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春风 王 馨
(1.无锡太湖学院 艺术学院,江苏 无锡 214064; 2.江南大学 数字媒体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民族审美特质是指被本民族认同的、凝结着本民族传统文化精神,并体现出民族尊严的文本、形象、符号和文化,是一个民族文化底蕴的流露。在纷繁的科技化和商业化迅速发展的现实社会中,人们常常会驻足回望历史,渴望本质的回归,而弘扬民族特质,让经典再度流行,一直是影视创意产业越来越关注的一个焦点。当然,对于全球的文化创意产业大国——美国来说也无不例外,独具民族审美的文化特质从来都是迪士尼、梦工厂等动画电影编剧和导演青睐的改编方向,在对文化内容的重新编码和整合上发展动漫创意产业,也在吸收世界各国民族元素的基础上促进文化的融合创新,更在引人入胜的影像叙述中渗透进美国的主流价值观,并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观影者的价值体系、思想判断和道德情操。
早在20世纪30年代,迪士尼就制作过许多根据外国名著,包括神话、民间故事和童话改编的颇具民族特色的动画电影,如《白雪公主》(1937)、《木偶奇遇记》(1940)、《仙履奇缘》(1950)、《睡美人》(1959)、《小熊维尼历险记》(1977)、《奥立华历险记》(1988)等,这些故事经由大众教育、图书馆、出版机构等众多传统媒体途径,已然成为一个民族文化意义的精神文本和集体经验的记忆范本,美国动画人在忠于原著的基础上,大胆创新突破、另辟蹊径,希冀用民族元素和异域风格更大地拓展美国动画电影的广阔市场。
迪士尼改编动画首先从人物造型上开始变革。如电影中的公主形象从早期的《白雪公主》里传统欧美白人面貌向“国际化”方向发展,无论是《美女与野兽》中纯真自然的贝儿公主、《仙履奇缘》中充满智慧的仙蒂公主、《阿拉丁》中热情开朗的茉莉公主、《小美人鱼》中顽皮可爱的爱丽儿公主还是《睡美人》中温柔婉约的爱洛公主,都融入大量的民族化审美特质,独具异国情调,别有一番风味。而其中最特别的应该是《失落的帝国》中的姬塔公主,阿拉伯、希腊、中国等毕竟都是现成文明,亚特兰提斯却是一个想象的世界,跟之前不同,迪士尼必须先创造出那个世界的风格特色,发展出一套“Atlantis-Style”的特色之后,再将其融入电影的画风之中,姬塔公主的造型融入了许多古国文明族群的特色,包括希腊人、中东人、中国人、亚马逊女战士等,[1]因此,人物的性格也兼具美丽、勇敢、智慧和好奇,是一个既具民族特色又兼带全球化的角色。
到了20世纪80年代,美国人在一般语境下的“政治正确”意识开始抬头,为了避免出于种族、性别、性取向、身体残障、宗教或政治观点的不同而产生的歧视或不满。动画支持者试图唤醒公众的无意识偏见,使得他们可以有一个更加正式的语言,可以称为与大众不同的人群,迪士尼动画此时更加关注多样的民族题材,反对种族歧视,打破等级权威,赋予少数异族人群以话语权。《小美人鱼》(1989)就是这一思潮下的集大成者,电影改编自丹麦著名的安徒生童话《海的女儿》,来自大海的人鱼公主爱丽儿爱上了人类王子,为了融入人类世界,她用自己的声音换取了一双腿。在剧情方面迪士尼有所创新,把原本悲惨的结局改成大团圆,在红蟹赛巴斯丁、比目鱼小胖等朋友的帮助下,心地善良的人鱼公主感动了海洋之神,海洋之神赋予了她永恒的灵魂。本片开创了迪士尼动画的第二黄金时代,让原本已趋没落的百老汇歌舞片在动画里找到新生命。
