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圣之所悔

2019-11-15 03:08黄德海
山花 2019年11期
关键词:轮台汉武帝匈奴

黄德海

《三体III:死神永生》临近结尾的时候,忽然由壮丽转为平静,写人类意识到即将面临的灭亡危机时,准备为地球文明造一座墓碑,从而可以把取得的成果长时间保存下来。可在考察保存材料的时候,却遇到了巨大的难题,现代技术获得的保存手段,不管是量子存储器还是用特殊材料制成硬盘和光盘,因为衰变或其他原因,最多不过能保存五千年至十万年左右,还不如“质量好的印刷品,用特殊的合成纸张和油墨,二十万年后仍能阅读”。而这一切,显然达不到把人类文明保存约一亿年的目的,于是“学者们开始寻找那些在漫长的时间中保存下来的信息”,终于“得出了把信息保存一亿年左右的方法”——到这里,刘慈欣忽然动用了古老的经典,似乎不如此就无法显出那方法的必然和郑重——罗辑把拐杖高举过头,白发长须舞动着,看上去像分开红海的摩西,庄严地喊道,“把字刻在石头上!”

面对这样的情形,人能说什么呢,“文明像一场五千年的狂奔,不断的进步推动着更快的进步,无数的奇迹催生出更大的奇迹,人类似乎拥有了神一般的力量……但最后发现,真正的力量在时间手里,留下脚印比创造世界更难,在这文明的尽头,他们也只能做远古的婴儿时代做过的事”。如果不怕显得太过强硬,我很想说,世间所有的事物都在消息之中,无物坚牢。即便把信息深深刻在石头上,漫漶也绝难避免,更不用说流传一时的文字或者盛极一时的名声了,当然会在不仁的时间面前慢慢失去其乍看起来的无限魅力。不过,人拥有的能力并非只是感叹,就像在灭绝之前还企图保存点什么一样,在某些时候,人们会试着把沉埋在历史深谷里的一些熠熠生辉的东西打捞出来,让其重新焕发出动人的活力,参与现今的生活。比如汉代有一个徐乐,因为上书言事,汉武感叹其深谋远虑,发出“何相见之晚也”的感叹,并拜为郎中,可此后他却全然从历史中失踪,只除了那篇引起感叹的《上皇帝书》——

臣闻天下之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何谓土崩?秦之末世是也。陈涉无千乘之尊、疆土之地,身非王公大人名族之后,无乡曲之誉,非有孔、曾、墨子之贤,陶朱、猗顿之富也。然起穷巷,奋棘矜(棘,戟;矜,戟柄),偏袒(解衣袒露一臂)大呼,天下从风,此其故何也?由民困而主不恤,下怨而上不知,俗已乱而政不修,此三者陈涉之所以为资也。此之谓土崩。故曰天下之患在乎土崩。

何谓瓦解?吴、楚、齐、赵之兵是也。(汉景帝时,吴、楚等)七国谋为大逆,号皆称万乘之君,带甲数十万,威足以严其境内,财足以劝其士民,然不能西攘(抢夺)尺寸之地,而身为禽(擒)于中原者,此其故何也?非权轻于匹夫而兵弱于陈涉也。当是之时,先帝之德未衰,而安土乐俗之民众,故诸侯无竟(境)外之助。此之谓瓦解。故曰天下之患不在瓦解。

由此观之,天下诚有土崩之势,虽布衣穷处之士或首难(首先发难)而危海内,陈涉是也,况三晋之君或存乎?天下虽未治也,诚能无土崩之势,虽有强国劲兵,不得还踵而身为禽(擒),吴、楚是也,况群臣、百姓,能为乱乎?此二体者,安危之明要,贤主之所留意而深察也。

