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汤开花

2019-11-16 02:39:28
海燕 2019年9期
关键词:李冬梅米粒

黄昏的时候,祝家庄突然热闹了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腊月二十三,对祝家庄的人来说是个不平常的日子,这一天不仅是过小年,更有三年一次的“打五猖”上演。

陈小明伸开四肢,让负责“打五猖”演出的班头为他套上服装,挂上假胡子、假发,他看看自己身上,黄衣、黄裤、黄发、黄胡,连鞋子都被涂成黄色,接着班头又从大布口袋里掏出一个面具来,也是黄色的,黄面黄牙,实在是丑陋万分。

陈小明皱皱眉头,这里没有镜子,他想象镜中的自己:戴面具后会是怎么样的“五猖”,怎么样被这个村子里的人驱赶着“杀死”。他从之前多次的演练中得知,他这个“五猖”到时是要被众将士用刀砍、用铁叉戳死的,会死得很难看吗?想到这里,他仿佛看到了血流一地,看到了大雪纷飞的夜晚,他仰面躺在地上,洁白的雪花落在他惨白的面孔上,融化,和着血,顺着眼角流淌,像泪,血泪。本来还平静的心里便猛地急剧跳动起来,一下比一下激烈,似乎要跳出胸腔,他大声喘着气,走到了一边。

班头说:“小陈,还没好呢?”

陈小明摆摆手说:“我喝口水。”

班头一把拉过他来说:“没有时间了,外乡人,你听,喇叭响了,过一会就要上场了,听说今天来了很多市里的县里的领导呢,还有电视台采访。”

陈小明索性提前把面具戴上,又伸开四肢任由班头摆弄。室外的喇叭里响着音乐,像是唱“人生短短几个秋呀,不醉不罢休,东边我的美人啊,西边黄河流……”大概起了风雪,风把那歌与雪花吹得飘飘忽忽的,听起来支离破碎,一点也不潇洒。他看了看外面,不知道王小菊这时在做什么,他有些担心,这两年,每当碰到这样风雪黄昏的时分,他们都会显得手足无措,两个人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发生于三年前的那场风雪中所有记忆,表现在行动上,陈小明就是一声不吭地在菜摊前拖地,不停地拖,把地拖得镜子一样,而王小菊呢,她甚至连晚饭也不吃,匆匆洗冼,就钻到被子里睡觉,将整个人都蒙在被子里,像是要把那一场风雪阻隔在天边外。

风声像一群被撵得到处跑的小老鼠,见到缝隙它们就钻,吱吱吱,呜呜呜,它们在门缝窗缝瓦缝里叫唤着。王小菊给小米粒添加着衣服。听着不远处隐约传过来的钟鼓声,小米粒,两条小腿一蹬一踏地,“锣鼓响,脚板痒,妈,你快点啊,打五猖就要开始了!”。王小菊使了很大力气,集中精神,才帮着小米粒扣上背后的棉袄罩褂的纽扣,又给她戴上了棉帽,她觉得自己心跳过速,浑身绵软,人似漂着,手上没有一点劲,她真想像在省城一样,上床,钻到被子里,把自己掩盖起来,不去管这天地间的风雪,可是,今天,她知道,她不能,这样想着,三年前的那场雪好像又不可阻挡地下了起来。

那天,一早起来,天雾朦朦的,一直不散,积攒着,是天黑时分才下起雪的,先是细小的绒毛,越织越大,雪片似的。菜市场零售区里,像他们这样的小摊位都早已收摊子了,市场上的人也明显少了起来。王小菊收拾着摊位上的东西,那天生意不错,只剩下两棵圆白菜,几个白萝卜没有卖掉。四岁的小米粒全身上下裹得像一棵胖大包菜,被章翠兰艰难地抱在怀里。王小菊一边清点着放在纸盒子里的零钱,一边对章翠兰说,“妈,你让小米粒下来走嘛,老抱着多累呀”。小米粒一听,立即颤动着两条腿,说,“不嘛,不嘛,奶奶抱,奶奶抱。”章翠兰来省城有半个月了,主要是帮助儿子媳妇带孩子,因为腊月之前是他们最忙碌也是生意最好的一个月,所以夫妻俩就请了章翠兰过来。章翠兰每天负责照看孩子,另外就是烧好一日三餐吃的,给王小菊减轻了不少压力。

当王小菊收拾好摊子时,在外面送菜的范团结也开着电动大三轮车回来了,像往常一样,章翠兰抱着小米粒坐在后面车厢里,王小菊和范团结一人半边屁股挤在驾驶座上,一家人准备班师回营了,虽然他们租住的房子离市场不过几百米远,但每天这样的仪式还是让他们觉得很享受的。这时候,天空上的雪花越飘越大了。车没开出去几步远,王小菊的手机响了。一家关系户饭店让她给配送去几筐菜去,要求马上就送。

听着王小菊的通话,范团结就停下了车,看着她。王小菊迅速地在心里算了一下,这跑一趟利润能有几十块钱,自从租了摊位又买了大三轮,他们的经济压力很大,几十块钱也是钱哪,关键是,为了做好生意,他们也学着别的大摊位的做法,往城区各个饭店配送菜,好不容易联系了几个,如果刚一开头就不能满足客户要求,失去信誉,以后怕就不好做了。可是,这铺天盖地、纷纷扬扬的大雪,下的一派兵慌马乱的样子,再让忙了一天的范团结出去送菜她心里也不落忍。

倒是章翠兰说话了,“哎呀,这么大雪,就那么点菜,算了吧,多不安全呀,生意什么时候不都有得做嘛。”

章翠兰这样一说,王小菊反而不再犹豫了,她有些生气章翠兰时时事事都拿主意的样子,更可气的是,范团结也时时事事都听他妈的,就说结婚时,在他们新房门口,章翠兰愣是不让贴范冰冰的美人画,非得改成土得掉渣的胖小子大鲤鱼,事情不算个事情,可是老是这样总让人不爽。就在前两天,王小菊还和他们娘儿俩有过一次大大的不愉快。事情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那天市场管理人员来到他们摊点,向他们介绍一种市场内部使用的结算卡,也就是顾客在他们这里买了货,不在他们这里付钱,而是在市场结算中心结算,主要是解决大宗批发商和顾客之间钱款安全和信用问题。王小菊当场就要办一个。章翠兰恰好在旁边,她插嘴说,“钱放在自己身上不好么,还要放在别人手里。”她这样一说,范团结也跟着表达不同意见,他说,“我们也不是大户,那点小账还要跑来跑去?”气得王小菊一屁股坐在菜堆上,她也不顾章翠兰就在当面,指着范团结说:“你这人就是没有一点长远眼光,没有一点雄心壮志,我们现在是小户,你就不想着慢慢做成大户?这市场上,有几个开始就是大户,不都是慢慢做起来的?你就是没有一点想法!”骂的是范团结,但章翠兰脸却黑得像一颗紫茄子。

所以这个时候,王小菊一看范团结那犹豫的神情,她就来气了,她搡了搡范团结说,“要不,我去送吧,反正货也不多。”她说着,去夺范团结手上的方向盘。

范团结这回立场倒坚定了,把她推到一边说,“还是我去!”

