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思瑶 (吉林师范大学,吉林 四平 136000)
1902年,英国童话女作家波特独创了小开本彩绘童书《彼德兔》,谁也没料到,巨大好评与世界级声誉随即到来。之后波特又创作了以兔子彼德、格拉斯特市的小老鼠、松鼠提米脚尖儿、平小猪、杰米玛鸭子等小动物为主角的绘本故事,这些“兔子乡间冒险”的童书,被称作童书中的《圣经》,波特被尊为英国国宝级童书作家和“世界图画书之母”。 2006年由克里斯·努安执导的传记影片《波特小姐》,以英国童书女作家波特创作“彼德兔”的经过为基本叙事,给热爱《彼德兔》的公众一个了解这位女作家内心世界的窗口。
那只穿着钉有黄色铜纽扣的蓝外套、具有鲜明的喜怒哀乐的彼德兔,是波特用彩色画笔创造的淘气笨拙的人格化动物。兔子彼德和全家在一系列琐碎平常的家庭生活中,展现的是悠闲恬静的英伦田园风光。为此,《彼德兔》一再被改编成电影、电视剧和动画片,特别是2018年威尔·古勒执导的美国影片《彼德兔》,采用时下流行的真人+CGI技术,以真人与动画相融合的表演风格,使这只百年老兔有了时尚的外形和更加吸引人的传奇故事,使经典童话《彼德兔》具有了纵向的人文张力和时尚的情感语料。如果将传记影片《波特小姐》与童话《彼德兔》这两种文本对照,会看到两种文本在精神气蕴、女性意识、自然保护等方面的三重互文。
从骨子里讲,波特并不是一个愿意把世界描绘得很完美很和谐的作家,这一点取决于波特个人的成长环境。波特30岁之前一直居住在伦敦,在这个最前沿的大都会里,在英国资产阶级的上升时代,波特目睹了英国金钱资本的野蛮扩张,见证了经济秩序对人伦关系的挤压,旁观着资本胁迫着人类被物化、被商品化的过程。波特本人也一直受到来自时代各方面的挤压,比如1890年前后,身为英国化学家的伯父利用贵族特权,给热爱菌菇研究的波特办了张英国皇家植物园的学员证,让她破格成了研究员。可是在1897年,波特把一篇关于菌菇培植的论文交给专门研究生物分类的伦敦林奈协会时,却因为性别歧视而不能去参加学术会议。37岁的波特只能痛苦地放弃了她的生物科学梦,离开了不公平的伦敦,去北方的湖区隐居,以此表达对这个世界的怨怒,这就是童话《彼德免》产生的心理基础。
所以,波特并没有给《彼德兔》以传统的大团圆结局,故事的主角们或多或少都在丧失着生命中的一些内容,比如彼德爸爸失去了生命,彼德兔在探险中失去了外套,菜园主人麦戈雷在争斗时失去了菜园的秩序和收成等。虽然彼德兔们明白全部的生存原则和活动禁区,却总是克制不住地选择看起来最愚蠢的道路,这一点,也和青年时代一直想突破禁区尝试另一种人生的波特一样,有着以卵击石的行为特征。这些弱小的生物带着天生的冲动、莽撞、诡异、固执,重复着自不量力的尝试,甚至要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所以,波特拒绝用理想国和桃花源式的套路讲故事,她将战战兢兢的生存状态和人生的种种矛盾隐藏于故事中,包孕着达尔文式的物竞天择的隐性话语。无论是色彩斑斓的水彩画面,还是田园牧歌的英伦田野,其本质都是残酷的,湖区并不比有着蒸汽机大工厂的伦敦安全:河湾边的黄水仙翩翩起舞时,远处的草丛里,狐狸亮出闪着寒光的牙齿伺机而动;青蛙杰里米沉浸在对鳟鱼美味的想象中时,棘鱼的利刺也已锋利地张开。生活中唯美和危险同在,看起来草长莺飞的逃避之所,其实暗藏着英国发达的资本时代的弱肉强食,以及工业革命的资源掠夺。
