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 娜 (西安航空学院 外国语学院,陕西 西安 710077)
在票房与口碑双赢的《国王的演讲》(2010)一举夺得奥斯卡最佳影片后,年轻的英国导演汤姆·霍珀也得到了人们的广泛关注。纵观霍珀自2002年以迷你剧《丹尼尔的半生缘》出道以来的多部作品,不难发现,对于传记电影的热衷,以及在再现人物、再现历史时的特殊思考,使得霍珀逐渐形成了别具一格的导演艺术。
霍珀在电影中关注的往往是家喻户晓之人,如《伊丽莎白一世》(2005)中的主人公为英国极具传奇色彩的“处女女王”伊丽莎白一世,《国王的演讲》中的主人公则是英国国王乔治六世等。然而,霍珀从不满足于只是在电影中对人物进行公众印象或历史定论的具象化,而是将人物还原为一个具体的有血有肉者,并通过人物来探索深层次的、普适性的人性内涵问题。在霍珀的电影中,主人公的对外对内形象、其言行举止和心理活动等,无不有着复杂性甚至自相矛盾之处,人性的复杂、脆弱以及社会的某种繁杂状态,也就由此展现出来。
人性中的私心和脆弱,是霍珀关注的焦点。在《伊丽莎白一世》中,伊丽莎白一世为了巩固王权而拒绝结婚,但是又同样为了要继承人巩固王权而不得不结婚,在大臣的安排下与法国国王之弟接触,但在相爱后又因为两人在信仰上的天主教和新教之别不得不终止这段感情。为了巩固王权,伊丽莎白一世杀死了自己的妹妹,又在晚年杀死了自己的男宠,而每次这种杀戮,都伴随着伊丽莎白一世的情绪崩溃,为了成为一个合格的女政治家,她一次又一次地战胜自己的私心。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国王的演讲》中,爱德华八世执意要迎娶美国寡妇,亲德的辛普森夫人,不顾王室和臣民的反对在国难当头之际放弃了王位,让私心战胜了自己的责任。而出于舆论的压力,人物甚至会用利他的理由来包裹利己的私心。例如在《悲惨世界》(2012)中,警察沙威是一个悲剧人物,他多年来锲而不舍地追捕已经释放了的冉阿让,这其中固然有着他对法律近乎偏执的维护,在他眼中冉阿让永远是一个罪犯。他甚至因为不能接受冉阿让的解救恩惠而自杀;另一方面,沙威对冉阿让的仇恨也与他自觉自己的威严总是被冉阿让挑衅有关。
而对于人物的情感纠葛,对于人物在重大问题上的选择,霍珀实际上有着基于人性的明确界定,但是电影对于观众价值判断的引导却并不是生硬的。在霍珀的电影中,人性的光明面总是能战胜阴暗面。在《朗福勋爵》(2006)中,白发苍苍的郎福勋爵始终坚信人有被改造好的可能,日复一日地以他的博爱和善良关注、救赎监狱中的囚犯,包括罪行累累、被世人拒绝谅解、曾经杀害了多名儿童的欣德丽。在相信欣德丽已经幡然悔悟后,朗福勋爵为她争取假释,可欣德丽的其他罪行又暴露了出来。承受了巨大压力的朗福勋爵面对公众的质问,表示“宽恕是我信仰的基石”。最终,朗福勋爵的善意和对宽恕的坚守真正地感动了欣德丽。在《悲惨世界》中,因偷面包而入狱十九年的冉阿让是被社会辜负者,但是他却在出狱之后成为令人尊敬的市长,先后解救了珂赛特、马吕斯等人,一而再再而三地释放善意予他人。
又如在《丹麦女孩》(2015)中,容忍丈夫以莉莉的身份生活,是格尔达无私一面的体现,但是她又寄希望于两人能拥有闺密那样的亲密关系,继续生活在一起,也希望莉莉继续成为自己绘画的灵感女神,这是格尔达自私的一面。最终,格尔达战胜了自己的私心,将艾纳送上了前往德国做手术的火车,强忍痛楚最后一次与她的“艾纳”挥手告别。在艾纳/莉莉死后,格尔达来到她的家乡,当风吹走那条莉莉生前戴过的围巾时,格尔达说的是:“让她去吧。”她的释怀与宽容闪耀着无私的光辉。