章翠兰一边抱着小米粒下车,一边忧心忡忡地对范团结说,“你慢点啊,你慢点啊!”

风雪中,三个女人看着范团结开着三轮车装好了菜,慢慢往菜市场大门外开去。章翠兰嘀咕了一句,“雪这么大,车不好开啊,团子的眼睛又不大好。”她边说边有些不满地看了一眼王小菊。王小菊知道她是心疼和担心儿子,她心里想,这老太太,自己的丈夫自己能不心疼,但是做生意有时也没有办法呀。她这样想着,忽然说,“我陪团子吧,我去陪团子吧!”

王小菊往前跑几步,追上三轮车又挤在驾驶座上,在章翠兰担忧的眼神里,和范团结一起开着大三轮去送菜了。

那家饭店有点偏,还在北三环,近乎是郊区了,当然,不是位置偏远,这种生意也轮不到王小菊这种小户来做了。送完了菜,结了账,他们就往回赶。雪越下越大,路边绿化带里的树叶上都顶着厚厚的一层白,路上的车辆稀少了,马路上的雪被车辆轧成一滩滩的黑水,四处飞溅。雪花模糊了眼前的视线,他们的电动三轮车两侧没有安装封闭式车玻璃,雪花从两侧飘落到他们脸上,两人的眼睫毛上,头发上很快也顶了一层白,车灯昏黄,只照到眼前几米远的地方。车子非常难开,王小菊开始后悔做这趟生意了。她大声对范团结说,“前面一点都看不清,你开慢点!”

范团结点点头,“知道呢。”他说着,还冲王小菊笑了笑。

是的,后来,王小菊一直记得,那时候范团结还冲着自己笑了。范团结菊花样的笑容还没有完全展开,王小菊就听到“砰”地一声巨响,接着,她和范团结就同时惊叫了一声,他们的车飞了起来,他们的身体也飞了起来,他们飞得很高,飞得像雪花一样纷乱。王小菊记得自己还扭头看了一眼范团结,他使劲地推了自己一把,脸上的神情雪花般一片片掉落。一直掉落到雪地上。

王小菊觉得自己眼睛上蒙了一层黑纱,她完全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也没有觉得疼痛,她想张开嘴喊一声范团结,但嘴巴张不开,手也抬不起来,朦胧中,她好像看见一个黑影在纷乱的雪花中晃动,黑影推了推她,用皖北侉腔叫了一声“妈呀!妈呀!”随后那黑影就消逝在雪花中。

班头把四把刀插到了陈小明裸露的胳膊和小腿上。刀是钢刀,明晃晃的,只是刀刃被切了个月牙,用细绳绑在胳膊腿上,猛一看,像是砍进肉里一样。

打扮好陈小明后,班头又去捉杀一只鸡,一只大花公鸡,他扭过公鸡的脖子,拔了毛,一刀割下去,鸡血咝咝地喷了出来。班头麻利地用一只破碗接住了鸡血,接了小半碗。公鸡挣扎了两下,想叫一声却憋在嗓子里叫不出来,最终伸直了腿,一动不动了。陈小明看到这真的腥红的血,心里便又打鼓一样剧烈地跳了起来,他不敢看那只死公鸡,那只公鸡好像眼睛还一眨一眨的,这让他一下子又想起那个风雪之夜。

班头用毛笔蘸了鸡血往他绑钢刀的地方抹, 好像那些血正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陈小明闭了眼不去看他。

“别动,好,就待在那儿,这光线太好了……”陈小明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那声音悦耳又刺耳。不知什么时候,屋内屋外,已经挤满了端照相机的人,一个个镜头像长枪短炮对着屋里猛拍。

陈小明再度闭上了眼。他面色煞白,双腿抖个不停,似乎大股的血正从他胳膊和大腿上往外冒。

班头招呼着全体演出的人:“开始了啊,打五猖开始了啊,今天有大领导在这里看,你们演好点,到时发奖金。”

有人问:“班头,你先说好,有多少奖金?”

班头说:“两百,每人两百。”

问的人说:“才两百,我还当有多少呢。”

正说着,响器班子响了,锣鼓、唢呐、二胡、笛子,骤然响起。其他演将士的也都套起了服装,和别的人一起往外走。

王小菊在小米粒的催促声中,终于走出了门外,婆婆章翠兰不知去了哪里,她还是不想和自己面对面碰到一起。王小菊愣了一下,她知道,婆婆是有意避开的,就从外面反身将木头的大门轻轻关上。

几天前,当王小菊下定决心,从省城回到祝家庄,来到这扇大门前时,她看见这扇曾经熟悉的大门没有从里面拴上,只遮掩了大半边,一片黄色光亮像烂白菜叶子,从屋里烂了一块出来。门还是以前的木头门,仔细看,对联也还是三年前贴的那黄色的丧联,被三年的风雨吹打得七零八落,也像一块块烂白菜叶烂在门板上。

那天傍晚,王小菊牵着小米粒的手,站在大门前,举起的手迟疑着,不敢推开门。从那半掩的大门里,她其实都能看见章翠兰在厨房里的身影,甚至能听得见她在木砧板上切菜的声音。尽管从省城动身时,她把这一切困难都想到了,在心里把应对的措施都演练了好几遍,可是真到了真实的环境里,她还是有些犹犹豫豫。

小米粒摇着她的手说,“妈妈,为什么不进去呀?是要我叫门吗?”

王小菊像是一下子找到了办法。她说,“对,对,你得给奶奶叫门”。

小米粒得到了鼓励和肯定,立即双手拍着门,奶声奶气地唱着:“小羊乖乖,把门开开,快点儿开开,快点儿开开!奶奶,开门!”

王小菊看到一片黑影迟疑着缓缓移了过来,然后,大门“吱呀”一声,黑影立即笼罩在她和小米粒身上,她不由得捏紧了女儿小米粒的手。

“妈。”王小菊冲着那黑影轻声喊了一声。她又暗暗扯了扯小米粒。

小米粒立即跟着喊了声,“奶奶!”

这也都是王小菊事先对小米粒交待好的。她静静等着黑影中的人的反应。时间好像停止了那么几秒。她抬起头,定定地向黑影看去。王小菊觉得黑影是一棵树干,章翠兰整个人像是镶在了树干里,也像树干一样干枯,沉默,她全身上下,只有眼睛是活的,也正在定定地看着自己和女儿。

像是等待着一场判决,也不知道等待了多长时间,王小菊最后总算听到了章翠兰挤出了一个字:“哦”。她说着就移开了身子,把那一小片昏黄的光亮让了出来,她仍旧往厨房里走去,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

这种局面是王小菊早就料到的,她转身关上了大门,牵着小米粒的手,走到堂前,把手里的拉杆包,肩上的大双肩包,以及小米粒背着的大书包,都一—卸了下来。今天是腊八,寒气逼人,王小菊跺了跺冰冷的双脚,又哈了哈手,去给小米粒整了整脖子上的围巾,她做着这些时,脑子里想着,怎么与婆婆章翠兰说第一句话。她眼睛扫射了一遍四周,屋内的陈设和三年前也几乎没有改变,堂前香几上仍然摆放着范团结的遗像,他在镜框里,还像以前一样,憨笑着,看着她们娘儿俩。王小菊眼睛一红,她扭头去看别的,她和范团结当年结婚的房间,房门上还贴着鲤鱼胖娃的年历画,这是当年章翠兰坚持要贴的,依照王小菊的审美,那是要贴上周杰伦范冰冰那样的明星照才好,但章翠兰说还是胖鲤鱼大小子喜庆。

看着王小菊东张西望,小米粒不耐烦了,她扯扯她的衣角说:“妈妈,妈妈,你不是说奶奶会给我做许多好吃的吗?她怎么不理我呀?”

