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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刚亮,大地上还铺着一层白霜,水布冲上空就升起了袅袅炊烟。炊烟中夹杂着酒香,整个村庄上空都弥漫着浓浓的大米发酵的气息。酒的香味是从村头的老房子里飘来的。不用说,村里人都知道,这一排马头墙的青砖瓦房就是酒爷的酒坊。
“急什么,蒸酒也要讲究个先来后到,谁叫你太阳晒了屁股才起床,还想抢头档。”此时,酒爷抛掉身上的大棉袄,挽起袖子,忙着架酒瓮子,嘴里还骂着村里的二狗子。
“酒爷,你不是蒸最后一天酒,明天到你儿子梁国明那里过年,去享福吗?”二狗子大声问道。
“他让我不干我就不干啊?我要在家继续蒸我的酒,哪里也不去。”酒爷回应道。
还是前几天,在省城上班的儿子开车回家。夜里,梁国明娘一个人在厨房忙了一阵子后,做了酒爷平常下酒的花生米、咸鸭蛋、辣椒炒猪耳朵、小白菜。儿子很少回来,梁国明娘又特地加了两个菜:蒜薹炒瘦肉、木耳猪肝汤。父子俩坐在酒桌前,酒爷煨了一壶热乎乎的米酒,拿出两个小酒杯,爷俩你一杯,我一盏地喝起来。梁国明说道:“爸,你蒸了一辈子酒,太累了,马上就是春节,你跟妈一起到城里过年,休息几天吧。”
“儿呀,你的好意我领了,城里我住不习惯,我和你妈在家做几年酒再说。”喝了几杯酒,酒爷红着脸说。
“你看,都什么年代,谁还稀罕喝这土酒,说你老也不听。”
“呼哧,呼哧……”不知什么时候,酒爷趴在桌子上,响起了如雷似的鼾声。
公鸡打鸣的时候,酒爷醒来了,他自己不知道怎么上床的,也不知道儿子是什么时候走的。头脑清醒后,他想到昨晚儿子的话,就完全没有睡意了。酒爷起床,上了厕所,又洗了把脸,刚洗刷完毕,村子里蒸酒的人都陆续来站队蒸酒了。精明的二狗子晚起了,又想抢头档,头档没有抢上,没成想还挨了酒爷的一顿骂。
七十多岁的酒爷,高大的身躯开始弯曲了。从前的浓眉大眼开始浑浊。宽宽的脸颊爬满了皱纹。尖尖的下巴上,长长的山羊胡子全白了。不知自己做了多少年酒,只知道和爷爷学到了酿酒的手艺后,酒爷的手艺就一天没有丢过。多年来和老伴一起,守着家里的责任田,农闲时节做米酒,方便自己,也方便村民。老伴利用酒糟喂几头黑毛猪,喂几只芦花鸡,赚点零花钱。
水布冲是个好地方,三面环山,村前有一条大河,大河两边是一块块肥沃的良田,田里每年种上一季稻谷,一季小麦,年年旱涝保收。
但因为山里湿气、寒气重,种田人一年四季忙在田地里,栽秧、割谷、犁田打耙,上了年纪的人大多患有风湿、关节痛毛病。平常劳作之余,累了,困了,炒几个小菜,来几杯米酒,浑身上下热乎,不一会儿就能进入梦乡,睡上一个晚上,第二天又来了精气神。
有了喝酒的习惯,就需要煮酒的人。酒爷是村子里酒做得最好的。从前,酒爷的爷爷告诉他:做酒没有窍门,要做到三真,酒曲要真,分量(酒精度)要真,斤两要真。按照爷爷的指点,酒爷一个人在家摸索着,手艺越来越好了。
但是,在那缺吃少穿的大集体年代,水布冲几百号人,守着百十亩田,全村人没日没夜地劳动,年年饿肚子,缺吃少穿。粮食是个宝,酒是个宝,庄稼人一天也离不了。尽管村里人天天饿肚子,水布冲的男人总少不了来一口,特别是酒爷酿制的米酒。
