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永梅(西安翻译学院,陕西 西安 710100)
电影《无名之辈》是2018年临近尾声时上映的一部警匪悬疑荒诞喜剧类型商业片,一经上映即引起了观众强烈的反响。导演饶晓志运用多线程平行叙事的叙事策略,构建出三段主线剧情模块,分别是两个荒诞可笑的憨匪抢劫后逃亡的故事、一个失意落魄的保安寻枪的故事和一个身体高度残疾的女性求死的故事,另外影片还设置了一些支线剧情用以丰富人物形象。三段主线剧情随着影片节奏的推进产生交叠,最终呈现出强烈的戏剧化效果。
自2006年宁浩导演拍摄的电影《疯狂的石头》火爆热映起,夹杂着黑色幽默的类型化荒诞喜剧片就成为年青导演尝试商业片转型的热门选择。而《无名之辈》无疑是该类影片中新晋的黑马。该片是导演饶晓志第二部独立执导的影片,在其两部电影作品之前,导演饶晓志以拍摄话剧为主,因此,在《无名之辈》中,也能看到许多话剧的元素和展现形式。然而,这并不影响这部影片的电影叙事类型化构建。导演运用警匪类型片的框架,创造出警、匪和人质的特殊人物关系,对三者分层叙事,赋予观众上帝视角,从而将喜剧性元素杂糅入叙事结构之中,使类型片的元素、喜剧点的制造在叙事线索中产生丝丝入扣的关联。
然而《无名之辈》在类型化构建中的成功之处,还在于对于底层叙事的把握。什么是“底层叙事”?“底层(Subaltern)”的含义,是意大利共产主义者、思想家安东尼奥·葛兰西率先提出的。在其著作《狱中札记》中,葛兰西用“Subaltern(底层阶级)”一词意指”欧洲社会里那些从属的、被排除在主流之外的社会群体”。而当“底层”被置于当今社会经济环境和电影叙事学的研究范畴之中,它又有了新的含义。我们可以认为,当前语境下的“底层”,更多是指社会经济与文化高速发展变化过程中,被逐渐边缘化、夹层化的人物。正如《无名之辈》中三段主线剧情的主要人物。一对荒诞滑稽的憨匪,文化知识和稳定经济来源的缺乏把他们排挤在后工业社会的丰富物质文化生活之外,成为经济社会的“游民”;一个落魄的保安,因车祸丧失了家人和稳定的警察工作,成为丧失了体制内身份的“游民”;一个全身只有头能动的高度残疾女,身体机能的丧失让她失去了参与社会生活的资格,成为社会关系之外的“游民”。在影片悬疑、反转、警匪等叙事技巧的运筹帷幄中,三者各自被置入命运的困境,展现出多元化的人物特色与剧情设定。在三者身上,我们无法看到生活的温暖和未来的希望,却能够深切体会到现实对其尊严的碾压,看到其对自身存在价值的质疑。在其外在生活的窘迫之中,观众能够切实看到在三组人物所代表的社会底层群体身上折射出的精神困境。他们在现代都市生活中陷入失语状态,被社会现实践踏与漠视,却又因此展现出剥离了社会经济发展中伪善外衣后的真实人性,散发出别样的生动意味。
影片正是利用这一叙事文本与策略,深入探讨了社会边缘化人物的生活与精神困境,挖掘了复杂的人性思辨,从而彰显出电影底层叙事所承载的历史使命与社会价值,体现出电影这一特殊艺术形式的社会性特征。
《无名之辈》作为荒诞喜剧类型片的商业电影,能够获得口碑和票房的双成功,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其在叙事文本中表现出来的对情感的攫取与把握。影片在底层叙事的策略框架之中,在命运的无常、生活的艰辛、尊严的丧失和存在价值的模糊之外,加入大量人物情感的刻画,情感元素的贯穿,让影片展现出独特的表现力,从而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获得情感方面的共振,深入思考人性的层次与维度。