王小菊回过神来,她忽然心里头有了主意,她说:“走,好吃的在厨房里,我们去看看奶奶在做什么好吃的。”她牵着小米粒到了厨房里。

厨房里一片水汽蒸腾,像祝家庄秋天的早晨弥漫着的一场大雾,章翠兰的身影被水汽吞没大半,显得矮小了许多。几年前,王小菊和丈夫范团结决定一起去省城周谷堆菜市场做贩菜卖菜的营生时,离开祝家庄的那个早晨,章翠兰就是在一场大雾里看着他们俩坐上中巴车走远的。

锅灶上,正煮着米饭,新米的香气随着渐开的米汤蒸腾。小米粒好奇地跑到锅灶边,拍着手说:“好香好香,大米都在跳舞呢。”

王小菊说:“米汤开花了,马上奶奶就要滗米汤了,米汤好喝哟,让奶奶给你盛一碗喝喝。”

王小菊透过水汽看见章翠兰的脸子虽然还是板着的,但眼神明显柔和了一些了,她急忙又钻到灶台下,“我来塞柴火,好几年没吃过柴火锅烧的饭了。”她说着,也不管章翠兰怎么撇着嘴,表示着不屑。她想,反正在水汽里,章翠兰再怎么吹胡子瞪眼自己也看不到。

水汽越来越大了,章翠兰开始用饭瓢从锅里舀米汤,雪白的米汤,浓浓的,舀在碗里,很快表层上就起了一层米浆,而锅里的米饭则被她轻轻地铲成一个圆椎形,再用一只筷子插出几个汽孔,大朵大朵的水泡从汽孔里往外冒,小米粒又是一阵拍手,叫道:“耶!咕噜咕噜吹泡泡了,咕噜咕噜吹泡泡了!”

王小菊想,幸亏小米粒同学活泼惯了,要不然,真不知道这个场面多尴尬呢,她又往锅灶里塞进去一根硬柴。

忽然听到灶台上章翠兰一声喊:“焦了,焦了,退火!退火!”

王小菊这才发觉自己只顾着塞柴火,火太大了,真的闻到了一阵焦糊味,她吐吐舌头,赶紧用铁火钳夹出柴火来。虽然饭烧糊了,但章翠兰总算开口说话了,王小菊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开头。

果然,章翠兰端起大碗,递到小米粒的跟前说:“喝吧,莫要烫了嘴。”

“哦耶,哦耶,”小米粒端起大碗米汤,嘬起嘴吹了吹,喝了一口,然后,仰起头,做陶醉状,说:“好喝,好喝,真好喝!”

小米粒这喝米汤的样子像全了她爸爸范团结,神情,语调,都像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王小菊抬头去看章翠兰,章翠兰一定也发现了这一点,她低下了头,装着揉眼睛。

小米粒说:“奶奶,奶奶,世界上什么东西最宝贵啊?”

章翠兰不说话,以摇头做出了回答。

“大米啊,”小米粒说:“人是铁饭是钢,三餐不吃饿得慌嘛,所以呀,我‘饭米粒’可是一宝啊。“小米粒说着,哈哈大笑着,随即扭动起小腰唱起来:“耶,耶,稀奇稀奇真稀奇,我是饭米粒,我是饭米粒。”

章翠兰并没有笑,她急步走到堂前,像是去寻找什么东西,她边走,边擦着眼睛。

王小菊知道,章翠兰一定又是联想到范团结了,关于“饭米粒”这个笑话还是范团结率先说起来的,那时候,他每天从菜摊上回到租住的房间里,看到女儿小米粒,他就会抱起她摇晃着说:“稀奇稀奇真稀奇,饭米粒,饭米粒,长大了有得吃。”小米粒就揪着他的鼻子说:“饭团子,饭团子,鼻子是个大蒜子。”揪得范团结脸上笑开了花。

王小菊假装制止小疯婆样的小米粒,“别闹了,别闹了,快快喝。”

王小菊看见章翠兰站在堂前没有过来,她便冲着她喊了声:“妈,晚上睡觉的被子在哪里,我来铺被子!”

章翠兰好像愣住了,半天,她才皱着鼻子说:“还在房间大衣橱里。”

听到章翠兰这样说,王小菊终于放心了,还好,章翠兰没有撵她们娘儿俩出门。王小菊觉得自己之前选择傍黑这个点回来是对了,这样,章翠兰就没有硬赶着她们娘儿俩走的理由了,总不至于让她们蹲在屋檐下过一夜吧,毕竟,小米粒还是她孙女呢,而只要在家住下来了,那事就有了希望。那晚,她悄悄地给陈小明发了个微信:按原计划,有希望。

打五猖的第一个仪式是“游野”。十几个人举着二尺长的柳树棍,不停地高声尖叫着。前面是鸣锣开道的“衙役”,手持旗牌、伞扇、金瓜、钱斧等全套仪仗。后面是踩高跷、骑竹马、舞龙、舞狮、跑驴和把自己打扮得五颜六色的祝家庄村民,村民们簇拥着一个祖宗神像。前头的“将”,既像戏文中不知哪个朝代的大将,又像是传说中的阎王,黑脸,黑胡,黑衣裤,手中绑着铜铃拿着铁索链,双目圆瞪,走两步,就高举手臂在空中哗哗地抖着,叮铃铃地响,他们后面是一排“兵”,个个一手拿令牌,一手拿折扇,脚向后不停地踢跳。村子里挤满了人,相机、手机的闪光灯闪个不停。

这样游了一会,就进行第二个环节,也就是高潮部分——“打五猖”。陈小明知道自己将被”斩首示众”了。两个“将”押着他在前,后面的队伍浩浩荡荡,他被押到哪里,哪里就会掀起高潮,人们嘴里叫着,“打五猖,打五猖!”

陈小明忽然觉得自己真的就是那个叫“五猖”的鬼了,人群推推搡搡,不时会碰到那几把沾满了鸡血的刀。刀受力一动,绑刀的细绳就会勒着他钻心地疼。他全身出汗,北风一吹,他就像一块铁一样凉。他抬头看看天上,淡淡的云朵没有一点温度,他侧头去看看人群,他不知道王小菊这时是不是在看他。还有,章翠兰呢?如果她知道了内情,她是不是会像这些“兵”和“将”一样,举起砍刀愤怒地来砍杀他呢?