可是,那个时代,蒸酒的,熬糖的,做豆腐的,养鸡养鸭的,都属于“资本主义尾巴”,是要被“割掉”的对象。
记得有一年,大队民兵连长带着五个基层民兵到村里检查工作,查有没有偷偷搞“资本主义”的。路过酒爷家时,“呼呼,呼呼……”民兵连长鼻子一张一合,像一条警犬。
“酒爷,赶快坦白交代问题,你是不是又偷偷地做酒了。”民兵连长横着眼大声道。
“连长,没……没有,我吃了豹子胆啊,还敢做酒。”酒爷连忙解释。
“搜,肯定有酒,这么大酒味。”
五个基干民兵听了民兵连长下命令后,噼里啪啦地搜起来。
“酒,这里有一罐子酒。”一个基干民兵从床底下搜出了酒坛子。
“狗日的,鼻子比狗还灵,这是老子前几天偷偷弄的一点碎米酒。真他娘的倒霉,遇上这些土匪。”酒爷暗暗地骂道。
“酒要没收,明天全村开批斗大会,批评这个偷偷搞资本主义的酒爷。”民兵连长说完,让民兵抱着酒坛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第二天,在全村几百人的批斗大会上,几个民兵把酒爷带上批判台,站在台上,两个民兵让他低下头,民兵连长在台上叉着腰,大声道:“酒爷浪费粮食,偷偷做酒卖,搞资本主义,这样的人要狠狠地批评。”
“打倒资本主义代表!”一个民兵带头高呼着口号。
“打倒酒爷”。几个民兵大声附合着,台下社员也在稀里哗啦的跟着应和,批得酒爷一身冷汗,一张老脸比喝了酒还红。
批斗会结束后,晚上躺在床上,酒爷怎么也睡不着,不是为挨批判而睡不着,酒爷清楚,这岁月开会挨批评是常事。谁家偷偷养几只鸡鸭,栽几垄菜就会挨批。此时,酒爷惦记着被民兵抢走的一坛子酒,这是他积攒了半年碎米才酿成的米酒啊。
想到这里,酒爷起了床,来到离家不远的大队部,刚到大队部,就闻到一股浓浓的米酒香味。从门缝往里面一看,昏暗的煤油灯下,他的一坛米酒已被打开,横倒在办公桌上,民兵连长和几个基层民兵趴在桌子上,呼呼地睡着了,满屋子的酒气。
“狗杂种,你们也爱这口啊,不要老子酿酒,你们怎么把老子的酒给喝了?”酒爷心里骂着。
有了这次教训后,酒爷心细了,他把原来的大酒瓮藏起来,让木匠师傅偷偷地做了一个小酒瓮,一次酿酒不超过二十斤大米,可以酿十几斤米酒。为防民兵再来查酒“割尾巴”,他在村后挖了个山洞,把酒坛子藏在那里了。
酒爷做酒,但不酗酒,偶尔喝上几口,马上就满脸通红。但酒爷清楚,喝酒能解乏,还能壮胆。酒爷三十几岁没有离开水布冲,他同龄的人都结婚生子时,他还是孤零零的一个人。虽说长得人高马大,可是嘴巴笨,不会说话,见了女人就脸红。
邻村有位名叫香红的姑娘长得水灵灵的,几次有人给他介绍,也见了几回面。香红说:“人长得还行,可嘴巴像贴了纸,见了面屁都不能放几个。”
酒爷见了香红,心里就认定要娶这个女人做自己的媳妇,可不知怎么向她表白,平时见了面,只是翻着大白眼从上瞄到下,漏出一口白牙,嘿嘿地憨笑。
一天冬天的晚上,村里在稻场上放电影。酒爷提前约了香红,他们在稻场见面了,全村人都在全神贯注地看电影,不知哪来的勇气,酒爷拉起了香红的手,他俩远远地躲到了草垛旁。
“约我来有什么话说吗?”香红先开口。
“我……我……我喜欢你。”酒爷慢慢地握住了香红的小手,说着,就似饿狼一样,把香红抱进了怀里。香红没有动,也没反抗,软绵绵地投入酒爷的怀抱,任他在嘴唇上,身上乱啃,任他解开自己的衣裳……