文章后面还有一部分,是分析当时形势的,暂且从略。照金克木《“古文新选”随想》中的说法,此文“立意严峻而措辞委婉”,“论的是‘今天下大患在于土崩,不在瓦解,古今一也。土崩指老百姓造反。瓦解指诸侯强大。他对皇帝说,手无寸铁的穷百姓比有坚甲利兵的富诸侯更危险”。徐乐上书的时间,在武帝元狩(公元前122年—公元前117年)期间,“武皇开边意未已”,整个帝国包括汉武帝,当时恐怕都算得上意气洋洋,徐乐却仿佛先知般地意识到了这一举措终将带来的土崩问题,因而提醒武帝留意深察,算得上是豫为之防。当然,即便表现出了对徐乐的赏识,也并不代表汉武就会听从建议并改弦易辙——人怎么会轻易地收起自己和(引导或强迫)世人确认过的雄才大略呢——最终,帝国走到近乎土崩地步,几乎是一种必然。

徐乐上书之后不算很久,对外征伐造成的巨大开支和各种连带问题,让汉代社会步入困境:“各地建造烽燧城塞,移民实边,灾荒救济,移民就食,兴修水利,以及崇拜神仙,远处游幸、封禅,以及宫室苑囿的建造,所费颇巨。又增设官吏,以严刑酷法惩治人们,由中央遣发使者四处镇压人民进行国内战争。”于是,“作为元狩、元鼎以来开边、興利、改制、用法和擅赋的结果,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在关东出现了二百万流民,引起了政局动荡”。及至太初元年(公元前104年),形势每况愈下,“‘贰师将军征大宛,天下奉其役连年,导致‘海内虚耗,‘天下骚动。作为后果,出现了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的农民大暴动。这次暴动遍及关东地区,大群数千人,攻城邑,杀二千石;小群数百人,掠卤乡里。关中‘豪杰受到影响,也多远交关东……地方官府不能禁止,汉武帝乃采取非常措施,由皇帝直接派员控制局势……其结果又出现上下相匿不报,暴动更夥。这无疑是西汉建立以来最大的一次来自下层的大震动……汉武帝利用专制权威,孤注一掷,大发直指使者以镇压农民暴动,居然获得成功”,然而,“酿成农民暴动的根本原因并未消除,农民暴动随时有再起的可能”。

借用徐乐的话,不妨说,当时的局势已经到了“民困而主知恤,下怨而上已知,俗已乱而政需修”的地步,如无积极应对策略,已然明朗的“土崩”之势将进一步加剧,说不定王朝自此易主也未可知。当然,我们不得不意识到,这只是一种最为可能的因果关系,并非唯一——谈到历史问题的时候,无论怎样小心谨慎,弄不好就会掉进“后此,所以因此”(post hoc,propter hoc)的陷阱,即“仅仅因为一件事发生在另一件事之后,就将后者归因于前者”。在即将谈到《轮台诏》之前,我们不得不再次意识到这个可能的陷阱,因为《轮台诏》正是在前述土崩加剧的形势之后发出的,但其间的因果是否像时间的先后那样明确,却让人不得不思之再三。

还是《三体III:死神永生》里的故事。那个送给程心一颗星星的云天明,发往太空的大脑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在地球最危急的关头要与程心联络。三体世界虽然表示同意,但对谈话的监督却备极谨慎,因此云天明只好对程心讲了三个富有寓意的童话。地球人很快就领会了《饕餮海》和《深水王子》的含义,而《王国的新画师》却迟迟不能破解。那个王国新来的针眼画师,“每完成一幅画,画中的人就从睡榻上消失。随着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灭的人一个接一个变成了挂在地堡墙上的画像”。因为地球人思维的局限和童话本身(因三体世界的监督而造成的)隐喻的曲折,“针眼的画成了一个永远的谜,这个情节构成了三个故事的基础,从它所显现出来的典雅的冷酷、精致的残忍和唯美的死亡来看,可能暗示着一个生死攸关的巨大秘密”。沿着这个思路推测下去,不知道能不能设想,一个在历史的某种关头出现的重大文件,比如我们即将要谈的《轮台诏》,也必然具有这种谜一样的性质呢?

