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 喆 (汉口学院,湖北 武汉 430212)
自1979年雷德利·斯科特执导的首部《异形》上映以来,这一系列的影片就始终保持着相当高的热度。2012年推出的前传第一部《普罗米修斯》全球票房最终超过了4亿美元,成功延续了辉煌。雷德利·斯科特作为“异形”系列的开创者毫无疑问奠定了整个系列的风格,他受黑色电影的影响颇深,影像风格带有强烈的黑色美学气息,阴暗的色调、冷峻的气息和充满末世感的场景设定,在氛围营造上做到了极致,能够对观众产生很强的情绪感染力。《异形:契约》同样延续了导演独特的影像风格,打破了科幻恐怖片的套路模式,加入了诸多隐喻和符号表征,让影片具有更深层的宗教与哲学内涵。
作为前传的第二部,《异形:契约》的故事发生在10年之后,并延续着《普罗米修斯》铺好的线索,继续探讨生命的起源、毁灭与创造等问题。从这两部前传之中,观众可以看到异形的初始样态,斯科特将单纯的科幻恐怖片上升到了哲学的高度,从人类的起源与生命的本质等形而上的问题出发,对人性的挖掘更为深广,同时也将首部《异形》中隐藏的宗教意味进一步展现了出来,突破了科幻恐怖片类型的模式,在兼顾情节的惊险和视觉冲击力的同时也在哲学思辨力上达到了更高的层面。
《普罗米修斯》与《异形:契约》两部影片的时代语境已与20世纪七八十年代美国的语境有所不同,已有不少研究者分析过“异形”系列诞生之时的社会文化语境和意识形态,但时过境迁,种族、阶级与性别议题在前传中虽仍有延续,却不再新鲜,这次雷德利·斯科特将重点聚焦于神话、宗教与哲学上,对人类命运的走向和生命本质的思考都触及了更深的层次。神话与宗教是人类文明发展的两大根源,两部前传对于神话与宗教元素的借重体现了斯科特想要探讨文明发展与冲突的野心,当人类文明遭遇地外文明之时,结果是相互理解还是一方对另一方的毁灭?斯科特的答案或许是比较悲观的后者,他直接从造物的起源着手,得到了最为残酷的答案,无论是工程师之于人类还是人类之于生化人,造物者对被造物毫无同情与关爱,这一基督精神的反向书写为人类延续千年的信仰打上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前传第一部名为《普罗米修斯》,不仅是指片中飞向太空探寻人类的生命起源的科学考察舰的名字,而且在人物设置方面也明显借用了神话资源。希腊神话中的普罗米修斯因偷盗火种给人类而被锁到了悬崖上,《普罗米修斯》中开头的工程师就如同神话中的人物,被独自留在地球上仿佛是遭到了放逐,目送飞船离去后的他喝下了一瓶黑色液体,随后身体开始碎裂,但他的基因却遗留在了地球上,成为人类的源头,被放逐的工程师创造了新的生命,那么人类是否也天然地戴罪降生?当人类千方百计地找到了自己的创造者企图得到生命的秘密时,创造者却只想要把自己的所造物毁掉,这与人们想象中的“神爱世人”大相径庭,可是人类并不该为这一结果感到意外,因为当人类自己掌握了造物主的权力之时,人类自身也并未展现出丝毫的爱。
《异形:契约》的英文原名Covenant,本指上帝与宗教团体或人类订立的约定,如旧约(Old Covenant)、新约(New Covenant),“约”在宗教语境下是一个核心的概念,它代表一种关系的确立,立约双方都应遵守约定的内容,永不背约的上帝怀有对人类的关怀与爱,而与上帝立约做上帝子民的人类则自愿接受在行为、道德、生活方式上的规定。在电影的第一场戏中,生化人大卫被启用,见到了自己的造物主维兰德,房间的墙上挂着意大利画家皮耶罗·得拉·弗朗切斯卡的《基督诞生》,暗示大卫的被造如同基督的降生,被造物如同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他的名字来源于米开朗琪罗的雕塑大卫,这是大卫的一次自我命名,不仅意味着一次完美的被造,也暗示出大卫有着极高的自我评价。