在好莱坞引领的不断以新颖、震撼和华丽的视听效果来刺激观众的感官的当下,霍珀却不为所动。现实题材的选择使得霍珀并不靠奇观来制造视觉冲击力,而选择一种平稳、内敛的视觉风格,但这并不意味着霍珀缺乏对影像的处理,相反,霍珀精于镜头语言的设置,总是力求在画面中给予观众更多信息。这种不动声色却又包含了技巧的影像,是对学院派品位的一种迎合,这也是霍珀电影被诟病为中规中矩地针对奥斯卡的“申奥片”的原因之一。
如视角的选择。在《国王的演讲》伊始,霍珀便首先从四个机位来表现麦克风,凸显“话语”的重要性,随后,霍珀以一段平行蒙太奇将主人公带到观众的面前:在俯拍镜头下,乔治六世在麦克风前磕磕巴巴,显得极为弱小无助,麦克风似乎成为一个有压迫性的邪恶机器,而另一边则是仰拍镜头下的专业播音员,对方在说话上游刃有余,仿佛是麦克风的统治者,和乔治六世形成了鲜明对比。
又如隐喻修辞的使用。如《国王的演讲》中,乔治六世在第一次去与号称能治愈他口吃的罗格见面时,他坐在一面锈迹斑斑、灰扑扑的铜墙之前,这暗示着国王此刻被一种阴暗的、负面的情绪所包围。很快,承受着巨大压力的乔治六世就与罗格爆发了冲突;在《丹麦女孩》中,艾纳反复画着瓦埃勒的风景,这风景有摇曳的草丛、随风俯仰的芦苇以及大片碧绿宁静的湖面,这些都是具有阴性气质的景物,暗示了在瓦埃勒爱上男孩汉斯的艾纳一直对内心中身为女性的那个自己念念不忘。
又如历史影像对电影的频繁参与,这也是霍珀在影像上有别于其他导演的地方。旧的、真实的历史影像经过剪辑或合成,或借由现代传播媒介出现在观众面前,能够极大地增加电影叙事的真实感与厚重感。例如在传记电影《魔鬼联队》(2009)中,霍珀使用了大量昔日的比赛画面以及对真正的布莱恩的采访画面,同时又对自己拍摄的画面进行了模糊、失真的做旧处理,使得二者能够完美地结合起来,又如在《国王的演讲》中,乔治六世一家先是用投影仪观看了希特勒极具鼓惑意味的、声嘶力竭的演讲,整个房间里气氛紧张不安,然后在影片的结尾一家人又一起观看了乔治六世登基的影像,此时的氛围已转为温馨和轻松,两次观影带来一种正邪对峙的暗示。在历史影像的介入之下,影片的非虚构感应运而生。
此外,在画面的构图、色彩等的设定上,霍珀也堪称匠心独运,在此不赘。
观众在霍珀的电影中,收获的除了立体丰满的人物及其值得玩味的一生外,还能透过人物的经历,感受到霍珀富有人文关怀意识的追问。
首先,霍珀最频繁思考的,正是人与自己身体的关系问题。在霍珀的电影中,人往往不得不与自己的身体为敌,从而陷入一种悲壮的抗争之中。《伊丽莎白一世》中的女王虽然手握至高权力却不能满足自己身体的正常欲望,一生没有结婚生子,女王将自己的身体捆绑于自己的国家政治身份上,献祭给了英国的“黄金时代”。《国王的演讲》中,乔治六世自幼因为父母的疏离、女仆的苛待而有了口吃的毛病。在成年后,深谙王室生活不近人情的他也抗拒成为一个万人敬仰、高高在上的国王,然而兄长爱德华八世却在国王责任与个人的身体欲望之间选择了后者,加之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被迫登上王位的乔治六世则不得不在短时间内与自己的口吃作战。