一切完了之后,香红体会到了酒爷浑身的牛劲,还有发烫的脸,满口的酒气。
有了这次之后,年底,他们结婚了,接着就有了儿子梁国明。从此,酒爷身边多了一个帮手,香红边带孩子,边帮酒爷做酒。看着儿子慢慢长大,上了大学参加工作,他总在村里人面前大声张扬:酒是个好东西,酒给了他一个家,给了他一个好儿子。
男人离不开酒,种田人离不开酒。
酒爷白天参加劳动,一有空就琢磨怎么把酒做好。大集体时代,粮食珍贵,酒爷摸索出了用高粱、红薯、野果子做酒的方法,做出的白酒香而甜。村子有一帮酒鬼离不开它,但酒爷从来不收高价,收的钱略高于粮食价格。酒爷心里有本账,大集体那个时候,酒最便宜才卖五分钱一斤。
二狗子爸是全村有名的“酒鬼”。二狗子爸酒量还不错。二狗子爸接连生下二狗子四兄弟,还有三个女娃。为了养活七个孩子,二狗子爸就是一头老黄牛,犁田耕地,重活脏活,全部由他上。长期劳动,二狗子爸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平时,累了倦了,就让二狗子提着酒瓶子,偷偷跑到酒爷家打酒。酒爷了解他家的难处,只要二狗子来打酒,有钱无钱,都能拎着装满的酒瓶回家。二狗子爸来上几口白酒,好像浑身上下总有使不完的劲。
因为酒,二狗子爸成了酒爷的知心朋友。
大集体时代,酒爷偷偷地酿酒。实行农村联产承包责任制,分田到户后,酒爷的酒生意越做越大,把原来的小酒翁换成了大酒翁,小酒坛换成了大酒坛。不再需要偷偷摸摸了,而是在门口开了一个酒坊,正而八经地当上了酒爷。
酒爷知道家家户户粮食充足,每年开春,酒爷就把茴香、芥子花、甘草、糯米准备好,做了酒曲,把他们一串串地串着,干了以后储藏起来。
到了秋收后,家家户户粮食满仓的时候,酒爷就忙着做酒了,淘米,蒸饭,下酒曲,煨酒。一段时间忙碌后,煨好的酒糟满屋飘香。开始蒸酒了,灶里烧起了大火,将酿好的酒糟倒进酒瓮,不一会儿酒槽里就慢慢放出黄色透明的米酒来。酒爷从酒槽口接了一小杯酒,倒在灶头,敬了酒神。酒爷再接了一杯酒,迷着小眼睛,张开嘴巴,喝上一口,慢慢地品尝起来,香香的,纯纯的,温热的米酒沁入心脾,一时兴起的酒爷大声喊着:好酒,好酒啊!
酒喝多了伤身体。酒爷卖了几十年米酒,也见过很多醉鬼,有喝多了哭爹喊娘的,有因酒乱性钻进别的女人被窝的,还有因喝酒被打得头破血流的。
酒爷做酒,最憋屈的是前些年的一个秋天,粮食刚进粮仓后,酒爷做米酒,酿出了十几坛子又香又甜的米酒储藏起来。这天,刚吃了早饭,酒爷在门口洗酒坛子,平时游手好闲的金娃、铁四等五个小伙子提着两个大塑料酒壶来打酒。见到酒爷就大喊:“酒爷,今天给我们打四十斤米酒。”
“怎么,四十斤米酒,你们一次打这多酒干什么?”放下手里的活,酒爷惊讶地问。
“哥们儿几个今天高兴,一起喝几杯不行吗,怕少了你的几个酒钱?”说完,金娃愣头愣脑地把几张票子抛在酒爷面前。
“孩子们,不是怕少了酒钱,酒喝多了会出问题的,一次少买点不行吗?”酒爷说完退回了几张票子。
“来,钱退给我们,有钱能买鬼推磨,少了你酒爷的酒,我们哥们儿照样有酒喝!”金娃从酒爷的手中拿回票子,提着两个空酒壶,带着几个哥们儿扬长而去。
酒爷的好心好意没想到居然引来了麻烦。下午,也就过了不到十个小时,酒爷在酒坊里忙碌着,听到屋外金娃的大哥金贵的叫骂:“狗日的酒爷,都是你做的好事!”
