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所忆 有所思

2019-11-18 07:31韩子勇
传记文学 2019年11期

韩子勇

中国艺术研究院

田陌青青

我和田青先生相识有十来年了。最初认识田先生是因为“非遗”,因为木卡姆的申遗工作。我长时间在边疆工作,毕竟不在一个地方,交往的次数虽然少,但质量很高,还是能聊到一起的。

《田青文集》的出版,对中国艺术研究院来说是一件大事,对田先生来说更是一件大事。《文集》中每一篇文章都是他的骨血,现在这些散落四方的孩子,好像回家过年,共聚一堂,围坐九桌,是一件开心的事情。

说到田先生的学术成就,我不是最佳的评判者,我想说说田先生这个人。

田先生是很有魅力、很有学养的一个人。他最重要的一个特点是“热爱”。“热爱”非常重要。“热爱”可以培养、可以壮大,但得先有种子。每个人都有“热爱”的种子,可能有些种子先天就大些、强烈些,与众不同;有些种子则小些、弱些。好莱坞电影《星球大战》里讲“原力”,或者我们平常讲生命力,生命力包含“热爱”。因此,我觉得,一个人生命的温度、灵魂的温度,对他人、对社会、对民族、对国家,包括对自己所钟爱的事业的温度,和“热爱”大有关系。我们常常可以看到,有些人感情很冷漠,对任何事、任何人,甚至对自己,都感情淡漠,生命原力很微弱,很难培养,很难壮大,很难燃成熊熊大火;他的热爱、生命能量,一开始就低,还很难再填充。“热爱”是一种能力,是热情似火的生命能力。

田青先生

你只有热爱一件有意义的事业,才可以照亮你的人生、你的生命,才可以使自己活得很充实,才可以把自己贡献出去,才可能最终成就一番事业。“热爱”又最容易转向、挥霍和消耗,持续、稳定的燃烧很难。一些人干任何事都三分钟热度,难以专注而又忙乱如麻,变来变去,不接地气,不入法门,显得混乱、无序和浮躁,那是知人知事知己的智慧还不够,也可能和先天的个性因素有关。田先生的“热爱”是饱满、炙热、强烈和持续的,一直是“热力”不减,直到现在这个年龄,仍然日子过得充实、快乐、积极进取、有意义!

前段时间,我看见田先生在中央电视台的《正午学堂》栏目讲音乐,每讲完一集,他发给我,我都听了看了。他旁征博引、天上地下,而又通俗亲切。其中很多的知识,我不具备、不了解,但听着过瘾,为中国传统音乐自豪。特别是他的那种对中国传统文化、传统音乐的热爱,不著一字但满堂皆香,扑面而来,弥散开去。

“热爱”是个中性词。它有强烈和弱小之分,它也有正向和负向之分。巴尔扎克的《欧也妮·葛朗台》中,老葛朗台热爱金币,对他而言,最好的颜色是金币的颜色,最动听的声音是金币叮咚作响的声音,这种刻在骨子里的“热爱”是不可救药的,他对金币的热爱超过对女儿欧也妮的热爱。老葛朗台的“热爱”体现的是“热爱”这个中性词的负向的一面,而“热爱”更多的是正向,如我们绝大多数人生命中的各种热爱——热爱党、热爱国家、热爱社会、热爱民族、热爱人民、热爱读书、热爱科学、热爱劳动,等等。

田先生的热爱就属于这种正向的热爱。这令我感动。从田先生熊熊燃烧的热爱里,我看到他强烈的生命原力,这原力如同轰轰作响的发动机,驱动他一路前行。

理想、信念和热爱、勤奋是连在一起的。光有理想、信念,讲起来头头是道,但动力不足,清谈空想,画饼充饥,怕累怕苦,那也一事无成。坚定的理想、信念和强烈而持久的热爱、勤奋,就是人生的方向和动力。热爱的驱动力使人追求理想、践行信念,使人奋不顾身、乐于奉献,充满大爱、完成大我。田先生在这方面很突出,他经常从偏远乡村发掘优秀的、默默无闻的民间歌手,极力使他们在更大的空间、更高的平台上亮相,使这些民间文化、民间音乐的瑰宝,让更多的人得以欣赏、领略。他在《正午学堂》栏目大声疾呼民族音乐、传统音乐,这样的讲座,是很耗精力、心思的,非热爱、学识的支撑,不足以完成。同样是讲座,我们不带稿子讲十分钟、二十分钟,有时候就有点讲不下去。他一讲,对着镜头,滔滔不绝讲半小时甚至更多时间,因为他热爱,他投入,就把他所有知道的、想说的提炼好,打了腹稿,厚积薄发,喷涌而出。

