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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艺苑卮言》出自明代“后七子”之一的王世贞之手,集合了作者本人的文学创作思想与批评观,因而后世学者在研究王世贞时,此书常常作为必可不少的资料出现。书中涵盖了早期王世贞对诗文的鉴赏,尤其在诗学方面,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他不但指出了“复古”主张中“师古”的不当之处,更提出以“性情”弥补“格调”带来的创作弊病的创新观点,为文坛之后的发展提供了崭新的思路。清人毛先舒称赞《艺苑卮言》“精榷可遵”,认为“论诗则刘勰《文心雕龙》…王世贞《艺苑卮言》,此六家多能发微。”尽管王世贞反对唱和与抄古等创作行为,但在他自己的创作中却难逃理论与实际不符的魔咒,同样陷入了“有形无神”的问题中。但无论如何,王世贞在品评诗作上,确有自己的独到之处。他对“师古”的创新与纠正,在一定程度上引导了复古派的正确发展,为后人学诗提供了切实的理论依据。
王世贞字元美,号凤洲,又号弇州山人,生活于明嘉靖至万历年间,是明代“后七子”中的著名学者,亦是明中晚期文坛的中流砥柱,《明史》中对此有着准确的描述:“攀龙殁,独操柄二十年,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但是,由于其为“复古”理念的支持者之故,学界对他的评价,仍多限于“文必秦汉,诗必盛唐”之中。将“前七子”与“后七子”一概而论,忽略不同作者和不同年龄段的思想变化,这样的论断显然是不够准确,甚至是有些武断的。但从作品来看,相较于七子派刻板的师古理念,王世贞的诗法有了明显改变,成为集大成者,《艺苑卮言》中便存在诸多的证明。以其中对李梦阳的批评为例:
“剽窃模拟,诗之大病…乃至割缀古语,用文已漏,痕迹宛然,如[河分岡事]、[春入烧痕]之类,斯丑方极。模拟之妙,分歧逞力,穷势尽态,不唯敌手,兼之无迹,方为得耳。若陆机《辨亡》、傅玄《秋胡》,近日献吉[打鼓鸣锣何处船]语,令人一见匿笑,再见呕秽,皆不免为盗拓、优孟所訾。”
将他人诗句评为可笑可呕,不能不说其刻薄尖锐。事实上在《艺苑卮言》通篇内,除了批评李梦阳之外,王世贞为“泥古”一事还议论过为他所激赏的李攀龙,认为他的古乐府“看则似临摹贴耳”,足见他对抄古行为的痛恨。然而批判并不意味着他对复古持否定态度,相反,王世贞是复古理论的坚定支持者。他所作出的种种评判,正是出于对师古运动的优化而作。王世贞等人对“前七子”的“师古”做出修订,是希望提出新的诗学观念以引导文坛,于是著《艺苑卮言》期振文风。
“性情”被运用于诗学最早可见于《毛诗序》中:“国史明乎得失之际,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吟咏性情,以风其上,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者也。”后代学者对王世贞的评价中不少认为其优于前后七子中的大部分诗人,原因正在于王世贞提出的在诗文创作中加入了“性情”的观点。他认为诗文虽需有格调,合法度,但最终仍要能情动人。在格调与意法之上升华,成为表达“真我”的“真诗”,方是上上之作。在卷一所摘取的四十七条名家言论中,与性情相关的的引用达到十五条之多,足见王世贞对性情的重视。除此之外,在阐述诗体优点时,他亦多次提及性情在诗中的重要性。如谈及乐府诗的创作,认为“乐府之所以贵者,事与情而已”。作者认为,如果言之无物,强行以“格调”套用唐人诗句,只会创造出徒有其表的失败品,本身也会落入“剽窃古人”的下乘境界。只有“情”与“格”之间完美结合,才能创造出景物兼备的上乘佳作。可见在王世贞在创新的过程中,他的思想观点中心虽仍为“复古”,对于才情的观点却发生了改变。