酒爷出门一看,只见金贵带着一帮小青年,扛着锄头、铁锹,木棍气势汹汹地闯进来了。
“咚咚,咣……咣……”他们一齐动手,把酒爷的酒瓮、大铁锅、一排酒坛子砸了个精光。老伴见这阵势,吓得在一旁直打哆嗦,哭了起来。
“这是干什么,老子惹你们了?”酒爷一脸茫然,不解地问道。
“就是你把我弟弟害死了,谁叫你不卖酒给我弟弟的?他们喝了别人用工业酒精勾兑的假酒,喝死了三兄弟,三条人命啊。”金贵几个大声叫骂着。
听到这个消息,酒爷一屁股坐在地上,三条年轻的生命啊,他感到心疼,更感到天大的冤枉。金娃买酒,一买就是四十斤,他担心年轻人喝酒讲义气,更爱拼酒,攀酒量,这样喝酒不是个事儿。能够阻止他们酗酒,酒爷挨他们的骂,也没有太在意。
真是怕啥偏偏来啥,他们还是酗酒了,还出了人命。金娃他们五个小伙在街道小卖部买了四十斤白酒后,回家摆好宴席,就开始喝酒大比拼了。五个小伙子喝了十几斤白酒,最后全部趴下了,金娃、铁四还有另外一个小伙子,再也没有醒来。坐在地上的酒爷,越想越糊涂,一时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
当时酒爷的儿子梁国明刚刚大学毕业,在省城工作。听说家里的酒坊被砸的消息后,梁国明请完假就赶回了水布冲。看到酒坊一片狼藉的场面,还有父亲沮丧的脸,母亲无助的样子,他一字一顿地对父亲说:“爸,跟我一起到城里去!你也上了年纪,酒坊能赚几个钱,还要受这些冤枉气!”
“我不冤枉,做人做事只要讲良心,大家心里总会有杆秤。你回去吧,我还是在农村住着更习惯。”酒爷说。儿子见说不过父亲,当天就气冲冲地返城了。
事情慢慢平息了。水布冲还有不少人替酒爷抱不平,可酒爷不在意,只当是耳旁风。酒爷找来几根杉木,自己操起工具,做了新酒瓮,打了新酒灶,又买了几个大酒坛子,酒爷的酒坊又开始冒烟了。
看到酒爷整天忙碌的样子,二狗子爸几次好言相劝:“老伙计,你的身体不比以前了,干脆不做酒了,现在的市面,酒店卖的杂七杂八的酒,太多了,又便宜又好看,喝米酒的就剩我们这帮老家伙了。”
“犁辕往下翘,扁担往上翘,各有各的翘。他们喝他的名牌酒,我做我的老米酒,各不相干。”酒爷很淡然。
这些年,水布冲很多人进城了,打工的,做小生意的,应有尽有。留下的主要是一些老年人。人不多,村子里却开了上十个小卖部。小卖部最显眼的位置一般都摆放着眼花缭乱的“名酒”。还有一些城里人开着车跑到乡下,扎下场子,喇叭开得大大的,先放一段吵吵嚷嚷的音乐,接着穿着热辣的女郎就开始扭腰摆胯展示推销所谓的好酒。有礼品赠送,还买一送一,一些男人经不住诱惑,麻溜地掏钱买酒。说是送礼品,送的也都是诸如锅铲、脸盆、胶桶之类的东西。
有礼送,占了小便宜,吃了大亏。村里有人多次上当,就把这个事情告到了村委会,最闹心也最上心的就是村委会主任柳小火。一听村民来告状,柳小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对于柳小火来说,作为村委会主任,这些四处流窜卖酒的人哄骗村民,他一定要管,另外,他心里还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他当村委会主任十几年,小卖部也开了十几年,这么多年来,不管是公事还是私事,他轻易不跟乡亲们红脸,无论见了领导,还是乡亲,他满脸堆笑,和气生财嘛。由于没有得罪乡亲,每次竞选村委会主任投票,他的票数总是最多。就这么十几年,他的村长一直当着,家里的生意也不停歇地做着,一举两得。外面的人招摇过市来卖酒,那他就得管管了。这也太影响他家的生意了。
几次卖酒的人来了,他第一个冲出来,对卖酒的小贩说:“谁让你们到水布冲来卖酒的啊?是不是正品,有销售证明没有?”