在电影《无名之辈》中,情感力量的爆发点,无疑主要集中在任素汐主演的高度残疾毒舌女马嘉旗身上。马嘉旗因车祸丧失了身体的行动能力,全身上下只有头能动。随着身体功能的丧失,其与社会的关系开始逐渐疏离,甚至淡出了正常的社会关系。无法参与社会关系生活让马嘉旗越来越质疑自身生命的价值和存在的意义,唯有同样以冷漠来回报现实的践踏。然而,两个偶然闯入的憨匪却给她带来了新的希望。在影片叙事文本中,任素汐扮演的马嘉旗是处于失语状态的。不仅仅因为其边缘化的社会地位,更在于其物理上行动能力的丧失,这让演员任素汐无法运用肢体语言在银幕上向观众进行思想传达,她所能利用的只剩下对白和面部表情。然而,整部影片的精彩之处却都处于马嘉旗这一人物形象上,通观全片,几段主线剧情和支线剧情,都或多或少围绕这一人物推进或与之产生微妙的联系。无疑,马嘉旗的人物塑造是成功的,这一成功不仅仅因为演员任素汐天然去雕饰并且精湛的演技,也有叙事策略中情感元素的力量。
在人物马嘉旗身上展现出的情感力量有两个:对死亡的期待和对憨匪胡广生的微妙情感变化。前面提到,两个憨匪的偶然闯入让本已了无生机的马嘉旗看到了希望,然而这希望却是对死亡的期望。当社会底层人物被现实践踏与漠视,生活偏离正常轨道,自我放弃与求死,似乎就成了他们摆脱眼前困境的唯一途径。马嘉旗在听到胡广生用枪威胁她的话语后,表情逐渐凝重。这一凝重的表情恰是这场戏的焦点所在,因其蕴含着丰富的情感变化。在常人的思维中,凝重表情所表达的,是初感死亡临近的谨慎。然而随着剧情的推进,观众却恍然大悟,这一凝重,原来是发现摆脱眼前困境的解脱。这一情感的反转在给观众带来震惊的同时也带来了情感共振,因为对于求死这一负能量思想,出现在眼前的人物形象身上,是没有人能够指责的,反而充满理解和体谅。死亡,在这一段剧情中,似乎丧失了往日黑暗的阴影,反而散发出解脱的希望的光辉。这一情感攫取之处直接导致的后果,是接下来三人在天台上拍照的一场戏,这成为整部影片的观感制高点和高潮所在。若问观众在《无名之辈》中最喜欢或者印象最深刻的片段,十有八九都会说出这一段天台摆拍戏。这也许是底层叙事中才能出现的最大限度的情感表达与认同。而在天台戏之后,出现了人物马嘉旗的第二个情感变化:对憨匪胡广生的感情变化。有人说他们之间产生了爱情,但个人认为这只是一种同处于困境中的两个社会“游民”在情感上的高度认同和惺惺相惜。社会节奏的加快让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本就逐渐走向疏离,而作为与社会生活交集越来越少的边缘人物,在社会人际关系中的地位更加被漠视和排挤。因此二者在情感上是处于饥饿状态的,这就使得二者在彼此困境交叠时的相互理解变得顺理成章,也更加容易触动观众的情感共振,获得观众的情感支持。
通过以上几场情节设置的解读,可以清楚看到导演和编剧在影片中对于底层叙事情节场景的逻辑组织调度,通过对角色动机的赋予和场景的结构安排,影片打造出了饱满真实的人物形象,并利用人物之间丰富的情感变化与观众进行交流与沟通,使观众领略到电影震撼心灵的美学影响力。由此我们看到,底层叙事策略中底层人物形象的选择和情感的攫取,其艺术表现力并不逊色于某些超级英雄、精英阶层的叙事文本,甚至因其更加内敛、含蓄、真实的特点,而能够在更加多元的维度和更加丰富的层次上挖掘现实与人性的思辨。
