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都不太敢提笔写那个城市,我甚至都不提起我曾在那个城市生活过。别人每每问起我的成长轨迹,我也只是说湘西南的一个小城。有一次和一个朋友偶尔提到那个城市,我甚至是想流泪的感觉,我其实是真的流泪了,隔着三十年斑驳的时光,隔着万水千山。
我六岁那年举家北迁。我父亲是军人,那一年我们终于可以随军到北方的那个城市和父亲团聚。母亲那时还是小山村的老师,带着我们姐妹三个,住在山里头的小学校。教室一角一个小小的房子就是我们母女的栖身之地。那房子小得只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我们养了一条狗,名字叫黑虎。大舅送我们去县城里坐车,它就一直跟着我们,怎么都赶不回,它大约也是知道我们是再不会回来了。那样的别离,就是永别了。
记忆中我们坐了好久好久的火车,我还记得在一个无名的小站,我把一个白色搪瓷杯子的盖子丢在站台上。火车开动了,我看着那个永远也捡不回来的盖子,心里涌起小小的惶恐,就像看着我永远也回不去的山村岁月离我而去。
父亲到火车站接上了我们。父亲于我是陌生和严肃的。那之前他每年回老家探亲一次,我远远地看着他刷牙,不敢走近。他直接把我们带到他工作的武装部。天色很晚了,武装部的人都下班了,只有一个山东籍的老厨师在,他是个和蔼的老人,给我们热了白花花的大馒头吃。武装部的房子是苏俄时代的洋房子,颇具异国风情,坐落在中山区最繁华的地带,走不远就是一个街心公园。周围是高耸入云,层层积翠的松柏,还有大朵大朵的金菊和绿盈盈的草坪,一切都是如此整洁美丽,整洁得令人生怯了。我只觉得新鲜而陌生,那是一个与我家乡的小山村多么不一样的地方啊。
我们被安排到一个海军大院住,那是我们临时的住所,其实是战士的营房,是走廊最靠里的一间。打开窗户就是大阳台,大大的阳台,有一个小操场那么大呢,而且还有一个铁楼梯,下了楼梯,又是另一个大大的阳台,我特别喜欢那些阳台,经常在阳台上站着,看楼下的风景。到了夏天,有即将退伍的战士敲我家的门,想到那阳台上留影纪念。我看着他们一群群的,说说笑笑的,在那阳台上,站成一排,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感觉。这个城市,原来也不属于他们。 我们后来认识了一个战士,江西萍乡人,算是半个老乡。他是管图书的,所以我那时看了不少的连环画,《金光大道》,高尔基的《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我特别喜欢高尔基的那套书,那些插图是那么精美,富有质感,那本书描述的人生的苦难和他童年流离的经历,让童年的我无端地感怀。书里的好多小细节,我至今犹记。有一次,他从家乡探亲回来到我家小坐,神情很失落。母亲问起缘由,他说是未婚妻和他分手了,跟了别的人。然后说他学了一种巫术,只要用食指指着他不喜的人,就会有坏运气降临到那人头上。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记得这个所谓的巫术,只觉得有一些诡秘,不好,但是又忘不了。
有一天,父亲回来很高兴,说是终于分到了一套房子,是在半山腰的铁山巷,山顶上有一个气象台。房子不大,有两间卧室,一个大厅,既作饭厅,又作客厅,然而它却是我们正儿八经的家。我们一直住在那儿,直到离开那个城市。那时候,上山的小路两边还是好多菜地,牵牛花缠在竹篱笆上,大多是宝蓝色的,间或有几朵是玫瑰红的,团团簇簇,小喇叭一般盛放。我每天上下学都会注意看那些花儿,早上还是高昂着,到了下午就没了生气,蔫蔫地耷拉在绿叶子上。屋子后面是一大片桃树林,到了春天,粉白的桃花大朵大朵地绽放,满山遍野地开遍,像雪海一般徜徉在山坡上。我们也会摘了一枝枝桃花,插在花瓶里,摆在桌子上,家里便添了丝盎然的生机。再过段日子,桃花儿将败未败,已有青果子从花底下长了出来,我们就爬到树上去摘那些小果子吃。
