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代 (长春光华学院,吉林 长春 130022)
《永无止境》和《超体》分别上映于2011和2014年,作为商业影片,两部影片在剧情的选择和组织上各有特色,布莱德利·库珀奉献的精彩打斗,斯嘉丽·约翰逊的冷静自制、收放自如的智斗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撇开影片的商业性和故事性,深挖影片故事中深藏的隐喻和内核,观众几乎可以清晰地发现,不管是《超体》的“以弱胜强,邪不胜正”的道德说教,还是《永无止境》中“战胜恶龙的勇士最终化为恶龙”对寓言的戏仿,都不能概括影片的终极内涵。在两部影片中最为突出,也最引人关注的,是“药”。“药”是引起影片情节的关键性线索,也是揭开影片内核叙事逻辑的钥匙。通过对两部影片中出现的“药”的隐喻的挖掘,可以看到两部内容极其相似的影片中,暗含着两组全然对立的世界观,同样也正是这种对立与覆写,构成了分析两部影片的基础。
苏珊·桑塔格曾经在《作为隐喻的疾病》中提及,人们往往会对某一种疾病,赋予其疾病本身以外的内涵意义。在肺结核大肆流行却未被治愈的时期,人们往往认为结核病是一种优雅的、昂贵的、悲情的和浪漫的病症[1],人们在患者身上看到的愈来愈消瘦的身躯、苍白的脸庞、因为疾病产生的非正常的精神亢奋等病征,都进一步佐证了人们对疾病的幻想。人们愿意将某人获得了某一种疾病与他自身的特质相连接,并且夸大地进行阐释。苏珊·桑塔格的判断在今天依然有效,只不过因为医疗科技的发展,人们已经逐渐摆脱了疾病的阴影。结核病和癌症的意象庞大的隐喻以及被消解成更为现实的“小病症”和“小缺憾”。拖延工作和任务,对不整洁、缺乏秩序的食物感到难以忍耐等小问题,被放大成为“拖延症”和“强迫症”,人们并不追寻拖延和强迫背后的心理问题,人群在“拖延症”和“强迫症”的背后,想要阐释的,也正是苏珊·桑塔格所提及的“疾病的隐喻”。
从这一层面来看,《永无止境》和《超体》中的疾病内核似乎就已经有了指向。《永无止境》中男主角艾迪因为事业不顺穷困潦倒,一日因机缘巧合,得到了一枚名叫NZT的聪明药后,艾迪一夜之间神奇地解决了诸多过去生活中难以挽回的麻烦,并彻底改变了人生轨迹。《超体》相对《永无止境》而言,剧情上几乎是对“聪明药”的一种强化和覆写,影片中出现一种名为CPH4的药物,女主角露西在意外吸收了这一药物后,领悟了世间万物的真谛。两者在剧情上都试图夸张描写主角在得到“聪明药”之前与之后的境遇差异。正是由于对服药前服药后境遇的夸张展示,在观影的过程中,观众很容易对影片中描绘的主角人生的困局产生认同。《永无止境》中,因为突然获得了NZT,艾迪可以在几个小时内学会数门外语,性格从孤僻自闭变得充满魅力,智力超群,可以不费吹灰之力赢得一份超高回报的工作。也就是说NZT解决的很可能是一个不完善的、遭遇了各类挫折的自我,服用NZT是生活发生改变的一劳永逸的手段。观众伴随着主角的历险和探索,最终和主角艾迪产生情感共鸣时,这恰恰也说明了观众对通过“服药”这一方式,一劳永逸地解决生活中的麻烦的幻想的渴望。如果说疾病的隐喻所暗示的是命运与个人特质的神秘关系,是一种附加了情感标签的事实,那么《永无止境》和《超体》中的药物则表达了一种一劳永逸的、立竿见影的对自身不完美的消除手段。