《轮台诏》颁布之前的总体情形,不妨来看《汉书·西域传》的记载:“自武帝初通西域、置校尉,屯田渠犁。是时,军旅连出,师行三十二年,海内虚耗。征和中,贰师将军李广利以军降匈奴。”具体到《轮台诏》颁布前的征和三年(公元前90年),汉军分三路进攻匈奴,除李广利军惧降外,“另一路汉军由马通(按即莽通)率领,出酒泉,至天山,在西域活动。汉恐车师遮马通军,乃以匈奴降者开陵侯成娩率楼兰等六国兵共破车师。马通军东归,道死者数千人……另一路汉军商丘成出西河,也无功而还”。

当此形势之下,调整对外政策便成为必要,这才有了桑弘羊等的“轮台奏议”:“臣愚以为可遣屯田卒诣故轮台以东,置校尉三人分护,各举图地形,通利沟渠,务使以时益(多)种五谷,张掖、酒泉遣骑假司马为斥候,属校尉,事有便宜,因骑置以闻。田一岁,有积谷,募民壮健有累重敢徙者诣田所,就畜积为本业,益垦溉田,稍筑列亭,连城而西,以威西国,辅乌孙,为便。臣谨遣征事臣昌分部行边,严敕太守、都尉明烽火,选士马,谨斥候,蓄茭草。愿陛下遣使使西国,以安其意。”如此具体而可能有效的建议,或许可以让当时的周边诸国不致于因汉军不利而有所摇动,汉武帝却并未采纳,而是“乃下诏,深陈既往之悔”——

前有司奏,欲益(增加)民赋三十助边用,是重困老弱孤独也。而今又请遣卒田轮台。轮台西于车师千余里,前开陵侯击车师时,危须、尉犁、楼兰六国子弟在京师者皆先归,发(征发)畜食迎汉军,又自发兵,凡数万人,王各自将,共围车师,降其王。诸国兵便罢(疲敝),力不能复至道上食汉军。汉军破城,食至多,然士自载不足以竟师(完成军事任务),强者尽食畜产,羸者道死数千人。朕发酒泉驴、橐驼负食,出玉门迎军。吏卒起张掖,不甚远,然尚厮留(滞留)甚众。

曩者朕之不明,以军候弘上书言“匈奴缚马前后足,置城下,驰言:秦人,我匄(给予)若(你)马”,又汉使者久留不还,故兴遣贰师将军,欲以为使者威重也。古者卿大夫与谋,参以蓍龟,不吉不行。乃者以缚马书遍视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乃至郡属国都尉成忠、赵破奴等,皆以“虏自缚其马,不祥甚哉!”或以为“欲以见强,夫不足者视人有余”。《易》之,卦得大过,爻在九五,匈奴困败。公军方士、太史治星望气,及太卜龟蓍,皆以为吉,匈奴必破,时不可再得也。又曰:“北伐行将,于鬴山必克。”卦诸将,贰师最吉。故朕亲发贰师下鬴山,诏之必毋深入。今计谋卦兆皆反缪。重合侯(马通)得虏候者(军中任侦察之事者),言:“闻汉军当来,匈奴使巫埋羊牛所出诸道及水上以诅军。单于遗天子马裘,常使巫祝(诅咒)之。缚马者,诅军事也。”又卜“汉军一将不吉”。

匈奴常言:“汉极大,然不能饥渴,失一狼,走千羊。”乃者贰师败,军士死略(虏略)离散,悲痛常在朕心。今请远田轮台,欲起亭隧,是扰劳天下,非所以优民也。今朕不忍闻。大鸿胪等又议,欲募囚徒送匈奴使者,明封侯之赏以报忿(报复),五伯所弗能为也。且匈奴得汉降者,常提(提起)掖(挟持)搜索,问以所闻。今边塞未正,阑出不禁(擅自出逃而不加禁止),障候长吏使卒猎兽,以皮肉为利,卒苦而烽火乏,失亦上集(收集)不得。后降者来,若(或)捕生口虏(俘虏),乃知之。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减免养马者赋役的法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郡国二千石各上进畜马方略补边(补充边马)状(向上级陈述意见或事实的文书),与(随着)计(考核)对(进京报告)。