王小菊牵着小米粒的手往打五猖的队伍走去,人太多了,鞭炮声,锣鼓声,人们的喧叫声,她没有看见陈小明,倒是人群中闪过一个人影,有点像章翠兰,在这样热闹的场景里,章翠兰的脸色似乎还是阴着的,是的,三年前那一场车祸后,章翠兰看王小菊的脸色就始终是阴着的。

当时,王小菊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医院的,又是怎么苏醒过来的,她只知道,当她经过检查只是暂时休克,身上软组织受伤,其他并无大碍而被直接送到火葬场去见范团结的遗体时,章翠兰冲上来就抓着她,嘴里大声骂着,“就是你这个丧门星!是你害的!是你逼的!我让我儿子不要去啊,你偏要逼着他去,是你逼走了他一条命啊!”章翠兰骂着骂着就哭了。

王小菊任凭章翠兰骂着揪着,她脑子里全是那一团雪花和那一团黑影。

尽管交警反复调阅了那个路段附近的监控视频,但由于出事地段监控设备坏了,再加上是风雪天,没有发现肇事逃逸车辆和犯罪嫌疑人一丁点线索,警方也无奈,只好存案备查。

王小菊和章翠兰捧着范团结的骨灰盒回到祝家庄,把丧事办了。整个丧事过程中,章翠兰没有和王小菊说过一句话。接下来是过头七,按祝家庄的风俗,亲人一连七天,每天要到逝者的坟头上祭祀,让死去的人在阴间过得安心。那七天里,章翠兰在去祭祀的路上也是和王小菊各走各的,王小菊想上前帮她拿着祭品,她也毫不领情地甩开。头七的最后一天晚上,王小菊烧好了晚饭,到堂前喊章翠兰,“妈,吃饭了。”一直不说话的章翠兰突然暴发了,她哭喊着,“我不是你妈,你是我的仇人,你害死了我儿子!”

突然暴发的哭喊声惊动了邻居李冬梅,李冬梅年纪比章翠兰大上个十来岁,算是个长辈了,她赶来劝说着哭成一个球形的章翠兰。

可是章翠兰不听劝,“王小菊,都是你,都是你,那么大的雪,你还非得要我儿子去送菜,是你逼的呀,你是我的仇人,你害死了我儿子!”

这一边王小菊早已经哭干了眼泪,她哽咽着嗓子说,“好,既然这样,我就不待在你家了,我走,我离开还不行吗?”

王小菊说着就开始收拾行李,这个时候,哪怕是章翠兰象征性地来拉一下她,她也不会走,可是章翠兰反而骂道:“你走,你走!我不要再看到你这个丧门星!”

王小菊拎起箱子,抱着女儿小米粒就冲进了黑夜里,“我走,我连夜就走!”王小菊那一下子的心真的硬了,连李冬梅来拉她也没拉住,“我走!我是她的仇人,我还待在这里做什么!”

王小菊从那一走,三年就没回来过。这次回来,看着婆婆章翠兰挂着三年前一样阴沉的脸,王小菊奇怪自己怎么不再有当初那种委屈的感觉了,相反,看着已显老态的章翠兰,她心里隐隐地心酸。回到祝家庄的第二天,王小菊看看堂前的地上有灰尘,便拿起扫把扫地。可她刚一拿起,章翠兰就出现了,一把夺过她的扫把,自己扫了起来。王小菊呆站在那里,心想,只好把希望寄托在女儿小米粒身上了。这也是列在来之前的应对方案中的。

王小菊叫过小米粒,明着是对她其实是对着章翠兰说:“你在家陪奶奶啊,我到镇上去帮你秀阿姨摆几天摊子,挣点年货钱,你听奶奶话啊,中午我就不回来吃饭了。”

王小菊看了一眼章翠兰,就挎着包出门了。

看到王小菊真的走了,章翠兰松了一口气,阴着的脸也开了些太阳。她挽起一个腰箩,往门外走去。

“奶奶,”小米粒机灵地说,“奶奶,你到哪里去,你是上班去吗?你带我去呀,好不好?”

孙女儿一派小大人的样子让章翠兰的嘴角不由扯出了一点笑意,她装着犹豫了一下,然后说:“好吧,算我欠了你们的!”

章翠兰关了大门,一手挽着腰箩,一手牵着小米粒,往田野上走去。

日头当顶,照得身上暖洋洋的。当小米粒小小的手搁在章翠兰手心里的时候,她觉得是捧着一只刚出壳的小雏鸡,小小的喙啄得她手心发痒,她觉得心里有一个地方也被啄得发痒,她捏紧了小米粒的小手,想蹲下去亲亲她。她都停下了脚步了,却忽然又停止了这个冲动。昨天晚上,王小菊一回来,她就在猜测她回来的目的,看她那样子,好像仍然是单身,也还没有重新嫁人,而且回来后,就摆出一副熟稔的家里人架式,显得有备而来,深思熟虑,肯定是有什么事情的。

章翠兰把脑子想空了也没猜出王小菊突然回祝家庄的目的。

小米粒扯着她的手问:“奶奶,我们到哪里去上班呀?”

她们已经走到村外的田野上了,眼前是大片的棉田,棉花杆子都还没有砍倒,章翠兰看见李冬梅站在棉田里拣拾最后一遍棉花。她忽然想到了,莫非,王小菊这个眼里只认得钱的主子是惦记上了家里的几亩棉田?半年前,祝家庄来了一群测量队,在村子的前前后后量了一个遍,听说是一条高速公路要经过村庄,村子里许多人家的田地都要被征用,一亩补偿标准不少呢,一户少说也有几十万元钱,虽然这事后来就再没有动静了,但祝家庄人相信,迟早他们的田地是要变为大马路的,每户人家都在暗暗计算着那笔赔偿款的用处了。章翠兰不禁咬了咬牙,这个王小菊,真不是吃素的。

“奶奶,你捏痛我了!”小米粒说,“你咬牙齿做什么呀?”

章翠兰停下步子对小米粒说:“米粒,你妈平时工作是做什么呀,还是一直在贩菜吗?”

小米粒点点头,“嗯哪。”

章翠兰说:“又要进菜,又要卖菜,又要送菜,你妈一个忙得过来吗?”

小米粒说:“能行,陈叔叔负责送菜。”

“陈叔叔?哪个陈叔叔?”

“嗨,陈叔叔就是那个陈叔叔呀,还有哪个陈叔叔?”

章翠兰还想问什么,小米粒已经不耐烦地挣脱了她的手心,往李冬梅的棉田里奔去,她好奇地看着李冬梅两手扯着棉桃,胸前围裙里已经堆满了一堆雪白的棉花。她把手伸向张开嘴的棉桃里,拉出了一朵棉,“真软啊!”小米粒把白白的棉花放在脸上轻轻摩娑着,“好痒哦!”她咯咯咯地笑起来。

章翠兰也走过去,站在另一条田垅里和李冬梅并排摘起棉花来。

她们一边摘棉花,一边说着话,小米粒一张小嘴又说又唱,棉田里增添了一些平日不多的热闹劲儿。这个日子,一般人家的棉田基本都摘净花了,李冬梅因为每年种得多,又只有她一个人在家摘棉花,所以总是要摘到年关边上,这些年,每年都是章翠兰来帮她。往常,她们两个人一人一垅,只是闷头摘花,像两股棉线笔直地缝在广阔的棉田里,而小米粒来了,她就像一根细铁针,将她们两股棉线牵连到一起了。

“棉花白,谷子黄,红脸关公是高粱。冬瓜矮,南瓜胖,丝瓜上架细又长。”小米粒一边唱着,一边不时地喊叫,“梅奶奶,棉花为什么是白色的?奶奶,棉花像云一样!”