衷心祝愿田青先生对中华文化的“热爱”永不熄灭、永远熊熊燃烧。这种热爱、这种温暖,就在《田青文集》里,这套书是田青先生对过去的总结,田青还在生长,原力还在燃烧,将来还要加续编!

2018年10月26日

本文系作者在《田青文集》首发式上的致辞

大风起兮云飞扬

今年夏天,在杨飞云先生的个展上,我写了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这句诗送给杨先生。我过去和杨先生没有交集。我知道他是个名满天下的油画家,他的人物肖像画,曾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这次看展,才知道原来他的风景写生和创作同样很好,甚至更好。

杨先生是个温和、典雅、诚恳、细腻的人,低调、正直,与人为善。那天的展览,来宾很多。我在想,一个人的个性、气质和才华,不仅体现在他的生活里,也体现在他的作品中。只有这样,人品和作品才是统一的,做人做事才不作伪。文学艺术只有诚恳的心灵才能生长出来。真、善、美,把“真”排在前面,不是没有道理的。“真”不仅是真实,更是一颗诚恳庄敬的心;“善”也不仅是为世人好、不伤人,还包含勇气、担当和坚持;“美”需要才华和技巧,但“美”更是“道”,是境界和质量。

杨飞云先生

画家画画是画理想。画如其人、人如其画。大家喜欢他的画、喜欢他这个人,是因为可以从中感受到高尚的人性的温暖和慰籍。

有人说油画是科学。油画的“真”和科学的“真”不一样。科学求真是中立的,因此科学技术是双刃剑,要受伦理约束才不至于走火入魔。艺术的“真”天然地和“善”与“美”站在一起,有立场。仅仅求真,就用不着画画了。在信息时代的今天,大千世界尽收眼底,直接用眼看,那是最大的真。艺术是在真的世界融化进人的心,使所有的真都浸泡在人性的光辉里。有的人貌似画得很真、很客观,但就是很难打动人,因为里面没有心。油画浓烈的油彩,必须从心里挤出来,才属于艺术。

油画西来,油画中国化才能真正落地生根。怎样中国化?就是把中国人的心放进去,在中国人的心灵原野上长出来,长出一个中国人的心灵世界。杨先生的油画,出自心底,散发着灵魂的光辉。

杨先生是中国艺术研究院油画院的院长。油画院现在使用的场所——陈列馆、展厅、博物馆、教室和工作室——都是杨先生用自己的作品“化缘”而来。现在出名的画家多,像杨先生这样尽心尽力为大家的虽也不少,但就我所知,杨先生做得最好。热爱是生命的原力,原力也是愿力,是生命之归宿。大热爱才有大原力、大愿力、大归宿。杨先生是想为艺术建个家,为艺术家建个家,为热爱艺术的人建个家。他爱艺术甚于名利,不被名利所伤害、所扭曲,有大原力、大愿力、大归宿,这在今天是稀有而珍贵的。

2019年9月28日

体良先生

初识蔡体良先生,是在2003年8月至10月,我们同为首届国家舞台艺术精品工程的评委,两个多月的时间飞赴各省市看了30台戏。于我,是第一次集中这么长时间看这么多千姿百态的舞台艺术作品。虽来去匆匆、难有深交,但也对部分评委有了些印象。

体良先生是评委当中不多的舞台美术方面的专家,务实、勤奋、富于专业精神,闲聊当中三言两语便能对每台戏在舞美方面的成败得失作出内行而独到的评价。这次难忘的经历,我也深受感染。每晚看完戏回到宾馆,不管多晚多累,乘着翻滚的心绪和新鲜的感受如菜场早市刚从田间摘来的时令蔬菜,提笔即写“看戏日记”,积出30篇,外加一篇总结性的“品戏随想”,整理后在杂志上发表。后来,我主持新疆文化厅的工作,把新疆歌舞团、新疆杂技团、新疆歌剧团、新疆话剧团整合成新疆艺术剧院,拟建一个集演出、排练、办公和青年演员公寓于一体的综合性设施,在考察和评价剧场设计方案时,又得体良兄点拨、牵线、参与方案评审,接触就更多一层。