“柳村长,现在是市场经济,买卖自由,难道卖酒还要哪个领导指派认定?”出来做生意的人也不是孬种,几句话就把柳小火给问住了,搞得他无言以对。柳小火沉得住气,他一句话也不说就走开了。
又是一个上午,一辆卖酒的车进村了,音乐刚刚响起,小贩刚刚把酒搬下来,突然来了一帮黄毛小伙,上前就把喇叭给砸了,十几箱酒也被踢翻了。其中一个小伙子指着卖酒的小贩说:“酒质量再好,也不准在咋们村子里卖,快给老子滚,下次见一回打一回。”
城里卖酒的人见这架势,好汉不吃眼前亏,赶紧收场走人了。
可没几天,派出所和镇政府干部就到了村委会,将柳小火狠狠地批评了一顿,说他借机闹事,干扰市场秩序,影响社会治安,还要他写出深刻检讨。幸亏柳小火识时务承认错误快,村委会主任的帽子才保住了。原来,卖酒的人也不是善茬,回到镇上,托人找到镇政府,把柳小火给告了,告他以权谋私,还要他赔偿损失。
眼前发生的事情就像看戏,酒爷看得清楚,想得明白。人人都为了一个“钱”字,斗得头破血流。可自己做酒几十年,不做亏心事,卖点自己酿的小米酒,只收一点加工费,过得比他们都坦然都舒心,也没穷到哪里去。乡亲们相信酒爷,酒曲是他自己做的,大米是他自己种的,做酒时从洗米、蒸米、拌酒曲、煨酒,到蒸酒,都是他自己双手做下来,自己养的儿自己清楚,自己酿的酒自己放心。酒爷做事——可靠!何况,酒爷做酒几十年,乡里乡亲来买酒,有钱就收着,无钱先赊着,短斤少两的事就更不可能,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酒爷看着世事变迁,他从不着急。
可是,偏偏就有事找上酒爷的家门了。这天,他家来了几个工商干部,还有食品药品监管所的干部,交给酒爷一张通知单,要酒爷明日到工商所说明情况。第二天,酒爷就坐到了工商所办公室里,三名年轻干部坐在办公室对面,其中一个年轻干部问道:“叫什么名字?”
“酒爷。”
“不是问的外号,问你叫什么名字!”
“哦,大号梁号声。”
“什么职业”
“没职业,种田的。”
“知道今天叫你来干什么吗?”
“真的不知道,领导。”从没见过这阵势,酒爷像喝了酒似的,头上直冒汗。
“你知道吗,随便做酒是违法的。”
“违法?哎,领导,我真不知道自己违法了,这么多年还没有人说我违法。”
“随意做酒卖,搅乱秩序,知道吗?”
“领导,你说明白,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如有人举报,或者出现食品安全问题,我们将对你的酒坊依法取缔。”对于酒爷的提问,几个年轻干部,你看我,我看你,一时回答不上来。还是戴眼镜的干部有经验够老道,最后说:“回家自己好好想想,今后要合法经营才行。”说完,四个干部离场了。
可是,对于几名干部的这次行动,还有这些干部的问话,酒爷是一头雾水,自己做了几十年酒,除了“文化大革命”“割尾巴”,民兵没收他的米酒外,可从来没人说自己在家做米酒,做豆腐,熬糖这些老手艺违法啊,我到底犯了什么法。
几天过去了,好像一直风平浪静,工商所的干部没有再来,要整改的通知单也没有来。
到底是咋会事?酒爷心里的石头落不了地。酒爷一辈子光明磊落从不做亏心事。酒爷心事重重闷闷不乐了。酒爷一整天都不怎么说话了。酒爷又一整天不出门了,像变了一个人。酒爷躺在床上一天没吃饭了。这可怎么是好!老伴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这个时候,儿子梁国明又回来了,说要带老爸进城找医生。酒爷说他没病,找什么医生。
他又去找他唉声叹气的老妈。老妈说:“你爸身体应该没有大碍,他只怕是心病,他是怕他这辈子做不成酒了。”
儿子梁国明又来劝酒爷了,劝他不要做酒了,跟他去城里养老享清福。劝也没有用。酒爷就是离不开这山清水秀的水布冲,舍不得自己的酒坊。二狗子他爸,一天都离不开米酒的味道,离开了就像丢了魂似的。这做酒的酒爷,跟二狗子他爸一样,离不开干了几十年的本行,离开了,也跟丢了魂似的。可这酒,以后还有得做吗?