电影的三段主线剧情,除了上述解读的任素汐饰演的马嘉旗段剧情,其余陈建斌饰演的落魄保安马先勇寻枪和章宇、潘斌龙饰演的憨匪抢劫手机店两段剧情,均主要围绕着现代社会中边缘人物的个体焦虑与内在精神世界的自我重构进行叙事节奏的安排。
在后工业资本经济的快速发展中,社会文明的物质文化不断膨胀,同时带来的是精神文化的空虚。在社会整体内在精神世界空虚的状态下,游走在社会边缘夹层中的“游民”更加产生了个体价值的迷失和对自我存在的质疑。迷失与质疑让其陷入迷茫、危机、绝望甚至孤注一掷的内在精神困境。《无名之辈》的底层叙事文本,再一次利用对人物角色的塑造和叙事节奏的把握,将充斥现实生活的现代性个体焦虑展现出来,并且没有止步于个体焦虑的单纯抒发,而是对迷失的自我进行了重构的尝试。
影片作为荒诞喜剧类型片,其叙事结构中的荒诞要素主要集中在一对憨匪身上。二人在社会现实的排挤之下,内心充满对未来生活的焦虑和迷茫,由此走上抢劫的道路。来自外界的逼迫,压制着外在生活和内心精神的双重世界,而存在感的匮乏和不自觉的恐慌,又让二者在欲通过抢劫释放内在焦虑的途中表现出非理性的、滑稽可笑的行为模式。在如此叙事逻辑的引导下,整部影片在这一对憨匪充满了压抑与释放的矛盾状态的剧情推进中,在看似荒诞的笑料幕布后,隐藏着现代社会发展进程中赤裸而现实的问题。然而影片所呈现的深度并未止步于此,在二憨匪看到电视中报道关于自己抢劫事件的情节中,二者在外在世界的嗤笑中对自我进行了内在的观瞻。这一片段也许是影片最大的笑点所在,却也是对二憨匪荒诞行为和尊严最冷酷的践踏。在此时,二者才觉悟到自身行为的滑稽可笑,认识到过往的焦虑与迷茫,开启了自我认知的觉醒模式。然而这一切,都是隐藏在叙事文本之中的,需要观众自发地去思索与发现。
另一由陈建斌饰演的马先勇寻枪的剧情,则呈现了已经完成自我重构的社会边缘“游民”。影片通过他者话语的对白叙事,交代了马先勇曾经历的人生困境,失去家人的情感之痛、失去社会身份的价值迷失等,后又通过多段剧情交织交代出其妹妹马嘉旗的残疾由其造成,使观众了解到其内心的负疚之痛。然而在观众看到马先勇之时,他已经历完成了命运的无常和困顿,处于自我重构完成的状态。此时的马先勇,虽然依然被生活现实碾压,尊严被无情漠视,但是他有明确的生活目标和自我追求。他的寻枪故事虽然是串联影片剧情的重要线索,却也是一种追求和目标明确的隐喻。枪,象征着破旧迎新,象征着探索正义之途。马先勇坚定固执地寻枪,正是其确定了自我的存在价值和生命追求的体现。
饶晓志导演的电影《无名之辈》,运用底层叙事的叙事学策略和逻辑严谨的叙事结构安排,成功完成了融合警匪、悬疑、荒诞喜剧等类型元素的商业片打造,获得了口碑和票房的一致认可。在影片的底层叙事策略之中,影片打破一些固有的情感设置模式和表达方式,利用剧情反转和釜底抽薪的情感共振打通了与观众的沟通渠道,将底层叙事策略在电影艺术中的表现力最大限度地释放出来。并通过对底层边缘人物内在向度的焦虑与释放、迷失与重构的自我完善过程,深入并多元化挖掘了人性的深度和广度。在电影《无名之辈》的底层叙事之中,叙事学的语言与电影的艺术表现形式产生融合,超脱出话语本身的讲述与言说功能,而通过对底层叙事的类型化塑造、情感攫取与自我价值的挖掘,建构出电影叙事策略的社会价值,呈现出丰富的社会文化内蕴,针对社会现实的群像与个体存在,进行了深度的关照和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