蔡体良先生

斗转星移,我到北京工作后,他有时会被抽中参加国家艺术基金项目的评审工作,其间有次他送我新出版的舞台美术方面的理论评论文集,是厚厚的几册,文章的时间跨度长,所评论的很多戏我没看过,偶尔会选几篇我看过的戏,翻翻他的舞台美术评论文章,印证一下我或清晰或模糊的印象和感受。我惊讶于他的勤奋、执着和专业。在这样一个狭窄小众的研究领域,几十年不离不弃,像个有超长耐心和毅力的哨兵,几十年匍匐在一块偏僻逼仄、难有热闹风光的地方,默默观察、记录和分析舞台美术的潮起潮落。一辈子只做一件事,把一生押在细小的专业门类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沉浸其中,不改初衷、甘于寂寞、孜孜以求,这就有命运的意味了,因为坚持一种生命姿态就可能成为雕像。今天人们讲“初心”、“工匠精神”,其实就是专注、专心、九死而未悔。猴子东张西望、上窜下跳、浅尝辄止,其专注力是几分钟、十几分钟,所以仍然在树上;孩童的专注、专心以一节课、45分钟为限,所以可以不负责任;所谓成长、成人、修身齐家,以有恒心为最重,就是生命的热情持续燃烧,聚焦于一点而不移,就是“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不见异思迁、“身土不二”的定力、意志力吧。这样的人,蔡体良算一个。

我到中国艺术研究院工作,蔡兄已退休。偶然遇之,感觉他略微的江浙一带的口音,似乎比过去更模糊含混了。我答应了为他文集写序之事,但忘了提醒他注意检查一下脑血管。山不转水转,我恍然意识到,他原来是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研究所的老人。想想他走过的路,我发现中国艺术研究院的专家们,多是这样一生只做一件事、“身土不二”、板凳甘坐十年冷、把一辈子付于密林巨树般的中华民族艺术各门类事业。鲁迅先生形容青年男女爱情,有一句“纠缠如毒蛇,执着如怨鬼”,其实比爱情犹烈而持久的,是中国艺术研究院的许多专家,他们的人生轨迹,他们在兹念兹,一生所爱、一世梦想和热情与心血,都绵密结实地连接着民族艺术事业,再也无法分开。

是为序。

2019年6月7日

己亥端午

本文系作者为《揭开舞台的面纱》所写序

卓然木的“蓝靛金箔”

2017年,我出版了一本书:《蓝靛金箔——西域观画记》。这是我唯一一本与美术相关的评论随笔。里面收录的几十篇文章,多是临时为展览和画集出版所讲的话、写的序。这些话和序,因为时间关系,多是匆忙上阵的结果,好在大家还喜欢。一些篇什在杂志上发表,或者用微信公众号发出,点击近万。

在出版这本书时,我之所以用“蓝靛金箔”为题,是我一直想用色彩为新疆取象。我觉得,所有的色彩都是平等的、中立的、绝美的、必要的,没有丑的、不必要的色彩。但人类漫长的历史、文化和经验,会使我们形成审美的偏好,会曲折、缓慢而坚韧地显现灵魂的底色。

卓然木的“热娜系列”、“于阗人系列”出来后,我看到浓郁的“蓝靛金箔”。现在可以借这个机会,把这四个字送给她。

“蓝靛”,是阿尔泰山、天山、昆仑山冰冠之上天空的颜色,是元青花的颜色,是蓝印花布的颜色,是蓝缎子的蒙古袍子的颜色,是新疆人在给土房子刷石灰水时隐现的淡淡的蓝色……中国古人有盖天说:“地如棋盘,天如圆盖”;“天似穹庐,笼盖四野”。“苍穹”的“穹”字,是一个很中国化的观念。天大地大,茫无际涯。在西部、在新疆,这种“穹庐”的经验更强烈。

