录像带发表领奖辞。她穿上渡边弥淳设计的时装夹克,坐到了镜头前,演讲词平摊在身边的乐谱架上,题为《在边缘》。耶利内克以为,边缘才是作家该待的地方。“在边缘,作者一方面可以更好地观察,而另一方面他不能待在现实的道路上了。现实里没有他的位置。他的位置永远在外面。只有他在外面说的东西可以被拿到里面去。”谈了谈写作与现实的关系,耶利内克还简单地提了提父母,而将最后的篇幅用于讨论语言,“值得尊敬的语言”。

攻击仍在继续,老对头《新克朗伦汇报》拒绝像其他报纸那样把耶利内克获奖的消息放在头版头条,弗朗兹·约瑟夫·瓦格纳则在《图片报》上对耶利内克大放厥词:“您的书充满对男人的仇恨,而当代女性是热爱生活的。拿上您的奖金,掏给心理治疗师,让自己快乐吧。”耶利内克表示,与其把钱捐给心理治疗师,还不如给自己买一件日本时装。直到第二年,德国《镜报》还将耶利内克称作“去年的那个疯女人”。

无论如何,在世界各地,人们会因为一个作家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去阅读获奖者的作品和传记,并为作家的过往涂抹上一层奇异的光彩,从而制造或窥视成功者的奥秘。某种意义上,诺贝尔文学奖是写作作为一种职业所能抵达的巅峰,但当写作不被当作单纯的职业对待时,诺贝尔文学奖的意义显然没有那么迷人了。女作家的道路不会因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就停滞不前或有所改变,耶利内克还是会在早上6点起床,对着窗户,开始一天的写作,好像母亲还在时一样。

依然有三角钢琴矗立于耶利内克维也纳的住所,这音乐生涯的巨大遗物是幼时母亲的馈赠,不过女作家已绝少再弹琴。钢琴下面是吉他、小提琴和中提琴的乐器箱,钢琴顶上则安放着诺贝尔奖的获奖证书,这些物件都成为了女作家某些人生阶段的象征。

作为电脑工程师的妻子,耶利内克早在1996年就拥有了自己的个人网站:www.elfriedejelinek.com,她会在上面定时发布自己的新作品。当点进去的时候,会发现主页上除了耶利内克的作品目录,只有一张泡泡椅的照片,这个挂在链子上的透明玻璃球是母亲伊洛娜早在70年代送给女儿的礼物。椅子中央的银色坐垫上,有一只小熊坐在两只大熊的怀里。这会有什么隐藏的含义吗?谁知道呢?我们到底知道些什么呢?

耶利内克个人网站主页上展示的泡泡椅

我们一直试图了解女作家,读她的作品,看她的传记,描述她的外表,观察她的穿着,记录她的言谈,知悉她的事件,可我们仍然不能从中窥见耶利内克本人,也无法给耶利内克下什么阐释上的定义。事实上,我们不能向任何人送出总结性的话语。没有纯粹的快乐,也没有直接的痛苦,绝不是喜剧,但也不能算悲剧。作家解剖人性,我们解剖作家,她是割裂的,也是现代的。也许,这就是互相解构的现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