从镇上回水布冲后,二狗子爸找机会偷偷告诉酒爷,村里有人几次见到柳小火提着礼品跑到镇工商所和食品药品监管所找领导,告了酒爷的黑状。就因为酒爷做的米酒,一直以来都被乡亲们认可,酒爷人好,酒坊人气旺。
这些年,乡村旅游逐渐红火起来,酒爷的米酒被“农家乐”的老板们抢购,生意越来越好了。酒爷成了柳小火眼里的钉子,酒爷冲了他的生意。如何下手呢?想来想去,柳小火就跑到镇上去了。
咳,是柳小火在捣鬼!
酒爷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应对,这天中午,就听见了二狗子钢炮一样的喊声:“酒爷,酒爷,好事来了呀!”嚷嚷啥呢?酒爷躺在床上,听到了二狗子的叫声,就慢腾腾地起床了。
二狗子风风火火地走进门了,和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名三十岁左右的小伙子。
“酒爷,这是扶贫工作队的洪队长,今天专门来和你谈酒生意的!”二狗子介绍说。
“什么,谈酒生意?”酒爷摸了摸后脑壳,一时搞糊涂了。
“酒爷,我叫洪望,是市委派到水布冲来的扶贫工作队长,今天就是来和你谈酒生意的。”洪队长笑眯眯地说。
原来,三个月前,洪望作为市林业局的年轻干部,受组织委派到村里搞精准扶贫工作。他走村串户,无论是家里来了客人,还是自己劳动之余,他看到村民喜欢拿出热乎乎的酒壶,来上几杯酒。有天晚上,洪队长到二狗子家串门,一进门就见到二狗子爸正在餐桌边吱吱地喝酒。二狗子爸跟他也倒了一杯酒,他抿了一口,没想到这酒又香又甜,喝了之后觉得浑身热乎乎的。
“这好像是米酒。老人家,你这是哪里买的米酒呢?”洪望好奇地问。
“洪队长,这是我们村酒爷做的米酒。好东西呢。”已经有几分醉意的二狗子爸满面红光地回答。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洪队长回到自己住处,心里暗暗地想:村里人都说致富无门道,能不能利用酒爷的酿酒技术,大力推广米酒产业呢?后来几天,他专门走访了一些小超市,还有周边的农家乐,还了解了一些普通村民,都评价说这种土酿的米酒,虽说土得掉渣,但喝起来味道醇正,口感很好,还有益身体健康,且价格便宜,很适合普通老百姓的口味。
经过市场调查后,洪望先在工作队统一意见,又找村支书和其他村干部交流看法。他谈了自己发展米酒产业的想法,鼓励全村群众发展米酒产业,推出“酒爷牌”原生态米酒,并请酒爷来做米酒形象代理人。当他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时,几乎所有人都拍手叫好。
这不,大清早,二狗子带路,洪队长到了酒爷家,把这个想法当面告诉了酒爷。
原来是这样啊,怪不得大清早喜鹊就在树梢上喳喳叫呢,洪队长要来呀。呵呵,呵呵呵呵。酒爷脸上的愁容像是让一阵风吹走了一样,没一点踪迹了。
“来,洪队长,我们喝两盅!”好些天茶饭不思的酒爷忽然声音变得洪亮。
站在一旁的老伴喜出望外。她在想:酒爷的“病”应该好了。