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雨薇
摘要:英国女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的《达洛维夫人》一直被人奉为意识流小说中的经典之作,而大多数评论家主要是从该小说的创作技巧,女性主义视角来进行解析。本文从莱维纳斯关于他者的哲学角度出发,以其从生存到存在者,从存在者到他者的路径来解读小说中存在者的生存状态及其隐含的哲学意义。
关键词:他者;莱维纳斯;《达洛维夫人》
二十世纪的哲学领域,犹太裔法国哲学家埃曼纽尔·莱维纳斯以其“他者”哲学思想挑战着西方世界所坚守的“同一”传统。他认为,西方哲学传统以“追求自我”为口号,以“同一”为目的,实则是一种隐含的自我中心主义,是对异己力量,陌生性及他者的暴力。因此,其核心思想即是“面向他者”,“他者”在莱维纳斯哲学中是“我所不是”,超越了我的理解,无法还原到“我”,是“绝对的他者”,是完全的陌生者。莱维纳斯的犹太背景使他深刻地感受到了处于历史边缘的犹太人的苦楚。反犹运动,大屠杀,亲人的被害,颠沛流离的生活,这一切触目惊心流离失所的生存状态引发了莱维纳斯对同一所隐含的暴力的深思。1947年出版的《从存在到存在者》更是他在集中营期间对传统哲学的反思,书中描述了存在的黑暗,存在者的孤独以及逃离存在的可能性,也是他对他者哲学思想的初步探索,对人类生存状态进行的哲学构建。《达洛维夫人》虽说讲述的是英国上层社会女性的日常生活,然而伍尔夫在字里行间流露出的却是对生存、孤独和死亡细致入微的描写和思考,使整部小说充满了哲学意味。因此,用莱维纳斯哲学来解读《达洛维夫人》能对人物生存状态,生存感受进行更深层次的剖析,由此引发人类普遍的共鸣。
一、存在的黑暗
莱维纳斯认为存在先于存在者,在存在者出现之前,存在是一种没有存在者的存在。他用法语词汇“il y a”(有)来表示“存在本身”,“il y a”(有)存在,没有确定的人称,不知是什么。在传统的西方哲学中,“光”是所有存在的条件,而莱维纳斯所说的il y a却是一种无光的生存经验,给人的是一种黑暗的经验。他喜欢用“黑夜”这一意象来刻画il y a,“黑夜”带来的无限空间和沉寂带给人的是不确定,不安全和恐惧;他继续用“失眠”的经验来进一步描述il y a,“失眠是由永无止境的意识构成的”,这种意识是没有主体没有意向性的意识;“存在永不衰退,在那里存在的工作永无停止。这就是失眠”,在失眠中消失的不仅仅是每一个对象,甚至是主体。因此,在莱维纳斯的哲学思想中,存在之il y a就像黑夜一般,充斥著危险、压迫和不安全感,一举吞噬裹挟其中的存在物;又如深深的失眠,意识失去了控制,永无停止,沉入无底之洞。
《达洛维夫人》中的女主人公克拉丽莎身居英国上流社会,衣食无忧,拥有众人羡煞的富足生活、美满家庭及社会地位,然而在伍尔夫的笔下,这位养尊处优的富太太却“总有一种自己是远远地、远远地独自在海上的感觉;她始终感到活在世上,即使是一天,也充满了许多危险”。即使是沉浸在生活的美好之时,一种飘零在大海中的不安总是悄然而至。存在之于克拉丽莎又如广阔深邃的大海,无边无际,深不见底,让人没有安全感,仿佛随时都会被海浪吞噬,正如存在之于莱维纳斯就像黑夜一样,以其势不可挡的黑暗压迫着其中的存在者。让克拉丽莎感到透不过气来的正是爱情和宗教。前者如熊熊烈火一般,意欲照亮她隐藏的秘密,让她无处藏身,葬身于火海。因此当彼得想要探索她心中的隐私时,她总是退避三舍,保持一种冷漠的态度,因为她害怕被这爱情的火焰烧得一无所有;后者如凶残蛮横的暴君,想要让她俯首称臣,唯命是从。