《轮台诏》针对具体而发,当然要回应具体的问题:“一,否决屯田轮台的建议;二,后悔不该派李广利等远征;三,提出‘当今务在禁苛暴,止擅赋,力本农,修马复令以补缺,毋乏武备而已。”也就是说,汉武帝后悔的主要是征和三年之役,“误信军候弘之言及‘皆反缪的群臣‘计谋与占筮‘卦兆,从而作出错误决策;更后悔在海内虚耗、百姓疲敝、政局动荡、不能再大举远征的情况下,没有及时转变政策,因而招致惨重损失,使已经相当严重的局面又雪上加霜”。这封诏书涉及的问题众多,后文还会讨论,我读来觉得最有感触的,是其间汉武帝流露出的某些心态。

第一部分,汉武体恤补给不足的军兵,不忍于“强者尽食畜产,羸者道死数千人”,“发酒泉驴、橐驼负食”,亲自“出玉门迎军”,这不正是《诗经·小雅·四牡》题旨的所谓“劳使臣之来也”?第二部分,汉武在是否出兵之事上,“以缚马书遍视丞相、御史、二千石、诸大夫、郎为文学者,乃至郡属国都尉成忠、赵破奴等”,并问及卜卦占筮,均支持出兵。比较《尚书·洪范》“稽疑”的问及君、臣、民、卜和筮(“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这里恰恰把最开始(或许是也最重要)的“君”放在似有若无的地位,似乎出兵的决策并非出于他手,因此他只是责怪自己“曩者朕之不明”而不是决策失误,是不是有比较明确的回护色彩?至第三部分,则引匈奴常言,指出贰师将军降敌之因(“失一狼,走千羊”,即失一将军而其兵卒尽失),表现自己对民众的不忍之心,此后则略显出一点颓唐的色彩,所谓“边塞未正,阑出不禁,障候长吏使卒猎兽,以皮肉为利,卒苦而烽火乏,失亦上集不得”,需要从降者或俘虏口中得知坏消息。

或许正因如此,文末提到当今之务时,汉武帝全然没有踌躇满志的样子,倒是有些不得不然的味道。这些文字背后,是不是隐藏着一个老境颓唐的帝王形象呢?這心力衰退的模样,究竟是因为贰师将军的降敌让他一时难以接受,还是他已经步入晚景,预感自己来日无多(下诏后再过两年,武帝就龙驭宾天了),因而英雄气短?或者,也可能是他意识到自己对文景的国策矫枉过正,劳师远征造成了劳民伤财,因而“既悔远征伐”?

《三体II:黑暗森林》序章,记载了罗辑和叶文洁的一次谈话。后者建议前者研究宇宙社会学,并指出了这门学科的公理:“第一,生存是文明的第一需要;第二,文明不断增长和扩张,但宇宙中的物质总量保持不变。”罗辑发现叶文洁对这两条公理仿佛已思考良久,不免有些吃惊。叶文洁说:“(这两条公理)我已经想了大半辈子,但确实是第一次同人谈起这个,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要谈……哦,要想从这两条公理推论出宇宙社会学的基本图景,还有两个重要概念:猜疑链和技术爆炸。”话题没来得及进一步展开,匆匆说完这番话的叶文洁便走了,罗辑也随后离开,而听到了这番对话的“褐蚁和蜘蛛不知道,在宇宙文明公理诞生的时候,除了那个屏息聆听的遥远的世界,仅就地球生命而言,它们是仅有的见证者”。这时大概还没有读者会意识到,此后《三体》对宇宙文明的认识和人类的自我保全,差不多都蕴含在这灰扑扑的两句话里。有人能从上面的话里推测出宇宙的黑暗前景,以及地球人微乎其微的生存希望吗?或者话题回到《轮台诏》,除了汉武帝对征和三年之役的后悔,有心人能从这封诏书里提取出更为复杂的信息吗?