这一切,不由让人想起了数千年前出现于《伊索寓言》中的动物们。一个又矮又丑的奴隶凭着过人的才智与出众的口才,将平日的所见所闻都转化为寓言的最佳素材,最终,他的寓言征服了权贵,使自己从奴隶变成了自由人。动物在伊索的寓言里不仅是人格化的情节主角,更是担负起了传道授业重任的角色。披着羊皮的狼、骗走乌鸦嘴中肥肉的狐狸、受到宴请却吃不到任何东西的仙鹤、被狮子嘲笑的母猪,动物界的弱肉强食,动物界的尔虞我诈,伊索在三言两语之中就抓住它们的本质特征,这些或贪婪狡猾或笨拙忠诚的动物正是现实中社会百态的映射。所以在文学作品里,动物不再只是童话与游戏的载体,更是人类社会制度的另一种建构与表达。这些看似无害的小动物有着孩童的简单,也有孩子喜爱糖果般的偏执。“啊,三个小坏蛋!别吵别闹, 这世界正如梦一般美妙。” 童话里的彼德兔一蹦一跳地奔向前方,前方有着不可知的神奇与期待,却也有着危险与杀机,可是,前方最终值得像彼德兔这样的勇敢者去顽强而坎坷地探索。
在维多利亚时代的贵族家庭中,父母几乎拥有对孩子的所有控制权,包括教育、就业与婚姻。通常情况下,子女如果不顺从父母的意志,就会被剥夺继承权,这会使未婚女子没有生活来源而不得不屈从于父母的安排。因此,童年的波特只能过着压抑的生活,贵族严格的家教和烦琐的交际礼节让她几乎不认识任何邻居的孩子,她只能偷偷地读一些违禁的书,每天对着院子里那个神秘的花园瞎想。前往风光绮丽的苏格兰高地和湖区度假才是波特的节日,她可以和松鼠、猫头鹰一起玩耍,能和拉斐尔派画家米莱斯一起作画,可以滚一身泥水去体验农夫的快乐。米莱斯曾对少年波特的绘画作品赞赏有加,他说过:“很多人都会画画,但是你会观察。”这种童年就存在的唯美气质最终转换成了《彼德兔》的艺术基调,也形成了具有女性特质的艺术氛围。
因为婚姻观念与父母的对立,再次激发了波特的自立意志,所以她要坚持画那些“愚蠢的画”,要抛头露面亲自和出版商讨论各种事宜,她坚持用自己的出版创意(比如版式和插图的数量、颜色等),不惜成为世俗者眼里的笑柄。在《波特小姐》的开头,波特驱车狂喜地在公园里大胆地喊出“我们应当走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是贵族小姐,但我现在已没有贵族小姐的模样”的话语。在“要拿出一本名震天下的兔子书”的理想之下,为了让自己的“兔子书”色彩缤纷地出现在书店里,未婚的波特亲自到印刷厂监督工人调色,她的近乎疯狂叛逆的举动连仆人都感到震惊。关于这一点,波特曾自嘲说自己就是那只“最蠢的鸭子”,举止愚蠢但绝不会停下。在这场震惊全人类的出版奇迹中,在这场成功的商业运作里,波特无疑扭转了全人类对儿童读物的写作与出版的定式,她坚定、执着、敢于突破常规,终于成为追求自我的女性典范。
波特把自己的这种愣头愣脑的行为特征全部表现在淘气的彼德兔身上,她让淘气而背运的兔子拒不接受父亲的教训,一心走向一条和姐妹们全然不同的道路。即使在偷菜时被丝网罩住,被绳网挂住,掉进水壶里,差点成了餐桌上的馅饼,但它骨子里的反叛意识从未消减。可以说,波特的经历才使《彼德兔》有了百折不回的气质和幽默健康的人格,漫长孤独的人生没有使波特心灵黯淡,反而使她的世界充盈着爱意与欢乐。《波特小姐》的主题就是要表现成长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大环境下却拥有独立意识的女性,作为一个30多岁还没有嫁人的女人,在那个女人都不工作而是依靠男人生存的年代,波特的举动就是一场自己和自己的斗争。她并不知道自己会成功,但也没有放弃的理由,她承受了来自社会、家庭和内心的压力,可贵的是,她并没有在自己的作品中宣泄这种不满和颓废,而是积极地追寻更广阔的世界,这样强大的内心让她的画作充满了迷人的魅力,使《彼德兔》有了永恒的生命。