90年代迪士尼公司开始向迪士尼帝国(The Disney Empire)迈进,推出了一系列代表性的经典名片,其中根据法国神话故事改编的《美女和野兽》(1991),也是迪士尼第一部改编为音乐剧的动画电影,并获得了1992年奥斯卡最佳影片的提名,在2002年推出重拍了IMAX完整版。《阿拉丁》(1992)取材于阿拉伯民间故事《一千零一夜》中的《阿拉丁神灯》,讲述了苏丹王朝时期阿拉丁王子与茉莉公主的一曲动人的恋爱和神奇冒险的故事,并在接下来衍生出剧情,制作了续集《贾方复仇记》(1994)与《阿拉丁和大盗之王》(1996),这一系列作品带有显著的东方文化的瑰丽特质:神秘的色彩、奇异的旅程、丰富的幻想。
在生机勃勃的改编历程中,美国动画人对经典民族故事的掌控更趋成熟,不但对原作进行删改、节选和扩写,更在此基础上尝试移植、缩写和诠释,如根据法国文豪雨果的名著《巴黎圣母院》改编的动画电影《钟楼怪人》(1996),将原著中的现实美丑对立深化为人性的挣扎与反抗,在激烈复杂的冲突中透露出人性的善恶。“只有当它不再是一种简单的复制品和杂凑的混合物,不再是文学的图解和戏剧的再现,而是依靠自己的材料、运用自己的手段,创造出唯它独有的艺术形象、具有自己的独特的审美价值时,才能享有第七种艺术的独特的光荣。”[2]由于时代投影、社会影响、文化教育、民族心态的差异,美国动画人对同部作品产生不同的心理感受,出现不同的美学评价,并把它带进改编作品之中,充分发挥创造性的想象力,将原著的内容和形式做相应的调整和改造,在影视剧作的形式基础上,赋予动画影片特有的浪漫气息,形成新的和谐与统一。正如《狮子王》(1994)把莎士比亚的著名悲剧《哈姆雷特》中17世纪的丹麦王国搬演到非洲的大草原,将真实人物做了完美的角色置换,并同样诠释了放逐与成长的主题。
2011年中国全国电影总票房超过人民币130亿元,比2010年的“百亿”数值增长30%,至此中国成为全球第三大电影市场。但票房前三、过人民币4亿元的却都是美国引进大片,更值得一提的是:排名第二位的是部动画电影——《功夫熊猫2》,相对只有千万票房的国产动画电影,其中的距离不得不令人感叹和深思。
中华文明源远流长,其悠久的绘画、剪纸、皮影、年画等中国艺术元素与动画完美结合,成就了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独具中国民族风格的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1961)、《牧笛》(1963)、《鹿铃》(1982)、《鹬蚌相争》(1983)和《山水情》(1988)等作品。它们多次在国际权威动画电影节斩获大奖。作为中国艺术家创造的传承中华文明的动画艺术品种,它运用动画拍摄的特殊处理技术把水墨画形象和构图逐一拍摄下来,通过连续放映形成浓淡虚实活动的水墨画影像。剪纸动画吸取的是中国皮影和民间剪纸的外观形式,色彩明快,也极具鲜明的中国艺术特色,如模拟中国工笔花鸟画的优美剪纸动画作品《草人》,通过将传统的民族风格和细腻的工笔花鸟画相融合,在表现手法上寻求民族动画艺术的新拓展。而影片《鹬蚌相争》更是汇集传统的剪纸形式与中国的水墨风格,把水墨画的典雅柔和与剪纸的简洁概括相融合,发展成充溢着相当成熟民族化气息的优秀作品,为我国水墨动画短片的代表之作。《鹬蚌相争》用充满哲思的情节、舒缓的镜头、动人的配乐营造出中国传统水墨动画虚实相生的意境美,让观众在30分钟的视觉流动中权衡“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故事教训,墨韵清新优美,洋溢诗情画意,具有浓郁的本土审美特质。20世纪80年代水墨动画的最高峰《山水情》,将中国传统文化中“天人合一”的思想精髓活灵活现地表达出来, “天人合一”是一种讲求天人和谐的审美观照,在人类与大自然的互动交往中寻求生命的情调,这种情调在特伟先生等老一辈的动画家们的作品中都有所呈现。片中笔墨淋漓的山河景象令人惊叹,配上悠扬的乐音,把中国传统的文化意蕴、审美情趣浑然自成地统一起来。中国水墨动画将植根于中国传统水墨画中的寄思山水、栖心林间的精神韵味,在水墨动画中近乎完满地展现出来。