前文已经写到过,班固在《汉书·武帝纪》的赞里,绝口不提其武功,反而大谈其文治,跟西汉之世明确的官方说法并不一致。当然了,这肯定是因为我少见多怪,因为《汉书》跟《史记》一样,也有“互见”之例,比如上面提到的《西域传》中的“深陈既往之悔”,以及此后传赞中所言:“孝武之世,图制匈奴……及赂遗赠送,万里相奉,师旅之费,不可胜计。至于用度不足,乃榷酒酤,管盐铁,铸白金,造皮币,算至车船,租及六畜。民力屈,财力竭,因之以凶年,寇盗并起,道路不通,直指之使始出,衣绣杖斧,断斩于郡国,然后胜之。是以末年遂弃轮台之地,而下哀痛之诏,岂非仁圣之所悔哉!”《食货志》也言:“武帝末年,悔征伐之事,乃封丞相为富民侯。下诏曰:‘方今之务,在于力农。”这两处谈论武帝的内容,较诸本纪远为复杂,重点对汉武开边造成的国家耗费提出了批评,只用“仁圣之所悔”为其留了颜面而已。

古代修史并非私家著述,如果不是有官方的允许,班固会对着仍是刘姓的皇帝责怪人家的祖辈?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让班固在《武帝纪》的赞里只谈其文不谈其武呢,是出于忌讳还是有意而为?说实在的,我看着《武帝纪》中一条条干巴巴的记载,想象其背后的盛衰涨落以及累累白骨,有时候真恨不得有《史记》的武帝本纪可以参考,由此辨认写作者的公心或者私意,猜测那个《太史公自序》中提到的《今上本纪》,在“汉兴五世,隆在建元,外攘夷狄,内脩法度,封禅,改正朔,易服色”的提纲之下,究竟会写些什么?司马迁会如何对待那个给自己造成了终生耻辱,那个汲黯口中“内多欲而外施仁义”与造成“隆在建元”之治的这个庞大人物呢?

可惜的是,《今上本纪》终不得见,那原因,东汉人卫宏便说:“司马迁作《景帝本纪》,极言其短及武帝过,武帝怒而削去之。”因为没有提到《武帝本纪》,三国时王肃就来补苴:“汉武帝闻其述《史记》,取孝景及己本纪览之,于是大怒,削而投之。于今此两纪有录无书。”南宋吕祖谦更进一步谓:“《武纪》终不见者,岂非指切尤甚,虽民间亦畏祸而不敢藏乎?”也就是说,《武帝本纪》未能留下来,不光“副在京师”的版本销毁殆尽,“藏之名山”的版本也因民间畏祸而消失于世。当然,关于《武帝本纪》缺失的如上说法,难免会引起后世的质疑:“其时班氏父子书未成,扬雄等续太史公书盖亦传播未广,宏无所依据,故其所著书,颇载里巷传闻之辞……其言武帝怒削本纪,自属讹传,不可以其汉人而信之也。”这段话持之有故,但也刺激人们忍不住追问,为什么东汉时的里巷传闻会提到“怒削”的问题?关于汉武的历史评价问题,宣帝和哀帝时不是给出了标准版本吗,里巷之人究竟意欲何为?

如果允许推测,我猜差不多的一种可能是,宣帝和哀帝时对汉武的评价并非盖棺定论,因为这评价既没有吸收此前的深入反思,此后甚至因为评价的不够准确引起了反弹也未可知。比如汉武帝去世后六年召开的盐铁会议,轮台奏议的提出者之一桑弘羊坚持他当年的提议,以求进一步“圖制匈奴”:“群臣议以为匈奴困于汉兵,折翅伤翼,可遂击服。会先帝弃群臣,以故匈奴不革。譬如为山,未成一篑而止,度功业而无继成之理,是弃与胡而资强敌也。”一起参加会议的“贤良文学”当即怼了回去:“有司言外国之事,议者皆徼(侥幸)一时之权,不虑其后……夫万里而攻人之国,兵未战而物故过半,虽破宛得宝马,非计也。当此之时,将卒方赤面(将士同敌人作战激烈而面红)而事四夷,师旅相望,郡国并发,黎人困苦,奸伪萌生,盗贼并起,守尉不能禁,城邑不能止。”照这个描述,必然会出现“边境之士饥寒于外,百姓劳苦于内”的境况,因此应该停止征伐。这番对话起码可以提取出来的信息是,在宣帝之前的昭帝之世,一直存在着汉武对外策略的争议。