因此每当和基尔曼小姐正面交锋时,克拉丽莎总感到灵魂在被窥视被嘲弄,基尔曼小姐要控制的正是她的灵魂,要征服她,羞辱她,让她臣服于她。小说中的另一个主人公赛普蒂默斯是个退役军人,曾在一战中战绩斐然,从战场上回来后却发现自己失去了感觉的能力,精神受损,已逝好友的影子总在他周围,挥之不去。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意识,各种幻象侵袭着他的思想。他时而嬉笑时而沉思,时而坠落火海,时而沉入海底,特别是在晚上,无尽的黑夜带来的是重压,是恐惧。生活于他就像莱维纳斯刻画il y a时用的失眠,主体湮没在无止境的意识中,惊恐却又难以消解。而让赛普蒂默斯恐惧的却是代表权威的威廉爵士。“由于他崇拜均衡,不仅使自己事业兴旺,而且还使英国兴旺起来”。他以是否具备均衡感来衡量一切,坚定地捍卫这一权威,不合者即“必须”进行规整。他把“鼻子伸到每一个隐秘的地方”,“对你的灵魂施加压力”。他手握权杖,用权力和意志主宰他人的生活,一切必须听令与他,正如黑夜裹挟其中的存在者一样。
二、孤独的存在者
莱维纳斯认为,要想终止il y a这无名的失眠必须依靠主体“意识”。他把意识视为在“这儿”的某物,将其位置化,从而确定为存在中一个有位置的存在者,从无形的存在本身il y a中分裂出来的存在者。莱维纳斯用“hypostasis”表示存在者浮现出存在通过与存在的距离而建立自身存在的这一事实。Hypostasis的作用是“通过在无名的il y a中获得一个位置,肯定一个主体”。它在存在中具有一个“位置”,同时也是“一个单子和一个孤独”。“我”就是一个hypostasis,为了在这无边的il y a中保持自己,就必须永远同自身在一起,否则就会消失于这il y a的黑夜之中。这就是“我”的宿命。
《达洛维夫人》中出现了许多人物,就连在大街上的行人伍尔夫也一一标上了名字。故事发展情节很自然地从一个人物过渡到另一个人物,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们互不相识,每个人有着自己快乐与忧愁,有着自己的沉思,存在于莱维纳斯所谓的il y a中,成为一个hypostasis,一个单子,守护着自己的孤独。克拉丽莎热衷于举办宴会,想要把人们聚集在一起,让他们交流,而在宴会上,她却极尽所能说着一些表面客套的话,参加宴会的宾客谈论的无非也是老套的话题。但是她却热衷于此,乐此不疲,并视之为一种奉献。在热闹的人群中她感受到的却是一种空虚,一种孤独。她有一间自己的阁楼,总是独自呆在阁楼里,感觉自己“像个远离红尘的修女”,“总无法排除虽然生过孩子却仍保持的处女感”。她的这间阁楼仿佛就是只属于她自己的岛屿,僻静孤独,远离尘嚣。她看上去安静祥和,内心的思绪却是千丝万缕毫无头绪,也从未与人诉说。虽然在少女时期曾有倾心的女友、挚热的情人,但随着年岁增长却更显冷漠,始终守着自己的那份孤独,即使是对丈夫也保持着这段鸿沟。赛普蒂默斯亦是如此。战争中好友的死亡让他精神错乱,语无伦次。他没有了感觉,却还能思考。他把自己得到的启示写下来,想要告诉世人,可是只有妻子试图去理解却无从得知其中深意,其他人甚至都觉得可笑。他活在自己的痛苦中,为好友牺牲时自己毫不在乎感到罪孽深重,为不爱妻子却和她结婚忏悔不已,为头脑里出现的高山火海战争死亡交替的幻象战栗抽搐。他感到“已被谴责、被抛弃、孤独寂寞,和垂死的人一样孤独寂寞”,从离开战场时,他的命运注定是永远孤独,永远活在过去的苦痛中。
三、逃离存在,面向他者