而我最喜欢的,就是每日黄昏站在阳台上,看气象台测风向的气球缓缓升起,乳白色的气球越过桃树林,越过苏俄洋房的尖顶,越飞越高,直到踪迹全无。有时候,我们会爬到气象台的高墙上,在高高的地方看这个城市,城市,就在脚下,海,就在脚下,绸缎一般,围绕着这个城市,脚下的这座城市美得无与伦比。只是,它那么美,却是不属于我的。逢年过节,别人家亲朋好友聚在一起,我们没有亲戚可以串门,就去看电影。气象台那一边的山脚下是一个电影院,南山电影院。我们一家人经常走路去看电影,我们走过桃树林,走过一个文具工厂,走过一座座深深的庭院就到了电影院。那一条通往南山电影院的道路两旁是高高的法国梧桐,到了夏天,连天的绿叶长在一起,遮住了天。
那几年,我们在南山电影院看了好多好多的电影,《牧马人》《孔雀公主》《庐山恋》《小小得月楼》,我一直都记得的。有一次看的是《知音》,张瑜演的小凤仙,我记得她的大眼睛和高高立着的旗袍的衣领。蔡锷的样子是不笑的,总穿着军装,好像是王心刚演的。是晚上的电影,散场了,我们一家人走在有月亮的路上,月光如水,道路成了银白的一片,梦境一般。父亲唱了几句《知音》里的插曲:山青青/水碧碧/高山流水韵依依/人生难得一知己……北方的那座城市,早春的夜里,有些微的风吹过树梢, 我们一家人走着,父亲的歌在路上回荡着,我们,是这座北方城市的异乡人。
我们姐妹几个都还小,很快就学会了普通话,很纯正的普通话。可是父亲母亲的普通话说得不好,每次听到他们带着浓重的南方口音的普通话,我都很不好意思。我在想,这个城市,到底不是我们的。四年后,父亲要从部队复员了,我们可以选择留在那个城市或是回到家乡,父亲母亲犹豫了很久,最后决定还是回南方的小城。母亲说,它再好,也不是我们的。原来母亲的想法和我一模一样。
我们是坐轮船回南方的。轮船开动了,万吨轮船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告别的鸣笛。码头上送行的人群在不停地挥动着手,没有人给我们送行。父亲母亲,姐姐妹妹和我站在甲板上,看那座城市渐行渐远,模糊成一片暗影,又慢慢成了一个黑点,最后,连那个黑点也没了,仿佛整个城市都沉入了水底。而和那座城市有关的记忆似乎也从此尘封在心底。
有时候我想是不是因为我天性敏感,善感,才会对一段其实并不是特别晦暗的童年耿耿于怀,以致久久难以释怀? 因为那座城市,那些童年的经历,才让我长成现在的我,它在我性格的最深处烙上了自卑和落寞,让我总是用一个路人的心态在太阳的阴影里看繁华似锦,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有一次和一个作家聊起来,她说一个失败的人生是成为一个好作家的前提,而一个有阴影的童年,正是一个失败人生的基石。也许,这就是一个有阴影的童年的意义所在。只是,更多的时候,一个有阴影的童年只不过是让那些人一辈子心怀落寞,永远都只能做这个美丽世界的旁观者。
那次交谈后不久,我居然开始写作了,我也真的把那个城市和那段童年的经历写成了一个小说,名字叫《气球里的南山电影院》。开头是这样的:
我有时候会梦到一个城市,一个漂浮着的城市,装在一个硕大无比透明的气球里,我不知道那个城市是漂在水上还是飘在天上。它的颜色在梦境里不停地变换。有时候它是蓝的,肃穆的蓝,荡漾着,海水一般,向我涌来。有时候它是粉的,似乎洗了一遍又一遍,只剩一层浅浅的粉,浅得都快成了灰白。更多的时候,那城市是灰的,铁青的灰,那灰里有星星点点在跳跃,闪闪烁烁,光影无限。
即便是在梦里,我也清楚地知道那个城市叫什么名字。我曾经在那个城市生活过四年。然而我很少和人提及,似乎它在我成长的道路上是缺失的。我甚至不愿想起它,然而它总是很鬼气地在我的梦境里晃来晃去,于是我知道大概永远也绕不开它。总有一天,梦会把我带回那个城市,梦会完成它真正的情境。
那其实是个美丽的靠着海的城市,那个城市的风里略带着一点咸味和海藻的气息。那个城市叫大连。
是的,记忆里北方的那座城市叫大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