不可思议的是,中华文明不但造就了经典传奇,更深深地影响到美国动画产业,这些民族审美特质是在五千年的历史中沉淀下来的,其雕塑、建筑、服饰乃至戏曲、民乐等都为美国动画人提供了取之不尽的借鉴元素。在中国动画人无缘传统文化创新的同时,国外动画人则在深入挖掘中国元素,逐步认知中国文化,并延续到其动画电影中,汹涌而来地占领中国的动画市场。
美国动画业不断从中国文化中挖掘动画艺术的基本命题,《花木兰》和《功夫熊猫》就是其中典型的范例。动画电影《花木兰》改编自南北朝乐府民歌《木兰辞》,由美国著名动画公司迪士尼制作出品,以传统二维动画手段为主,结合三维创作技巧,演绎了中国人家喻户晓的木兰替父从军故事。全片整体风格借鉴中国画的表现技法,虚实相间,工笔水墨与镜头散焦原理结合,达到写意与写实的协调平衡,如影片结尾雪崩场景。由于本片中国元素运用得当,把中国的长城、宫殿、古战场、腾飞的巨龙与悠远的民俗音乐相融合,意境悠远,颇富东方韵味。
2008年梦工厂制造的一只肥大的中国《功夫熊猫》,更是带着它的棍棒喜剧式中国武功红遍世界。其故事背景、角色造型、场景、服装以至音乐均充满浓郁的东方审美特质。故事的发生地“英雄宝殿”“翡翠宫”和“太平谷”的营造,大有桂林漓江山光水色“甲天下”之韵;五大高手,虎、鹤、猴、蛇、螳螂的设计灵感来源于中国武术著名的象形拳——虎鹤双形、猴拳、蛇拳及螳螂拳,显然其中掺杂了中国功夫电影的类型元素,“因为他(成龙)的功夫充满幽默感,和主题最接近。其实,成龙、李连杰、李小龙的功夫都参考了,甚至包括周星驰”。[3]而筷子、青釉瓷碗、斗笠、卷轴、擀面杖、饺子、面板、针灸、中国绸缎缝制品等服饰道具也处处弥漫着华夏风情。全片在清新自然的画面中展现武术、庙宇、街市、竹林这些视觉元素,犹如一幅幅风格浓郁的3D中国水墨画,描绘了独具中国风俗的生活画面,让观众云游了秀丽淡雅的中国山水风景。
西奥多·莱维特(1983)曾说:“到处有中国菜、空心圆面包、乡村音乐和西部音乐、比萨饼、爵士乐。全球到处遍布带种族特征的事物,这标志着特色品的世界化。全球化并不意味着板块的告终。相反,它意味着这些板块扩展到全球范围。”[4]顺着这股“中国风”,在《功夫熊猫2》全球公映之际,青城山、麻婆豆腐、担担面等中国“成都元素”被大手笔移植,成都市也主动邀请好莱坞梦工动画和续集创作团队,亲密接触大熊猫,并顺势与好莱坞“结缘”,要让全世界影迷领略熊猫故乡的风采,同时《功夫熊猫》美术总监雷蒙德·茲巴到成都青城山再度采风,有消息称续集《功夫熊猫3》里的民族视觉审美表现重点可能是中国汉字。
在美国经典动画电影的改编过程中,当代流行的价值理念以及适用于改编现状的主旨话语被作为鲜明的改编观念植入动画作品。如动画电影《海的女儿》中有对浪漫爱情的执着追求,《狮子王》中有亲情的责任与无私,《魔法灰姑娘》中有争取平等、自由、独立的宣言,而更多的作品则是积淀了价值观中的英雄崇拜与个人成就等典型话语和价值理念,这种普泛性的价值话语通过动画电影这一大众传媒渠道,传输至各个文化区域。