从疾病的隐喻(即通过不可逆转的疾病实现对个体的标签化)到药片的隐喻(即一劳永逸地解决所有不完美的手段),所展示的是几十年来,整个人类群体的价值取向的变化。药片所代表的既是一种美好的幻想,也是一种对努力奋进的人生态度的不置可否,对付出之后遭遇失败的本能回避。在《永无止境》中,这种对待失败的焦虑被具象化为艾迪被俄罗斯黑帮穷追猛打的追杀;在《超体》中,这种面对无常和短暂生命的焦虑感被具象化为露西服药后仅仅剩下的48小时生命。在这两部影片中,药片成为突破口,成为观察生命价值的重要标尺。
虽然《永无止境》和《超体》中对“药”的隐喻和功能描述相当一致,但在其隐喻的具体指向上还是有着明显的区隔。改编自小说《黑暗领域》的《永无止境》对“药片”作用的幻想与延伸更多包含着现实主义的拷问色彩[2],而《超体》则倾向于从哲学层面解读“聪明药”在绝对提升人类智力后的影响力。因此,从影片的叙事目的层面分析,这两部作品“药片”的价值设定又大相径庭。
首先值得分析的是“药物”出现的时间节点。在《永无止境》中,艾迪因写不出小说,生活陷入穷困潦倒、房东逼租在即、女友与他分手,这种情境几乎包含了一个普通人日常生活能够遭遇的最为糟糕的事情。因此,艾迪在获得NZT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摆平房东、写完小说最初的100页试读。在影片中,很难看到镜头对主角道德行径的批驳,艾迪并不是一个“老好人”式的角色,艾迪在通过NZT获得了高于常人的智商后,他很快就利用这份“特长”为自己谋利,并且一路靠着“打击坏人”,成为隐藏在幕后的最大的“坏人”。而《超体》中药物出现的节点和方式和《永无止境》的出现方式完全不同,露西是被韩国黑帮强迫利用身体贩毒,毒品意外破裂,才因此获得了智力上的进化。如果说,《永无止境》中艾迪的“自由意志”选择了NZT,选择了超越常人并凌驾于常人的生活,那么露西一定程度上是被迫接受了这一种结果。在前置前提完全相反的情况下,后续的情境道德选择就变得非常微妙了。
两位主角在服药后,很快就出现了“身份”选择的问题,这也是此类影片中最常发挥的一个问题。在智力充分进化后,艾迪和露西相较于普通人,更加接近“神”的超然地位。艾迪的选择更加符合现实世界的观点,他首先获得了一众上流社会青年男女的青睐,又凭借畅销书作家的身份,为自己找到了一份投行高管的工作,彻底实现了阶层跃升。从影片进行到艾迪服药这一阶段后,艾迪对自身处境的选择几乎每一个都是在为更好的生活而准备的。在与俄罗斯黑帮的抢药大战中,艾迪并不会因为利己行为而受到道德谴责,换言之,艾迪的价值观始终是自洽的,没有发生过冲突和变化。
相比之下,露西的道德选择与身份困境更为丰富。在露西进化的过程中,首先能够感受到的是情感对人的束缚,而智力的提升首先伴随着的是道德枷锁的解脱和情感联系的脱出。露西在医院处理伤口时,她在电话里与母亲的倾诉,就是她最后所剩不多的情感表达。在后续的影片叙事内容中,露西和艾迪相比,她更多是利他的,如同她在电影中对摩根·弗里曼的质问一样“当一个人了解世界的终极之后,应该做什么”,也如同她所得到的回答一样,为了维护“传承”知识,露西大杀四方,最后完成了向宇宙讨教“生命终极”的任务,并且将她领悟的“道”,传递给了其他人。
两部电影的主角都有着相似的起点,然而在追求的价值取向上,却有着深刻的分野,一定程度上,这也是两部影片最大的不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两部影片都不是纯粹的“文艺片”,在票房追求上,这两部影片和漫威英雄电影的差异并不大,发行的目的多少都包含着盈利,在影片呈现的道德选择问题上所反映的价值观迥异就非常值得玩味。两者的差异在于,观众很容易对《超体》产生共鸣,而对《永无止境》内含的某种侥幸感到不适应。这种不适应的根源或许在于艾迪获得成功,并不是世俗意义上的“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又或者因为艾迪的拼搏动力并不来自“能力越大,责任越大”的普世价值观。深刻探寻主角所做出的价值取向,则有利于观众深入挖掘这“无所不能的药”的真正隐喻。
