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孩子

火车还停在站台上，刘菲菲打开手机，屏幕上是一只大金毛。

这种慢车不多了，乘客大多是民工，刘菲菲精致的妆容在乌糟糟的人群里显得格外抢眼，几个男人拿眼角扫她，她假装没看见。手机黑了，金毛的脸消失了。车依旧停在那里，像是从来就没开动过。刘菲菲朝窗外望去，站牌写着什么山，那个字她不认识，就像现在她眼前的人，都不认识。

坐在她对面的一家三口醒了，男人看见刘菲菲好像吃了一惊，他妻子把怀里的孩子往外推了一点，孩子的脚就顶在刘菲菲裙子上。小孩瞪着眼，黑眼珠里噙着呆滞的光。刘菲菲把腿挪开，歪着身倚在车窗上。再次划开屏幕，金毛的脸又出现了，很深的金色。

车怎么还不开呢？有人骂骂咧咧地站起来，在车厢和站台间来回走动，小孩吵闹，引着各路母亲也撇开嗓子大喊大叫，男人们开始抽烟。

金毛扬着嘴角笑，刘菲菲也笑，笑起来的刘菲菲很像孙俪。对面的妻子抱着孩子去溜达了，给她丈夫腾出好大一片空间，男人便歪着身，把脸贴在窗子上。

“去哪？”他问。

刘菲菲抬起头，男人的头发油腻腻的，嘴角乌青。

“一个人啊？”

“……”

“去郑州？”

“……”

“我也去郑州。”

“……”

见刘菲菲不答话，男人不问了。妻子回来时，他又开始装睡。女人勾着肩膀，孩子在她身上砸出了个坑，两个乳房也凹进去。刘菲菲看着她，她却好似没看见任何人，麻木地摇着孩子，脸纸片似的贴在靠背上。刘菲菲把一个桔子递过去，她愣了一下，推开。阳光从车窗洒进来，落在刘菲菲剥桔子的指尖上。女人盯着她的手，一言不发。男人忽然坐起来，夫妻俩一齐看向刘菲菲的橘子，刘菲菲有点尴尬，便把送到嘴边的橘子又递过去。这次，女人没来得及推开。

小孩子吃橘子的姿势很奇怪，嘴唇不动，牙齿一咬一咬，涎水和着橘子汁往下流。女人掏出手绢来擦，男人觉得丢人，咧着嘴角朝外面看。站台上的人更多了，他推了推妻子，女人不情愿地站起来，红着眼跟在男人身后，往车厢外走去。

刘菲菲把橘子皮摊开，灰白泛黄的桌面在阳光下成了一小片沙滩，橙红的橘子皮像海星似的趴在上面。划开手机，比了比，发现还是少了点什么，又把墨镜拿出来，只露出一角。觉得有点意思了，才拍下，各种滤镜调了一通，可怎么看，那几个橘子皮还是显得做作。画面忽大忽小，忽然，她看见一个小身影，是对面夫妻的孩子，他被放在地上，两只眼呆滞地看向刘菲菲，X形的腿让他幼小的身子往一边歪去。

刘菲菲抬头，并没看见那孩子。天晴得不真实，站台上的影子立体起来，抢了正主儿的光彩，人们的表情模糊成一团。卖奶片和牛肉干的小贩格外精神，收钱找零的动作一气呵成，卖纸巾的不得志，便斜着眼想往车上挤。

车厢里闷热起来，人们大多到站台上去活动，夫妻俩再回来时，孩子脸上有胡乱抹过的痕迹，一条裤管兜起来，露出麻绳似的半截脚踝。男人扯下孩子的裤脚，狠狠瞪着妻子。女人畏畏缩缩，不敢跟他对视。刘菲菲把视线挪开，却被窗子上的脸吓了一跳，那是张十五六岁的脸，冒着黑头和青春痘，耳朵上的廉价耳钉在阳光底下发出生铁的乌光。他盯着孩子，忘了手里的烟。烟雾的影子缭绕在少年的脸上，让他黄瘦的头骨越发的小，窄，嶙峋。

夫妇俩也发现了他，于是男人脱下衣服，把孩子的腿裹住，女人顺势坐在过道的另一边，用背挡住少年的视线。刘菲菲的手机亮了又灭，大金毛的脸一下一下跳动着，她决意不看任何一边，以便让这场目光的追索赶紧结束。可小青年已经歪着脑袋凑过来，脸就贴在玻璃上，离刘菲菲只有几厘米远。刘菲菲往后靠去，躲进窗帘的影子里。夫妻俩被这目光追迫得有些慌乱，刚好这时候，那座位的主人回来了，两人赶紧站起来，往另一节车厢走去。

小青年呆呆地站在站台上，眼随着远去的夫妻俩暗淡下来，没过一会，似乎想起了他的烟，便弯了脖子，一双嘴唇很用力地咂。

刘菲菲对面的座位空了，她把腿伸过去，终于舒服了，人一舒服就想睡觉，睡觉神器还挂在身后的座椅上，伸手拉过来，把脑袋兜进去。阳光揉着眼皮，温暖的热气滋润着车厢里的每一个人，小孩子不闹了，大人们细声碎语起来，低劣的香烟也被奶片糖和牛肉干冲淡，冲出一种甜甜的，油油的香气。

刘菲菲醒来时，车已经开动了，她对面的位子还是空的。车厢里静悄悄，橘子皮在桌子上打着卷。刘菲菲再次划开手机，大金毛阳光般的笑容在屏幕上亮起来，它叫太阳，是只网红狗，刘菲菲关注它已经小半年了。网速太慢，太阳的视频断断续续，刘菲菲还是点了赞，看着那个大大的红心咻地一声飞出去，她心里透亮起来。人一悠闲，反倒无所事事，相册被她翻来翻去，忽然，那孩子的照片又出现了，他的脸在角落里模模糊糊，可弯弯曲曲的腿却异常清晰，就在他的旁边两个大人并排站着，一起吃着手里的一袋牛肉干。孩子并没有看他们，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厚厚的火车皮，他看的，竟然是车厢里漠不关心的自己。

刘菲菲坐起来。

“对面那两人呢？”

有人被惊醒，无辜地瞪着她。一个焦黄的脑袋转过来，乌亮的耳钉扎疼了刘菲菲的眼睛。“没敢再上来。”他扭头笑了一下，又继续摆弄他的手机。

车厢里静悄悄的，橘子皮在桌子上打着卷。奶片糖和牛肉干冒出甜腻的香气，一种不真实的安全感包裹着每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