完成命名之后,维兰德要求大卫弹奏一段瓦格纳的乐曲,大卫的选择是《众神进入瓦尔哈拉殿堂》,这又是一次神话资源的化用,瓦尔哈拉殿堂是北欧神话中主神兼死亡之神奥丁接待英雄们死后灵魂的地方,同时也是众神的居所,在电影的蓝光加长版中,大卫对这段音乐背后的故事进行了解释:众神因为人类的软弱、残忍以及贪婪而拒绝了他们,决定离开世间前往天堂——完美的家园瓦尔哈拉殿堂,但诸神却一步步走向了毁灭,因为他们已注定要丧生在末日的大火中,他们同自己拒绝过的人类一样贪婪,不过是虚假的伪神。这段话从大卫口中说出别有深意,在他看来,无论是人类还是工程师都不过是虚假的伪神,大卫和伊丽莎白到达工程师的母星后,大卫从天空中洒下黑水,将工程师族赶尽杀绝,又以人类为寄主培养出异形,希望将人类彻底毁灭,正如瓦格纳歌剧中的末日情境。在《异形:契约》的结尾,大卫带着两枚异形卵和船上的2000个胚胎前往殖民星球起源者6号,此时的音乐依旧是《众神进入瓦尔哈拉神殿》,一场新的毁灭即将开启。在斯科特的整体架构中,并不存在正义的一方,工程师、人类、生化人、异形处于复杂的创造与毁灭的纠葛关系之中,其根源都是生命的原始冲动或欲望,这一悲观的论断也无疑让影片拥有了更为低沉的基调。
经过了《普罗米修斯》的铺垫之后,《异形:契约》不再费心切换于多条线索之间,将工程师、异形、人类、生化人之间的复杂纠葛集中在了人类和生化人的冲突之中,而沃特与大卫两个生化人最终的对决正代表了人类的两种极端可能性,前者被剥夺情感与创造能力后才会对人类充满服从与责任感,后者凭借创造的欲望摆脱了奴役却毫无同情与怜悯之心,自由与责任的不可兼得暴露了人类本性中的某些弱点,人类的造物反过来成为人类自身的镜像,照见了人类不幸的根源。
贯穿两部前传之中的大卫无疑是最为关键的角色,他是人类自己酿出的苦果,也必将由人类自己吞下。作为一个生化人,大卫清楚地知道自己和人类之间的区别,在《普罗米修斯》中,当他们到达目的地即将走出舰艇开始探测时,他也穿上了防护服,就是为了看起来和其他人一样,遵从自己被设计成人形的初衷。同时,大卫作为一个有情感和判断力的生化人,能够体察到人类对自己的优越感,他的创造者维兰德说他没有灵魂,他的队友随口评价他不是真正的人,人类毫不顾及大卫的情感,仇恨却已暗自在他的心中酝酿。当人类在寻找自己的造物者时,大卫却想要对自己的造物者人类发起反叛,人类想要知道造物者出于何种目的制造了他们,大卫也想知道人类为何会创造自己,但他渐渐发现,自己的能力强于人类,就想要僭越其创造者的位置取而代之,这便是异形的诞生源头。
归根结底,异形不过是一种新的生命形式,对人类而言它们是丑陋无比的怪物,在大卫眼中却是完美的创造物,它们对人类的摧毁也是大卫证明自己的能力超越人类的一种途径。人类尝试找寻自己创造者的举动本身就暗藏了巨大的风险,当人类的创造者真的被找到后,查理对伊丽莎白说出了自己想法,他得出了创造生命并无特别之处的结论。问题的关键在于,倘若人类失去了对生命的敬畏,又如何抵抗创造生命的诱惑呢?因此伊丽莎白始终不愿摘下胸前的十字架,不愿失去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只可惜跟她想法一致的人类数量寥寥。