章翠兰将王小菊回家的消息告诉了李冬梅,“哼,”她低声对李冬梅说,“我看,她是听到了征地的风声了,惦记着卖的钱哩!她不知道那是八字不见一撇的事呢,她就来算计了!”

李冬梅说:“你还记恨她呀,算了吧,孩子们在外也不容易。”

“不容易?”章翠兰说:“我估计她在外又找了一个!”她把从小米粒那里打听到的信息又分析了一遍给李冬梅听。

李冬梅叹息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田埂边吃草的老水牛。在棉田里乱跑的小米粒正往老水牛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喊,“欧耶,牛!牛!”

李冬梅便也朝田埂边走去。

章翠兰顺着李冬梅的眼光看到那头老水牛,她忽然就不再说话了,两手机械地一左一右扯动着棉桃。

十年了,一看到这头老水牛,章翠兰心里还是和十年前一样慌慌的。

十年前,章翠兰还是个乡村医生,在家里开了个小诊所。那天,正是祝家庄抢收抢种的“双抢”季节,天热得像个大蒸笼,章翠兰连着出诊了好几家,头昏脑胀地回到家,喝了一大瓷碗的凉开水,躺在凉席上再也不想动弹。偏偏这时,李冬梅的小儿子黑皮来了,他气喘吁吁地说:“翠兰婶婶,我爸爸被牛挑了,躺在地上不能动哩,我妈叫我来请你去看看。”

章翠兰勉强爬了起来,跟着黑皮往他家走。黑皮说,他家的那条小牯牛大概是热疯了,也不听我爸爸指挥,我爸爸气不过抽了它几鞭子,它就扭过头,用它那大长角左边挖了我爸爸胸口一下子,右边又挑了我爸爸腿肚子一下子,腿肚子都挑破了,出了血,怕人呢。

到了李冬梅家,李冬梅正慌着扯棉布去裹她丈夫老丁的腿肚子,情况比章翠兰预想的要严重多了。祝家庄这地方也时不时地有人被耕牛挑伤的事,大多不过是一点轻伤,服点三七片,擦点红药水,也就没什么事了,可是眼下,老丁脚下流了一摊血,整个人脸色惨白,捂着胸口直喘气。章翠兰去摸摸心跳,又量量血压,再看看一地的血,她说赶快送镇上去吧,都肿起来了,我先给他止血止痛吧。她想了想,拿出了葡萄糖注射液,兑入了防血栓的维脑路通,消肿的丹参,想了想,又加了治跌打损伤的红花,给注射了进去。

注射完了,黑皮就推出摩托车,把他爸驮在后座上往镇上去。没想到,老丁还没坐稳就连连摇头,嘴里像安上了鼓风机,呼呼地往外吹气,胸口剧烈地跳动,像胸腔里正发着一场大洪水。章翠兰赶紧帮忙,将老丁扶下摩托车,还没抱进屋里,就发现他手脚僵硬,皮肤冰凉,扒开眼看,瞳孔已经散大。章翠兰“啊呀”一声,她当场就昏了过去。

对自己的短暂昏迷,章翠兰后来对村里人的解释是,她一是中暑了,二是急昏了。不过,那时候,已经没有人关注她到底为什么昏迷了,大家都在帮助李冬梅处理她丈夫的丧事。只有章翠兰自己知道她是为什么昏迷的,就在老丁倒地的那一刹,她猛地反应过来,自己可能是用错药了,一是这个时候红花和丹参绝对不可以合用,这是常识呀,一急,她把常识都忘了;二是那一瓶维脑路通粉剂过期了,她放在药箱里是准备扔掉的,一意识到这点,她就昏过去了。

章翠兰一直担心自己给老丁用错药的事情暴露,她在李冬梅家找了一圈,稻场上,屋脚下,柴禾堆里,放垃圾的地方都找了,奇怪的是,再也没有找到那天她为老丁注射用过的药品。直到老丁安葬上山了,她都没有找到。

老丁的棺材抬上山时,章翠兰没有出门,她侧着耳朵听着响器班子吹着的悲惨曲子,听着李冬梅和黑皮的哭声在山路上高高低低地浮着,她心里又慌慌地,她看着自家门前挂着的那个诊所标牌,那上面红十字的标记血一样刺眼,她走上前,把标牌下掉,扔到了锅灶前,拿柴刀一刀劈开了。她一个人悄悄地把诊所关了。

“将”和“兵”追赶着“五猖”,他们就在村子里打转转,走了快一个多小时,回到了村部中间休息,陈小明脸上木木的,有人给他拿来一个茶鸡蛋,他拒绝了,有人给他倒来一杯酒,让他喝了暖暖身子,他拒绝了,有人点了支烟给他递过来,他也拒绝了,他已经失去了知觉,不冷也不累,不饿也不渴。

扛着摄像机的电视台的记者进了屋子里。一个看样子像是镇上的领导正在接受采访,他侃侃而谈:祝家庄的“打五猖”被列省级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正在申报国家级,它已经存在一千六百多年,其规模之巨大、气势之雄浑、内容之丰富、历史文化意蕴之深厚以及群众参与的狂热程度,实为全国所罕见……

休息快结束时,陈小明身上又被加了件让他意想不到的道具。

他们端出一碗鸡肠子,用布兜了些,直接绑到了他的腰上,鸡肠贴着他肚皮,滑溜溜的。似乎用什么东西泡过,鸡肠散发着某种极其难闻的味道。

陈小明又重新回到挤满了人的村庄街道上。鞭炮声,锣鼓声,呐喊声,他再度处于各种杂乱声响的围困中。他低着头,弯着腰,令人恶心的味道不断往上涌。他想要抬起头来,也一通乱喊,像火山里的岩浆一样,把自己整个人全都喷射出来。不演了。拨开人群往南跑,跑到村外的大路再往西跑,便能到国道,便能拦辆车逃走。

他的身体被完全控制着,身后的两个人抓着他的肩,推他,他就往前走,拉他,他就朝后退。

欢腾的队伍向村庄外走去,走到一处小山前,那里有一丛丛的坟堆,陈小明不知道那里是否就葬着那个叫范团结的男人。人群包围过来,响器包围过来,镜头包围过来,陈小明闭了眼,任由“将”和“兵”拉扯着,他好像真的被将士从胸腔里拉出了五脏六腑。

“来吧,来吧,所有的惩罚都来吧!”陈小明暗暗对自己说,他这样说着的时候,又一次去寻找章翠兰的身影,如果有可能,他希望章翠兰能面对面地给他一刀,当然,如果是章翠兰来给他拿来一个茶鸡蛋,他会拿着的,如果是章翠兰来给他倒来一杯酒,让他喝了暖暖身子,他一定会一饮而尽的,如果是章翠兰来点了支烟给他递过来,他一定珍惜地吸上一口。可是,这可能吗?

回到祝家庄的第二天,王小菊就在秀的摊点前帮忙。她和秀是同时嫁进祝家庄的,两个人好得像亲姐妹,秀在镇上的年货集市上卖年历画,卖炮竹,卖春联,反正都是一些过年必备的小东小西。两个人一边应付客人,一边还见缝插针地聊天。

秀说:“你婆婆还恨着你?几包鞭炮?”