作为受众,自然也比较能够接受符合自己价值观念的改编动画,同时异国民族受众也能从这些美国动画电影中获得审美的欢愉,因为在与当今全球化发展趋势保持和谐一致的同时,任何民族都具有同感语境,都能在美国动画电影中从容自如地期待到所观照的民族审美需求,这些动画电影也能在民族文化的传承中获得延续的商业生命力。美国动画电影中展现的中国元素无一不是我们司空见惯的,表达的中国文化更是每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而它们却贴上了非中国制造的标签,形成凝固的好莱坞模式。但西方人用本民族的思维方式阐释中国元素,只能停留在文化表层上,《花木兰》改造成充满西方文化精神的具有强烈的个体意识的花木兰,甚至是当代女性主义味道的花木兰,其制作过程中,中西文化差异凸显,如美国人不理解祠堂里老祖宗的性别之分,他们的魂魄手持如意还是拐杖;认为开满木兰花的场景应该替换成日本樱花树等。
另外,就观者对经典的民族审美特质而言,改编则更面临着记忆经验的权力重负。改编经典,显然意味着强行对个体记忆、情感做一定程度的修正,美国的动画电影“正是通过自己独特的艺术视角和语言,在具体的创作中,抽象、描述和重构现存的、过去的或理想的社会形式,通过这些社会形式,人们变得有意识并且主观地维持自我的存在”。[5]形成这个逼仄局面的原因在于,主创人员都带有明显的“外来者”身份,西方民族心理多年的沉淀,使他们无意识中用本民族的视觉、心理去感受和体验中华文明,以本民族的思维模式、价值取向去解读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与生活习惯,对宗教仪式的心理深处、文化内蕴并不能真正予以阐述,相反,只是作为一种象征符号,忽略了中华民族在一系列形式表象下始终保持住的、自身的价值选择及感情体验。
就总体而言,美国人认为博大精深的中华文明有较强的吸引力和较鲜明的审美特质,容易捕捉和造型,并能创造较高的票房价值,而梦工厂的《功夫熊猫2》也验证了这一预言。但正是这种跨文化身份造成那些中国元素动画电影的深层灵魂依然是西式的,正如施莱格尔所说“每个人都在古代人那里找到了他们所需要的或所希冀的,但首先是找到了他自己”。[6]即使选用华人动画设计师张振益造型花木兰,雷蒙德·茲巴用8年时间钻研中国文化、艺术、建筑,但多年西方文化的熏陶固定着他们的身份,“他自己被民族精神完全渗透了”(歌德语),任何“外来者”的血管里都无法涌动他民族的血液。
本雅明曾说,每种艺术形式和审美价值都有其独特的历史土壤。我们目前的任务是在数字技术时代的土壤中,发展出与之相对的具有丰富内涵的人文精神和积极的艺术审美方向,使其适应受众的需要和人类的发展,达到“心物互渗”。[7]美国动画电影在改编经典故事,吸收他国民族审美特质的道路上虽然纠葛与困境重重,但依然渐行渐顺。在美国引进大片的重重强压下,国产动画电影长期以来面临尴尬的境地,可幸的是,近年还是存在些许异军突起的火花,如2012年新春前夕,上影集团重新激活的3D版动画电影《大闹天宫》也给观众带来了不少惊喜;2014年春节档上映的电影版《熊出没之夺宝熊兵》取得了中国动画电影票房不俗的成绩,2.47亿元;2015年上映的国产动画电影《大圣归来》也颇受好评;2016年7月,历时12年、久经打磨的动画电影《大鱼·海棠》重装上映,短短两日票房便破亿元,创造国产动画电影票房新高,纵观全片无论是角色创作、人物造型、服装服饰再造还是建筑样式设计、场景造型美术风格设定,都无一例外地呈现出中国传统文化元素的独特韵味,恰到好处地深度融合了中国传统文化。可以说,他们在夹缝中另辟蹊径,希冀用原创风格和民族元素拨开长期以来笼罩的市场迷雾,通过进一步挖掘和结合传统文化走出一条适合本民族的动漫品牌路线。从美国独具民族审美特质的动画电影来寻求重拍或改编的魅力,或许对国产动画有一定的借鉴意义,但愿以此为契机,让国产动画经典浴火“重生”,再创辉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