英国工业革命形成了英国经济文化的全盛时期,使维多利亚时代的科学发明浪潮汹涌澎湃。蒸汽船使得运输和贸易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繁荣,四通八达的铁路交通贯穿英国的东西南北。工业革命在改变了英国的世界地位和世界的政经版图的同时,使大英帝国独领风骚,将一个诱人的科学前景展现于全人类面前,但其内生力量也改变了英国的地理面貌和生态平衡。乡村和田园一直是英国人的生活核心和精神支点,位于英格兰西北海岸的险峻山峰和16个湖泊的英国湖区,被英国人自己称赞为“后花园”,这里曾是著名的英国浪漫主义诗歌奠基人威廉·华兹华斯的隐居地,20世纪初,这里又成了波特童话的灵感来源。当英国工业革命的浪潮要侵蚀这片美好的自然领地时,乡村引起了一场场骚乱。影片《波特小姐》里出现了乡民们反对铁路穿过湖区的集会,波特用自己的版费买下湖区4000英亩面临被分割的土地,以保留湖区的原始生态,保护最古老的英伦传统生活不在现代的进程中发生断裂。所以,出现在影片《彼德兔》(2018)的兔子用它的执着行为说明了“这片土地原本就是我们的”,它与侵占这片土地、随意开垦这片土地的老麦戈雷斗智斗勇,甚至达到了你死我活的程度。
维多利亚时代培养了民众对自然科学的喜爱,许多贵族女性致力于昆虫、贝壳、蕨类植物、化石以及菌类的研究,波特就是其中非常着迷的一个。在刻板又没有同伴的童年与青年时代,波特把自己的情感与对自然的探索全部转化至这个爱好中,她长年进行各种菌类的系统绘画与整理收集。1901年,波特在这里观察德文特湖边的松树林,童话《松鼠纳特金》就诞生在这片湖区。画面上的松鼠们划着小木筏,以尾巴做帆,正在驶向湖中的神奇小岛。林中的蘑菇、橡树、鲜花、杂草、果实,与嘈杂繁忙的大城市伦敦相比,简直已接近完美。波特把这种对自然的期待与惊喜全部转化到她的童话里,在这里她听见了兔子彼德和本杰明的吵闹声,听见了鸭子杰里亚的抱怨声,看得见青蛙先生在池塘边的小屋,还有住着彼德兔一家的树洞。那些令人目眩的明媚景色,像午后的阳光般温暖人心,又像永恒的记忆般缠绕心头。 于是导演在《波特小姐》中采用了大量野外镜头来展现英伦风光,油画般的青草地、波光粼粼的湖面,老式石孔桥架在云雾里,层层叠叠的原始森林,奔跑着的小动物和快乐的农家儿童,大自然的无穷魅力 ,才是女作家与《彼德兔》成长的必要条件。
正如波特小姐所说:“美丽值得珍藏。看到美好的东西,我并不满足于只是看着,而是想要捕捉它。我想用画笔记录这次美妙的体验。” 得益于自然生态的灵气才有了创作的成功,晚年的波特决心用自己的力量去捍卫湖区的生态环境,她成为遏制城市化铁路入侵乡间的环境保护者,她还专注于畜牧业的发展,甚至成为饲养赫德威克绵羊的专家,当选了英国赫德威克绵羊饲养协会的首位女会长。波特的这种深厚的乡村情感和对自然之美的敏锐感知,体现的是 “贯穿英国文学的乡村情结”,以及弥漫在英伦风景中的道德情愫。有人说,电影《彼德兔》(2018)中那位女画家就是彼特本人,因为她无条件地对野生动物打开自己的家门,并力劝新来的邻居也要这样。美好的环境给了波特以平静,让她从繁忙而快乐的农场生活中重新找到伊甸园般的安宁。所以在《波特小姐》的开头与结尾都出现了波特坐在湖边写生的画面,这说明波特内心的自然生态观念,已将她与英伦风光融为一体,也足以证明英国人对自然的热爱已浸入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