王小菊点点头,叹了一声:“她还是不肯原谅我。大中堂十二块钱。”

秀气愤地说:“凭什么呀,她这是欺侮人!王小菊,你过年除夕晚上到我家过去,看把她一个孤寡撂在家里,她还有没有滋味!”

王小菊不做声。

秀说:“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另外有了人?小年画便宜着呢,两副三块钱。”

王小菊岔开了话题,“哎,带一盒烟花吧,大过年的怎么能没有烟花呢。“她说着,略略和秀拉开了一点距离,虽然是好朋友,但她现在还不想和秀说这个事。但是秀这一问,她不禁朝街面上望了过去,怎么陈小明还没有来呢?按照约定,他应该来了。

三年前,当王小菊抱着才四岁的女儿小米粒回到省城,再去经营那个贩菜的摊位时,她发现一个人经营这一摊子实在是太难了。贩菜先要进菜,进菜都是晚上三点钟起床,赶到大宗批发区,天还没亮,批好菜再拉到零售摊位,以前这些都是范团结在做,她只管早上接了菜,分好类,码好菜,接待顾客就行了,现在,她必须要尝试着一切都自己来。

有一天,她进了菜,再像往常一样去出租屋喊小米粒起床,可是,当她打开房门,床上却不见了人,一摸床,床上冰凉的。她赶紧到处找,在偌大的菜市场里大声喊着小米粒,直到把嗓子都喊出血了,找了一个多小时,才在活禽区的一个摊位上找到了小米粒。小米粒穿着睡衣,冻得瑟瑟发抖,也正哭喊着“妈妈!妈!”原来,她一觉醒来,见王小菊不在,便出来寻找她,那么大的菜市场,她一下子就走丢了。一看到哭得一脸泪水的小米粒,王小菊一把上前抱住她,自己也忍不住大哭起来。

王小菊想放弃贩菜,把租来的摊位再反租出去,重新找活干。她刚写好了“转租”的小广告,贴在摊位上,就有一个人来了。

那个人在摊位前转了很长时间,后来像是下了决心,他走到王小菊面前说:“我想租你这个摊位,但我有个条件,就是你继续在这里干。“

王小菊说:“那不成,我就是一个人干不了才反租的。”

那个人说:“你干不了的我干,我的意思是,我出钱,出苦力,你帮我卖菜就行了。”

这对了王小菊的心事,她正愁着要是换了工作,怎么才能照顾小米粒呢,这样倒好,她就爽快地承应了下来。

那个人就是陈小明,他承担了以前范团结所做的事情,进菜,送菜,甚至还帮助王小菊到幼儿园中班去接送小米粒。陈小明虽然是名义上的老板,可是,在王小菊面前,他更像是个任劳任怨的伙计,就是埋头干活,账目上的事情也从不过问。王小菊每天向他报账,他总是说,不用报了,你自己清楚就行了。几个月下来,他开给王小菊的工资占了利润的一大半。王小菊奇怪陈小明为什么要这样,她猜测,是不是他看上了自己,要打她的主意?可是,平日里,天天接触,陈小明并没有什么那方面的举动和表示。

王小菊只能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她也努力经营着菜摊,比以前自己经营还要尽心尽力。陈小明也是真心对她们娘儿俩好,只要有一点空闲,他就带着小米粒去动物园植物园游乐场玩,给她买礼物,陪她做游戏,小米粒也越来越黏他。和以前一样,每天傍晚,当王小菊收拾好摊子时,在外面送菜的陈小明也开着电动大三轮车回来了,王小菊抱着小米粒坐在后面车厢里,陈小明喊一声 “班师回营了!”每天都进行着这样的仪式,看起来就像是一家人。

又到了冬天,小米粒过生日,陈小明特意为她买了生日蛋糕。王小菊也提前下班,在出租屋里精心做了几个菜,晚上请陈小明过来一起吃饭。菜很丰盛,王小菊买了一瓶古井贡,很真诚地陪陈小明喝了几杯。两个人的脸都喝得关公一样,小米粒的蛋糕也隆重上场了。点蜡烛,许愿,唱生日歌,吃蛋糕,满屋子都是小米粒快乐的笑声。轮到小米粒许愿吹蜡烛了,她小大人样,闭了眼,双手合什,小嘴喃喃自语,然后说,“好了!”

陈小明问:”都许什么愿了?“

小米粒小脑袋一歪说:“那不能告诉你!因为说出来就不灵验了!”

陈小明说:“哦。那你是得忍住。”

小米粒忽然冲到陈小明跟前搂着他的脖子,冲着他的脸颊响亮地亲了一口。

陈小明完全没有想到,他高兴地摸着被小米粒亲过的地方,说了一句皖北侉腔“妈呀!妈呀!”他抱起小米粒,把她高高地举过头顶,“饭米粒,饭米粒,我的乖乖饭米粒!”

小米粒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就是陈小明那一句带有皖北侉腔的“妈呀!妈呀!”让王小菊忽然变了脸色,她板着脸喊了一声“小米粒!下来!”

陈小明放下小米粒,不解地看着王小菊。王小菊满脸的酒红一下子褪去了,她一双眼刀子样地看着陈小明,像是要把陈小明的胸腔给剖开来。

一阵激烈的锣鼓声,“将”和“兵”吃了摇头丸一样,摇摆个不停,“将”的眼珠儿用核桃壳磨光着色而成,金光闪耀,摄人心魄。陈小明这个“五猖”被推倒跪在地上,听“将”声嘶力竭地喊着台词:“劝世人积德行善,休要得奸淫盗杀,倘若是昧心做恶,十殿君难饶与你,来呀,把五猖带下去扒皮抽肠。”

随着一声宣判,“轰”一声响,由“麸皮,锯末,白酒,硝粉” 制成的烟瓶已经点燃,陈小明被笼罩在刺鼻的翻滚的烟雾里。鼓点更加急促,“兵”们绕着他前后左右急速游走,各路兵器,刀啊、枪啊、剑啊、叉啊,在他眼前晃动,他知道他被“扒皮抽肠”了,他突然觉得特别放松。他们解开他身上的黄坎肩,把兜在里面的散发着怪味的鸡肠子抓了出来,抛向天空,村民们在旁边欢呼雀跃,他们胜利了。

陈小明自己也奇怪地轻松起来,他知道自己的任务已经彻底完成了。“哦,哦,哦……”他跟着那些“兵”们一起长声喊叫着,他边喊,边用手去擦拭眼睛里汹涌的泪水。

“我的选择还是对的!”陈小明心想。在朦胧的泪水中,他看见不远处,王小菊正牵着小米粒在向他招手。

那天,陈小明下了车后,站在小镇的年货市场上四处张望,年关临近的这几天,城市里空了,平常空荡的乡村却吹了气一样满了,到处是人,看不见王小菊,虽然她打电话告诉了他具体方位,但这人挤人的根本分不清东南西北。他想,还是慢慢顺着人流逛过去吧,反正也不急。

陈小明在集市上像一个闲人,这里看看,那里问问,其实,他就像一只浮在水面上的鸭子,表面上看起来气定神闲,水底下那两只脚掌可是划个不停呀。来祝家庄,他是下了决心的,可是真要来,他心里比王小菊还要犯怵一百倍。自从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发生了那件事后,他一直想着的,是怎么样去面对王小菊,却并没想到还要面对章翠兰。不过,该面对的总归是要面对的,他一直这样对自己说。

在小米粒那个生日之夜,当他放下咯咯咯笑着的小米粒时,王小菊的一双眼睛刀子一样剜出了他的心脏。

那天晚上,王小菊待小米粒睡着后,还是找到了他。她盯着他看了好久,然后直接问,“你开过大货车?”