他身为国王,身为一个体面的丈夫和父亲,却一次次地因为自己的身体缺陷而羞愧难当。《丹麦女孩》中,艾纳更是认为自己的性别是上帝的一个错误,他用尽一切办法向着莉莉的身份转化,从最初的女装到最后的变性手术,艾纳饱尝了诸多身体上的痛苦,以换取心灵上的愉悦。这种迫切也让艾纳在自己的身体不适合做第二次手术的情况下贸然要求手术,最终因感染而身死。在这些电影中,人的与生俱来的身体(包括血缘、性别等)成为人物要逾越的障碍,人为了向着一个更圆满的结果进发不得不与身体为敌,对自己的身体进行规训,付出沉重的代价。这种代价究竟是否值得,主人公如果向身体妥协又会怎样,都是霍珀留予观众思考的问题。
其次,霍珀在电影中还思考了理想男女两性关系的问题,让观众看到女性的种种“受困”之景。例如在《丹麦女孩》中,格尔达和艾纳夫妇情投意合、才华横溢,是本应拥有令人羡慕生活的人中龙凤,然而他们在当时极为保守的社会风气面前依然是弱者。格尔达在为一名男性画肖像画时,对方颇为不自在,并感谢格尔达的丈夫让二人单独相处。格尔达对此一针见血地指出:“一个男人要习惯被女人注视是很难的。”正如劳拉·穆尔维等女性主义者在“窥淫机制”理论中所指出的,由于当前的社会由男权所主导,观看是一种以男性为中心的权利,换言之,在绝大多数情况下,男性是看者,而女性是被看者,双方都认同了这种关系。男性能够公开地拥有窥探、凝视女性的权利,女性则作为客体,在这一关系中居于极为被动的地位。而格尔达却是为数不多的、尝试扭转这种两性不平等权利关系的人:“格尔达作为一个艺术家,试图寻求一个有效的方式将观看的权利掌握在自己手中,艺术不仅是她的表达手段,同时也是她作为女性的生存方式,即确认女性主体权利的重要方式。”这也为其后夫妇俩的遭际埋下了伏笔,一方面,正因为格尔达的强势和敏感,始终在婚姻中处于主导地位,当她提出让丈夫尝试女装,让丈夫成为一个被看者时,艾纳没有拒绝的可能,对于格尔达总是颠覆社会潮流,艾纳早已习惯;另一方面,两人的这种对男权的反抗又是只能局限在小家庭之中的,强大的、传统而保守的社会风气注定要绞杀莉莉存在的可能性。
最后,身为一名英国导演,霍珀还在电影中反复思考英国的民族性格问题。英国人崇尚保守、自制、含蓄甚至冷漠,这一点在霍珀的电影中得到了充分体现。例如在《国王的演讲》中,乔治六世一直对罗格保持着距离,不苟言笑,这除了有二人身份上的差距因素外,也与英国人推崇的民族性格有关;而与之相反,来自澳大利亚的罗格却开朗活泼、热情率真,敢于没大没小地称呼国王的小名,甚至在加冕仪式之前当着乔治六世的面坐他的王座等。但霍珀又注意到,英国人在长期的压抑之下,又有着纵情任性的一面。在《魔鬼联队》中,人们通过足球来尽情宣泄情绪。足球流氓层出不穷,球员们踢球风格粗暴,脏话连篇,教练也总是放出惊世骇俗的大话,对待同事动辄羞辱怒吼,出言不逊,为了挽回同事又能下跪哀求,说尽“宝贝”等甜言蜜语。英国人所引以为傲的自制和含蓄、优雅有礼的绅士风度等丝毫不见踪影。一个现实空间中的英伦形象由此明晰起来,而在英国全面衰退、全球化进程无可阻挡的当下,这种民族性格又会发生怎样的变化,这也是霍珀所思考的。
汤姆·霍珀在电影中回望历史、凝视人物,折射悠久丰富的英国以及欧洲文化,以踏实沉稳而不乏技巧的影像触及了人性,在为观众拉开一幅幅具有时代感的画卷的同时,也为自己探索出了一条独特的创作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