在作者看来,源于生活的情感是推动诗歌创作的重要动力。“师古”是学习古人遣词造句的精准性以及诗文中所体现的风骨意象,也就是在“神”不在“形”。若一味仿古诗句法用词而忽略情感意象,那么便极易成为单纯的模仿甚至剽窃,且往往情不合意,词不成句。前后七子所著中不乏改动字词照搬原句或仿照全诗置换典故内容的作品,为了扭转这一弊病,“性情”便成为诗文创作中迫切需要的良药。但由于是早期论著,虽点明了性情的重要性,但对于性情的内容标准,却没有做到具体阐释。直到他的另一部作品《弇州四部稿》中,才给出了完整的性情定义:
“自昔人谓言为心之声,而诗又其精者…是无论其张门户、树颐颏,以高下为境,然要自心而声之,即其人亦不必征之史而十已得其八九矣。后之人好剽写余似,以苟猎一时之好,思踳而格杂,无取于性情之真,得其言而不得其人,与得其集而不得其时者,相比比也。”
细究“真我”、“真诗”之说,“性情说”中的涵义却绝非现代意义中的个人情感的抒发纵横,而是更接近于理学中的儒家性情观。以《中庸章句》对性情的解释与为例:“喜、怒、哀、乐,情也。其未发,则性也,无所偏倚,故谓之中。发皆中节,情之正也。无所乖戾,故谓之和。”这种中正平和的思想,恰好与《艺苑卮言》中提倡的性情说相类似。于作者而言,“真性情”就是一种正向的、积极的情感,需要诗人在日常生活中注重怡情养性,通过养气的方式加以熏陶,使诗歌展现优秀的“气格”与“风调”。事实上这种方式等同于儒家理论中的“修身养性”,是对个人品德的修炼。王世贞虽反对以理学入诗,但他本人却是一位传统的儒家学者。王世贞身为“前七子”的继承者与“后七子”的领军人物,自然不可能推翻复古派的“格调”大旗。即便他意识到了性情对于作诗的重要性,也仍不能将情作为判断优劣的第一位。在他看来,诗歌创作中情与才是优秀诗篇的必需品,格是诗人不能违背的法度。《艺苑卮言》中提到“律为音律法律,天下无严于是者。知虚实平仄,不得任情而度明矣。”在对前人名家进行点评之时,往往也是以“格”为高下定论。如卷三中对李杜二人的论断:
“十首以前,少陵较难入;百首以后,青莲较易厌。扬之则高华,抑之则沉实,有声有色,有骨有气,有味有态,浓淡深浅,奇正开阖,各极其则,吾不能不伏膺少陵。”
王世贞的判断标准为何一目了然。李白虽才高八斗,却不若老杜切合诗法,反而以才破格。对于崇尚中正的文人而言,李白的绚丽纵横,明显不如杜甫的沉郁顿挫符合儒家正统温柔敦厚的理念。但是针对他的评论,亦有后人做出了激烈的反驳。潘德舆在他的《养一斋诗话》中就提到:
“齐、梁后之乐府,非太白起而振之,不至五代,已流入词矣。太白树复古之伟功,王氏谓其极人之能事而已,亦浅矣哉!”
尽管对王世贞本人而言,他不喜宋诗,反对以理学入诗,但他也无法摆脱宋诗与理学带来的影响。在《弇州四部稿》中,王世贞模拟七十位诗人所创作的七十首五言古诗,强行仿原作之风写己身之事,使得作品空洞乏味且断续拼凑。种种行为因而导致了后人对其诟病甚深,斥其“自《诗经》以下,至汉魏晋南北朝乐府、李杜诗,无不模拟,令人生厌。”这样的评价虽有偏颇夸张之嫌,但无疑也反应了创作中的问题所在。
《艺苑卮言》作为王世贞早期的诗论作品,仍然有许多的不完善之处。作者抱着想要超越三家的理念创作,但最终仍没有跳出前人著作的框架。但他所提出的性情观,远胜于复古派中拘泥不变的学者。他痛斥七子派中“泥古”而“无神”的作风,称其为“剽窃”,提出以情挽救走入歧途的“师古”,呼吁诗人在遵循诗法的基础上,有感而发,情意相融。虽然“格调”依旧是《艺苑卮言》中诗文评论的重点,但性情论在全书中诗论、人物评价中的与“格调”一同成为评判标准,证实了王世贞对“真情”的重视。也正是对复古理论的思考与改革,为之后性灵、公安派的出现奠定了基础。《艺苑卮言》为诗学创作提供了新的思路,也为后人探索明中叶文坛保留了珍贵的文献资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