陈小明点点头,他猛地往地下一蹲,双手抱头说,“我不是人,你打我吧!打吧!“

王小菊冲上前,伸开双手,噼里啪啦地朝着陈小明身上一阵乱打,她边打边哭,“你为什么要跑?你要是不跑,说不定范团结还有救呢?”

陈小明什么话也不说,一动不动,闭着眼,连双手也不抱头了,把全身都摊开来,仿佛享受着王小菊的捶打似的。

王小菊打着打着,打累了,也哭累了,她最后大喊一声:“为什么,你为什么?”陈小明慢慢抬起头来,他说:“我当时吓蒙了,我以为你们都死了,我想着父母还要等我回家过年呢,我不想吃牢饭哪,我,我,我一昏头就吓跑了。可是,我后来就后悔了,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全家,过完年,我就把大货车卖了,我就去找你们,我就想着,我这一辈子都要偿还你们。”他说着,又低下了头。

王小菊不等陈小明说完,她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门。

王小菊走后,陈小明瘫坐在地上,那一晚上的风雪又在他的脑海里洒落,风雪迷漫中,范团结倒在雪地里的面孔又浮现出来,他看得无比清晰,甚至都能看得见范团结嘴角上的一丝皱纹。陈小明怎么也睡不着,他出去买了一包香烟,本来他已经戒了一年多了,可他觉得再不抽一支烟,他就要疯了。他一支接一支地抽着,黑暗中,烟头的微火闪烁着,像小红虫,地上爬满了烟头。

第二天早上,陈小明一起床就去王小菊的菜摊。他看见那辆电动三轮车还在,他就如往常一样,仍旧去市场大宗批发区进了菜,等他再赶到零售摊位时,王小菊已经在那里整理开了。

陈小明站在王小菊面前,王小菊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从车上往下搬菜。

陈小明说:“你没有报警?”

王小菊看了他一眼说:“你为什么不逃跑?”

陈小明说:“是想过跑,可是,我已经跑过一次,我不能再跑了。”他说着,静静等着王小菊的宣判。

王小菊却像没听见一样,拿出一张纸条对陈小明说:“有个酒店要送菜,你得去跑一趟。”

陈小明愣了一下,随即响亮地应了一声:“好嘞!”

祝家庄年货市场上也有用大卡车贩了菜来卖的,陈小明以一种职业的眼光看那些菜,芹菜干瘪了,看相不好,辣椒倒是又大又亮,那种亮却又不是自然的亮,应该用化学品处理过,好看却不好吃。土豆可以,个头匀称,皮色是亮褐色,肯定是从宁夏那边贩来的。他上前问问价格,竟然比他们在省城菜市场里零售的还要贵一些,早知这样,也可以贩一些菜过来卖嘛,也可以为他来祝家庄找一个更好的理由啊。

这次临来祝家庄前一天的晚上,他又开戒,抽了一整包香烟,最后还是决定,去,不管怎么样也要跑这一趟。

自从王小菊捶打了他一顿之后,他和她再没有说过那个雪夜的一切,他们都在竭力忘掉那一场雪。说也奇怪,这样一来,陈小明觉得王小菊对自己的态度明显变了,以前,她处处提防着他,而现在,她对他似乎毫不设防,她甚至还暗暗鼓励小米粒黏着他。

有天晚上,突然寒潮来临,他们前一天屯放在室外的大白菜必须要加覆防护薄膜,否则就会冻坏变烂。几千公斤的大白菜,他们俩要连夜抢覆起来,十几棵一捆,打捆,覆膜,码放。北风刮起来了,吹得脸上生疼,可是手里的活不能停,他们俩一刻不歇,忙到下半夜三点,才算全部弄好。盖好最后一捆菜时,王小菊吁了一口气,累得直不起腰了,她双手撑着膝盖痛得眉头打皱,眼看着站立不住了。

陈小明赶紧上前扶住王小菊,却没想到,王小菊整个身子都歪到了他身上,他只好把她抱了起来,抱到了三轮车上,再送她回到了出租屋,又抱着她上了床。当他的双手准备离开她的身体时,王小菊却一把拉住了他。

陈小明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他像一个机器人,被按下了暂停键,他停在了一个僵硬的动作上。王小菊忽然哭了,她一边哭,一边将陈小明往自己的怀里拉去。

陈小明说:“我,我是个罪人!”

王小菊更紧地抱住了他说,“呜呜,哪个不是罪人,可是不原谅别人也是罪!呜呜!”

陈小明也哭了,他猛地俯下身子,也抱紧了王小菊。

大风在屋外吹着凄厉的哨音,陈小明一下子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火炉,就在他快要燃烧起来的时候,脑子里又出现了那个风雪之夜,他看见地上躺着的两个人,他们的面目在雪中比雪更加惨白,他惊叫了一声,“妈呀!妈呀!”他看看四周,风狂雪骤,路上没有一辆车,一个行人,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奔到大货车驾驶座上,哆哆嗦嗦地打火,启动,没命地在风雪中逃跑。想到这里,他的身体一下子又冷了。他离开了王小菊。

王小菊说:“你怎么了?我要你娶我,娶我吧。”

陈小明摇摇头说:“我不能娶你,王小菊,我是罪人,但我要照顾你一辈子。”

王小菊说:“我原谅你了。”

陈小明摇头。

王小菊流着泪说:“我明白了,这样吧,今年腊月,我们回去过年,我要我婆婆章翠兰同意,她如果原谅了我们,我们就结婚,好吗?”

陈小明看着王小菊的眼神,他点点头,说:“我答应你,就是我不被她原谅去坐牢了,我也要去见她,对她说明白这些。”

说是这样说,真的到了这个地方,即将去见连媳妇都不原谅的章翠兰,陈小明心里一点底也没有。他看着那些蔬菜,不知道自己怎么跨出去这第一步,要是自己能变成一棵菜去她家就好了,任她剁、切、烧就罢了。

这样想着,他在镇上一处门市的墙上看到一则告示,从纸和字新鲜度来看,还是刚贴上去不久,告示的标题很奇怪,写着:重金请“五猖”。内容是这样的:

祝家庄三年一演的“打五猖”于腊月二十三开演,现急寻扮演“五猖”者一名,无需任何表演基础,只要身体健康的成年男性即可,由祝家庄相关人员给予简短培训,表演时间为腊月二十三日晚间六时到十二时,凡愿扮演者给予一千元酬劳。

落款是祝家庄“打五猖”组委会,后面附上了一个手机号码。

陈小明听王小菊说过“打五猖”,说“打五猖”是流传于祝家庄一带古老的民间祭祀、驱邪活动,表演时由村里人抬着祖宗神像在前巡游全村,后面由一群人扮成将士,佩戴刀剑,驱赶另一个全身着黄帽、黄衣、黄裤的“五猖”,几经交战,直至将“五猖”杀死,整个过程像演一场大戏,表演的人头戴面具,边唱边舞,听说被列入了全省首批非物质文化遗产。王小菊还特意说到,祝家庄“打五猖”的演出中,有个规定,这个演“五猖”的必须是外乡人,而且有个说法,“五猖”在演出中被将士杀死,在现实中,演“五猖”的那个人不出三年也会死掉,所以很难请到扮演的人。

陈小明看着那告示,想象着那种演出的场景,他突然冲上前去,撕下了那张告示。

在李冬梅家的堂屋里,陈小明正按照村里老艺人的指导,一个人温习着表演“五猖”的动作,自从被祝家庄的“打五猖”组委会确定为“五猖”人选,村里就把他安排在李冬梅家暂时吃住。

小米粒走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说:“叔叔,你不演那个五猖吧,你知道吗?你演了五猖就活不过三年,他们都这么说的!”