拉康在《镜像阶段:精神分析中揭示“我”的功能构型》中提到:“在观看某物时,主体认定一个镜像时,也就完成了发生于他身上的转换。”[3]也就是说,观众在观看《永无止境》和《超体》两部电影时所获取的认知,同时也反映出其自身的文化构型。
艾迪和露西的价值选择和“为何”选择,就是两部影片价值内核分歧最为严重的地方。也是观众在观赏影片时最为明确地感受到“分离”或“分裂”经验的领域。在分析网站“豆瓣电影”短评的过程中,可以看到,大多数观众对《永无止境》中艾迪疯狂地追逐个人成功,痴迷地尝试借助药物获取胜利的行为报以沉默和无声的理解,但很少有人认为这是一种完全值得投入生命的价值观。有人将其认定为“一部爽片”,认定的根据在于艾迪通过NZT所获得的回报,远远大于其失去的;而他所贡献给世界的,又全然小于世界给他的。因此作为一个极端自利的典型人物,艾迪只能是一个传说化、传奇化的角色,而并非一个值得效仿的模板,不会引发人们更高层次的情绪和共鸣。而观众对《超体》的评价则相当两极化,一部分观众认为,导演吕克·贝松是“故弄玄虚”,而另一部分观众则在《超体》中看到了宇宙万物,镜花水月。这反映了人们对世界“终极”境界的认知差异,其中的深刻分歧在于生命的终极追求应当是“物质”的,还是“精神”的。
根据前文所言,两部作品中的“药片”从功能上实现了叙事的一种提纯,即角色从芜杂的琐事中解脱出来,从不同的自身条件中解放出来,从社会责任中脱身,成为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独立”的个体。他们独立超脱于世事之外,因此,他们所做的选择也更多地代表了不再思考物质意义的人类的选择,这种选择更多的是形而上的。这也说明了《永无止境》在后半段影片叙事节奏的乏力,片尾艾迪借助NZT提升的智力,对世事的预测近乎于神,羞辱了曾经的老板,行进至此,即便观看到这种可以直接激荡肾上腺素的爽快情节时,成熟的观众依旧会感到一丝乏味。因为艾迪作为“神”,胜过一个智力、资质平常的普通人本身就不存在任何快感。
《永无止境》的影片设置与《超体》在结尾的升华差异也就在此,对于超脱了日常琐事、衣食住行困扰的人类来说,值得进一步探寻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这种发问已经不再局限于影片中的角色,而是尝试向屏幕前的观众探问,是如同艾迪一样,对更多的金钱、更煊赫的身份发起挑战,并且在一轮又一轮的竞争侥幸胜利中扬扬得意,还是扎进生命本身,探求生命根源的意义呢?在靠药片对生命中的苦难、麻烦一一清扫后,生命本源所蕴含的意义又在何方呢?如果将两部影片中意外获得了超能力的主角身份放置,重新旁观人在数千年进化的历程,可以看到这种脱离生存压力后的生命意义的宏大主题已经逐渐成为人探寻自我的方式[4]。《超体》中,导演尝试将生命的意义归纳于“永生”和“承蓄”,露西在大脑开发到100%,实现了空间维度的跨越后,对人类祖先猿猴“露西”的灵犀一指,或许给出了一方面的解答,但这种解答是否有效,是否具有共识性,是否符合所有的价值判断,这一切都不再属于《超体》或《永无止境》的讨论范畴,而在于观影后的观众在“镜像”透视活动过程中的自我审视与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