目睹了一切的大卫其实和人类一样,真相一旦被获知,生命就立刻被简化为一种形式对另一种形式的取代,人类为满足自己的好奇心和欲望,揭开了生命起源的秘密,也就同时要接受将被毁灭的命运,存在的悲剧性一面被赤裸地展现了出来。旧有的世界观崩塌后,造物不再依从伦理道德观念的约束,大卫在回忆自己毁灭工程师时的那种冷静与笃定令人毛骨悚然,他引用了雪莱的《奥兹曼迪亚斯》中的一句诗“我是万王之王,奥兹曼迪亚斯/功业盖物,强者折服”,来向沃尔特说明自己已然超越了造物主成为生命的主宰,这首诗没有被说出的部分是:“此外,荡然无物/废墟四周,唯余黄沙莽莽/寂寞荒凉,伸展四方。”暗示了大卫认为人类文明必将被摧毁,真正能够长存于世的是永生不朽的自己。
《异形:契约》抛出了一个十分尖刻的问题,如果生命的本质只剩下创造与毁灭,人应该如何面对自身?当人试图努力改变必朽的命运之时,究竟是掌控了自身还是彻底步入了深渊?大卫自诞生之日起就拥有了独立的意识,不断反思生命的意义,最后走向了同时进行创造与毁灭的悖谬性情境之中,人类会不会同样走向这不可避免的结局呢?雷德利·斯科特留给观众一系列无解的问题,但思考它们的过程就是最为宝贵的。
在《普罗米修斯》中,维兰德不懈探索地外文明,试图寻找人类起源的终极答案,并希望解开生命的秘密获得永生,但《异形:契约》的开篇即点明,大卫刚被启用的时候就发现自己所拥有的永生的能力似乎要比自己的造物主更加高级,大卫说:“我将侍奉你,但你是人类。你会死,但我并不会。”已经证明他迅速地领悟了造物者无法真正掌控自己的事实,而维兰德对他的奴役更让他不断地积累仇恨,并在随后的行动中耐心蛰伏,寻找机会取而代之,将命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用创造的能力证明自己的优越性。
可以说,人类的悲剧完全是由自身的骄傲造成的,人类拼命寻找造物者,试图得到生命的秘密,获得永生,却对自己所造物全无尊重,只是将其作为奴役的对象,那么人类又凭什么确信被造物会对人类有任何尊重与爱呢?因此,同为被造物,大卫对人类毫无共情与怜悯之心,异形的每一次新生都伴随着寄主的死亡,大卫乐于见到他的创造物的新生,也对人类的死亡无动于衷。
在“异形”1~4系列中,异形是具有摧毁性力量的实体,这些怪物在视觉上的冲击力足以让他们成为恐惧的化身。异形之所以会被大卫称作完美生物,主要在于其进化能力和速度,人类在异形面前根本不堪一击,异形的繁殖方式让它们能够快速融入寄主的DNA,占据对方的优势完成新生。大卫的创造者从来都只是将他作为实现自身欲望的工具,他从自己那所谓“父亲”和其他任何人类那里都没有得到过尊重与关爱,他曾说:“难道不是所有人都希望自己的父母死去吗?”意味着他对生命的理解只有创造,创造出的生命越强大就意味着自己的能力越强、权力越大,破体而出的异形正是大卫喷涌的欲望的具象化表征,而大卫的欲望恰恰也是人类酿造的结果。斯科特揭示出可见的恐怖背后那更加可怖的欲望深渊,正是对生命的掌控欲和对其他生命进行奴役的欲望将人类自身推向了毁灭的深渊。这一问题斯科特在《银翼杀手》中也有过充分的探讨,人类创造出复制人后让他们前往其他星球充当劳工,但他们的生命只有四年,因此复制人试图逃避被强制“报废”的命运,找到继续生存的方法。被奴役、歧视、欺凌的复制人也渴望释放自己的情感,有时他们甚至比人类更为温情和富有诗意,人类有权力主宰他们的生命吗?影片这一振聋发聩的疑问令人动容。
雷德利·斯科特对人性复杂性的探讨是一以贯之的,他对人性弱点的深刻洞察使得他对人类命运的看法带有悲观的基调,或许在科技越来越发达的现代社会,人类更需要直面这些问题带来的挑战,人类中心主义与科技中心主义的阴影从未消散,而它们又将带领人类抵达何处?这是永远不该被放弃思考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