李冬梅说:“米粒,可不能这么对叔叔说话呀!”

小米粒说:“本来就是的嘛,人家都说了,演了五猖的三年就要死!你们还要让我叔去演。”

李冬梅对陈小明说:“你别听这小孩子乱说,其实,演五猖是不会死人的。”

陈小明摇摇头说:“不要紧,就是死我也是自愿的。”

李冬梅说:“那都是以前,以前是这么传的,说是演了五猖的人,都是过不了三年。其实啊,我猜啊,以前人缺食少穿的嘛,演五猖的时间又都在寒冬腊月,在屋外折腾个一天,没得衣穿,一感冒,还不就冻死病死了?现在不一样了,穿得厚厚的,哪里会有事?”

李冬梅还要絮絮叨叨地解释着,陈小明无所谓地摇摇头说:“没事,没事,要是怕死我也不会来了。”

李冬梅扯下围裙说:“你这孩子,怎么一口一个死字呢,来,来,吃饭了,米粒儿,今晚有你喜欢吃的辣椒炒腊鱼,好吃着呢。”

孩子就是孩子,她的注意力立即转移,嘴里嚷嚷着:“欧耶,辣椒炒腊鱼,是我的最爱!”

晚饭点,章翠兰来到李冬梅的屋子找小米粒,用满是怀疑和警惕的目光看了看在座的陈小明。

“小米粒,快谢谢梅奶奶,我们要回家了。”章翠兰走出门后,把小米粒叫了出去。

陈小明知道她是向小米粒询问关于他的情况,他不知道小米粒会怎么说,王小菊一再叮嘱,暂且不要让章翠兰知道他和她的事情,慢慢来解释,让小米粒装着不认识他。

小米粒在门口磨蹭着不肯走,“我不。”

章翠兰没办法,只好哄着她,“好,好,先回家去洗一个,然后再来。”

小米粒踢踏着脚走了。

陈小明看着屋外渐浓的夜色,叹了一口气。

李冬梅指着章翠兰走去的方向,指指心口说:“看来,她还没有想明白,这里的恨心还大着呢,你别急,你们的事,小菊都跟我说了,我回头慢慢劝劝米粒奶奶。”

“嗯,那真谢谢你了。”陈小明应了一声,也走出门去。隔壁,章翠兰家窗前的灯火透了出来,王小菊的身影在灯火中闪了一下,又不见了。她和他说好了,没有她的明确信号,陈小明就不能进到那个屋里去,去和章翠兰面对面地说起那个难以说起来的风雪之夜。哎!他又叹了一口气。

突然,村中不知谁家小孩子放起了烟花,一道灿烂的彩花在暗黑的天空中绽放,短暂地照亮了小院。

“回屋吧,明天就要打五猖了,你得养好了精神哦,你明天演五猖结束了,我给你熬新米粥喝。”李冬梅说。

锣鼓声,唢呐声,喊叫声,一浪一浪地,在半夜的时候终于远了。

李冬梅知道,“打五猖”的队伍这个时候应该是到了村外的墓地了,村里所有过世的人都安葬在那里,章翠兰早逝的丈夫在那里,早逝的儿子范团结在那里,自己的丈夫也在那里,按老规矩,她们都要去那里看“打五猖”,在坟头上烧香纸,燃炮竹的,但今晚上,她却不能去了,连累得章翠兰也去不成。

她病了。在傍晚的时候,章翠兰来喊她去看“打五猖”时,看见她脸色蜡黄,躺倒在床上。

章翠兰摸摸她的额头,“我的天,都烧成小火炉了。”

李冬梅说:“可能昨天晚上得风寒了。”

章翠兰一边埋怨她,一边去村里卫生室给她买药去。

章翠兰回来了,撕开药,又端来一杯温水,喂着李冬梅把药吃下去了。

李冬梅虚弱地说:“翠兰,多谢你了。”

章翠兰说:“这有什么,应该的,我应该的。”

李冬梅摇摇头,“这么多年,我知道,你都在帮我。”

章翠兰说:“冬梅,你千万不要这么说。”

李冬梅睁开眼,指指房间里的三屉桌对章翠兰说:“翠兰,有些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放在心上,你把那中间抽屉打开,我知道,这些年,你心里是藏着心事的。”

章翠兰按照李冬梅说的,用一把小钥匙打开中间抽屉,看见是一排注射用的药瓶,瓶子空的。她一看就明白了,这就是她当年给冬梅老公注射的,她呆在那里,看着李冬梅。

李冬梅说:“一开始我也怪你,可是,你都把诊所关了,我还怪你做什么呢?这些年,我家里大事小事的,也多亏了你帮忙,我希望你忘了它,你把那些东西拿走吧,扔了吧。”

章翠兰伏在李冬梅的床前,握着她的手说:“对不起,冬梅婶,对不起!”

大门推开了,一股清冽的寒气涌了进来,王小菊一手牵着小米粒,一手挽着陈小明进来了。

“梅奶奶,你生病了?”小米粒说。

章翠兰怔怔地看着王小菊和陈小明。陈小明想把手从王小菊的手里抽出来,王小菊不让,王小菊更紧地拉住了他。

李冬梅拉着章翠兰的手说:“吃了药,再加上你们一来,我好多了,你们不要管我了,我在灶下淘了新米煮新粥呢,米粒儿喜欢吃呢,翠兰,你去帮我看看,应该快好了,等会,我也起来吃。”

王小菊掩上大门,对李冬梅和章翠兰说:“还是我们来吧,我都闻到米香了。”她说着,往厨房里走去。陈小明看看章翠兰,也跟着王小菊去了。

厨房里的铁锅里,米汤又在开花,雾气弥漫,新米的香气越来越浓郁。

“好香。”王小菊说。

“好香。”陈小明说。

“来吧,来吧,新米粥好喽!”王小菊喊着,她又在灶底下塞了一把柴火,厨房里更加热汽蒸腾,她用白瓷碗盛了几碗新米粥,端到了堂前桌子上,又炒了一个腌红辣椒,一个酸黄白菜,一个大蒜腊肉。

李冬梅爬了起来,和章翠兰她们坐在了一张桌子上,吃着这小年夜的新米粥。

章翠兰说,“米汤开花了才香啊!”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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