盐铁会议之后再过七八年,宣帝初继位,“欲褒先帝”,并说出那套对汉武的评价,准备立颂德的庙乐表彰其功,长信少府夏侯胜却出面反对:“武帝虽有攘四夷广土斥境之功,然多杀士众,竭民财力,奢泰亡度,天下虚耗,百姓流离,物故者半。蝗虫大起,赤地数千里,或人民相食,畜积至今未复。亡德泽于民,不宜为立庙乐。”王莽当政时期,仗着府库充实,欲“穷追匈奴”,其将军严尤认为是效汉武之下策:“汉武帝选将练兵,约贲轻粮,深入远戍,虽有克获之功,胡辄报之,兵连祸结三十余年,中国罢耗,匈奴亦创艾(因受惩治而畏惧),而天下称武,是为下策。”虽然这两次大臣的提议都没获得通过,但大臣廷争,正说明对汉武征伐的负面评价已趋稳定,如赵翼《廿二史札记》“汉书武帝纪赞不言武功”条所言:“汉书武帝纪赞专赞武帝之文事,而武功则不置一词。抑思帝之雄才大略,正在武功。乃班固一概抹煞,并谓其不能法文景之恭俭,转以开疆辟土为非计者。盖其穷兵黩武,敝中国以事四夷,当时实为天下大害。故宣帝时议立庙乐,夏侯胜已有‘武帝多杀士卒,竭民财力,天下虚耗之语。至东汉之初,论者犹以为戒。故班固之赞如此。”

按赵翼的说法,就是关于汉武对外征伐的武功,东汉时就基本已经论定其非,此后虽然歌颂汉武的诗文层出不穷,但反对其征伐的意见渐成主流。如贞观年间,唐太宗曾对侍臣说:“汉武帝穷兵三十余年,疲弊中国,所就无几。”唐张九龄言:“其黩武者,则挽(拉车或船)粟(粮草)飞(形容极快)刍(饲料),穷兵以耗中国。又失于下策,而悔在末年。”宋人苏辙谓:“汉武帝外事四夷,内兴宫室,财用匮竭,于是修盐铁、榷酤、均输之政,民不堪命,几至大乱。”差不多同时人孔武仲则云:“其末年愀然自悔,弃轮台之地,封丞相为富民侯。”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到宋代(甚至早在东汉),汉武帝穷兵在明眼人心目中已经是个显而易见的错失,因而《资治通鉴》里征和四年三月的一段记载,就几乎是事理的必然:“见群臣,上乃言曰:‘朕即位以来,所为狂悖,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伤害百姓,糜费天下者,悉罢之。”而由此引出的关于汉武帝“晚而改过”的“臣光曰”,也算得上是顺理成章——

孝武穷奢极欲,繁刑重敛,内侈宫室,外事四夷,信惑神怪,巡游无度,使百姓疲敝,起为盗贼,其所以异于秦始皇者无几矣。然秦以之亡,汉以之兴者,孝武能尊先王之道,知所统守,受忠直之言,恶人欺蔽,好贤不倦,诛赏严明,晚而改过,顾托得人,此其所以有亡秦之失而免亡秦之祸乎!

或许不妨说,自《汉书》开始陈说的所谓汉武帝晚年之悔(可以看成是人们对一代雄主的善意,或者是某种有意后加于前的劝诫),逐渐在陈述中成为类似“必须这么做”的象征性存在,并连带着追悔之后三个月发布的《轮台诏》,一起成为这一象征性存在的核心文件。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上文中“晚而改过,顾托得人”的“仁圣之所悔”,就不只是简单的曾否发生过此事的问题,而应该恰当地看作历代有心人富有深心的共同“创造”,并因对人世深有益处而成就了其特殊之真——就像《黑暗森林》里那两句灰扑扑的话,在某些特殊的情境中更动了历史的走向,并因为强调得郑重,产生了改变未来某些决策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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