卓然木女士

在丝绸之路未开通之前,有玉石之路。在商王武丁的妻子妇好墓里,出土了大量玉器。据专家测定,这些玉器所用之玉,许多是来自昆仑山的和田玉。其实除“玉石之路”,还有一条源于贵霜的、四通八达的、世界性的“青金石之路”。建立贵霜王朝的大月氏人,曾经生活在河西走廊,所谓塞人、塞种、塞克、斯基泰人是也。《石雅》一书说:“青金石,色相如天,或复金屑散乱,光辉灿烂,若众星之丽于天也。”中国的皇帝、亚欧大陆北方草原带的游牧势力、埃及的法老、欧洲的贵族、佛教的僧侣……都非常喜爱青金石的颜色,经常把它用在最贵重的地方。“金箔”是中华五色体系里中心位置的颜色,是中央帝国的颜色,是黄土高原的颜色,是西域沙漠的颜色,是黄皮肤的颜色。

卓然木作品中确立的“蓝靛金箔”,是个鲜明的色彩形象,让我产生一系列冥想。色彩是中立的,之所以我们对它有感情、感到亲切、觉得高贵,是因为它摄入了我们的魂魄,是因为它在我们的血液里流动,是因为它唤醒了我们文化上的基因。

卓然木是个很知性的人,温和、执着、诚恳、低调。她这个人和她的画,都值得尊重和信任。

2019年9月8日

君子豹变

和培智多一些的接触,是从看到他作品的巨大变化开始的。

在新疆工作时,新疆油画学会在新疆博物馆举办了一个油画展,按贯例布展完了我去看看,在内容上把把关。那个展厅不大,展线就是一个来回。折回来时远远看到一幅色彩形象汪洋恣肆的画,就一下子被吸引。新疆的油画家和他们的作品我大致熟悉,但这一幅不一样,是个异数。当新疆画院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是新疆师范大学赵培智的作品时,我隐约忆起他过去作品的路子,比如《致未来》等,当时只感到那是一个青年画家在艺术探索上左突右冲,有困兽犹斗、焦燥不支的挣扎之感。但这一幅大不一样,是“豹变”。

《周易》有云:“大人虎变,小人革面,君子豹变。”一个艺术家的成长,原因复杂多样,外人难以预测。我当即就想调他到文化厅直属的新疆画院,画院打了报告,党组研究也通过了。但几个月过后,他竟得了全国美展油画类的金奖,这在新疆是第一次。新疆师范大学与文化厅是兄弟单位,这时再办调动,略显势利和霸蛮,有掠人之美之嫌,君子不为也。但很快中国国家画院就来调他,我们都觉得理所应当,为新疆、为培智感到高兴。

赵培智先生

韩愈《马说》中说:“世有伯乐,然后有千里马。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其实,在今天,千里马难得而伯乐太多了。真是异于常马的千里良驹,哪怕是远在千里万里之外、在天山脚下,也没人能拦住你,也会在权威美展上得大奖,也会被顶级美术机构牵了去。现在的时代太好了,机会、平台多,又是互联网时代,信息交流极度方便,西方不亮东方亮,真有才,谁也埋不住、挡不住。同样,若不是千里良驹,仅是平常之马,再拼命炒作、包装,弄一堆吓人的光环,最终也会被打回原形。画家靠作品说话,这是常识,而常识终归要大白于天下。

培智是新疆土著。新疆地大,是个安静的地方。培智是个安静的人,过去常在一起坐坐的时候,一桌人酒酣耳热、七嘴八舌,但是培智仍然很安静,有君子之相。他做人做事,总是默默努力,远离浮躁,不多说,力量向内走,元气越积越厚,奔腾冲撞,躲过岁月的消磨与风化,完成许多人梦寐以求的“豹变”。

在新疆戈壁滩上,方圆几十里、上百里,可能看不到一棵树,光秃秃的一片,什么都没有。但是突然地平线上就有一颗树,孤零零的,很奇怪的样子,好像从天而降,你不由地会想,它是怎么来的?为什么孤独地守在这里?在这样的地方,要长成了一颗树,很不容易,因为水少地薄,得扎更深的根才能立住;但立住了,就是一颗不一样的树、风吹不倒的树。培智就是这样一颗树,守着帕米尔,个性鲜明,与众不同,把根扎得很深很牢。

掘根者印第安人有句谚语:“神给众人一捧土,每个人都从中吮吸他的生命。”是的,只有拥抱生活,潜心创造,才能赋予作品杰出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