尽管莱维纳斯强调我的“孤独”是从il y a中逃离出来的必然命运,但最终还是要走出这种“孤独”。“人们必须确实地认识到孤独本身不是这些反思的首要主题。它只是存在的标志之一。问题不是逃避孤独,而毋宁是逃避存在”。因此可以说逃避“孤独”只是为了进一步超脱存在,超脱il y a带来的无形压迫。莱维纳斯由此提出了“面向他者”的思想。他所说的“他者”是“我所不是”,体现的是一种“相异性”,消解了il y a吞噬一切的一致性。对于“死亡”,莱维纳斯认为也是逃避存在的方式之一,因为通过“死亡”是我们认识到我们生存的多元性,并把“孤独”封闭的“我”的生存打开。在世界中工作和需要给“孤独”带来了痛苦,由此不可能从存在的瞬间中解除自我,显示了存在之于我的不可免除性。在“痛苦”中自我暴露在存在面前,无处逃遁,无处退缩。“痛苦的全部尖锐性就在于这种躲避的不可能性”。在“痛苦”中接近的是“死亡”。虽然“痛苦”显示了后退的不可能性,却意味着某种事件发生的可能,并使我们处于这事件发生的边缘,这就是“死亡”的发生。“对死亡的接近表面我们在与某种绝对他者的关系中,某种具有相异性的东西,它们不是我们通过享用可以同化的,它的生存是由相异性构成的”。
埃文思幻象的不断出现,霍姆斯医生对他人性的判决,以及威廉爵士来自心灵的压迫,这一切都让赛普蒂默斯存在与黑夜之中,悲伤愤怒嘶吼激不起周围人一丝的理解和同情。他阅读了很多书,得到了许多启示,想要传达给他人却无人知晓。整个世界就像il y a一样笼罩着無边的黑暗,企图吞噬一切异己力量,“必须”湮没灵魂的隐秘;自己却深陷失眠的困窘境地,失去了控制意识的能力。他意识到“唯一出路是逃跑,哪儿都行”,然而却又无路可逃,痛苦中唯有死亡才是摆脱存在孤独的出路。因此,当威廉爵士安排他住进疗养院时,他没有退路,只有从窗户纵身一跃,拥抱死亡。在死亡中没有他害怕的强求,没有他恐惧的同一意志,他面向的正是莱维纳斯所说的他者,绝对的相异性,打破了存在裹挟一切的同一。在赛普蒂默斯的死亡中,克拉丽莎受到了心灵的触动,感受到了美。同样是一个孤独的个体,她感到一样重要的东西“被闲谈包围,被毁损,黯然失色;每天在腐败、谎言、闲扯中逐渐失去它”。这种重要的东西正是她内心深处的隐秘,不想被人窥探,不愿暴露在人前。而周围充斥的是强加给灵魂的压迫,无论是爱情,宗教还是处于社会中心的人们,它们想要吞灭一切,不给自我留下任何退路。存在总是给她不安全感,死亡的气息时不时涌上鼻尖,似乎只有死亡才能让她超脱存在的压迫。她在生活的苦痛中无路可退,却让她更接近死亡,接近存在所无法裹挟的死亡。通过死亡体现的是一种多元性,是外在于存在il y a的,是它无法控制的因素。
借助莱维纳斯的哲学思想来解读《达洛维夫人》这部小说给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莱维纳斯关于存在到存在者再到他者的思想,其终极目的在于揭示“为他”的伦理学向度。他在发展其哲学的过程中体现了一种普世情怀,有关生存,存在者及他者的思想能很好的融入文学批评中。而伍尔夫也是一位思想深刻的女性作家,对人类的生存状态给予了许多关注。在《达洛维夫人》中达洛维夫人对赛普蒂默斯自杀的触动恰好能用莱维纳斯通过死亡逃避存在面向他者这一思想来解析,然而莱维纳斯关注的他者哲学倾向更多的是他者的社会性,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从这个角度看则可以发现死亡只是逃避存在的一种途径,却不是唯一的途径。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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